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與子同袍】 狹路相逢

【與子同袍】 第二章 狹路相逢

1.

生活總在繼續,沒有任何的改變,對于陸臻來說,最多也就是從地鋪搬到了高低床,可是一無所有仍然是一無所有。方進把他們扔在樓下就沒有再多管過,于是一行人自己分了寝室,陸臻還殘留着那種沒着沒落的感覺,徐知着拉上他同自己一個寝室。

大家都很疲憊,身與心都是,還有對于未來茫然無知的忐忑。

新的環節有了新的規則,夏明朗恭喜大家有幸參與這次美妙的考核。

試訓的主要內容分為三大塊:體能、對抗技能、作戰理論。這三個領域之內再細分各種具體的項目,考核制度分為兩類,積分與減分分兩條線同時進行,完成每一項細科考核都得到相應的積分,而減分制度更多的用于懲罰。

階段性考核,單一領域積分不合格滾,總數不合格還是滾,如果違規,也就是減分超限,那無論你的成績單交得再完美最後還是滾……

防不勝防啊陸臻想,職業籃球百年發展規則也就這樣了,他在想象夏明朗手上那張減分單,心想我可千萬不能五滿畢業。他只覺得從來沒有這麽累過,太累了,累到思維都停住了,累到腦子已經不想動。眼睛裏,只看到一張臉,那張讨厭的,永遠帶着三分不耐七分不屑的臉,于是整個人也只有了一種心思,那就是,不能讓他得逞,堅決不能!

不能讓夏明朗有機會露出他得意的可惡嘴臉,像看一只蒼蠅似的看着他說:怎麽樣?我猜得沒錯吧?你就是這麽點出息。

不,絕不可以。

所以總要先承受這一切,然後才能有機會告訴夏明朗:你錯了!

這些折磨,是我與你的第一局,我會熬過這一局,為自己賺一個平等對話的機會,然後在第二局,輸的人,就是你!

陸臻惡狠狠地發誓。

自然,夏明朗沒有給他多少時間去思考,不同于初試時放養式的訓練模式,正式培訓期間他們的訓練強度大得讓人喘不過氣。早晚“5個500”:500個俯卧撐,500個仰卧起坐,500個蹲下起立,500個馬步沖拳,500個前後踢腿;每周“3個3次”:3次3000米全障礙跑,3次25公裏全負重越野,3次10公裏武裝泅渡。

偶爾夏明朗會眉花眼笑跑出來說我們支持奧運,搞一個五環套餐,整個套餐包括繞着基地跑五圈,上旁邊的山頭跑五圈,軍事障礙跑五圈,武裝泅渡搶攤來五圈,最後1500米行進間移動靶射擊走五圈,基本上一個套餐下來,地上伏着的就全是半死的人了。

而這一切,也都只是不能算在正式的訓練科目中的常規的背景,那些正式的科目則更是讓人眼花缭亂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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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臻發現自從他到了這個基地開始就沒再打過一次正常的靶,槍械永遠是散的,四零八落,靶位永遠是詭異的。他們會在五公裏全力越野跑之後直接被拉上靶場,在心跳220的震顫中喘着氣瞄準。

烈日的午後,抗暴曬訓練,光着膀子站在大太陽底下四小時,連血液都被烤幹,化為空氣。他在模糊的視野中看到夏明朗坐在越野車的陰影裏,雙手抱着保溫杯喝冰鎮綠豆湯,烈日晴空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瓶口那絲絲的白氣。

在一整天的高強度體能訓練之後,衣不解帶,全員被拉去教室上課,98型主戰坦克的技術優勢和射擊死角,SG550狙擊步槍的各項參數與使用缺陷……他們要學習的東西太多,北約制式的作戰手勢與地圖描繪,全世界主要槍種的拼裝保養和使用,各軍事強國最近的單兵作戰體系……

烈日炎炎,拖着疲憊的身體坐在悶熱的教室裏,電扇只有一臺,是對着教官吹的,汗水在作訓服下面流淌,手濕得幾乎握不住筆。

不敢睡着,陸臻在困到最厲害的時候會用筆尖紮自己的手指,所有的成績都會折成标準分彙入總分裏,階段性考核,不及格的随時都會走人,身邊的隊友越來越少,常常在下一周,原本跑在自己身邊的熟悉面孔已經消失再也看不見。

如果說現在的生活與原來有什麽不同,那就是夏明朗這張令人讨厭的臉開始頻繁出現,招搖過市做衆人仇恨的靶點。

50公裏武裝越野,陸臻早過了極限,腦海中一片空白,剛剛摸到标志着終點的那輛車就在路邊趴下了,夏明朗看了看,挺親切地湊過去問:“又要吐啦?”

陸臻胃裏翻上來的東西已經到嘴邊了,被他這麽一問,牙一咬,脖子一梗,竟硬生生又給咽下去了,胃液在食道裏來滾兩趟,燒得喉嚨口火辣辣地疼。

“慢慢吃,別噎着了!”

你……

陸臻暴怒,趁着胃裏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勢頭,索性用盡全力沖着夏明朗一口全噴了出來。夏明朗身形一閃,退開一步去,連個星兒都沒沾着。

“喲……都用上生化武器了。”夏明朗搖着頭,慢條斯理地撣撣自己身上的灰,彎下腰去對着某人的耳朵根輕聲道:“違規了啊。”說着,腳尖一勾,戰靴準确地踹到陸臻的胃上,給那正抽了筋似的在疼着的器官上又加了一鞭子,陸臻觸電般地往前一撲,越發吐得摧心撓肝似的。

“吐完把地掃一下啊!別讓老鄉們說咱們這幫當兵的不講衛生。”夏明朗丢下句話,從陸臻頭上跨了過去。

陸臻一面吐,一面狠狠地揪光了地上的草!

“隊長,你那腳給得,狠了點兒吧!”背着人的地方鄭楷那好人的個性總是忍不住地要發揮一下。

夏明朗用眼角瞄到陸臻還在地上趴着爬不起來:“都這麽久了,還吐,就是心理問題了,索性讓他吐個狠的,這輩子都不想再吐。”

“隊長,我相信他下次再胃抽筋的時候,一定特想吃您的肉。”方進笑嘻嘻插話。

“我說,你小子是不是覺得特懷念啊?”夏明朗斜着眼看他:“實招了吧,你當年看中我哪塊肉來着?”

