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皓月當空,酒樓的後院載着一株有些年歲的槐樹,散發着絲絲縷縷令人沉醉的氣息。別說,我也乏了,恨不得現在就閉上眼讓整個世界消失在我眼前。
“好久不見啊,阿宋。”
我迫使自己成為許朝,江宋所熟知的許朝。
她盯着我的眼睛,繼而又聽到了鈴铛聲,忽的自嘲一聲。
“你有多久沒握過劍了?”
“我天天都帶着呢。”
我曉得她是何意思,又不願正面回應她。自從為阿楚取回九朝花後,我再也沒有同任何人比試過了,更別提殺人了。
不過我還是會每日打坐,練武,陪江楚用膳,在教主室把江楚愛看的書亂翻一通,陪江朝念書,教江朝習武。帶江楚去山腳下的村子裏聽戲文,偷偷描摹江楚的容顏(雖然多半情況下會看的江楚眼皮一跳将紙揉成一團丢掉),給江楚煲湯(起初江朝非要嘗,一嘗就吐…),陪江楚沐浴,入睡…
“你比我阿姐更适合做尊主。”
“我這人傻,只适合安穩度日。”
“如若當初被培養的是你,你會成為血無痕教主,會安好,會安穩活着。”
“我現在也活的蠻好,無病無憂還不用擔心被謀害。”
“阿朝,你心中當真無怨嗎?被我阿姐當做棋子險些喪命成為影子…”
“這個問題我回答過你的。”
我嘆息,阿宋的恨意太深,我說一萬遍江楚的好也于事無補。她能原諒就怪了!早年阿楚那樣對人家,可我家阿楚也很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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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無痕留不了的!你盡早脫身可活!”
江宋被我無賴的賤樣搞得有些惱,說的話也不再收斂,讓許朝的心一沉。
“那阿楚呢?她脫身…”
“她不可能脫身!江湖要一人死,那人是阿姐。你留在阿姐身邊,結果不會好。”
“要麽你走,随你去哪。漳州,南山,京城,苗疆,北漠,總之別留在江湖,別待在阿姐身邊。”
“要麽,你親手殺了阿姐。我擁你為新的尊主,給夠你權勢。”
“你若執迷不悟…”
“那我就選一條執迷不悟的路吧。”
我笑着說道,江宋蹙眉。我原以為她的眼睛像極了阿楚,今日才駁倒了這種念頭。不像的,不是外觀不像,是眼睛裏的光澤不像。
阿楚的眼如一汪散着寒意的清泉,可接納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她的眼裏不會有波瀾,她永遠是冷靜的。唯有一只貪玩的鳥兒逗留時,這汪清泉才會蕩開深深淺淺溫柔的痕跡。
江宋的眼裏蘊含着無盡的野心,如被困在冬日的小獸絕望而令人敬畏的目光,那是瀕臨死亡前夕最後的奮力一搏。這雙眼睛裏藏着對春天的渴望,以及不信天命的傲然。
“我是你無力挽救的人,就像你阿姐也曾是我無力相救的人。”
“她現在也是你救不了的人。”
江宋立于月光之下,面色平和,糾正着我言語的過錯。
“或許吧,我會成為她的利刃。我活着,她一定會活着。我死了…她那麽驕傲,一定不會死在你們劍下,這也很好。”
“我與她是無法逃離宿命的雙飛客,千山暮雪,我只飛往她的夢裏。”
“虛假也好易碎也罷,快樂就夠了。”
“許朝,你在迷失。”
“不…我在找回過去的自己。”
*
江楚在等我,我準備回房時看見了槐樹下的她。
我莫名有些難受,從江宋談死生開始。許朝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眷戀眼前女人。曾經呆傻的鳥兒總認為是習慣與熟悉讓我心甘情願的回來,不是的,通通是錯的。
許朝愛上江楚,是注定要發生的事。我們是相通的。
她肯為我放下仇恨,我肯為她放棄自由。
愛,恨,貪,嗔,許朝只在江楚那裏體會過。這一刻我是多麽感謝師父,早有預謀也好,善心發作也罷,能讓我遇見她就夠了。
許朝甚至寧願用自己餘下的所有春天換江楚一笑,為何不是平安?因為平安是奢侈物,我沒辦法,這和信不信天命沒有關系。
清風閣與官家有約,血無痕就算占領整個江湖也沒用。
若事情有轉機…事情不可能有轉機。江宋放不下仇恨,江湖容不下惡人,官家留不下失控的事物。
除非江楚肯走!我們逃離,我們隐姓埋名。去漳州!不行,躲不過江宋。去南山!不行,躲不過江湖人。北漠?苗疆?阿楚肯嗎?我們能走嗎?
