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螃蟹
第35章 螃蟹
午後突然又刮起了風。
等顧夏歇完午覺起來,屋外還飄起了雨。
雨勢不大,細雨如輕紗,合着微風為梧桐庭院籠上一層朦胧。
梧桐院地處偏僻,裏頭的房屋都很有些年歲,透着歲月沉澱後的古樸,為了應景,這兒便沒有裝琉璃窗子,一應窗牖都是糊的窗紙。
冬日天冷,擔心漏風進來,窗紙會糊得厚些,平時還好,一到了陰雨天,就會顯得屋裏格外昏暗。
喜兒适時捧了燭火進來。
顧夏正坐在羅漢床上,手裏拿着早間做的衣衫,看了又看。
她才起了手,只将斓邊縫好,還沒來得及收,本想等睡醒了再收的。
可這會子屋裏這樣昏暗,需得先放一放,免得線走歪了。
小葉從庫房取來的也是頂好的料子,不能平白糟蹋了,謹慎一些,興許還能給世子做兩身內衫。
将衣衫仔細收好,顧夏望着外頭延綿的雨勢,心裏不覺擔憂起來。
也不知世子今早出門有沒有帶傘……
沉吟片刻,顧夏喚來喜兒,交代道:“讓小廚房煮些姜湯備着。”
喜兒笑著稱是,想了想,又出言安慰道:“主子您放心,前頭的事情周管家會安排好的,是不會讓世子淋雨的。”
顧夏也覺得自己想得多了,府裏是王妃在當家,她還能虧了自己的兒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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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夏彎了彎唇,道:“你去吧。”
喜兒應聲退去。
滿室靜寂,唯有雨聲沙沙。
左右也無他事可做,顧夏便讓小葉又捧了盞燈來,背靠着大迎枕,翻起之前沒看完的話本子。
這冊本子的內容很精彩,說的是鐘鳴鼎食的世家因家主直谏而全家遭難,男眷被盡數發配邊疆,家産也全部充公。長女在此時挺身而出,抛頭露面,撐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大家族,最後為家族洗清冤屈。
顧夏喜歡看這類型的話本子,她的生活也是因為話本子才慢慢起了轉變。
少時的顧夏,倍受刁奴苛待,再加上長輩們地刻意漠視,無形中被引導成軟弱可欺的性子。
裴姨娘因故不能陪在顧夏身邊,眼看自己的女兒變得越來越小家子氣,裴姨娘十分着急,私下尋了好些話本子回來,偷偷捎給顧夏。
裴姨娘尋來的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正經本子,書裏的主角陽光積極,他們不畏困難,不懼強權,通過自身地努力拚搏,戰勝磨難,最後獲得勝利。
這樣的角色在年幼的顧夏看來,是如天神一般的人物,她也想成為那樣的人。
希望的種子通過書本在顧夏心裏生了根,于是她開始讀更多的書,話本、游記、野史、雜談等等。
讀的越多,懂得也就越多。
慢慢的,顧夏的性子也發生了變化,變得豁達,也懂得了藏拙。
讀萬卷書固然只是紙上談兵,卻也足夠她開闊眼界。
蘇禦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很暗了,雨也沒有停下。
顧夏一聽見外頭的問安聲,就放下手中的書本出去迎接。才撩起簾子,燈色剛及人眼,細密的雨水便被夜風裹挾着撲面而來,寒意頓生,顧夏不禁打了個冷噤。
蘇禦站在庑廊下,将手中的一個簍子遞給朱嬷嬷,又輕聲交代着什麽,見顧夏出來,忙道:“你怎麽出來了?外頭冷,趕緊進去。”
顧夏沒有動,含笑站在門邊等着他一起進屋。
“你下去安排吧。”蘇禦沖朱嬷嬷擺了擺手,邁步朝顧夏走來。
兩人一同回了屋裏,站在明間的炭盆前烤火。
顧夏出去時沒有披鬥篷,雖只站了一會兒,卻也感到了涼意。
蘇禦将兩只手放在炭盆上暖了暖,又試探着拿手碰了碰顧夏的手背,确定自己的手不冰之後,一把握住了顧夏的手,說:“下回別出來了,當心着涼。”
顧夏任他握着,一會兒,才将手抽出,擡起,為他解去身上的鬥篷,輕聲道:“妾身有分寸的,您別擔心。”
解下的鬥篷被小葉接了去。
兩人并肩走到裏間,顧夏服侍蘇禦換了身常服。
換好了衣裳,喜兒端了姜湯過來,笑着遞給蘇禦:“這是主子特意吩咐給您備下的。”
蘇禦有些驚訝,轉頭深深看了顧夏一眼,接過碗一飲而盡,随後又吩咐喜兒再端一碗過來。
顧夏聞言擔憂道:“怎麽了?可是覺着哪裏不适?”