“肱二頭肌和前臂伸肌肌群。”

夏明朗也就是随口一問,沒想到方進竟然直接蹦了兩個專業名詞給他,頓時詫異起來,目光一凜,直直地刺了過去。

“別,別……隊座,實話跟您招了吧,在俺們那屆,您老身上這639塊肌肉,全都有主了,就等一聲分屍令下,哄搶,各歸各位……就那骨頭架子還不帶扔的,還能熬碗熱湯喝……”方進看着夏明朗那一臉的陰笑,邊說邊退,等退出了夏明朗的拳腳範圍,一轉身撒丫子就跑:“隊座,我替您去菜地裏看看哈……”

“這幫小兔崽子,回去收拾你們……”夏明朗笑罵,看着方進蹿得如雲豹一般迅捷的背影。

就是那一次,陸臻吐到最後幾乎脫水,車門近在咫尺,他一點一點挪過去,卻沒有力氣往上爬,最後還是徐知着把他抱上了車。可是在模糊的視野中,那雙精亮的眼睛仍然清晰可辨,審慎的目光,令陸臻不自覺地警惕。

不能輸,所以要贏,不能哭,于是只能笑。

夏明朗看到陸臻疲憊地彎起嘴角,露出硬生生扯出來的笑容,眼神有點散,但是仍然挑釁。夏明朗轉過身,在陸臻看不到的角度微笑,不錯,這小孩,他喜歡。

陸臻一直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冷靜,即使環境險惡,他也不能丢掉自己做人的原則,要不然,那才是最可恥的失敗,可是很快的,他的眼睛已經不會去看別的東西了,除了靶紙,目标,還有夏明朗!他不知道究竟為什麽他非得盯着夏明朗看,但是他必須從那個人身上得到點什麽——憤怒、不平……所有帶着硝煙味一點就着的東西,他需要燃燒。

那一年陸臻24歲,在他24年的生命中,他一直都是站在隊伍最前排的人,天之驕子,目下無塵。

當然,他不算高傲,他斯文優雅,平易近人;只不過能用“平易近人”這個詞來形容的人本身就有一種特別的優越感。在他二十幾年來有恃無恐的人生中,他一直都受到寵愛,所有人都對他說:你已經很好!從來沒有人像夏明朗那樣漠然地看着他,搖頭:你真不怎麽樣!

陸臻當然是平和的,但是那種屬于陸臻式的平和從來都不是與世無争,他骨子裏有桀骜的進取心,他的平和,更多的源自于他的寬容,他可以對上無畏懼對下不藐視,那并不代表他能夠忍受被輕忽。

然而,這個地方這個人,像一個黑洞那樣讓人看不透,他們挾着一種博大精深的高傲冷漠地掠過他,這讓陸臻有種挑戰未知的興奮感。

是的,讓我看看你們究竟有什麽!!

後來,事隔多年之後,陸臻覺得自己有點丢人,當時也不過就是被狠削了一場,居然就這麽記憶深刻了。這人哪,有時候就是犯賤的,捧着你的從來記不住,偏要一刀插進你胸口的那個,才記得深,因為痛。

似乎沒有人知道夏明朗在想什麽,他的行為不合常理,然而自得其樂。還有那些副官們,個個身懷絕技,卻也是一水兒的惡人,陸臻一開始覺得陳默是好同志,可是後來才發現不說話的狗最會咬人,陳默有種隐忍的狠勁,說一不二。

半夜三更的,陸臻趁着昏睡前最後的一絲清醒和徐知着一起诋毀教官,夏明朗是暴君,鄭楷是兇相,方進是佞臣,陳默就是酷吏,一整版不帶水的宮殺惡劇,足可以全班人馬穿越到遙遠的古代去颠覆一個王朝。

陸臻狠狠然說得唾沫橫飛,徐知着被他的想象力震到,笑得捶床,引得臨床高聲提醒:明天又是體能測驗日!

徐知着和陸臻兩個齊聲哀號,翻個身迅速地睡過去。

**

五滿畢業:籃球規則中,五次一名球員犯規共5次(NBA規定為6次)必須離開球場,不得再進行比賽。專業術語把這個叫做畢業。

2.

第二天果然有個好日子,天高雲淡。

站在停機坪上,直升機機翼帶出的旋風刮得作訓服嘩嘩作響,陸臻只記得今天有越野跑,不明白好好的要出動直升機做什麽。

夏明朗笑容可掬地站在隊列前面招了招手:“今天啊,別說咱們大隊不照顧你們,25公裏武裝越野,看到沒,直升機帶着你們過去,這級別夠高了吧!”

級別?

陸臻用餘光瞄了一下左右,很好,大家都在用一種看人間禍害的眼神在看着夏明朗,沒有人被他的花言巧語所欺騙。

夏明朗有點受傷,領着一行人登機。

武裝直升機拔起後斜飛,很快地,就飛到了一方碧波之上。

“來來,大家起立了啊!”夏明朗站在武直的機艙門口,艙內一群蔫了吧唧的圓白菜幫子警惕地擠作一堆。

夏明朗拍拍手:“有沒有在海軍陸戰隊呆過的,來一個。”

陸臻向兩邊看,沒人出列,只好上前幾步走到夏明朗身邊,夏明朗親親熱熱地一手攬了他的肩,指着腳下的水面說道:“兄弟,幫忙瞧瞧,現在離水面大概多高了?”