“怎麽哭了。”
清冷又柔和的聲音傳來,江楚拂去了我眼角的淚。她還是我記憶裏的阿楚,冷靜,溫柔,細膩,世上一切美好的詞都該加在她身上。她是如此令人想去愛,想去傾盡一切。
可許朝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肯将一切交給她的師姐去打理的孩子了。她許是長大了。
兒時我問師父怎樣才算長大,我想快些長大成為天下第一。師傅反問我為何想成為天下第一。——我想要保護師姐。
我想讓師姐和我一樣快樂,甚至比我更快樂。
師父說這就是長大的過程。
“我想你活着,江楚。”
“難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死人嗎?”
江楚哼笑一聲,難得帶有打趣的回應着我,我開心不起來。
“你的好阿妹想殺了你。”
“嗯…這是個問題。所以朝朝要殺了宋子嗎?”
“你舍得嗎?”
我悶悶說道。我不可能碰阿宋,哪怕死,我不會。
一雙略帶冰涼的手撫上我的臉,她的眼裏帶着戲谑,以及令我心安的東西。
“朝朝,你覺得呢?”
“你不會,你一定不會。”
“我是壞人。”
“你的确是,你是口是心非的壞女人…”
她又笑!讓我僅存的悲傷勁兒都跑了個沒影。可這都什麽時候了,她還一點都不擔憂,反倒和我嬉笑!我氣的牙癢癢,輕拿下她的手。
我能氣的阿宋說出難聽的話,這女人能氣的我說不出話。
“朝朝,我當尊主,是可以直接和官家的人談判的。清風閣是官家的眼線,血無痕也能讓官家放心。”
“別擔心,我總會陪着你的。”
“可阿宋說…”
“你信她還是信我?”
“我信你。”
她被取悅到,眉眼似都在笑,那雙狐貍眼在月色下漂亮的過分,我想吻她,想沾染她的氣息。
女人的手抵住了我向她靠近着的身子,她又帶着蠱惑的笑意。
“朝朝愛我還是愛她?”
“好傻的問題…”
我繼續靠近,她還是抵着我的肩不準我碰她。
“我愛你,這是無需言語的事。我怕你會離開,因為我愛着的人總在離開。江楚,你太過重要,你不可以有事。”
“你當年要我離開,我就離開。你想我回來,我就回來。你讓我做的事我都為你做到了。”
“阿楚,我是你看着長大。我固執又矛盾,想要的東西少之又少。我想與你共白頭,你必須做到…”
話未說完,她已放下手吻住了我。我是那樣眷戀她的柔情。
人說世上有弱水池,其水清,羽毛落在上面也會下沉。至于人,大抵陷入就會溺死吧。
可若江楚是弱水,我願意死去。
許朝要做春日裏第一只被溺死的鳥兒。
…
我同江楚在四娘那裏待了小半月,阿瑤很喜歡找阿楚玩,這令我意外。
“姑姑,我想吃糖,阿娘不準我吃…”
“姑姑,紙鳶挂到樹上了…”
“姑姑!阿娘喚你和姑母吃飯啦!”
江楚待阿瑤很好,待不怎麽親近她的阿蓁同意好。她是闊氣主,只要阿瑤提起的東西,江楚都會為她買下。看的四娘發怵。
“死丫頭你也真是的...娶回來個這麽喜怒無常的女人...”
