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象斯莫的第一頁

第3章 小象斯莫的第一頁

天色暗了,使得陸惟森似乎溫柔又疲憊的眼神蒙上了沉重的色度。圍巾上是陸惟森身上好聞的氣息,就像是木質調的香水。江佑厘以前非常喜歡,現在也沒法讨厭。

他想說不要圍巾,也想拒絕陸惟森的關心,卻又都沒能做到,最後只又言不對題地說:“白晝花園夏天去才好看。”

聞言,陸惟森的眼神色度似乎升高了一些,問他:“夏天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江佑厘把下巴埋進圍巾裏,輕捏着手中的暖草莓汁,未答反問:“你會在這裏工作到夏天嗎?”

“我可以一直在這裏工作。”陸惟森專注地看着他,“你想讓我去看,對嗎?”

“我沒有。”江佑厘垂下視線,慢吞吞地否認,“我要回去了。”

“對不起。”陸惟森今晚仿佛成為了一臺麻木的道歉機器,“你不要只吃飯團,也不要穿得這麽少。”

江佑厘又慢吞吞地說了“好”。他一點都不知道,陸惟森方才說了這麽多句道歉,到底有沒有很少的成分,是因為當年不要他了。

眼前的陸惟森對他說“再見”,給他讓出了路,他就點點頭,邁開步子往前走。

突然闖入大腦的強迫思維讓他在這種情形下也不由自主地數起了自己的步子。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很快數到了十步。

他本想着走到十步就回頭看一眼陸惟森的,但又覺得回過頭去就會容易繼續和陸惟森聊天,就會容易犯一些像拐走陸惟森圍巾這樣愚蠢的錯誤,讓陸惟森發現他現在的狀況其實很糟糕。

他現在會過分在意工作裏每一株花草的死活;他的設計十分講求對稱;他喜歡整數;他喜歡洗手;他坐電梯有時會毫無意義地憋氣,用惡毒的詛咒威脅自己。

他昨天見到陸惟森以後就會馬上需要吃藥,就會睡不好覺,就會因為睡眠不足而恍惚間忘記穿很厚的衣服,就會因為吃完藥的副作用胃痛,而沒有辦法好好吃飯。

比起十八歲那個被輕易丢下的江佑厘,二十五歲的這一個簡直麻煩透頂,更加沒有被陸惟森愛的資質。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他便自卑又疲憊,連陸惟森不要他的原因都不敢也不想問了。

于是他走了十個十步,二十個十步,三十個十步,再也沒有回頭。他想象着陸惟森站在此刻漫天飄雪裏的樣子,就像那天被他丢在白晝花園裏時一樣,就像花園裏過了花期的最後一朵白色風信子一樣,好看、安靜又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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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惟森站在便利店門口,凝視着穿着白色短外套的江佑厘有些單薄的背影消失在小區門內,和雪色漸漸相融,緩緩收回了視線。街邊路燈初上,直觀地照亮雪花飄落的速度與軌跡。

他微微轉過身,看向剛才被畫在便利店窗玻璃上的那只小象,圓潤可愛,和江佑厘十八歲時畫在他掌心裏的那只一模一樣。

所以昨天那個混血男人為什麽會讓江佑厘像剛才那樣臉色蒼白地一個人坐在這裏吃飯團,江佑厘又為什麽會變得這麽沉默寡言。

這種現實與預期的出入讓陸惟森頓生失控感與挫敗感,看似冷靜地站在街邊,颀長沉穩,實際內心兵荒馬亂。

他本以為,沒有了自己的拖累和消耗,江佑厘會走回原有的生命軌跡,會不再經歷任何變數,會過得圓滿。

但其實他的想法也并沒有一直如上述般灑脫與無私——當年情況好了很多的時候,他也曾經很不要臉地想要尋回江佑厘。只不過可能上天也覺得他實在太不要臉,讓他的行動中道崩殂了。