“不到二十米。”陸臻仔細目測了一下。

“師傅,才不到二十米!”夏明朗聲音一高:“手上有活別盡藏着,也亮出來讓這幫爛菜葉子長長眼。”

直升機架駛員沒吭聲,猛地拉了個大角度仰角再俯沖,眼看着要撞到水面去了才拉平,滑開沒多遠,又是一個急停。陸臻險象環生地站在機艙門口,腳下卻像生了釘子似的,倒是一點沒動。

“來,再幫這師傅估計一下,現在多高了。”

陸臻探頭出去:“十米左右。”

“不錯,不錯!”夏明朗把人翻了個面正對着自己,贊許似的拍了拍陸臻的肩,然後橫肘一擊,直接往他胸口打過去。陸臻背後半步就是艙門,根本退無可退,情急之下只能彎腰往後倒,以躲開攻擊,上半身仰得幾乎與地面平行。

“柔韌性挺好啊!”夏明朗笑了笑,不等陸臻重心回複,擡腿就在陸臻膝蓋上踹了一腳,陸臻便揮舞着雙手從艙門口倒了下去。

夏明朗跟着探出頭去,看到陸臻在半空中翻過360度,把身體繃成了一條直線似的垂直入了水。

嗯,基本功不錯。夏明朗滿意了,轉回頭,只看到一張張爛菜葉子都緊貼着機艙壁,眼中警惕的寒光愈盛,便詫異道:“還愣着幹什麽,自己跳啊,還等着我一個個來踹嗎?”

這……

衆菜鳥們謹慎地互視了一眼,頓時彈起身來,争先恐後地蹿出了機艙門。

陸臻先下去了,可憐徐知着天生有點畏水,晚了一步沒跟上大流,跟一個同為陸軍也畏水的哥們僵在了門口,腳有點軟。

“二位?”夏明朗詫異,還真有敬酒不吃要吃罰酒的?

“報告!”徐知着忽然大叫。

“別報告了!”夏明朗笑得詭谲,他親切的拍拍徐知着的臉頰說:“我認識你,國關的高材生啊!怎麽?我懂了,這麽點高度不夠看是吧?”

徐知着倒抽一口冷氣,不敢反駁。

夏明朗一手攬了一人的肩膀:“師傅,再給我加三米。”

直升機機頭一昂,斜斜地飛了一個角度,螺旋槳帶出的氣流把水面攪得像沸騰了一般,水花四濺。夏明朗感慨似的嘆了口氣:“多美好的景色啊……便宜你們了。”說着,一腳一個,把這兩人筆直地踢出了機艙。

“你小子,就不怕那倆小子嗆死了,把你告上軍法處。”一直沉默不語的駕駛員同志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有我在……還能淹死他們兩個?”夏明朗活動了一下脖子,拉一下筋,縱身一躍,用一種教科書般的标準姿勢入了水。

陸臻入水時還是有些被砸到了,腦子裏暈乎乎的一路狂飚,沿着直線游上了岸,清空耳朵裏的水,站了一會才發現不對勁,徐知着是剛剛學會的游泳,像這樣從十幾米的高處跳下去,角度稍有差池,入水時直接就會被拍暈。

陸臻伸長了脖子在岸上左右看,後面陸續有學員游上岸來,可就是怎麽着都找不到徐知着,陸臻越想越怕,索性卸了裝備脫掉作訓服一個猛子又紮回了水裏。全器械武裝在身陸臻當然也能游,可是到了救人的時候自然越快越好。

此時此刻,夏明朗正拎了兩團人形在水裏掙紮。

作繭自縛了,夏明朗苦笑,這兩人,一個還能有點神志自己劃劃水,徐知着直接被拍暈,夏明朗是潛下去才把他撈起來的。看來拔苗助長的心理真是要不得啊,夏明朗一手架住一個,只能用腳劃着水,緩慢前進。

陸臻全速向前,翻滾的白浪在他身後留下一條線,夏明朗看着他遠遠地過來,手臂有力地劃着水,激起浪花四濺,腦子裏不由然地就印出了四個字:浪裏白條。像魚兒一般靈活,陸臻在夏明朗面前轉身,自然而然地把徐知着接過去抱到胸前。陸臻救人的泳姿非常标準,仰泳,手臂從徐知着的腋下穿過去,手掌墊到他下颚上,保證不會嗆水。

夏明朗看着陸臻的兩條長腿在水下有力地劃動,平靜的水流被剪切開,産生前進的動力,終于,第一次地,他對這具身體有了一點信心。

全速地游往,又帶了一個人游回,陸臻筋疲力盡地趴在岸上喘氣,其實游到一半的時候徐知着已經醒過來了,但是胸口悶痛,使不上勁,現在看到陸臻累得癱成一團,心裏更覺得過意不去。

夏明朗把人拎上岸,甩了甩頭上的水站到陸臻跟前:“擅自脫掉器械,扣三分。”

徐知着驚得目瞪口呆,跳起來吼:“你怎麽能這樣?”

夏明朗上前一步逼住他:“我怎麽了?”

徐知着喉頭滾了滾,嘶聲道:“他,他這是為了救我。”

“哦。”夏明朗挑眉氣定神閑地看着他:“你需要他救嗎?”

徐知着一時哽住,愣愣地看進夏明朗的眼底,平靜無波的純黑色眸子,像一口深潭那樣,沒有一點光彩,于是看不出一點情緒。

陸臻趴在地上拉徐知着的褲腿:“算了,沒意義。”

徐知着低頭看過去,陸臻剛好仰起了臉,笑容淡淡暖暖。

夏明朗冷眼旁觀,他在等待徐知着的選擇,這是最省心的一個學員,從不做無謂的反抗,全力以赴,成績卓著。可能就是像嚴正所說的,正是因為沒有什麽可擔心的,反而更擔心,他太圓了,光溜溜的像一個蛋,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需要。

徐知着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擡起頭:“我需要,教官,沒他我就死了,所以您扣我分吧。”

“好,技術動作完成不過關,扣五分。”夏明朗敲敲腦袋:“我記下了。”

“那他呢?”徐知着追問。

“你扣分,不是他不扣分的理由。”夏明朗笑道。

“你……”徐知着漲紅了臉。

陸臻從地上爬起來,擋在徐知着與夏明朗之間:“行了,兄弟我心領了,跟這種人沒什麽好計較。”

“他這也……是我連累你了。”徐知着沮喪之極。

“什麽連累不連累,不就是那幾分嘛,被扣分我就不救你了?咱們做咱們應該做的事,管他娘的。”陸臻正對着徐知着說話,聲音卻特別大。

夏明朗轉身往路邊走,方進已經開了車追到,正停在路邊等着,他知道陸臻最後那句話一定咬牙切齒,說完之後絕對會再抛半個眼風過來瞪他。所以夏明朗撐死了就是不回頭,任憑那道灼熱的目光把自己的後背燒穿一個洞。

“炸毛了!”方進看到夏明朗嘴角抽搐,笑得十分歡實。

夏明朗橫肘撞開他,坐上駕駛位。

方進繞過去坐上車,笑嘻嘻地追問:“隊長你到底幹嗎了?把那小野貓激得嗷嗷叫。”

夏明朗哭笑不得:“小野貓?”