四娘說話都不敢大聲,我笑,帶着江楚給四娘打下手。四娘硬是沒敢使喚江楚一下,對我都客氣了不少。
我喜歡四娘這裏的煙火氣息,喜歡阿楚逐漸有了笑意的眼睛,這是美好的事。過去,只存在于我的夢中。
告別四娘那日下着小雨,漳州被籠罩在灰蒙蒙的天地中。我同江楚上了客船,望着四娘的身影愈發遙遠,直至化為一點融于天際。
雨中的世界是溫熱細膩的,我靜靜的望着船舫外的生機。有人坐到了我身側,腦袋靠着我的肩頭。
“對了,你怎麽有關漳州和四娘她們的?”
在薄霧中,我聽到極輕的一聲笑。
“有關朝朝的一切我都知曉。”
她的手與我相扣,我同江楚領略着江上的景色。船艙外的船夫忽的高歌,那時我不曾聽到過的調子,悠遠綿長。
“有朝一日,我也想和你離開,将你藏起來。”
無法想象和江楚隐居會是怎樣的情景。我會為她開幾畝地,一半種糧,一半種花,各式各樣的花。我們春日踏上漫山遍野的尋春路,秋日售貨,夏日游歷四荒。
“等江朝再長大些,我陪朝朝離開。”
我忽的意識到為何江楚從不滿意江朝,總要她學一堆枯燥又乏味的東西。為何江楚對阿瑤和阿蓁柔情卻從不誇獎江朝。有些心疼那丫頭,只是我不是聖人,我有自私的一面,我喜歡江楚為我們謀劃好的未來。
讓我自私這一回吧,全當是上天對我前半生的補償好了。
...
江楚同我回到血無痕後便又轉程去了江湖總盟,同上一次一樣,我沒有跟着她。唯一不同的,怕是上一次是因為別扭,這一次是因為愛,篤定的愛。
江楚離開的第一日,我回了南山,這兒可藏了我不少錢。當年心狠的女人容不下我,害得我早早溜走。而今抱着從院中挖出的錢罐子,許朝寶貝的舍不得放下。
我想用這些錢買個小院子,最好是在江南,阿楚兒時就在那裏生活。其次嘛,我想同江楚大婚,是要拜天地的那種大婚!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忘了我們還沒有向神明祈願過,許朝原本不在意這些,可江楚出門在外都說她是我的妻!許朝沒娶過她,她也沒想着娶許朝!
江楚能娶到這麽賢良顧家的我真是她的好福氣。不過我帶着一大堆東西回血無痕時吓壞了血無痕的弟子和長老。
“副教主你是想炸了血無痕嗎?我的姑奶奶...”
對哦,江楚給了我副教主的頭銜,我可以讓弟子們幫我辦事了。一大早,我就召集長老們去教主室商議了個十萬火急的決策。
“兩天內搞完一切大婚所需的物樣,只準花我的錢!不準走漏風聲,我要在江楚回來的那天風風光光的嫁她。”
“副教主的錢...怕是得簡辦了...”
“去你大爺的!我有錢的好不好!”
長老們一咬牙拉下臉親自下山為我采購,在一番“溫和”的對談下成功花最少的錢籌集了所有我所需的東西。
江楚還有兩天就要回來了,我親自挑選好了婚服 。只恨當年不肯好好學女紅,江朝在一旁百無聊賴的問我胸口上像爬蟲一樣的亂線是什麽。
“什麽亂線?你師娘真該好好教教你功課了!這是你師父的名字,許朝!”
我又拿起我的婚服,指着上面的名字輕聲道:“江楚。”
許朝的指尖不自主的撫着凸起來的金線。江楚,這是許朝的全世界。
“江朝,如有一天你發現自己被人欺騙了,不準恨你師娘。真要怪一個人,恨我好了。”
江朝尚小,她不懂弦外之音,只是很認真的反駁我。
“師父和師娘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不要恨你們。”
但願如此了。
我将一切事安頓好後只等江楚回來。她回來,是否就意味着我們可以過屬于我們的餘生了?
江楚是在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後回來的,她身襲血紅色錦衣,三千墨發散落于肩後,清冷又令人憐愛。我實在是喜歡極了她總是不溫不火的性子,更愛她的冷靜與孤寂。
在我眼中,這從來都不是她的缺陷。
我前去迎接她,走着走着就忍不住跑了起來,跑着跑着便也撲進了她的懷中。
江楚對我反常的熱情并不顯意外,怕是單覺得她想她了。我的确想她了。
“怎麽樣?”
