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師姐如願成了江湖總盟的尊主,換而言之,江湖今後皆只聽她發號施令。我該欣慰的,她不再随意殺人了,也願意安穩守着當下,做一閑散人。
齊遠的孩子有名了,叫江朝,一個和她毫無關聯的名字卻将我和師姐捆在了一起。有時我會逗逗那孩子,小丫頭長得可愛,笑時更是明媚。通常這時,阿楚不冷不熱的聲音便會傳來。
“你在養狼崽子。”
血無痕的侍女帶走了江朝,我走向江楚。
“小孩子記什麽仇?沒準多年後她長大我都走…”
晦氣的話被江楚用手堵住,我竟因她這不經意的動作而心裏犯癢,就好似,好似被輕柔的枝葉拂動着,好生奇異…江楚帶來的…
江楚停了武功,那寒病還是時而發作。她是個要強的,喜歡背着我将痛意硬生生的扛下去。我氣急,總如影子般的伴在她身側,碰上寒氣發作就借內力為她理順氣息。
按理來說不該的,江楚平時除打坐外就沒動過武,寒氣發作的頻率卻愈發高了。我不懂禁術的邪門,血無痕的六長老私下找過我一回。
“寒虛掌,至寒,廢內力重塑,為解法之一。”
“九朝花,至陽,生于虛幻崖,只于冬日盛開,為解法之二。”
不能廢內力,先不論江楚如何想,光是這不省心的女人得罪過這麽些人,內力盡失還怎麽保護自己?許朝無奈又可氣。
第一場秋雨來臨時,江朝會說話了,她管我叫娘,氣的江楚當場想掐死她。心裏怪怪的,也不知私下是哪個侍女自作聰明教的,本以為能取悅師姐,卻未料險些惹來大禍。
“你理理我。”
江朝離開後我哄着師姐,她陰着臉難得的起了小性子。
“阿楚,你同小孩子置什麽氣?再說我也沒應下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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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準應!就該将這狼崽子丢進荒山野嶺…”
我無奈的啄了啄她的唇,她眼裏的委屈仍未消散。
“你不準對別人好。”
“我未曾,那只是個剛學會說話的丫頭。”
“你還為她說話。”
“我錯了,師姐。”
許朝曾許下豪言壯志要成為自己,僅因江楚的一聲委屈便化為烏有。我不讨厭這樣的她,我想愛她,絕非一句話語。
“對宋子也不準那麽好。”
她不提我都快要忘記這檔事了,也不知阿宋如何了。
“阿宋是你妹妹,她救過我的命。”
江楚眼眸低落,似一只受傷的小鹿,我再次敗給她。
“我沒對她很好,你不要亂生氣。”
“你給她刻簪子,過去你只給我刻。”
“你又不喜歡,還不準我給別人…”
話沒說完,江楚又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得,凡是她不愛聽的話,我估計這輩子都沒機會說出口了。
“朝朝,你兒時笨。刻個簪子手都是血淋淋的。我準你為我刻一次,可不準你為別人刻。”
又是異樣的觸感在我心頭萦繞,她吃味了,她在意我。許朝是沒出息的人,只要是能讓江楚開心的事,我都想做。
“我應你,今後不為除你外的任何人刻簪子。”
我應你,今後只愛你一個人。
我從未直白的對江楚流露過愛意,最明顯的大抵就是那句我想愛你。我怕是患得患失慣了,總覺得天神會奪走一個得意忘形之人最珍貴的東西。
江楚不準離開我,沒人能從我身邊奪走她。天神也不被允許。
一個從不信鬼神之說的人,在這一次卻尤為小心了起來。江楚是許朝的春天,離開春天的人會被埋葬于冬,埋葬于冬等同死亡。
入冬以來江楚開始嗜睡,起初常常在我醒後的一二個時辰才醒。她面色蒼白,醒後便望着窗外出神,她的沉寂令我恐慌。
她也不準我離開。
有時她醒後看不見我,會赤着腳離開房中找我。血無痕被白皚皚的雪覆蓋,那襲紅衣在純白中綻放,令我心一沉。
我一邊忙着抱起她,一邊又不得不同她好生講着道理。
“我又不走,你怎可随意出來,連鞋都不穿…”
六長老終于又找上了我,他帶來一卷羊皮地圖,上面繪着虛幻崖的分布。
不能再拖了,我私下從江湖間買來安神散,将藥下進茶中哄着師姐喝下。
再握短劍許朝有些晃神,這輩子能讓我拔劍的怕只有兩個。
一是許朝,二是江楚。
