第26章 婆媳之間
第26章婆媳之間
電話接通,那頭是婆婆的聲音,她幾乎聽不清了,風吹得她迷迷糊糊,像是看見了死,也像是什麽都沒看見,恐懼和無助包裹着她,她沒有勇氣跳下去。
在她的沉默下,婆婆也跟着沉默了很一會兒,然後說:“你買菜了沒?這個點了吳聰是不是要回家了。”
“他這段時間都回來很晚。”她吸了一口氣,語速很慢地交代着,不太知道自己的大腦應該怎麽運轉。
“他欠債辛苦,工作忙,你多為他着想,你現在趕緊去洗澡,省得他回來還得等熱水器,拖鞋都準備好。”婆婆又事無巨細地交代她如何做一個妻子,她木然地抹了一把臉,昭昭哦哦地伸着手,她低聲對小孩嘀咕:“跟奶奶說話呢,你自己玩去。”
婆婆又說:“昭昭今天又去醫院了?”
“沒有,跟醫生視頻下,說沒什麽大問題,這周都不用去。”她先交代了。
婆婆說:“你得操心着給她看托兒所,你也不能一直不工作。”
婆婆一直對她當家庭主婦這事頗有微詞,經常敲打她,看不起她。
“去托兒所也是要錢……家裏現在……”她說完,緊急地拽着衣角讓自己沒有對婆婆絮叨出來,婆婆大手一揮掏出二十萬,還要怎樣?婆婆厭棄她,她再絮叨也沒有意義。
“總比天天窩在家裏頭強。”婆婆說。
婆婆也不願意給她帶孩子,寧願讓她把吳小昭送到托兒所也絕口不提帶孩子的事情。從來都是只會指揮卻一點也不體諒她難處的人。可能當媳婦的時候受苦,煎熬到現在當然要原原本本地再把那份蔑視和壓迫給她,又不給她帶孩子,又要她去上班,又要她把小孩送到托兒所,又要她拿錢出來。
她從來都是在峭壁之間走路,左邊右邊都走不通,從來都是兩難。
她嗯了一聲,柔順如此,沒有和婆婆頂撞。公公都極少和她嗆聲,全家都在這個女人的股掌之間。
婆婆又說:“算了,我看你眼光也不行,這禮拜六下午我跟你去找托兒所,你這幾天也打聽打聽。”
但禮拜六是她媽媽要來的日子。
她艱難地把這件事對婆婆說了,磨蹭了一下,婆婆愣了:“她要來?住哪兒?跟你倆住?
你還有個弟弟,睡沙發?”
“住酒店。他們。”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怎麽能說得出口?現在自己的窘迫,怎麽能提出來?
婆婆哦了一聲:“你母親過來旅游的是吧?住酒店也挺好,你陪他們玩兩天。”
她還沒說話,婆婆忽然從平和的語氣反應過來了:“住酒店的錢是你母親出對吧?”
李詩怡說不出話,舌頭頂着牙床,匆忙地岔開話題說:“昭昭餓了,我給她弄點東西吃,媽,先不聊了啊。”
匆匆忙忙地挂斷電話,有種被揭破遮羞布的窘迫。
怎麽辦才好?
婆婆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她心裏咒罵了一句這個老女人,語氣平和地接了。
“你去陪你母親吧,吳小昭送我這邊來。”
婆婆的聖旨下來,她給小孩收拾東西做好周六的準備,洗澡出來貼了皺巴巴的過期面膜,下巴和鼻翼都沒貼對位置,匆匆地收拾着,母親也打來了電話,聊着聊着也說起了昭昭。
“喲,給她帶着,就是存心不想讓我見外孫女了?行,我也不見你們那姓吳的小孩。”母親果然這麽說,她的疲憊感又升起來,拽着頭發簡直不知道從何發洩才好。
“我婆婆的意思就是想讓我專心過來陪陪你。”
“哦,不用陪,我們多大的人了,不用麻煩你。你弟弟現在也大了,有什麽都能互相照顧到,你忙就忙你的,我們自己逛逛就行。”語音發過來,一條語音分了三次來聽,被昭昭的胳膊打斷了兩次,最後才匆忙聽完。
不用她,也很好。她慢慢地升起不安來,是覺得自己沒用了?還是覺得自己胳膊肘往外拐不再是家裏的人了?她有時候很難明确自己的位置,她到底是母親的女兒還是吳家的媳婦?