“談成了。”
“還有呢,官家的人有沒有欺負你啊?你離開了整整半月!”
我憤憤說着,江楚只是哼笑,似一只慵懶的貓兒。
“我想你了,朝朝。我們不要再談論不相幹的問題了。”
江楚這女人想着想着就想到床上去了。自從江楚為我戴上了鈴铛,每回和她...嗯...尋歡作樂時我總有些不好意思。江楚很魅,她是真能勾走許朝的心。每當我情難自禁,綿長的鈴铛聲便一直盤旋在空蕩蕩的房內。
饒是大腦都快放空,我還是強撐着将她反壓在身下,取下一早準備好的杯盞,将酒渡進她口中。她的眼睛如狐貍般妩媚,在喝下酒後還不忘用小舌舔了舔我的唇,怪癢的...心裏癢...
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累了,摟着我的脖子索着吻。我細細的吻着她的唇,我的心好像和那裏一樣柔軟了。在她閉眼前夕,我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到。
“江楚,我愛你。”
忍不住又輕咬了咬她的耳廓,我喜歡那裏。
等藥效發作,我下了床,取來溫水替江楚擦拭着胴體。當看到她腿間的紅痕,許朝只覺得全身發燙。
做完這一切後我拿出了婚服,從裏衣為她穿起。待黃昏,她大抵也就醒來了,我也要真的成為她的妻了。
我穿好婚服走出殿內,命長老和弟子們布置現場,血無痕總算出現了大片的喜慶顏色。平日裏只有江楚穿紅衣,單調而冷清,許朝喜歡就夠了。
我沒有宴請任何人,也來不及宴請。今天是屬于我和江楚的日子,我與她同在就夠了。
當熾熱的光芒西沉,鬼魅的赤色彙聚于天邊,我走向我們二人的房間。推開門,孟夏的風溜進殿內。江楚已經醒了,坐在梳妝臺前望着銅鏡沉默着。
聽到鈴铛聲,她回頭看向我。我分明看到一雙泛紅的眼,忙着向前走去。
“朝朝。”
她平靜的喚着我,令我的心一沉。她莫不是不喜歡這套婚服,還是讨厭了我的擅作主張,亦或是反感這冗雜的禮節。她是不是累了?也對,她忙了半個月,我耐不住性子辦了婚宴,我...
“朝朝,我不是好人。”
“又在亂想什麽?”
我不明白江楚為什麽會說這些話,我當然知道啊。血無痕哪有什麽好人?我不也是惡人,可江楚并不這麽想。
“你娶我,會無路可走。”
“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要說這些話?”
我半跪在她身側仰望着她。不安蔓延,不是談成了嗎?談成了為何會憂慮?
淚打破時空,她沒有意識到,柔聲勸着我。
“朝朝,你本不用活成現在這樣的,你和血無痕是不同的。娶我,你便真逃不開宿命了。”
“乖,別執着于這件事,當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朝朝還是随時可以離去的鳥兒,不好嗎?”
“不好!”
我大聲回應着她,別哭,別哭好不好...江楚的淚是利刃,只能威脅到許朝,
“官家駁了你?還是清風閣的人?江宋?”
江楚眼中噙着淚,她搖頭。
“我能保你,能保江朝,能保整個血無痕。”
“那你呢?你自己呢?”
她脆弱的身影竟離我這般遙遠,我恨她的冷靜,恨她的理智,恨她永遠把我當做長不大的孩子!
“江楚,你騙我。”
我不知道自己在哭,直到江楚的指尖拂去了我臉上的溫熱。
“朝朝,就當這是一場夢,你難道不快樂嗎?如果快樂,就不要醒。我們回到過去,我們當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江楚,你從未想過我會站在你身邊,對嗎?”
“我知道,所以我會怕。”
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理着混亂的思緒。
“我沒辦法回到過去。江楚,官家向你提的條件是什麽?為何血無痕都能安然無恙你卻必須死!”
“我就是代價。”
什麽在碎掉?整個大殿陷入死寂,她努力向我笑着,可她的眼淚愈發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