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葉斑約了發小餘霄吃晚飯,結果這丫的午覺睡到了晚上九點半,只好改成夜宵。好久沒碰面,乍一看他幾乎沒認出人來。

“怎麽把頭發剪了?”葉斑看着他道,這人是個風流狂放的攝影師,一頭長發留了十來年,寶貝得和命一樣,采風的時候走南闖北從來不忘記帶護發精油。

“金盆洗手削發明志,這把年紀再讓小姑娘迷上我就太不厚道了。”餘霄倚着吧臺喝了一口酒。

葉斑習慣了他滿嘴跑馬,笑道:“接下來去哪?”

餘霄伸手捋了一把頭發,摸到一手硬茬子,忽然反應過來自己頭發沒了,怪不适應的。他撓了撓後腦勺說:“不去哪了,前幾天剛租了房子,打算搞個工作室,在裝修——離你住處不遠,等會兒帶你去看看。”

“這是第幾個工作室了?”葉斑打趣道。

餘霄從中學就開始鼓搗攝影,工作室斷斷續續搞了不下十個,都是做一陣子就嫌顧客煩,兜裏一滿就全世界各地浪。

“八個?九個?”他記憶完全模糊了,這種事他從來不放心上。

葉斑晃着杯子,深知這人德行,于是道:“稻城亞丁不好玩?還是看上這裏哪個女人了?”

他上一次的朋友圈還是帶着一群徒子徒孫在稻城亞丁采風呢,一群人勾肩搭背地照相,餘霄永遠的c位,披着長發帶個墨鏡,不知道的還以為cos邁克傑克遜。

“哪的話!”餘霄皺着眉,“別說了,說起來我就氣,他媽的被個旅游團坑了,說什麽芭莎苗寨有篝火節,可精彩了,我連夜開車從四川跑到貴州,好不容易趕上,拿着相機還沒找着地方落腳,就被個大媽抓着跳舞,還撒了一把不知道什麽鬼東西,噴了我一臉火,頭發都給我燒禿了半邊——”

他突然反應過來。

葉斑戲谑地看了他一眼,道:“過得挺精彩啊。”

“跟你比算精彩的。”餘霄郁悶地喝了口酒,“你日子跟和尚一樣的……對了,這次工作室我不打算接太多單子了,開個班教教學生,你感覺怎麽樣?”

他浪歸浪,攝影技術是沒話說的,大大小小的獎也拿了不少,圈子裏有點名氣,于是葉斑道:“你樂意就好,不過估計你又要嫌學生煩。”

“再煩能煩到哪裏去。”餘霄不以為意道,“總比天天給客人磨皮液化好——我之前p臉都p出慣性來了,照鏡子老是覺得自個兒腮幫子大得異常,學生就不一樣了,起碼甲方是我。”

葉斑想到了某張萬年不爽的臉,頓時笑着說:“你這樣的,不開口就能和我學生打起來。”

他腦補了一下兩人對打,場面應該挺逗的。

“不是吧,什麽學生這麽猛?哎你這笑不對啊。”餘霄盯着葉斑的臉,打趣說,“遇上德令哈的姐姐了?”

“滾蛋。”葉斑笑罵,食指随意地沿着杯沿轉了一圈,“遇到個學生,脾氣很大,長得挺好。”

他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收到了一條微信,他解鎖看了一眼。

餘霄打趣道:“關鍵是長得好吧……他給你發信息了?”

“不是,他微信我都沒加。”葉斑站起來道,“葉子讓我回去的時候帶點燒烤。”

葉子是葉斑的妹妹,和他差了兩歲,是個身材火辣的俏律師。

餘霄感嘆道:“葉子又趕案子呢?大半夜吃燒烤也不怕胖……說起來好久沒見葉子了,上次一起聊天還是在她結婚的時候。”

“那是挺久了。”葉子去年三月結的婚,丈夫是個滿世界飛的風投顧問,為了照顧年邁的母親才從上海搬回了家鄉,葉子二話不說把律師事務所也搬來了,她人脈廣,哪開問題不大,大不了在交通方面多花點錢。

兩人都是工作狂,蜜月旅行都是順帶着談業務去的。

“那你先走吧,別餓着我們葉子,下次再帶你看我工作室啊……我看左邊卡座裏那妹子看我好久了,給她個搭讪的機會。”餘霄又點了兩杯酒,示意葉斑趕緊彈開。

“……”葉斑拿上手機就走。

那妹子頓時收回了目光。

餘霄還深沉地擺着pose。

葉斑記得附近有個中學,有學校就會有網吧燒烤小吃一條街。他慢慢地開着車,餘光看着路邊。

開了一段,燒烤攤沒出現,倒是先看見某個深更半夜溜大街的人。

有一搭沒一搭的腳步,影子細而長。昏黃的路燈下,無限撩人。

混着夏夜微燥的風撲面而來。

葉斑在邊上停了車,降下車窗。

廖東星本來沒注意,他低着頭忽然看見地上一個紅點兒,和□□瞄準似得,吓了一跳,就轉頭找光源。

然後看見葉斑胳膊搭在車窗上,拿上課那個點評畫的激光筆逗他。

“你有病啊,随身攜帶激光筆。”他正不爽着,随口嗆了一句。

葉斑沒和他計較,閑散地晃着筆,道:“上車。”

廖東星看了他一會兒,嗤笑道:“你誰啊?”

