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月城(三)
十月城(三)
沉岚香令人安眠,倒是也勾起了裴容記憶的一點兒影子。
夢中慕景栩尚還是孩童,渾身上下都是稠血,他往遠處跑,一直在喚着“師尊”,好不容易跑到了裴容跟前,裴容伸出手去,卻怎麽都觸碰不到他。
等到手能探得遠些的時候,他身後落下一聲“師尊”,轉眼間卻已經登上了淩雲頂。一方屏界的缺口大開,厲鬼自幽淵紛擁入惜明山境內,他手上的不是探雪,而是聞名修界的神劍“披荊”。披荊很快同他的靈識相連,裴容傾盡所有靈力将重築陣法,在意識消失的前一刻,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白衣帶血,坐在一把巨劍之上,俯視着裴容。但是他面無表情的臉上很快浮現出了笑意,伸手拉住了裴容,自己卻離開了巨劍。裴容識海中立即蕩出了劍的铮鳴,一股巨力載着他重見淩雲頂的天光,卻也拽着他一道墜下。
——
“師尊……師尊?”
裴容猛一睜眼,一手抓住了坐在床榻側的慕景栩。
夢中場景逼得人喘不過氣來,裴容揉揉眉心,逐漸平靜下來,才說:“沒事,做了個夢。”
夢中種種皆亦真亦假,裴容也想不起來,那個坐在巨劍上的人究竟有沒有出現過。但是由着股巨力拽落淩雲頂的感覺,他卻仍是記憶猶新。
裴容反複說了幾道“沒事”,才晃悠悠地起了身,坐在了房中小凳上,對着紙上記下的東西圈圈點點。過了半晌,将紙收到了懷中。
慕景栩走過來,伸手替他按起了頭上穴位,又道:“師尊想到什麽了?”
“也許孩童失蹤的事情同九頭蛇并無關聯。”
雖然他們是由大妖靈元而被引至此處,但不代表這些事情一定是由九頭蛇引起。就如同先前渾水摸魚的花妖一般,有人也許借着大妖的“東風”,也在攪什麽渾水。
裴容道:“不過沒什麽依據,只是猜測。”
慕景栩說:“師尊,看來是有必要去一趟月神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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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會兒松了手,卻舍不得如此靠近裴容的機會,順手撫弄起了裴容的長發,道:“我來給師尊理理。”
裴容“嗯”了一聲,順口問道:“可歇息好了?”
慕景栩的手微微頓了一瞬,想起昨夜挨着師尊一道睡,渾身難以放松下來,并沒有睡沉,一醒來師尊身上特別的幽香潛入鼻息,算是整夜沒怎麽睡着過。
但是他挑起了一縷裴容的頭發,語帶笑意回裴容說:“挺好。”
“怎麽這麽高興?”
“同師尊在一處,當然怎麽都高興。”
“油嘴滑舌。”
裴容靜待慕景栩擺弄有些毛糙的頭發,回神過來發間便多了兩條細辮子,緩緩道:“慕、景、栩。”
裴容的辮子沒來得及拆,十月城內卻又有消息傳來,道是不僅又有孩子失蹤,有些前來解決問題的修士也跟着一起失蹤,滑仙門之大稽。
同先前猜想無差,這些孩子也是送子丸“送”來的男孩,夜半不知怎的夢游到了月神河邊。那些修士想必是聽到了些動靜,一齊跟着到了河畔,卻也一道不見了蹤影。
這下城中所有服用過送子丸的人家聚在了一處,急得團團打轉。有戶人家拿出了從前剩下的一顆送子丸。裴容利用醫修法盤看了一遍,只發現這是普通草藥碾磨混合之物,并沒尋到什麽端倪。
“若是能有受術法保護的孩童引得背後之人出手,也許能探得一二。”裴容踱來踱去想了想,又否認道,“不,那樣太危險了。”
他最終将目光盯着慕景栩,一個點子浮上心頭,然後頗有些憨直地笑了笑。
“師尊,你是想……”
慕景栩正掄着個橘子,迎着裴容的目光挑了下長眉,幾乎一下子明白了裴容想幹什麽,饒有興致說:“師尊想要還我一招,可也要好好獎勵我。”
裴容拿過他手裏的橘子,三下五除二給橘子脫了衣裳,将其中兩瓣塞進了慕景栩的嘴裏,說:“行了,又要獎勵,師尊答應你,你想要什麽都成。”
慕景栩眉眼彎彎,覺得口中的橘子也格外香甜。
——
裴容想出來的法子就是讓慕景栩施幻形術變成同阿簡等一樣大小的孩童,借了阿簡身上的幾滴血變了慕景栩身上的氣息。
慕景栩身形變小,身上衣服就變得又寬大又厚重,裴容又要來了阿簡的衣服給他換上。
“靈力可能好生運轉?”
