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喜歡是什麽東西

第9章 喜歡是什麽東西

圓月當空,雲海靜寂,有人坐在林下,彈一曲琵琶。

似是一首古曲,悠遠飄渺,古韻靜雅,仿佛寓情于景,又像訴一美人,美人遠在天邊,又在眼前,如這月光皎皎,令人寤寐思服,心向往之,卻不能至。

長夜漫漫,音律醉人,連微風都忍不住調皮,輕盈躍過樹梢,拂過男人的手。

男人生的一副好相貌,劍眉星目,睫豐唇朱,分明是無邊暗夜,只一片月光,他就能順勢生輝,籠珠月之色,罩星輝之芒,修長手指攏過弦時,有一種純粹強烈的美感,讓人忍不住想要時光停駐,永遠珍藏這一刻才好。

“嗷……六殿下……饒了……”

與美男子琵琶做伴的不是雅茶淡香,而是一地血腥。

熊丁被打成了血葫蘆,眼腫鼻青,身上衣服被血浸透,在地上拖出長長痕跡,求饒聲音都低喘無力。

琵琶曲并未停下,經由修長指尖輕攏慢撚,交彈出意境之美,邾晏眼皮都沒撩一下,始終專注,似乎全然沒聽到旁邊有什麽聲音。

“六殿下……”

“節奏錯了。”

邾晏這次說話了,說完話,底下打人的動作更狠,更猛。

“六……”

“又錯。”

“六……”

“還是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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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丁不敢再求,咬牙忍住,直到弦音至低輕處,他以為要彈完了,才小聲哀求:“六殿下見……見諒……小人實在不懂琴曲……”

邾晏弦音淳潤:“不老實,再打。”

熊丁死死咬了牙,不敢再開口,直到一曲停下。

邾晏修長指節按住弦端:“——專門去毀我的琵琶,還敢說自己不懂?”

“六殿下饒命……小人真不懂……”熊丁聲音顫抖,又懼又悔,“小人那夜只是經過琴器行,并不知您的琵琶……正在那裏訂制,也不知……用的是什麽木,什麽弦……”

邾晏:“那便用你的琵琶骨換吧。”

熊丁:……

“雖粗了些,線條也不美,總也是你能賠的東西,”邾晏瞥了他一眼,“你辛苦些,長得醜了,就只能活着取,死了會更難看,賞都賞不足一柱香。”

熊丁眼眶滲出血絲:“求六殿下寬恕!!小人實非故意,那夜真就只是想去霍家商鋪偷栀子花皂,送與心上人——”

“心上人?女人?”

邾晏似起興味:“那必然生的比你好看,琵琶骨更精致。”

熊丁立刻警惕:“不不六殿下您聽我說……那夜,那夜除了我,附近還有別人,他們不是去偷花皂的……我記得我分明很小心,沒毀壞任何東西,您的琵琶卻壞了……一定是他們,一定是那些人幹的!”

邾晏眼皮微撩:“哦?”

“必,必然是他們!”熊丁舔了舔唇,掙紮着跪在地上,額頭貼在地面,掩住算計的眼神,“六殿下容禀,小人……小人認得那些人的臉,帶頭的長臉,六指,鼻側有顆大痦子……我能找到他們!”

“哦,要跟我談條件啊。”

邾晏擡手:“我最讨厭談條件。”

又是一頓毒打。

似乎這種畫面很令人愉悅,他修長指尖撫在弦上,又開始了一首新曲。

熊丁熬不住了,他感覺今晚會死在這裏,六皇子根本不想要什麽別的,就是想弄死他。

“呵……呵呵……什麽尊貴龍子,天之驕子,殘暴無度,視人命如草芥……你這樣的人,只會威壓別人恐懼害怕,這輩子永遠不會有人喜歡你,真心追随你!”

“喜歡?真心?”