“你老師。”

廖東星無動于衷地站着,看上去并不覺得所謂“老師”,和路人有什麽兩樣;也不覺得大半夜在馬路上遇到老師有什麽奇怪的。

葉斑嘆了口氣,下了車同他一起站着,沉默地看路上稀少的車來車往。

“大半夜的不在宿舍睡覺,跑外面幹嘛來了?”他語氣淡淡地說。

廖東星不啃聲,看了眼他的車,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什麽牌子。”

葉斑看到他的視線才知道他問的是車,于是說:“輝騰。”

“貴嗎?”

“不值錢。”

“你放屁。”廖東星嗤笑一聲,抽了支煙叼嘴裏,還沒摸出打火機,就被葉老師拍了一下後腦勺。

“……”

“我是不是對你太溫柔了,”他難得露出有煙火味的表情,道,“在老師眼皮子底下都敢抽煙,明天是不想進教室了,嗯?”

他十分篤定自己是以開玩笑的語氣說的,但是這小孩蔫噠噠的,手插着褲袋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道:“怎麽了?”

廖東星說:“我不想讀書了,讀書沒用。”

葉斑看着他,道:“在一個人民教師面前說這話,你好意思嗎?”

“你又不是因為做人民教師才有錢的。”廖東星百無聊賴地撥弄路邊的灌木叢,“我不信一個老師買得起跑車還天天換車開。”

葉斑:“我朋友4s店的,我蹭車開。”

“放什麽豬屁。”他淺淺地翻個白眼,說,“你以為我沒4s店的朋友啊。你別說什麽知識改變命運,對于我來說真沒用。真的,這玩意兒分人,寒門出貴子,也得是那塊料。我沒大志向,混口飯吃,高中文憑足夠了。”

他今天晚上的傾訴欲似乎特別旺盛,在葉斑開口之前打斷了他:“你也別說我抽煙講髒話,今天我還打架了呢。我就是那種沒爹媽教養的人,脾氣差得狗都嫌棄。”

葉斑氣笑了:“知道脾氣差你不改,知道成績不好你不努力,現在出去你能幹嘛,體力活?”

“賣臉。”

葉斑不贊同道:“娛樂圈可不好混。你要演戲,起碼考個北電中戲敲開那扇門。”

廖東星聽見他說娛樂圈的時候沒忍住,笑得眼睛都紅了:“老師您可真看得起我。”

葉斑于是道:“發生什麽事兒了?”

這要如何說呢。

“反正我也就這樣了,”廖東星聳聳肩,表情在暗調的夜裏晦暗不明,“還不如早點去工作。”

葉斑十分不理解這種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他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散在模糊的光中,道:“你出過這兒嗎?”

廖東星答:“鳴鶴嗎?沒有。”

“瑞士的雪很美,佛羅倫薩的gnhi很好吃,阿拉斯加的海洋暗潮洶湧,摩洛哥有着和這裏徽派建築大相徑庭的藍白房屋。”

他笑了笑,“你選擇的方向決定了你未來的環境,從而影響你的眼界和性格。在不那麽清澈的水裏呆久了,神經會不敏感,頭腦也遲鈍。”

言盡于此,葉斑打算回去了,于是揮手上車:“明天上課我要是沒看見你,你就完了。”

廖東星原地站着,忽然意識到他和自己不一樣。

同一片天下,在他網吧賺錢的時候葉斑也許正在帕勞考潛水執照;他們的腿同時伸出,一個邁過逃課的教室後門、一個跨過英國的本初子午線;他手上端着盤子穿梭在顧客中間的時候葉斑或許懷裏揣着書,正一步步地登上屬于他的諾亞方舟。

可能是相差太遙遠,廖東星連感慨都找不着地方落腳,但心情奇跡般地靜下來了。

每個不下雨不刮大風的日子裏,在茶餘飯後的梧桐樹下,老人們會閑談,他永遠記得那些人在提起孫輩第幾名多少多少分時的與有榮焉。

讀書好,就是有出息。

他随手扔了口袋裏那張名片,畢竟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車還沒開,廖東星想起什麽似得上前幾步,敲了敲車窗。

葉斑把車窗降下來,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語氣溫柔了一點,問道:“什麽事?”

“加個微信?”廖東星拿出手機。

掃了碼,發了驗證,葉斑點完通過,向着他道:“對了,我後座有幾本書,你拿回去,有空多看看。”

廖東星這次沒拒絕,拿了書,還挺沉,他開玩笑說:“我不一定看啊,葉老師。”

“是一定不看。”葉斑糾正道。

兩人都笑了,葉斑沒問他回不回宿舍,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廖東星就着路燈的光看了看封面,一本大的是在他辦公桌上見過的《色彩高分卷》,還有兩本分別是《觀看之道》和《直到長出青苔》。

書不新,他翻了翻,裏面還有幾頁折角,嘩啦啦的書頁翻過,掉下一張便簽。

他撿起來看了眼,是串英文,光太暗看不清。

他插回書裏,一擡頭看見葉斑那車又倒着回來了。

葉斑探出頭道:“這附近哪有賣燒烤的?”

“……”廖東星深吸一口氣,“往西第二個路口右轉,直走幾百米左轉,一條街都是。”

“謝了。早點回去好好睡覺,少想有的沒的。”葉斑豎了個拇指,一踩油門竄出去老遠。

廖東星吸了吸鼻子,聞到一股說不上來的香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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