漫天大雪紛飛,肩上的狐裘迎風搖曳,望不到盡頭的路上只有我和一匹馬。九朝花,只于冬日盛開,由閑散道人看管。道人名忘歸,隐逸前曾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劍客。
管他,許朝無論如何都得将仙草帶回。師姐醒後看不到我定然要怒,我必須早日返回。
虛幻崖山勢陡峭,我将馬拴在山腳下,獨自一人走向茫茫不歸路。
風,揉雜着雪礫的風,一下接一下的砸在臉上,我用小臂抵擋仍徒勞無功。在這樣空虛的世界裏,我不知走了多久才望見一縷炊煙。
方圓十裏僅此一間屋舍,房門緊閉,但我知房內有人。
“晚輩血無痕許朝,前來求藥。”
無人應答,宛若天地間只剩我一人。想起江楚,我一咬牙冒然推開了房門,主人未曾上鎖。
在我困惑之時一柄長劍直抵我的心口,我連忙向後退去,拔出短劍抵抗。
眼前人頂着三千銀發,歲月無情的在她臉上留下印記。我心一沉,頃刻間就猜到了眼前女人的身份。她就是忘歸。
“許朝,血無痕。”
老者重複着我的話語,繼而冷笑一聲。房間內的熱流随着我的進入流逝着,我随意掃了一眼,房內裝修雖簡約卻極盡格調。桌上擺着一副茶盞,此刻正冒着熱氣兒。
“把門關上。”
聽到這話我仿佛看到了希望的苗頭,忙着轉身合上門。肩頭傳來異樣的疼痛,忘歸的長劍停于其上。
血浸出,讓銀白的袍子落下一朵血梅。我手握短劍刺向身後之人卻被她輕而易舉的擋下。
“你非我的對手,你師父也不是。滾回去,你能保住命。”
許朝眼裏湧着憤怒,她不顧一切的向着老者進攻,卻未将任何一劍落在對方身上,倒是将屋舍搞得混亂不堪。
忘歸眼皮一跳,嘲諷般的盯着血痕累累的我。
“蠢貨,何人值得你如此?莫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吞并整個江湖的女瘋子?”
“閉嘴!”
怒意讓我忘卻疼痛,我不顧對方的進攻,一心只想取了她的命。把許朝的命留在這也未嘗不可。
世上唯一有資格對江楚評頭論足的人是許朝。
當女人的一縷銀發被我削下,我身上的白袍徹底被染成了異樣的血色,深深淺淺的劍痕密布,我費力的從地上爬起來。
“出去跪到明日此時,九朝花就是你的東西了。”
“我憑什麽...憑什麽信你...”
斷斷續續的話從我口中說出,嗓中傳來腥甜,我忍不住吐出一口淤血。
“你沒得選。”
這一輩子,我跪過師父,也被江楚罰跪過。
尊嚴是奢侈物,師姐曾經讓我擁有過它。現在我必須舍棄它去換取江楚的安危。天色陰沉下來,世上僅剩的光似乎只有眼前的屋子了。
江楚會不會已經醒來,她看不到我會不會又冒冒失失的不穿鞋跑出來。她身子本就弱,她還敢練寒虛掌。
我曾被人稱作江湖前三甲,現在才知許朝不過是那片密林中的井底之蛙。我自命不凡殺人如麻,未曾料到名為報應的長矢已向我的心口逼近。
有人飛出了這裏,有人甘願返回。
有人擺脫宿命,有人将餘生捆綁在了她人身上。
後悔嗎?許是不會,一定不悔。
江楚,你值得,所以你必須給我好好活着。
上天若真容忍不了惡人,我殺得人比你更多,要走也是我許朝先走。
天神,因果輪回,你沖我一人來。我師姐是這天上地下最好的人。
意識迷離之際,我咬破舌尖讓自己清醒。繼續跪着或許仍會一無所獲,倒下一定會失去。
次日天命之際,我渾身失去知覺。昨夜的寒風與紛揚的雪花讓許朝險些将命折在這裏。
此刻我內力已耗盡,繼續留着許朝或許真的要走一條名為死亡的路了。
後悔嗎?
不悔。我是惡人,惡人該死,我死不冤。只是春天未來,未能再見一次枯木逢春心中多少還是有些遺憾。
就讓許朝今後所有的春天都屬于江楚吧。
“不悔嗎?”
寒風中夾雜着熟悉的聲音,在死亡的邊緣,我麻木的擡起了頭。
女人身着一襲明黃色的錦袍,眉間多了一點梅紅的殘月圖騰。原是故人。
許朝想開口,奈何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只好搖頭。
江宋臉上尋不到任何情緒,她默然的看着我,滿是失望。
“你入...清風閣了?”
我終于能開口了,憑着殘月圖騰确定了阿宋的新身份。
清風閣,唯一和官家有約的門派,是官家監視朝廷的第三只眼。而所謂的閑散道士忘歸,應是清風閣上任閣主吧。
“是,你呢?心甘情願成了我阿姐的影子?”
我未曾回應她,只是很茫然的審視着不知不覺的事實。
——我想做許朝。
這句在我命懸一線時浮出水面的聲音離我愈發遙遠了,好似再一次被擲入水中,模糊的宛若夢境。
“活成江楚,你會開心嗎?”
