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五夜晚沒有月亮
第4章 周五夜晚沒有月亮
十七歲的陸惟森可以被用很多個褒義的或彰顯個性的四字成語來形容。比如光風霁月、遺世獨立、神采英拔,又比如出類拔萃、卓爾不群,都是對他毫不誇張的定義。
那時候他的人生裏也還沒有出現助聽器這抹力道最深最重的點綴。
父親陸遷冕幾乎是不回家的,無論在不在工作,公司和各種娛樂場所更是他的快樂歸宿。家裏的女主人、也就是陸惟森的母親,在當時的十二年前就因此和陸遷冕離了婚,後來改嫁去了遙遠的涯市。
所以陸惟森當時也不太愛回家,家裏的司機時常會接到他不用來接的電話。就像那個周五,所有的學生都歡欣雀躍地離開校園走向了雙休日,他卻還是想留下來做完一套物理題再議。
教學樓突然斷電的時候,他的最後一道大題正洋洋灑灑地算到最後一個步驟,不知沉市的變電所這次是在維護檢修還是調換電路。似乎這些工作總選在周五入夜時進行,就好像沉市的電路工人和他一樣不在意周末似的。
周遭陷入靜谧的漆黑,他索性趴在桌子上假寐了片刻,閉眼思索這道物理題的結尾,片刻後卻突然聽見了除他之外的第二個人的聲音,是比較急促又略帶探究的奔跑聲。腕上的手表發出“滴”的一聲,應該是八點整。
空曠黑暗的走廊把江佑厘的不安和混亂放大了幾倍。陸惟森坐起身,視線穿過後門玻璃,模糊不清地觀察起江佑厘的輪廓和移動軌跡,很容易地察覺到了江佑厘在害怕這一點。
江佑厘終于摸索着找到走廊燈的開關,用力按下,卻沒能如願以償重回光明,呼吸聲的頻率登時加快,腳步無措地慢下來,還咳了幾聲。陸惟森把試卷收進包裏,單手拎着站起身,走出了後門。
他只往前走了幾步,就被無頭蒼蠅一樣的江佑厘撞了個滿懷。江佑厘在初秋降下的氣溫裏攜着慌亂所致的暖意,身上還有一種自帶的淡淡氣息,陸惟森聞來覺得像是很不豔俗的春天小花。
他微微低頭問:“你什麽情況?”
江佑厘意識到黑暗裏出現了另一個人,情緒因此平複了一些,小聲道:“我怕黑。”
他已經準備好接受這位比他高出很多的陌生人的嘲笑,卻被拉起了手腕。陸惟森引導着他向着一個很确定的方向走去,很快繞到了黑暗裏十分隐蔽的樓梯口。
“停電了。”陸惟森背對着他走在前面說,“你是初中部的吧。”
當時個子有點小的江佑厘望着陸惟森的背影,回答說:“是的,我明年畢業。”他解釋道:“我剛轉學過來三天,不太認得路。”
“這裏是高中部。”陸惟森告訴他,“初中部還要再往前走。”
“好的。”江佑厘很虛心受教地回應。
陸惟森耐心而沉穩地拉着他穿過了漆黑的大廳,走出了教學樓沉重的玻璃大門。這時路燈忽然亮起,昭示着電路回歸運作,江佑厘被牽引到門前路燈投下的圓形光影裏站好,被松開了手腕,擡眼看清了陸惟森的臉。
那晚沒有月亮,他比月亮好看。
“恢複供電了,去取作業吧。”陸惟森站在光線較暗的地段,對他說。然後,沒有一句告別,陸惟森轉身離開,踩着幾片香樟樹的淺綠色葉子走向校門。
江佑厘只來得及乖巧點頭,迅速地說了“謝謝”,并在心裏說了“再見”。
在後來漫長而看似無盡頭的歲月裏,每當江佑厘決心要花點心思追溯自己喜歡上陸惟森的準确時間節點,都會想起這句沒說出口的再見。那意味着他們那晚并沒能認識,也都不認為有必要再次相見,而種種确鑿的證據表明,那一刻就是江佑厘心動的第一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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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小江佑厘很快得知了陸惟森的姓名,因為陸惟森在沉市第一中學裏實在是個太優秀的存在。校園裏很多處都張貼着他前後獲多個國家級競賽金獎的喜報,優秀學生代表的公告板上也貼着他周正好看的照片。