“你看他那臉!生起氣來全是鼓的,那眼睛瞪得溜兒圓,多像個貓啊!”方進放肆無忌地亂指。

夏明朗伸手去掐方進那圓鼓鼓的包子臉:“我怎麽覺得你比他更像呢……”

方進哀號:“隊長,我怎麽着也是一白虎吧……”

夏明朗心滿意足地收了手,從後視鏡裏看到陸臻已經穿戴完畢,站到大部隊裏在車子後面集合。離得遠,那張憤怒的臉看起來小小的,不過指甲蓋大,五官模糊,卻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一雙眼睛,清潤而銳利,火光閃閃地逼視而來。

好像真的炸毛了,夏明朗笑得很有興致,你會怎麽辦呢?

這是一場戰争,陸臻心想,他的胸口已經被戰鬥的豪情所填滿,以至根本看不到徐知着的無奈與憂慮。

正義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不是嗎?

陸臻的心裏很坦然,并且堅定,他深信他與夏明朗之前總要爆發出一場決戰,只是讓他沒有預料到的是,那麽快。

3.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陽光燦爛得幾乎可以把地面照出白光來,當然同樣燦爛的還有夏明朗臉上的笑容,而與之相對應的,便是菜幫子們緊張而陰郁的表情。

“昨天,讓大家好好休息了一下,沒有緊急集合,也沒有50公裏越野,為什麽呢?就是為了讓大家養點體力,來好好陪我玩個游戲。”夏明朗站在一架重型機槍的後面,大聲地向他面前的菜鳥訓話:“游戲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個400米越障,一路爬過那些個鐵絲網(電網),牆墩子(4米),泥巴溝(深2米),七七八八的樹樁什麽的,順帶炸掉四個火力點,兩排流動靶,最後,把那個小土房子給我轟了你們就過關啦!”

“簡單吧!”夏明朗笑得十分誠懇:“一次過關的人,今天就可以休息了,輕輕松松把今天要賺的分數賺着,就能去食堂領份好菜,算我請。”

鄭楷的眉頭動了動,心想沒聽說今天食堂有準備什麽啊,他詫異地看了夏明朗一眼,見看不出什麽苗頭來,便只能去看方進,方進沖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只可惜如此誘人的條件,衆人沒有一個面露喜色,夏明朗挺無奈地嘆口氣:“好吧,現在來說說不過關的懲罰。”

一聽到懲罰二字,所有破爛蔬菜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夏明朗拍拍手裏的機槍:“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們的敵人,是你們完成任務的阻攔者,我這把槍會随時追着你們,中槍的部位則喪失運動能力。鄭楷會幫你們判斷什麽時候你就算是個死人了,所有被打死的,扣兩分,500個俯卧撐300個仰卧起坐,然後參加下一輪。直到你跑完全程,或者,直到你徹底被扣成負分。”

“報告!”陸臻出列。

“說!”夏明朗滿臉的不耐煩:“就你話最多。”

“您所在的機槍位算不算可以炸毀的火力點之一?”

夏明朗愣了愣,有些愕然:“哈,挺有想法啊,回答是,不算!”

“報告!為什麽?這不符合實際情況。”陸臻不依不饒。

“不為什麽,因為我高興!”夏明朗笑眯眯的:“不過,我可以給你個特權,來打我,如果你有這本事。”

“是!”陸臻後退一步,回到隊列。

“你應該明白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如果完不成,我要扣你十分。”

“是!”陸臻咬牙,額頭上暴出青筋。

夏明朗藏在墨鏡背後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事實上,當游戲開始後的情況是:當別人跑的時候,夏明朗的子彈就像鞭子一樣跟在他們身後掃蕩,空包彈打在地面上,激得塵土飛揚,只要稍稍慢了一步,便會被一槍打在腿上,夏明朗再順手送他們一槍,送上西天去。

可是等陸臻開始跑的時候,第一次,夏明朗直接在起跑點上送他上了西天。

陸臻悲憤震怒的眼睛在陽光下灼灼生輝,夏明朗遠遠地向他揮一下手,迷彩遮陽帽被他折得像個禮帽那樣拿在手上,在空中劃出華麗的弧線,他鞠躬致謝,動作優雅,像個十足的無賴。

第二次,陸臻直接從起跑點上蹿了出去,一刻不停地在奔跑中變幻身形,同時舉槍回擊。

靠一把突擊步槍對抗一名機槍手,這樣的較量并不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然而,此刻的局面卻有些太不公平了,陸臻從平地上起跑,沒有隐蔽沒有屏障,夏明朗躲藏在工事中,角度絕佳。

當然更重要的問題是:此刻拿着機槍的人,是夏明朗,而端着步槍的那個,是陸臻。

他完全沒有勝算。

夏明朗沒有太欺負人,幾下點射,送他再入輪回。

第三次,當陸臻手足發麻地回到起跑點上,夏明朗忽然開始發威,密集地掃射,連續不斷的子彈在陸臻面前豎起一道牆,一道不可穿越的牆,陸臻試了幾次,不能寸進。

“放棄吧!你殺不了我的。”夏明朗的聲音随着槍聲一起送過來。

“我不!”陸臻怒吼。

“那麽,跑啊!”

“這樣跑,那是送死!”

“那就別浪費我的子彈!”夏明朗槍口一橫,一排子彈擦着陸臻的腳尖砸在地面上,濺起的碎石子幾乎劃到了陸臻的臉上。

“你怕死是嗎?啊?”夏明朗忽然從機槍位跳下來,随手拔出身上的手槍,一槍抵在陸臻眉心:“你很怕死嗎?”