邾晏輕撫琵琶弦的手指溫柔至極:“那是什麽東西,怎如琵琶好?我的琵琶乖巧溫婉,風姿綽約,偶爾還很有趣,叛逆反骨,不聽話,不成曲,偏又忠貞的很,不侍二主……喜不喜歡我,它都離不了我。”

“琵琶怎麽和人比……”熊丁眼神發直,這人瘋了?

“對啊,人怎麽能跟琵琶比?”

邾晏看過來:“你毀了我的琵琶,不該付出點什麽?”

今夜月圓,月光甚美,貴人沐月輝,更添雅色。

然而熊丁只覺渾身發冷:“瘋子是不可能更進一步的,你嗜殺暴虐,全無仁心,這輩子當不了太子,必橫死!”

“說的好。”

邾晏一曲撫完:“所以我肆無忌憚,全然随心,一生如此,豈不舒爽?”

熊丁一噎:“哪個皇子不想當太子……”

邾晏:“想當太子的人,都得拉攏哄着我這個瘋子,我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我想殺的人,沒有殺不了——豈不更美?”

熊丁抖的不成樣子。

他知道,他是真的活不了了,尤其聽到了這些話後。

“你到底想怎麽樣……”

要殺就殺,不殺洩憤就重刑折磨,可是不殺,又折磨的不到位,只讓人身體疼痛,然比這痛更難忍受的是心底的恐懼,他不确定自己剛剛有沒有轉開對方注意力,六皇子會不會去找他的心上人……

這就是六皇子的手段?

邾晏站起來:“你放心,你死之前,我不讓別人傷害你。”

“別人……為什麽傷害我?”熊丁沒聽懂,并沒有人知道他在……

邾晏微笑:“因為我啊。”

“你想讓人滅……”熊丁身體劇烈顫抖,眼皮一翻,在驚懼中暈了過去。

侍衛敏捷迅速,很快把人拖了下去,不多時,回來報:“殿下,大夫已至,熊丁傷未及要害,死不了,屋子已經準備好,跨街即是刑部大牢後門,足夠顯眼。”

邾晏垂眸看着琵琶,沒說話。

青衫近侍:“牢裏……”

邾晏突然把琵琶扔給他,轉身離開:“這個不好,扔掉。”

青衫侍衛似是習慣了,接的穩穩,沒問怎麽扔,也沒繼續言說其它。

“找一把獨一無二,樣樣合心意的琵琶,怎麽就這麽難呢?”

邾宴像是興起而至,就是想在月下林中彈一曲琵琶,現在興致已盡,便随興離開。

夜風成勢,林有濤聲,月光下宛如浪湧,吞沒了太多世人的不開心不滿足,便是真心困惑,也難于浮上水面,讓他人有機會窺到。

……

刑部大牢。

最深最暗之處,有一處特殊監牢,牢系鋼鎖,進出只有一條路,并不需要獄卒看管,裏面的人根本跑不了。

裏面的人也沒想跑,官服被扒去,只餘白色裏衣,頭發微亂,脊骨卻挺直,背對獄門而坐,仰臉沖着高處一抹微光——那裏有小半扇窗戶,非常小,僅能進來微弱的一小抹月光。

“谌永安,有客訪!”

外面傳來腳步聲,獄卒高唱名號,谌永安卻沒動,像是一塊石頭,亘古不變的坐在那裏,風雨不蝕。

“谌兄。”

來人似乎早習慣了谌永安性子,人沒轉身,沒過來,就顧自放下拎進來的食盒,把小菜酒水一樣樣端出來,擺成一排:“萬家新酒玉壺春,真不嘗嘗?我可只得了一壇,最多勻你一壺……好糧食實在難得。”

“洛林昌?”谌永安回了頭。

洛林昌是個瘦巴老頭,臉上的褶子笑開:“我謝謝你還記得我。”

谌永安看着他,眉目深沉:“司農寺沒地種了?”

洛林昌:……

“不是我說,就你這人,活該沒朋友。”

谌永安坐過來,仍沒有其它動作,只默默飲了一杯酒。

洛林昌無語:“你就這麽認了,不想出去?”