轉年的初春來臨前,江佑厘在一節體育課裏路過高中部,擡眼看見陸惟森在擦二樓走廊的其中一個窗臺,那應該是他值日的分擔區。
随後下一周的體育課裏,江佑厘因為發燒請了假,但在背着書包離校去診所輸液之前,他迷迷糊糊而又鬼使神差地走去了高中部的二樓,在同一個窗臺上方的窗玻璃上借着霧氣慢吞吞地畫了一只小象。
畫完最後一筆,他吸吸鼻子病恹恹地轉過身,被課間拿着抹布走來的陸惟森抓了個現行。
陸惟森在不遠處站定,面色平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而他背着書包落荒而逃,并不知道陸惟森還記不記得他是半年以前那晚那個不記路而迷失在高中部的怕黑鬼,但他知道陸惟森一定不知道他暗戀他。
江佑厘頭昏腦脹地匆匆跑到樓下,又匆匆擡臉朝二樓看了一眼。陸惟森在有條不紊地擦玻璃,擦幹淨了每一處角落,但繞開了他畫上去的那只小象。他當時臉很燙,知道自己有點發燒得病入膏肓。
但他病好以後沒能再得到一次去打擾陸惟森的機會,起初是因為他沉浸在了考試的複習中,期冀着考入沉市一中高中部,和陸惟森離得更近一些。但真的考完那天,卻發生了一樁于他而言意味着又一人生轉折的事件。
他中考最後一科結束,走出考場,被市電視臺的記者随機攔住采訪了幾句,所問話題關乎試題難度,關乎考完的感受,關乎暑假的計劃,他禮貌而恰到好處地回答“題目不算特別難”,“考完了非常開心”以及“明天打算先陪爺爺去水庫釣魚”。
而這一段不到一分鐘的采訪在市電視臺播出以後,或許是因為江佑厘的模樣乖巧好看十分上鏡,又被剪輯出來上傳到了一些網絡媒體平臺,被程懷廷看到了。程懷廷認出了他。
程懷廷是他的親生父親,也是間接致使他在四歲那年因看管疏忽而走失的罪魁禍首。
而十一年後,程懷廷已和當年那個上門授課的幼兒鋼琴教師邬蘭育有一女,明明家庭美滿,卻非要讓江佑厘認祖歸宗。
彼時江崛南年事已高,顫巍巍攥緊他一直小心收着的領養證,一千個一萬個不同意,卻還是沒能贏過程懷廷請的金牌律師。而江老頭的女兒江黎然,恰好是就職于程懷廷企業的一名經理,對此事只能無奈回避,不予插手。
敗了官司以後,江崛南的癡呆症狀好像更為嚴重了,江黎然便把他接到自己家中照顧。而江佑厘,揣着爺爺送的那盞煤油燈,被程懷廷強行接回了程家,一起生活。
江佑厘并不認為程懷廷是愛自己、想念自己才做了這一切,認定程懷廷只是一個心中有愧的專制變态,于江佑厘的生母宋之榕有愧,于四歲的小江佑厘有愧,接他回那個所謂的家,只是在求一個心安理得。
程懷廷把江佑厘送去國際高中讀書,計劃培養他日後出國讀書,即便江佑厘考出了非常漂亮的中考分數,足以去讀沉市一中高中部。
他本想努力靠近陸惟森的,但到頭來卻不着痕跡地遠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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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深秋,江老頭去世了。
随着老年癡呆情況的惡化,他逐漸忘記了江佑厘已被程懷廷搶走,便整日地尋找江佑厘。江佑厘偷偷去看他一次,他似乎就好上一點,但江佑厘不得不離開後,他就又開始尋找。
他終日擔心厘厘自己點不好煤油燈,擔心厘厘怕黑,擔心得不行,某日便從女兒家裏跑了出去,拖着蒼老的身子骨走了很遠的路,一直走到了他和江佑厘昔日共同生活的住所,要接厘厘回爺爺身邊。
沉市秋天的雨急促而滂沱,沒有打傘的江老頭在路上實打實地淋了場大雨,加之體力透支,被尋回後生了場大病,沒挺過去。
參加過葬禮以後,江佑厘又一次被程懷廷帶到了派出所裏。
工作人員問他:“為什麽要改名字呢?”