時間,像是忽然停止了一般,整個訓練場上,三個教官,二十多名學員,在一瞬間凝固了自己的動作,臉上露出驚愕莫名的神色。

“隊長……隊長……你冷靜點……”方進忽然大呼小叫起來,搞得鄭楷的眉毛也一下一下地抽。

“鄭楷!滅了這小子,吵死人。”夏明朗沉聲道。

不等鄭楷動手,方進自己捂牢了嘴,貓到一邊。

“你是不是很怕死?”夏明朗的聲音忽然變得輕柔起來,湊到陸臻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地吹進他耳朵裏。

“報告!”

居然到了這種時刻還記得叫報告,夏明朗挑了挑眉毛:“說!”

“是人都會怕死!”無論如何,陸臻的聲音都還算得上鎮定。

“可你是軍人,軍人以保家衛國為己任,當沖鋒號響起,是生是死都要往前沖!”

“報告!即使是軍人,也應該要避免無謂的犧牲。”

“什麽叫無謂的犧牲?告訴我什麽叫無謂的犧牲!你這個怕死的孬兵。”夏明朗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你根本不配做一個軍人,跪下來求我,求我放過你,我會考慮不開這一槍。”

夏明朗看到陸臻的眼底有白刃似的光閃了閃,嘴角有一絲笑,是冷笑,帶着嘲諷的意味。

于是他又笑了:“你以為我不敢開槍?”

陸臻沒說話,只是笑意又深了點。

“沒錯,這槍裏裝的不是實彈,不過,這個距離,子彈會從你的頭皮裏咬進去,嵌到你的頭骨裏。不會死,會很疼,你有沒有感覺過彈片摩擦頭骨的滋味?我能讓你提前體驗。呵呵,你好像不太相信這槍裏真的有子彈。”夏明朗槍口一偏,一顆空包彈打在泥土上,砸出一個小坑,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槍口已經轉了回來,繼續抵在陸臻的腦門上。

這下子連鄭楷都變了臉色,急道:“隊長……”

“方進!”夏明朗沉聲一斥,方進從背後摸上去,把鄭楷按倒在地。

這下子,整個試訓人員一片嘩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陸臻的額頭上起了一層虛汗,只是咬牙在挺,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真的不跪?哦?”夏明朗維持着瞄準的位置,退開一步,又退開一步,只是他每退一步,陸臻的臉色就更白了一分。

“賀喜你!你不用死了!”夏明朗笑得十分惡劣:“這個距離剛剛好,我要你一只眼睛,作為你藐視我的下場,在這麽遠的距離,很像是流彈哦!”

“你敢!”陸臻忽然吼道。

夏明朗沒有說話,笑容漸漸地收斂。

他會開槍!

陸臻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認定了,他會開槍,這個瘋狂的家夥,反複無常的小人、暴君!他一貫以踐踏別人的理想與希望為樂,宣揚着他的強權,他的快感,他的暴力……

然而,沒有等他這一瞬間的恐懼滑過腦海,陸臻看到夏明朗的食指微動,扣動了扳機。

陸臻拼命往後仰倒,但是,來不及了,從他看到開槍到運動神經做出反應,那一瞬間的時間差足夠一枚子彈穿過空氣射進他的身體裏。

來不及了,陸臻在心中絕望地悲鳴!

可是當他重重倒地,眼睛下意識地閉牢,腦中卻忽然閃過一絲詫異:沒有槍聲?

“可惜,沒子彈了!”夏明朗懊惱地看了一眼彈夾,很遺憾似的嘆了一句:“運氣不錯啊,小子,放過你了。”

陸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忽然像一發炮彈似的從地上彈起來,一記重拳揮向夏明朗。

夏明朗側身避過,一手抓住陸臻的手腕一擰,便把人按倒在地:“就你這麽點三腳小貓的功夫也敢拿出來顯?省省吧。”

陸臻整張臉埋到塵土裏,嗆得咳嗽不止。

夏明朗把陸臻的兩只手絞在背上,從地上拎了起來,另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知道你今天錯在哪兒了嗎?”夏明朗的聲音低沉,陸臻只覺得一邊耳朵嗡嗡地響,卻還是固執地堅持:“我沒錯。”

“你沒錯!好,現在,向大家複述今天的任務是什麽?”

“今天的任務是……”陸臻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一字不落地複述完了整個障礙越野的內容。

“你完成任務了嗎?”

“沒有!”陸臻幾乎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吼。

“為什麽?”

“因為……”陸臻忽然一頓,啞了下來。

“因為你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別的地方,比如說,挑釁我!”夏明朗把人放開,随手往前一推。

陸臻踉跄着退了兩步,憤怒地擡起了眼睛,卻沒有反駁,因為,這是事實,陸臻無法去反駁一個事實。

“你做了一個愚蠢的判斷,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局面下挑釁我,完全沒有勝算的決定,而最重要的是,這跟你今天的任務沒有半點關系,解釋一下你這樣做的理由。”

“報告,因為在實際的戰鬥中敵人的子彈不會只跟在身後。”

“在實際的戰鬥中,你不會一個人去沖這條路,機槍手的位置會由你的戰友去壓制。當你的任務是突擊,你就應該專注于這個任務,在實際的戰鬥中,很可能那幾十秒鐘的機會需要你的同伴用生命去争取,而你卻在想着你對某一個敵人的個人情緒,把注意力放在與你的任務無關的目标上。”

陸臻覺得有什麽東西穿過那副黑色的鏡片射到他眼睛裏,令他忍不住想要轉過頭,然而另一種驕傲在支撐着他,屬于軍人的驕傲,令他寧願直面也不肯認輸。

“是我的錯!”陸臻忽然道,聲音平靜,字字清晰。

“你沒喊報告。”夏明朗的聲音裏有點懶洋洋的不耐煩。

“報告,我要求放棄擊殺您的任務。”

“哦,認輸了?”