若是不舒服,光喝姜湯可不成。
蘇禦輕輕刮了刮顧夏的鼻尖,笑道:“這第二碗是給你要的,你剛剛出去沒有穿鬥篷,也吹了風,喝上一碗,免得寒氣侵體。”
這……
顧夏眨了眨眼,澄澈的眼裏透着一點懵然,似乎沒有明白蘇禦話裏的意思。
才吹了這麽一會兒風,哪裏就要喝姜湯了?大可不必……再說,她也不愛喝姜湯,那味道太沖。
顧夏抿了抿唇,故作淡定道:“我就不用了,才吹了那麽一會子風,不打緊的,我身體好。”
蘇禦卻不依她:“身體好也不能任性,你乖一些。”
顧夏看着蘇禦,半晌,實話實說道:“妾身不喜歡姜湯,這次就不喝了好不好,下回妾身一定注意。”
這還帶讨價還價的?
蘇禦失笑:“态度不錯,但該喝的還是得喝。”
顧夏頓時苦下臉。
蘇禦看她這副模樣,臉上的笑容不覺更深了,悠悠再道:“越是不喜才越該要你喝,只有遭了罪了,日後才會長記性。”
說着,他接過喜兒重新端來的姜湯,舀了半勺,喂到顧夏唇邊:“我今兒帶了簍螃蟹回來,正月的螃蟹雖比不得秋季時的肥美,但口感最鮮,肉汁也最是充足,我讓小廚房蒸了幾只,待會兒你嘗嘗。”
螃蟹?
顧夏是極喜歡吃河鮮海鮮這一類東西的,不由欣喜道:“上京這個季節也會有螃蟹嗎?”
“是我的一個朋友從蘇州捎來的,母妃那邊也分了一些。”蘇禦又舀了一勺喂過去。
顧夏忙側頭避開,擡手接過碗,說:“妾身自己來就好。”
這樣難喝的東西,還一勺一勺地慢慢喝,那就真得是遭罪了,等晾涼一點,在像他剛剛那樣一口喝了。顧夏在心裏盤算着。
蘇禦看着自己突然空了的手,順勢放下,說:“那你自己來。”
顧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聽他這語氣怎麽好像有點可惜?
……這有什麽好可惜的啊……顧夏感到莫名。
“你以前都不怎麽喝姜湯嗎?”蘇禦問她。
顧夏點了點頭,攪着碗裏的姜湯,慢慢道:“妾身打小就身子好,連風寒都少得。”
其實也不是顧夏不喝,是沒那個條件,姜湯雖然不是什麽稀罕東西,但廚房并不常備,需要打發人吩咐了才有,她不受寵,能打點的銀子也不多,通常是說了也沒人給煮,次數多了,顧夏也就不說了,左右她也不愛喝。
見她光就攪動卻不入口,蘇禦提醒道:“再不喝要涼了。”頓了頓,蘇禦笑着再道,“可要我幫你?”
顧夏連連搖頭,世子一看就沒伺候過人,剛剛喂的那一口,連半勺子都沒裝滿,要是真讓他使調羹來喂,還不知要喝到什麽時候去。
“小葉,再倒杯水來。”顧夏轉頭吩咐道。
小葉是知道顧夏的打算的,她以前也經常這麽做,當即倒了一杯溫水端過來。
顧夏用嘴唇試了試熱,感覺溫度差不多了,仰起頭來,咕咚咕咚一口氣把姜湯都灌了下去。一放下碗,又拿起溫水,依樣畫葫蘆地再次仰頭灌下。
看得一旁的蘇禦都呆住了。
他真沒見哪個女子是這樣吃姜湯的,如此的……豪邁。虧他還想了好些哄她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見蘇禦一臉震驚地看着自己,顧夏覺得很不好意思,臉紅紅地低下頭去,說:“您剛才也是這樣喝的。”
其實顧夏不是沒有想過先将蘇禦打發去別的地方,等喝完了再讓他回來,可她又覺得沒有這樣的必要。
她也知道自己這樣的舉動一點兒也不像閨秀,可她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掩藏最真實的自己。
他待她這樣好,她又怎麽能用虛假的一面來對他呢?
蘇禦一想,還真是,但他的一口和她的一口,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還同我比上了?”
顧夏搖了搖頭,小聲解釋:“這樣喝快些,嘗到的味道也不多,能少遭些罪。”
蘇禦都讓她給逗樂了:“你的聰明勁兒全用到這上頭了吧?也不怕嗆着自己。”
“這又有什麽辦法,是您非要妾身喝的。”顧夏的聲音不似平常寧靜,透着些小情緒。
蘇禦聽着,覺得她可愛極了,不由擡手将她拉到懷裏摟着。
喜兒不愧是經過特殊訓練的王府暗衛,非常的有眼色,也非常地迅速,幾乎是瞬間,就拽着目瞪口呆的小葉,無聲地退出了裏間。
小葉無比震驚地被拉走。
她還在養傷的時候就有聽後罩房裏的丫鬟說世子爺如何如何寵愛夏姨娘。
小葉一直沒有當回事,只以為是那些丫鬟沒見識。
昨夜雖也透過窗子,見過世子和顧夏的黏糊勁,可那畢竟不在眼前。
如今這般親眼所見,所受到的沖擊不可謂不大。
那世子妃呢?
世子對世子妃又是怎樣的态度?
肯定更加寵愛,對,一定是的!世子妃可是正妻,又那樣端莊溫婉。
自己選擇為世子妃辦事總不會有錯!