江佑厘平靜地回道:“我不想改。”
本人不同意,程懷廷只得又一次失敗。江佑厘平靜又麻木地抵抗着,守住江崛南留給他的名字,以此記住自己是江老頭深愛的小孩。
又過了一個多月,冬天到了。江黎然把江崛南在沉市購置的老房子轉給了江佑厘,讓他留着作為念想。她還很堅決地留給了江佑厘一張銀行卡,說裏面是江崛南專門攢給他的大學學費和生活費。
江崛南趁清醒時早已提前交代後事,畢生積蓄一分為二,多數留給江黎然,因心中知覺自己近年來只全心照料江佑厘,對遠嫁的女兒終究是有所虧欠。
江佑厘一點也不想要那些錢,但江黎然和江老頭性格一樣倔。百般推拒之後,他猶豫了再猶豫,最後還是收了下來,把那張方方正正的卡片收藏起來,和那盞煤油燈放在了一起。
他承認自己确實不如江老頭煤油燈點得好,又或者是在煤油燈被點燃的第一秒裏他就會開始觸景生情的難過,所以只能讓陪伴了他多年的老夥計暫時休息,買來床頭夜燈作為代替。
沒胃口不想吃東西的時候他還會幻聽,聽見江老頭像以前一樣在他耳邊唠叨:“厘厘,多吃,長成大個子,才有力氣學習。”又說:“厘厘,這是遇到什麽傷心事了?說給爺爺聽聽。”
然後他就會大口地吃,拼命地嚼,用力地吞咽,因為他把傷心事說出來江老頭也不會真的聽見,他便只能好好吃飯,長成大個子,有力氣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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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天來臨,一直到春日尾聲、夏季進場,在期間的幾天傍晚時分,江佑厘會在放學後莫名打車前往沉市一中,跨越大半個城市趕到那裏,然後漫無目的地站在圍欄外,在正對着高三教學樓區域的位置上,茫然地向裏面看。
看上幾分鐘後,再打車離開。
沉市一中圍欄外當街的小花園裏,暴馬丁香結了骨朵,他第一次去的時候還只泛着淡系的粉色與白色,後來逐漸訇然盛放。
之後有一天,距離那一年高考還有兩個星期,江佑厘站在圍欄外,看見了陸惟森。
他們那時依然不認識,陸惟森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誰,自然不是為了見他才出現,大概率只是想在漫長的晚自習開始前走出教學樓來透一下氣。
江佑厘猜陸惟森大概經常在這個時間裏出來待上幾分鐘,只是江佑厘每次來的時間都沒規律,比這個時間早一點或者晚一點,所以從沒碰見過陸惟森。
如果非要選一個人來作為象征,代表着新生活裏的江佑厘與過去生活的聯結,江佑厘想要選擇陌生人陸惟森。
那個在沒有月亮的周五夜晚裏拉着手腕把他從斷電的教學樓裏帶入光亮的好心的陌生人,那個把他畫的小象留在窗玻璃上不擦掉的溫柔的陌生人,那個一直以來被他一廂情願偷偷暗戀着的陌生人。
高三教學樓門前的氣氛喧嘩沸騰,有人在打羽毛球,球拍有節奏地發出清脆的擊打聲。
那天陸惟森穿着幹淨的白色夏季校服,高大又沉穩,眼神望過來後突然變得很專注,然後繞開所有人,又一次走向了陌生人江佑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