“是。”

“十分,鄭楷,幫他劃掉。”

“另外,你之前失敗了三次,還有六分……”

“報告,我第三次沒有起跑,不能算失敗。”

“哈!”夏明朗笑了:“不錯,反應挺快啊,對,四分,鄭楷啊,劃吧。”

陸臻收拾好自己的槍,準備重新回到起跑點。

“別跑這麽快啊!我話還沒訓完呢。”夏明朗一伸手攔住了人:“這只是你今天最重要的錯誤,現在來談點次要的,我剛才讓你跪下的時候,為什麽不跪?”

陸臻愕然地擡頭,眼中有無法掩飾的震驚。

“撿起來。”夏明朗把手槍扔到他面前,然後指指自己的眉心示意他瞄準。

陸臻一頭霧水,卻還是機械地舉起了槍,眼神卻在一瞬間平添了幾分淬利,手中有槍的感覺畢竟是不一樣的,尤其是當這把槍的槍口正對着此刻你心裏最痛恨的人,即使明知道這槍裏已經沒有子彈。

“架勢挺足嘛。”夏明朗上前一步,貼近槍口,正色道:“記住,管好你的槍,你要殺我。”

然而話音未落,夏明朗的身影忽地一矮,陸臻下意識地開了第一槍,但槍口前已經沒有目标。他沒有撈到機會開第二槍,夏明朗一手抄住了他握槍的手,手指卡到了扳機扣裏,另一只手橫肘撞上陸臻的胸口。

這只是眼睛一花的功夫,如果有人在這時候眨了一下眼,那一定會詫異,為什麽上一秒鐘槍還在陸臻手裏,下一秒形勢完全倒轉:夏明朗貼在陸臻背後,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持槍,槍口抵在他的太陽穴上。

“這招,格鬥課上應該已經教過,如果你剛剛選擇跪下來而不是愚蠢地硬撐,至少還可以拿這個對付我。”夏明朗掰過陸臻的脖子,貼在他耳邊沉聲道,槍口從額角滑下來,貼到耳側,熾熱的氣息和鐵器冰冷的感覺交錯在一起,長久地留下了痕跡,包括夏明朗當時所說的每一個字:“我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傻瓜拿槍頂着你的腦袋,會不一槍崩了你,而只是想讓你跪下來給他磕個頭。不過萬一要是走狗屎運碰上了這種傻子,我求你千萬去給他磕這個頭,然後,把槍搶過來。”

夏明朗猛地在陸臻的腿彎裏踹了一腳,陸臻膝頭一酸,支撐不住地跪倒。

“把你的腿彎下去,但是……這裏……”夏明朗用力戳一下陸臻胸口:“不要屈服!”

“必死者,可殺;必生者,可虜。不怕死是好的,可我不喜歡找死的蠢貨,收起你的聰明勁和無謂的驕傲,我不需要這些。”

“起來。”夏明朗把人放開,随便踢了一腳,陸臻只是機械而木然地立正。

夏明朗挑眉看了看他,頭一偏:“回去完成你的任務。”

“是!”陸臻的聲音幹脆的生硬,砸在地面上簡直會有回音。

夏明朗走回機槍點擡頭掃了方進一眼,方進心領神會地蹿過來:“隊座,您先去休息,我替您一會。”夏明朗随手解了武裝帶,輕輕一鞭抽在方進的頭盔上,繞到工事背後去。

剛剛的一場變故敲山震虎,把所有的菜鳥們都給震了,秩序好得不像話,一個個不要命似的狂奔猛沖,陸臻一次性完成了任務,當然方進的槍法不如夏明朗那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屬于陸臻那賬面上也沒幾分了。

這十分扣得,我都為你冤啊!方進撇着嘴,一邊把子彈掃得更急了些。

夏明朗比較喜歡貓着,後背貼在一堵确定可以承重并抵擋子彈的牆上,身體介于一種似乎是在休息又随時可以彈起的狀态。

當最後一名學員以一種相當慘烈的姿态完成了任務,倒在一邊繼續完成他們積攢下來的那成百上千個俯卧撐和仰卧起坐時,鄭楷也得閑溜到夏明朗旁邊去同貓。

夏明朗已經把墨鏡拿了下來,眯起眼睛看天空刺目的太陽,陽光從他擋在眼前的手掌的指縫裏漏下來,凝成一片薄薄的光刃,把他的瞳孔切割成兩半,一半是亮的,另一半是純黑。

“明朗,你今天下手夠黑的啊!”鄭楷陪着夏明朗一式一樣地貓着,随手劃拉地上的土。

“心疼啦?”夏明朗嘻笑。

“那小子不錯,我挺喜歡的,念那麽多書還這麽經操的我第一次見。”

“是不錯,我也挺喜歡的,大隊長欽點的:這茬兵,就算是只能留一個,也得把他給我留下喽!”夏明朗活靈活現地學着嚴大隊的腔調,忽而口氣一轉:“可留下了,他的命就在我手上了,總不能看着他去送死吧。還有他那股子清高勁,不煞煞他,随便亂使,過剛易折,早晚要吃虧。”

“你這話就不對了,我看他一點不清高,一少校混在兵堆裏,他都親近得挺好。”

“廢話!他要真酸成那樣,我還能看上他嗎?他就是太聰明了……”夏明朗有點無奈:“聰明人喜歡相信自己,想太多,腦子容易亂,分不清主次,生死一線,有時候單純點反而好,”

“你小子,你這話算不算感同身受啊?不對……應該怎麽形容來着……”鄭楷努力思索:“切膚之痛……還是心有戚戚然啊……”

“喲,老楷啊,文化人啦,埋汰人都開始用成語啦。”夏明朗笑着一肘揮出去,鄭楷同他對了一招,順勢一個側翻,跳起來撲撲身上的土,笑道:“我回去看菜地了啊。”

“滾吧滾吧!”夏明朗故意惡狠狠地嚷道。

等所有的爛菜葉子都腌得透了,所有的懲罰都做完了,基本上也快到飯點了,夏明朗一手拎着記分冊,大搖大擺地從他的藏身之所走出來。

“不錯,今天大家的分都扣了不少,再這麽下去,過不了幾天,我就可以休息了!列隊,目标食堂,給自己整點食吃,今天晚上好好睡!”夏明朗到最後暧昧地眨了眨眼,那雙黑眼睛裏射出來的光,絕對是不懷好意的,然而拼死拼活了這一天下來,所有人的臉都已成了一副菜色。食堂這兩個字代表了他們此刻的最高夢想和最美幻境,以至于任何別的辱罵恐吓都被無視了個幹淨。

夏明朗看到陸臻一直緊繃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的松動,忽然笑了,高聲道:“陸臻!”