阿宋又逼問我,見我茫然,她輕哂。
“你送我去四娘那裏,如你所言,我有了錢。”
“想念書的初心,是想成為和阿姐一樣的人。”
“阿姐非善人,是我厭惡的人。同時,她也是一個被逼上絕路之人最想成為的人。”
“許朝,江楚只想讓你活成她,你為何會喜歡這樣一個女人?”
“那又何妨呢?”
我擡頭望向她,久違的陽光沖破層層雲霧照在了這片了無生機的雪山上。真好,和師姐一樣美好。
“阿朝,你的命是我給的。”
江宋第二次說這話時,許朝終于清醒了過來。
“不,不是你。許朝的命是江楚贈與的,如若沒有她,我會沉寂在血無痕,而你一輩子都無法識字。”
阿宋拔劍抵着我的脖子,眼底噙着怒意。
“被賣進花滿樓的是我!被劍劃傷臉的是我!你憑什麽...憑什麽将她說的道貌岸然。”
“所以你甘願做個農家女?甘願十五歲就嫁人?甘願一輩子将命運交給一個男人?師姐背負的遠比你想的多。”
“是江楚将你救出的,非我許朝。同樣,也是江楚将我救出的,而非你江宋。”
血流出,死亡的氣息逼近。阿宋紅了眼,手緊握着劍柄。
“我的命不值錢,你想要,我給你。”
“阿楚是你阿姐,你不要傷她的心。”
一滴淚順着阿宋的面頰落下,落在虛無的雪地中。劍從我的脖頸處離開,她向我扔來一只方形木盒。
“九朝花,自此我與她兩不相欠。”
我伸手将木盒撿起,如獲至寶的護在懷中。欲要站起,卻險些摔在地上。我吐了口濁氣,用短劍支撐着自己顫顫巍巍的起身,方走出一步又摔在雪地上。
江宋就靜靜的看着我的反應,半晌,在我不知摔了多少次時,她終于開口。
“阿朝,你真可憐。總有一天我會殺了江楚,我會讓你清醒過來。”
許朝宛若冬日的枯木,默然的回頭望向女人。
“許朝會比江楚先一步死去。”
回到血無痕後我從馬背上跌下,周圍弟子趕忙圍了過來。
“副教主!副教主回來了!快去通知教主啊!”
“傳郎中啊!”
“副教主先救救六長老!我等求副教主救救六長老....”
意識渙散,我睨着眼看清了周圍的男人,是血無痕的長老們。我猜江楚要殺六長老,忙着讓人扶我去大殿。
“阿楚!”
大殿之上,男人跪在地上,師姐散落着三千墨發,身着一襲血紅色的衣袍。她仿佛失去了魂魄,周遭寂靜而壓抑。
聽到我的聲音,江楚手中的長劍跌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望向我,繼而似孩童般跌跌撞撞的跑向我。我被她擁入懷中,她擁的格外緊,可我身上髒兮兮的....
我嗅到她發尾的清香,一直懸着的心總算安放下來。好生怪異,明明是被天下人最畏懼的女人抱在懷中,許朝卻肯心甘情願的将自己交出去。
“這個給你...別殺他...我回來了...我不走了...”
世界變得暗沉,我無力的倒在江楚懷中。
“朝朝!”
疼,全身都疼。尤其是膝處,像是被千百根針一齊紮着似的難受。周遭一片混沌,看不清前方的路,也回想不起走過的路。
“朝朝,你要飛出這片林子。”
我不喜歡冬天,冬天裏總混有死亡的氣息。我不想死,許朝又偏偏不珍重性命。只要
江楚願意,許朝甚至能将一顆血淋淋的心放在她手中。
為你死,不悔。
我虧欠過的人太多了,畢竟活着就總能逢春。我剝奪了許些人的性命,也将他們的春天都獻給了師姐。
許朝過于迷戀春天了,那樣的盛景,那樣的希望,讓許朝真如一只貪玩的鳥兒般眷戀。是誰給鳥兒的腳腕上了鐵鏈,是江楚。
江楚是一汪池水,她給了鳥兒感知情愛的能力。可哪有鳥生活在水面上的呀?江楚會妖術,她讓飛蛾撲火的荒誕事都有跡可循了起來。
九朝花不是江楚的希望,它是許朝的希望。
再次醒來已不知是何時,我躺在床上,江楚守在床邊。我注意到她眼下的烏青,又注意到她漸漸有了要哭的痕跡。
“哭什麽,活着呢。”
本想逗逗她,江楚已将腦袋埋進我的脖頸處,她的淚如數浸在我的身上,許朝撫着她的發絲。
“阿楚,我回來了,我不走,我不會離開你。”
這話我不知說了多少遍江楚的情緒才漸漸穩定下來。她悶聲悶氣的咬着我的耳廓以示懲罰,幼不幼稚啊。
許朝偏偏又喜歡江楚幼稚的模樣,她只肯将脆弱的一面展現給我。
宛若許朝是她唯一深信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