一個妾室,哪裏能比得過主母!
屋裏的兩人靜靜擁着,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窗外雨聲潺潺,窗裏一片靜谧。
時間緩慢地走着,下了半日的淅瀝小雨,在夜幕降臨後忽然開始大了起來,雨聲淹沒一切喧嚣,顯得屋裏更靜了。
第一聲雷鳴響起的時候,顧夏下意識抖了抖。
“怕?”蘇禦順勢将她摟的更緊了。
顧夏搖了搖,随後又點了點頭,說:“妾身小時候很怕打雷,但長大了就不怕了,方才只是被驚了一下。”
“小時候怕打雷,那打雷了你怎麽辦?”
“娘……姨娘會陪着我,小時候的每次雷雨天,我都會躲到姨娘的被窩裏去。”顧夏說着,臉上透着懷念。香蓮死去的那一晚,就是她長大的時候,她的幼年有些短,但姨娘已給了她足夠多的關愛。
“以後的雷雨天,我都陪着你。”蘇禦輕聲說道,他的語氣很平淡。
顧夏眼眸微阖:“好。”
雨聲越來越大,雷聲隆隆,電光乍現。
“我小的時候特別喜歡雷雨天。”蘇禦看着掩映在窗紙上的電光,說道。
顧夏擡頭看他。
蘇禦拂開她耳側的發絲,慢慢道:“我幼年那會兒,要去宮裏上學堂,早早的就得起來進宮,皇祖父請的師傅都很嚴厲,可不能遲到,所以每天都睡不夠,也只有雷雨天的時候能偷個懶。”
“您也會睡不夠?”顧夏覺得稀奇。
“我那時還小呢,跟現在可不一樣。記得有一回貪玩,誤了進宮的時辰,又不想受罰,就在宮裏尋了個小池塘跳下去,謊稱自己是不慎落水才遲到的。”
顧夏險些沒笑出聲來,趕緊低下頭憋着,就是這樣也還是沒有忍住。
“你想笑就笑吧,也确實挺好笑的。”蘇禦無奈道。
顧夏将頭埋進他懷裏,好半晌才重新擡起,眼睛亮亮的,她問:“那後來呢,您瞞過去了嗎?”
“沒有,師傅們都精着呢,說從宮門到學堂根本不用經過那個小池塘,定是我去那邊淘氣了才會這般,最後我不僅被罰了站,還挨了皇祖父好一頓訓斥。”
“您以前可真活潑啊。”顧夏想像着那個年紀的蘇禦,真想看一看啊。
“也是因為這樣,父王才會早早将我丢進軍營裏歷練。”
聽他提及瑞王,顧夏不由想到了瑞王的死,一時無言。
正好這時,外間傳來小丫鬟的通報聲,朱嬷嬷随即進來,停在屏風外面小聲地告知說晚膳好了,請問主子是否現在傳膳。
蘇禦沉聲說了傳。
膳食很快就擺了桌,婆子端了蒸熟的螃蟹上來。
顧夏聞到蟹的味道就覺得食欲大振,她伸出筷子想去夾蟹。
蘇禦的筷子卻穩穩地夾住了她的筷子。
顧夏一愣,擡頭看他,這是要做什麽?不是說特地帶回來給她嘗鮮的嗎?怎麽還不讓吃?
看她表情疑惑,蘇禦笑着解釋道:“我替你剝。”說罷放下筷子,細細地給顧夏剝起了螃蟹。
他的手很好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手掌有些粗,那是常年練武留下的繭子。
一只螃蟹很快就被剝了出來,蘇禦将蟹肉遞到顧夏面前:“你嘗嘗。”
顧夏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蟹味鮮美,很好吃。
“您蟹剝得真好。”
“是跟父王學的。”蘇禦的目光有些懷念,“母妃最喜食蟹,父王常常給她剝,我少時經常看,看多了也就會了。”
見她目露詫異,蘇禦笑道:“父王可怕母妃了,母妃皺一皺眉他就腿軟。”
顧夏沒想到傳聞中戰無不勝,如天神一般的瑞王爺在家中居然是這樣的,一時都不知說些什麽。
蘇禦看着她,又說:“但我可不會怕你,妻以夫為綱,你要聽我的。”
話說的十分硬氣,與手上拆螃蟹的動作一樣利落。
什麽夫啊妻啊的,顧夏聽了忍不住臉紅:“您也吃,別光顧着給我剝了。”
一旁跟木頭一般站着的朱嬷嬷這時也開口說:“螃蟹性寒,主子不能多吃的。”
蘇禦一愣:“倒是把這個給忘了。”
見他住了手,顯然是不想讓自己再吃了,顧夏有些着急,忙道:“才這麽幾只,蟹的個頭也小,哪有這樣誇張。”
蘇禦:“注意一些,總不會錯。”
顧夏癟了癟嘴。
蘇禦看着就心軟,妥協道:“那就再一只,再吃一只,不能多吃了。”
顧夏連忙答應下來,能再吃一只也是好的。
蘇禦看她這副模樣,忍着笑低頭繼續拆起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