“到!”陸臻條件反射似的出列。

“你今天打了我一拳,當然啊……沒打着,本來想就這麽算了,可是這樣一來,我這教官的臉就有點挂不住……”夏明朗挺誠懇地看着他,像是真的在與他商量着什麽:“不如這樣吧,扣五分,給我個面子。”

陸臻沒出聲,只是嘴角的咬肌繃起了一條線。

“不想扣分啊……”夏明朗的神色越發的溫柔可親:“也行,誰讓我這人心軟呢,那麽一分十圈,五十圈!給你個機會,把這五分給賺回來,你選哪個?”

“五十圈!”陸臻毫不猶豫的。

“那好,現在就去吧!”夏明朗頭一偏。

陸臻身體一僵,但馬上起步出發,奔着操場而去。

“別那麽急,在跑道邊上先等着我!反正跑再快也趕不上吃飯了。”夏明朗在他背後大吼了一聲,陸臻沒停,反而跑得更快了些。

夏明朗又交待了兩句,便由鄭楷帶隊,把這幫蔫菜葉子給拎走,只是方進押後經過他面前的時候,伸手在脖子上作勢劃拉了幾刀,輕聲笑道:“好歹給人留口氣,別整死了!”

夏明朗作勢欲踢,方進自然蹿得像豹子一樣快,一溜煙地往前面去了。

等夏明朗溜達到操場的時候,陸臻正在跑道上拉筋做準備活動。

“跑吧,還等什麽呢,跑完,我好去吃飯。”夏明朗在主席臺的邊上坐下,從口袋裏摸了根煙出來,開始抽。

陸臻馬上拔腿開跑,只聽見背後有人在嚷着:“哎,我說,別停啊,什麽時候停了什麽時候算數,就算是爬也給我爬下去。”這話忒狠,像鞭子似的一抽,陸臻又跑得快了些。

金烏落沉,暮色四合,整個基地變安靜了下來,遠處的人們都列着隊往食堂去,操場上只有一個灰黃色的身影在奔跑,枯燥地奔跑着。

夏明朗坐在主席臺的邊沿,一條腿屈膝抱在胸前,另一條腿便這麽晃晃蕩蕩地垂着,陸戰靴早就被拔了下來,扔在一邊。挾煙的手擱在膝蓋上,偶爾抽一口,袅袅的藍煙模糊在暮色裏。

這小子倒算是很能跑,二十多圈了,速度不快,但是很穩定。從一開始的50公裏越野吐得暈天黑地,到現在,他的體能上升得很快,是個具有堅韌品格的孩子,夏明朗在心裏打着分。

雖然個性略有浮躁,好在內心博大,即使争強好勝卻也可以在盛怒中控制自己的情緒,勇于發現并改正錯誤。是個難得的具有懷疑精神卻不偏執自我的人。

我想對你更負責一點,看着那道身影在艱難卻堅定地前進,夏明朗臉上有一絲隐約的笑意。

太聰明的人,容易輕率,因為一切成績都得到得太容易,可惜真實的戰場殘酷而平等,子彈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學歷就繞開路走,用輕率的态度面對生死,越是無畏越會送命。

必死者,可殺;必生者,可虜。

我可以靠我的技術殺掉狂言生死的人,用我的勇氣俘虜貪生怕死之輩,只有珍愛生命并鄭重對待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勇士。

這是一只才剛剛起飛的鷹,夏明朗很高興可以在他人生路上幫他加一把勁。

那會是個值得的孩子。

雖然在那個時刻,夏明朗還不知道,他會有多值得。

注:故軍将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孫子兵法》

4.

夏明朗自顧自地走了一會神,再擡頭卻驚訝地發現操場上沒人了。

“不會吧!”夏明朗心裏嘀咕着,一邊穿了鞋跳下主席臺,繞着操場走了半圈才看到一個髒兮兮的泥猴子正在地上爬。發財跟在他身慢慢踱着步子,好奇而困惑地湊過去嗅嗅他,扭頭向夏明朗“汪、汪……”叫了兩聲。夏明朗頓時笑了起來,跑了兩步跑到他們身邊去。

“報告教官,我沒停!”陸臻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馬上分辯道。

“挺會抓語病啊!沒事,爬吧!”夏明朗笑嘻嘻地跟在旁邊走,像溜狗似的,發財顯然誤會了眼前的局勢,心花怒放地蹭着夏明朗的小腿撒嬌,又跳過去扯着陸臻的作訓服試圖讓他爬快一點好跟上自己的腳步。

陸臻大概是真的累得狠了,饒是如此折騰都沒能讓他爬起來跑,又過了一會,夏明朗倒有些不耐煩了,問道:“還有幾圈了?”

“四圈半。”

“哦,”夏明朗伸手看看表,“我說,再快點成嗎?廚師快下班了,別害我吃不上飯呀!”

陸臻咬了咬牙,雙手用力撐地爬起,踉踉跄跄地繼續往前。

“跑快點!”夏明朗跟在他背後,時不時地用語言刺激一下,或者找空在屁股上踹一腳,最後那四圈半居然跑得比中間那段還快了些。

陸臻一摸線人就癱了,大字型倒在地上,夏明朗怕他抽筋,不停地在他腿上踢來踢去,罵道:“起來,才跑那麽點路,至于嗎?”

才跑那麽點路?陸臻已經累得沒心思同這惡魔争論了。

是的,50圈是不算什麽,可是再算上今天這一整天的運動量呢?