那是在大概四年前,他技術入股與合夥人鄧顧安共同創業的軟件公司Sselb Soft以意料之外的速度步入正軌,且轟轟烈烈、勢不可當地發展了起來。

他因此很快還清了債務,便迫不及待地、想方設法地問到了江佑厘在國外社交平臺上的聯系方式。

但就在他措完很久的辭、即将給江佑厘發出第一條消息之際,江佑厘更新了一條社交動态,發布了一張和一個很帥氣的混血男人的自拍合照。

背景像是在酒吧裏,光線很旖旎。配文是“Fall in love”,宣布得真誠又坦蕩,就像江佑厘當年不遮不掩用力喜歡他時一樣。

生不逢時,因為他的退避,他的寶貝不再屬于他,成為了別人的寶貝。

那張照片當時被陸惟森靜靜凝望了許久,他罵自己自作孽不可活,然後放下手頭的工作,連夜買了一張飛往大不列颠的機票。

沒有要去改變什麽,他只是去了頓斯汀大學,站在風景園林學院上課的教學樓門前,在一棵看上去古老又幹癟的燈臺樹下,很隐蔽地偷看了江佑厘一眼,就匆匆而歸,自己也搞不清楚那次遠渡重洋的意義。

他看到江佑厘背着包、拎着筆電和沒喝完的Nero咖啡,随着下課的人潮走出教學樓,和照片裏那個混血男人彙合。混血男人看上去很喜歡他,一直在眉眼含笑、手舞足蹈地和他講話。

而後來,比較漫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偷窺者陸惟森發覺江佑厘很少更新的社交平臺動态裏再沒出現過那個混血男人,好像變回了一個人生活。

以及後來江佑厘又分享了他碩士畢業和即将回國在沉市的YEARNICE分部就業的訊息,發布的照片中也都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痕跡。

陸惟森便抱着一絲僥幸,花了不算短的時間和鄧顧安對調了所負責區域的管理工作和相關項目,終于從斯爾倍軟件設在培市的工作區徹底對調到了鄧顧安所在的沉市工作區。好在鄧顧安也有意去培市換個新鮮的圈子發展,他并未給合夥人帶來很大困擾。

陸惟森想,離江佑厘近一點總是好的,哪怕只能一直蟄伏在暗處也可以。他已經很久沒有機會離江佑厘這樣近了。

可那天在白晝公園的偶然重逢卻還是頃刻間擊碎了他的僥幸。顯而易見,江佑厘和那個混血男人,時至今日依然是會共進晚餐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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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佑厘回國後租住的公寓在小區的7棟16層,恰好是他生日對應的數字,又離工作室很近,他很喜歡。

公寓內部的裝潢他也很喜歡,是簡約的白色調,卧室有夜燈,書架上有他最喜歡的漫畫《小象斯莫》,門口的聲控燈比任何樓層都要亮,室內沒有養任何一株植物,從根源上避免了他面對花草死亡時會産生的痛苦。

結束了和陸惟森在便利店的碰面,身心疲憊地回到公寓後,江佑厘把圍巾挂上衣架,把飯團和草莓汁放進了冰箱裏,洗了手,換了衣服,清潔了地面,又開始收拾桌面,企圖通過忙碌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

在重新歸整那幾支極偶爾情況下會在家使用的繪圖鉛筆時,其中一支的筆尖不小心戳到了江佑厘右手手腕一下。想着要對稱,他下意識地,又或者說是有意識地,故意戳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一下。

然後他的情緒就又變得不太穩定起來。把鉛筆插好,他轉身走去書架,抽出了漫畫《小象斯莫》,調好落地燈的光,在一旁的布藝沙發上坐下身,不知第多少次翻開了第一頁。

江佑厘第一次讀到這本漫畫,是在和江崛南那個比他大了整整六十歲的可愛老頭在瀕市一起生活的第三年,他七歲那年。

瀕市溫暖潮濕,是江崛南工作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小江佑厘在書店裏購買小學二年級的數學練習冊,無意間看到了擺在角落裏的這本漫畫,雖然沒看過,但他總覺得那只小象很熟悉,和他一直以來本能會畫的那只很像。