但她知道,自己絕對沒有辦法附和着母親說好的我很忙我就不過去接你們了,這樣母親會有另外的陰陽怪氣,說她是個大忙人,不上班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連親媽也不見,到時候自己死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收到她燒的一把紙錢。
總要彼此都惺惺作态地演戲,反着說,自己真實的想法仿佛從來都見不到光似的。母親要她主動地迫切地上前陪她,上演母慈女孝的戲碼,就總是這樣。
她不斷地抓着頭發,仿佛抓着頭發就是壓垮自己的最後若幹根稻草讓它們不至于輕輕落下,昭昭的胳膊越來越有勁兒地揮舞着,在她臉上擺弄着,家裏的一團狼藉都像是怪物伺機而動。
周五晚上她抱着小孩去婆婆的店裏把小孩交過去,身後的背包裏是換洗衣服和喜歡的玩具。吳聰也聽說了這件事情,但是只要她不拿錢出來,她在他眼裏就是個透明人。她說你送我去你媽那裏,正好把昭昭的小車也帶上省得你媽到時候忙不過來小孩在地上爬。
吳聰沒有搭理她,她試探着又問了一嘴,他瞪眼過來,她就又不敢了。
只能自己坐公交坐地鐵,婆婆的店面在城郊卻也靠着街區,曾經上過一個小型美食紀錄片,生意紅火過很一段時間,但又因為服務态度很惡劣,度過了一段排很長隊的網紅時光就漸漸恢複到了從前。婆婆從走街串巷賣炸串做到現在的店面,付出的汗水煮沸在麻辣燙裏,蒸汽騰騰地照亮了招牌:趙阿妹地攤麻辣燙。
正是最忙的時候,她抱着小孩站在門口,婆婆頭也不擡地遞過來裹了塑料袋的不鏽鋼小盤,她輕輕地喊了聲媽,婆婆立即撤回盤子:“別擋路。”
局促地抱着孩子在一邊,湯底的濃郁香氣冒上來,辣味與花椒的氣味也撲上來,一團咆哮着的白汽從門口噴出來,她躲閃到一邊,昭昭聞到了就開始打噴嚏,她一手托着小孩屁股,另一手去掏手帕擤昭昭的鼻涕。
人來人往,天氣漸漸變暖和了,生意就跟着變好,街邊小店髒兮兮,地上散亂着塑料袋和一次性筷子,有人喊了聲阿婆有沒有韭菜花,婆婆頭也不擡地說:桌子上有。态度稀爛,客人也不以為怪,自己去拿了,再回來和有人擠在一起。
好像是給她立規矩似的,婆婆讓她讓開之後就沒有再招呼她了,客來客往,自己是被忽視的人。
直等到十點多,婆婆才緩過神來,擡起頭,愣了下:“你一直等在這裏?”
她的雙腳幾乎站麻了,昭昭也已經靠在她肩頭睡着了,像個大號暖水瓶是的沉重。
婆婆難以置信地搖頭,在她等了這麽長時間的情況下竟然說:“活人真是讓尿給憋死了,我讓你一邊去你不會自己找個地方坐着?我是舊社會來的,罰你站了?叫人看見了要怎麽說我?”
她滿肚子腹诽最後也沒有說什麽,只說:“我站會兒挺好。”
一爿店鋪後門出去,沿着一條小道坐夜班車回去,婆婆上車刷了卡,也沒有說把孩子抱過去接替她一下的舉動,從頭到尾都冷漠着,面無表情。
站在那裏受苦受累的是自己,婆婆把自己像一條抹布似的晾在那裏,反而生氣了,她不理解,反正從頭到尾欺負人的總也是婆婆,她默默忍受着,進了門,把昭昭放下才感覺出胳膊酸痛,緩慢地揉着,也沒多說別的:“那昭昭就麻煩您了,我禮拜一早上來接她。”
“多走走,多逛逛,難得來一趟。”婆婆說。
她點點頭。
進門的時候公公正在眯着打盹,上午公公會跟着準備店裏的東西,下午就揣着手回來遛彎看電視,這會兒困了,電視還在放着,婆婆徑自上前把電視關了,公公眯着眼欠起身子:“別給我關。”
“要麽起來看要麽去睡覺。”婆婆下令,公公擡頭看見她,很注重一些和兒媳婦之間的距離感,立即弓着腰飛快地進屋去了。
送別的時候公公倒是出來了,好像對着小孩讓他也有點無所适從,就抱着胳膊出來站在他老婆的身後,婆婆叮囑的那不痛不癢的兩句,他也沒有什麽要補充的,別說是在兒媳婦面前,在教育兒子面前也是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窩囊角色。
“你弟弟也念大學了吧?”
“今年高考。”
“成績咋樣?”