谌永安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來當說客的。”

洛林昌當然不是,他也沒那能耐:“可你若想,不拘二皇子三皇子,只要肯低頭,就一定能被撈出去……”

“我不走。”

谌永安垂眸:“走得出這刑部大牢,走不出天下。”

洛林昌眉頭皺成川字,可見說這些話也很掙紮:“走了……才有以後。”

“你竟覺得我還有以後?”谌永安話音平靜到可怕,“誰能予我以後?”

洛林昌:“不拘哪位皇子……”

谌永安看着他,目光犀利:“他們予的,是以後?”

洛林昌阖眸,嘆了句:“宦海仕途,追尋的不過是明主。”

“洛兄是麽?”谌永安靜靜看着他,“不是吧。”

洛林昌嘴唇翕動:“你知道,我只會種地,我追尋的,也只有那兩個字。”

希望。

因為彼此秉性相似,才能成為好友,縱使唯心話語勸誡,也騙不過對方。

二皇子三皇子并非明主,可縱觀宗室,有哪位堪當大任?自太子殇逝,皇家氛圍變的烏煙瘴氣,多以利争,無有仁治,他們這些臣子,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大歷亡國?

他看着好友:“悔麽?”

谌永安怔了下,搖頭:“不悔,只恨力微,做的不夠。”

洛林昌垂手執壺,給他斟滿酒。

“去歲江南洪澇,西北蝗災,糧食減産,今年桃花汛兇猛,誤了春耕,又有之前兩年大寒大熱,氣候不和,今歲欽天監也已給出預警,今明兩年大約也不會風調雨順,”谌永安垂眸,“前頭還能靠餘糧調補,而今整個大歷都無以為繼……我卻行事不慎,不能再斡旋。”

洛林昌抹了把臉:“是我等之過,身在農司,卻未能尋到養出更好的糧種。”

“洛兄何出此言?”谌永安舉了酒杯,敬他,“洛兄自入官場,不朋黨,不交際,一腔心血全撲在農耕糧種,友人不會,家門不進,這些年燕趙之地皆因有你,才得一二豐足,不至于被拖垮,兄之功績,明眼人都懂,我不慎至此,再幫不上忙,日後……便只能靠你了。”

“你……”

洛林昌飲了這杯酒:“算了,我有幾斤幾兩,你知道的,種地可以,斡旋做官就算了,你閉口不言,不願自辯,我大概也能猜到些……”

“糧食啊……世間何時能有良才,育出好良種,哺我大歷百姓,不受饑餓之苦……”

大歷果真氣數将盡,皇子們沒一個是雄主,江山要斷在此處,亡,百姓苦麽?

那些在朝堂上算計權勢,互相攻讦的陣營什麽時候才能明白,穩定安平是一個王朝的基礎,百姓無糧,是大亂之源,真到那時,所有權力不過是空中樓閣,早晚會塌。

谌永安手中酒杯映着點碎月光:“我還要慶幸,能早些死。”

不至于親眼看到那一幕。

月光靜美,終究不能照亮九州大地,百姓,糧食……又有誰在乎呢?

……

“少爺說,用粟米農耕做裝飾主題?”莊子上,南星跟着搶種結束的少爺回院子。

溫阮看着皎皎如盤的月亮,雖然挺高興,又有了新田地,但實在忙累,困的想擺爛:“民以食為天,有什麽不對?”

倒是沒什麽不對,可這似乎不是國公府會滿意的方向,那些人推崇富貴,愛擺闊,想來設宴也不會願意看到這種過于純樸的元素。

南星謹慎組織語言:“就怕別人借機生事。”

挑刺嘲笑瞧不起,哪個都不應該對着自家少爺。

“放心,必然不會。”

“嗯?”

溫阮眉眼彎彎,月光下似有智慧閃耀:“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過來莊子,看到的抄家麽?我記得好像是戶部侍郎,姓谌?”

糧食,現在似乎是個不能随便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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