裴容俯下身子給慕景栩系好了腰帶,還順手打了個漂亮的結。
若慕景栩還是當年的孩子,裴容萬萬不會将他抛出去當誘餌,方才也是靈機一動,此時卻覺得這未必是個好辦法。
慕景栩的聲音随之也發生了些變化,從略低沉轉為了清朗的稚氣聲音:“沒有問題,只是不能用劍了。”
他伸手輕拽了下裴容的小辮子說:“師尊可要好生看着,免得我被妖怪吃了。”
裴容連連道了是,又檢查了一遍慕景栩此時的靈脈,才放心來到月神河畔。
月神河映着疏星朗月,河面微光閃閃,往年不少有情人都在河邊漫步嬉鬧,而如今,不僅是十月城中人,連外來修士都對這個地方有些陰影,不敢輕易靠近。裴容借着隐身術立在岸邊叢野之中,眼見着慕景栩慢慢踱着步子,假裝時不時四處張望,極像是走失了的孩子。
裴容屏息靜觀,如若不是他此時無法調用化形術,也不會讓慕景栩孤身一人。
與此同時的慕景栩也在暗藏靈息。
月神河過了良久還無動靜,裴容心下快要放棄這法子,卻見不遠處亮起了綠色螢火。
那螢火浮在空中,慢騰騰地圍攏了慕景栩。
裴容知道這是披着螢火皮的勾魂法,在螢火出現的時候,河面中心也悠悠起了幾層漣漪,随即那漣漪驟然推開了一個下沉的漩渦,升騰起了茫茫霧氣。螢火引着慕景栩往前,慕景栩穩着步子,跟着螢火的方向走。
綠色的光點不久之後凝成了一條道,直抵那現出的漩渦。
沉睡良久的賈千水魂靈在此時也暗暗發光,彌漫起的大霧之中慢慢現出了一艘輪船的輪廓。輪船船帆無風卻高高鼓起,船槳搖擺一陣,将船身停在了漩渦旁邊,那螢火重聚,變成了一條繩索,引着慕景栩搭上船去。
裴容怕驚動背後作怪的東西,并沒有消去隐身術。
但似是一直盯着他的那雙“眼睛”敏銳地觀察到了他,星星點點的綠色螢火悠悠蕩來,竟也向他送來了一條繩索,像是在邀請。
裴容輕笑了一聲,只覺得有意思。
待裴容也上了船,兩條繩索合二為一,撞出了無數飄飛的螢火,沉入了船底的河水中。船身之上有不少鳳凰業火留下的黑痕,裴容還沒看個仔細,船底很快竄出了無數細影,最終彙成了兩只巨手,發力拽着船身直直往下沉,他趕緊抓穩了身旁的慕景栩。
——
裴容知道方才拉住那繩索的時候,他就已經同慕景栩一道入了他人構築起的一方屏界之中。
他們此時不再是在輪船之上,而是踩着一葉扁舟,順着水流而下。不多時,小舟裂成碎塊,水流也一齊消失,成了蓋着塵土的平地。幾只老鸹飛過,最後停留在枯枝之上,微瞥了他們一眼,然後又在空中盤旋。
“師尊覺得,這屏界要多久才能破?”
慕景栩揚起臉,眼睛觀察着飛行的老鸹。屏界中人的一切行動都在搭建其境的人掌控之中,而這些老鸹很可能就是俯瞰他們一切行蹤之人的“眼睛”。
“現在還不好說,不知那人留下守陣的是什麽。”裴容朝眼前現出的城門走去,“既是不知,朝前走便是。”
賈千水此時自行化成了一盞燈,飄在裴容前頭照亮。
“真是好徒兒啊,以後幹脆改名千寶算了。”
裴容輕拍了拍燈盞。賈千水仿佛得了莫大鼓勵,照出的光亮了幾分,城門在這一刻自開。
城門後也是白霧漫漫,但裴容和慕景栩每多挪一步,霧氣便會散掉幾分,最終幾道守在城門口的身影現出了清晰的面容來。
準确來說,他們并沒有面容,因為守在此處的,是披着戰袍的森森白骨。這些白骨一動也不動,其上衣袍在霧氣的退散之後結上了一層風霜,其中一個的腦袋朝裴容扭了半圈,又直直掉落在了地上。
身後的城門在此時嘎吱而合。
慕景栩道:“師尊,他們身上沒有靈魄。”
沒有靈魄,很可能是困在了屏界裏的凡人,也可能是執念未消,但死去太長時間,靈魄早已流散。
無論如何,白骨是不會突然“活”過來了。
化成玉佩的賈千水在此時再次閃爍其光,晃蕩在了半空中,淩空劃出幾道光痕。
裴容念道:“有人,求救?”
他們還真的很快就聽到了有人求救,而且那人的聲音咋咋呼呼的,還挺熟悉。
“救命啊,不要追着我了,娘啊,我想出去!”
只見一道身影跑出了火燒屁股的架勢,他身後并沒有什麽東西在跟着,不過此人看到了人,立馬道:“有人來嗎?有人就救救命,救命!”
他放大了嗓門,奔向裴容和慕景栩所在的方向。
這人一靠近,那些白骨仿佛得了靈識,一下子也齊齊活動起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