“不太行,估計上個專科吧。”
“哦,到時候上大學又要錢呢,男孩就是大手大腳的。”
忽然說了點好像很親密的話,她不知道如何把自己家的情況像畫卷一樣展開慢慢對婆婆解釋說明一二,只好擠牙膏似的回答,話音說着就走出來,她想起來昭昭,叮囑了幾句小孩不能太涼了容易感冒晚上多看着她點,諸如此類的。
婆婆說:“我不是沒看過孩子。”
她也閉嘴了,婆婆沒有伺候過她的月子,是母親來照顧她的。說來說去哪怕母親對她不公平,有血緣關系的親媽就是和別人的媽不一樣,關鍵時刻還只能靠她媽媽。
走到電梯,婆婆說不送了,她連忙堆着笑說不用不用。
但人分別的時候總是不知道怎麽正常結束,一樓也不知道是誰一直按着不放,電梯遲遲沒有上來。婆婆和她對着看,還是又說了點別的。
“你們結婚之前,我看你那個工作挺好的,掙得也挺多,網紅是吧?挺有排場的。”
那場婚禮一直是她的榮耀,她多方找攻略,花了大手筆,在婆家和娘家面前狠狠地露了一下臉,給這群鄉巴佬見了世面。
但此刻都成為了苦澀,她後悔了,想要把花在婚禮無用的裝飾上的錢都摳下來,實打實地塞進銀行賬戶中——可當時是怎麽想的呢?她已經不太記得了,自己為什麽要争那個面子,為什麽要在那個關頭去舒展自己皴皺的人生?
“不是網紅,就是普通的,有一點粉絲的,平時接點廣告,有時候直播有打賞,平臺比較多……”她慢慢地回憶着自己的那個賬號,婆婆并不了解這些東西,點點頭:“那個我看不用坐班,怎麽不繼續做了?”
“昭昭還小。”
她只能用小孩當借口。她經營賬號的內容是什麽呢?她和顧一辭的戀愛,還要繼續經營下去?難道要說自己去結婚了?結婚的天然會挨罵,她看見那些私信都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躲,怎麽還有人在關注她?怎麽還有人對網上的兩個人念念不忘?她寧願這些人都把她忘記了,不要再提醒她曾經意氣風發的那段時間了。
“我開店的時候拉扯着吳聰不還是幹活,真要有掙錢的心思,孩子也不是借口。”婆婆說。
婆婆就是想要她掙錢,就是看她不掙錢,作為家庭主婦的價值完全不被認可,沒有人在乎全職太太。
她垂着頭,澀澀地笑着:“我再想想辦法,看跟什麽朋友借一借。”
“說真的,我看你以前挺好的,現在這樣不好,對吳聰也沒有幫助。你也管不住他,自己也沒有事情做。”
“沒有事情做”五個字深深戳痛了她,洗衣做飯,照顧小孩,這一切東西把她從早到晚地填滿了,婆婆大筆一揮,成了空白了。
回去之後,母親又要她提前幫忙叫車,她說去高鐵站的接送車很貴,等下車了讓他們坐地鐵,母親說大包小包的你過來接,給你帶了東西。她就只好提前約車,準備自己過去再打車把人送到酒店去。
從打車軟件切出來,她想着婆婆的話,切回了夾心糖的賬號。
還有一些之前沒來得及發的視頻是不是能……或許還有點打賞……?
但,不見了。
她遲疑着給顧一辭發去了消息,截圖。
夾心糖:你把賬號裏的東西删了?
故辭:對。
夾心糖:你憑什麽
故辭:裏面有我,我不想有我。
夾心糖:那你有本事別登賬號。
故辭沉默了很長時間,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她耐心地等着,直到十分鐘後,顧一辭才回複說:我已經退出去了,再登也登不上了,我不稀罕,我也不看,別來找我了。
好絕情的一個人,冷冰冰的,誰想找你了?只不過是……
賬號完全空空,想吃老本也無從吃起,那一點微渺的希望也沒了。
打開照相機,她吓了一跳,沒拿穩手機。
即便是相同的特效,即便也只是過去一年多,她變得憔悴蒼老了不少,眉眼也遮掩不掉神情中的枯槁。
沒拿穩手機讓她不小心把那個随拍的片段發出去了,她覺得非常狼狽,又看了一遍自己可悲的樣子,慌亂地把它删掉了。
然而沒過多久,冒出一條私信:
糖總,看見你更新了,還沒來得及評論你就删了,只好發在這裏。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你和次次還在一起嗎?感覺你狀态不太好……所以是真的分手了對嗎?摸摸你,希望你能走出來。ps我一直覺得你很親切,次就有點花的樣子(如果沒分手請當我胡言亂語!)之前一直有在嗑糖,希望你天天開心。
她回了個搖頭的表情包。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跟她這麽聊天了,她按捺着想回複粉絲的心情。
對方很快又回複了:抱抱您,不管發生什麽都一定會好起來的。
發生了什麽呢?
如果說出來,私信就會變成另一個樣子。
手指停留在虛拟鍵盤上。
是,顧一辭不看短視頻……不關心網絡,網絡上的事……
如果,有另一個故事,僅存于虛拟世界的故事……
反正,顧一辭現充了,有着一個可愛的女朋友……也不缺工作和幫助……家庭條件也比她好多了,而她現實生活毫無指望,不如早點變成數字生命在光纜裏游走……生活在哪裏,哪裏的事就重要……那麽——
你次夾心糖嗎:我不怪她。但我想起來,還是會覺得很難過。
——啊,發生什麽了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