他印象裏自己以前的名字就叫斯默,讀音和小象的名字一樣。但除了這個名字和七月十六號的生日,其他的他都記不清了——其實有些是他故意假裝記不起來的,因為他知道江老頭很孤單,很需要小江佑厘的陪伴。

他認為自己當時看向漫畫的眼神一定很熱切,江崛南才會毫不猶豫地把漫畫和數學練習冊一齊買給了他。

漫畫故事開始于第一頁,配文道:“小象斯莫把小象鼻子伸出窗外,聞見小花很香,所以走出家門曬太陽。”

江佑厘記得,四歲的他在走丢那天也曬了太陽。那天媽媽有工作不在家,爸爸和第六次給他上鋼琴課的漂亮的邬老師躲在房間裏說了很久的話。小江佑厘莫名地不喜歡爸爸和老師呆在一起,去輕輕地敲門,又重重地敲門,但沒人回應。

後來他實在無聊,就走去室外庭院的花園裏玩小花。宅子的後門開着,他捏着一朵白色小花走了出去,步子很小地走了很久,直到一位慈祥和善的陌生叔叔抱起了他。

後來他很快有了新的爸爸媽媽,就住在江老頭隔壁。沒過多久江老頭發現端倪報了警,新的爸爸媽媽搬走,他被送到了瀕市福利院。再後來,江老頭認為和江佑厘有緣分,不顧女兒的反對領養了他,成為了他可靠的家人。

事情總是一環扣着一環的。

如果那天小象斯莫沒有出門曬太陽,就不會遇見江老頭,和陸惟森的瓜葛也絕不會是現在這樣,可能他們甚至都無法認識。

江佑厘不會暗戀陸惟森多年,也不會在十八歲那年和陸惟森一起住進那間很小的房子。他們不會擁抱,不會接吻,不會上床,也不會分開,他可能也不會執着地成為像現在這樣比預期中好上一些的園林景觀設計師。

小學二年級的小江佑厘很快意識到了《小象斯莫》的作者宋之榕是他的媽媽。他不想離開江老頭,但想念媽媽。

當時他剛能夠熟練地使用拼音,在微機課上偷偷地、又笨拙地在網上搜索了媽媽的名字,卻發現母親在完成這本漫畫不久後、在當時的前一年裏生病去世。小江佑厘偷偷哭了幾次,他讨厭不開門的爸爸,決定不會再回那個家。

二十五歲的江佑厘靠進沙發,把《小象斯莫》翻到了第二頁,上面的配文寫道:“到了夜晚,天空變成黑灰色。小象斯莫看不清路,但他遇見了月亮。”

江崛南七十五歲那年帶着江佑厘從瀕市搬到了沉市,因為江老頭出現了一些輕微的老年癡呆的症狀,他在沉市工作和生活的女兒江黎然便提出想要和他們離得近一些,方便照顧父親。

江老頭選了一處離女兒工作的公司比較近的老式二手住宅樓房,室內有些破舊,但幹淨整潔。江佑厘轉入新的中學,在入學後的第一個周五忘記了帶物理作業回家,于是在夜裏折回學校去取,初來乍到不熟悉校內地形,不小心誤入了高中區。

高中教學樓裏有點黑,他不知道走廊燈的開關在哪,随身攜帶的小手電筒的電池又十分剛好地沒了電。他四歲以後便很怕黑,大概是因為把他拐走的那輛車上當時坐滿了小朋友,而他多餘出來,不幸地被塞進了後備箱裏。

在後備箱裏實在呆了太久,雖然不知道确切的時長,也可能實際只有不到一個小時,但小江佑厘自此很沒用地無法平靜地獨自呆在完全黑暗的環境。會呼吸不暢,會感到焦慮。江老頭心疼他,在雜物裏翻出一盞煤油燈,夜夜點亮給他,放在他床尾的家具櫃上。

就是在那個災難性的周五夜晚,在漆黑一片的陌生教學樓走廊裏,在小手電筒失靈以後,天氣沉悶,月色消隐,十五歲的江佑厘第一次遇見了十七歲的陸惟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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