夏明朗見他呼吸已經平複得差不多了,便一腳把人踢翻了個身,揪着衣領把他從地上拎起來拖着走:“走吧,陪我去吃飯。”

陸臻無力反抗,只好拼命硬撐,用已經軟得像豆腐似的兩條腿來跟上夏明朗的步伐。發財以狗的直覺一眼看出他們這是要去食堂,心懷大悅,樂颠颠地跟在夏明朗身邊。

發財不是軍犬,沒受過什麽專業的軍事訓練,一直放在操場上散養,是麒麟基地群寵級的生物,所以為狗狡猾個性嚣張,吃飯必然上桌子,夏天一準蹭空調。夏明朗還沒落座,它已經輕輕一躍而上,在餐桌上轉了個圈坐下,尾巴搖得嘩嘩的。

于是從上往下,桌上蹲着發財,凳上坐着夏明朗,地上歪着陸臻,沒辦法,太累了,凳子坐不住,還是歪地上舒服點。

基地的夥食一貫很有水準,校官的小竈就更不必說了,夏明朗號稱他累了,湯湯菜菜的點了好幾個,啤酒送過來時他随手一握,高聲笑道:“陳師傅,不夠冰啊,這溫吞吞的連發財都不要喝啊!對不,發財!”

發財汪汪叫了兩聲。

陳師傅笑罵:“過來換!”

發財歪頭叼起啤酒跳下桌,不一會換了更冰的屁颠屁颠地蹿回來。夏明朗接過酒瓶用拇指一推輕松撬開瓶蓋,往發財嘴裏灌了幾口。

菜很香,饅頭也很香,啤酒的氣味更是把幹渴這種比饑餓更難熬的折磨也勾了出來。陸臻慢慢蜷曲起身體,閉上眼睛忍耐胃部的抽痛,喃喃自語:這豬狗不如的人生!

夏明朗用一個空碗給發財裝骨頭,還時不時地讨價還價之:紅燒肉鹹了,你不能吃……嗯,排骨好,排骨炖得酥,乖狗來一塊……

陸臻閉上眼睛卻關不了耳朵,心中咬牙切齒:穩住啊,穩住!我還有一包壓縮餅幹在呢,徐知着這人夠機靈應該會記得給我藏個包子啥的,忍過去,忍過去,別讓這混蛋看笑話,回去吃點東西,睡一覺,老子明天繼續同你磕,我就不信你真能逼死我……

“陸臻,私藏食物,好像不太合規矩,不過念在你初犯,我就不扣你分了。”夏明朗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悠閑地喝了一口酒,聲音也是一脈悠閑的殘忍。

陸臻驀然瞪大了眼睛。

“陸臻,只要在合理的規則之內,我其實挺欣賞你這種不惜與我鬥智鬥勇的勁頭。我知道你們那屋喜歡在豐年順倆包子回去備着,不過你放心,今天有鄭楷在,你們屋那位,長八只手也沒辦法給你帶回去一粒米。”

合理規則之內?!

我靠!陸臻簡直想罵娘,去他媽的合理的規則!

“另外,看在你今天這麽辛苦的份上,給你透個風,明天15公裏武裝泅渡,我打算在終點處烤一只兔子,先到先得。對了,你們屋那位游泳技術好點了沒?能達到整體水平吧?你別這麽瞪着我,你沒事,我還不知道嗎?這茬兵就數你最能游了。”夏明朗拎了杯啤酒,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笑容和藹可親到欠扁的地步。

最能游?陸臻都快哭了,以他現在這種身體狀态,明天不在半道上淹死,就已經命很大了。

“小鬼,別拿這種眼神看着我,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在虐待你。”夏明朗很無辜似的嘆口氣,轉回頭去繼續吃飯,還拿着雪白的大饅頭逼迫發財啃下,發財身為一只狗,自然有狗的堅持,迫于夏明朗的淫威啃了一只之後就開始耍滑頭,搖頭擺尾地終于把另一只淡而無味的非肉類食品踢到了桌子底下。

我靠!陸臻的眼睛深深被那一片雪白所刺透,惡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夏明朗一臉嚴肅地與發財濕潤而無辜的圓眼睛對視良久,最後嘆氣說:“你看,現在怎麽辦?本來我還可以幫你吃了它,但是現在你想不吃都不行了!”

發財伏下身子嗚嗚叫了兩聲,忽然從桌子上蹿下去,叼起大饅頭遞到陸臻跟前,是的……在這樣的危難時刻,發財非常有同類愛地想到剛剛與它一起被遛的另外一只“狗”,反正“它”看起來好像很餓很想吃不是麽?

陸臻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如何拒絕這份來自非人類生物的友情饋贈,只能目瞪口呆地僵硬着把饅頭接過去。

夏明朗哈哈大笑:“哎……寶貝兒你真是!不過,陸臻你餓不餓?承蒙它這麽看得起你,你要覺得餓,就吃了吧。”

你……這刺激大概真的太大了點,陸臻居然一下子就坐了起來,用一雙清亮逼人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夏明朗,夏明朗被那束目光刺得略縮了一下,心道:嗨,小子,別拿這種眼神看着我,我會內疚的。可是想歸想,說出來的話卻只有更加的欠扁:“怎麽?不餓嗎?”

陸臻咽了口唾沫:“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只是覺得浪費不太好。”夏明朗笑嘻嘻的:“你又忘記說報告了,另外,和教官說話要用尊敬的口氣。”

陸臻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只是瞪着,一字不發。

“真不吃?”夏明朗低下頭去看陸臻,眼神有一種危險探究的意味,慢慢地靠到他耳邊去說道:“明天,15公裏武裝泅渡,你不吃,确定可以游過去嗎?”

一個饅頭,約合50克碳水化合物幹重,約合蛋白質……

陸臻努力想把眼前這個灰撲撲的東西看成某種單純的營養組分。

夏明朗一仰脖,把杯子裏的酒喝盡,嘆口氣,起身便走。

“你錯了!!”陸臻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夏明朗詫異地轉過身。

“我知道你想幹什麽,知道你想達到什麽目的,但是方法錯了,不應該是這樣。我能吃下去……”陸臻抓起饅頭塞到嘴裏撕咬,聲音便有些含糊起來:“比這更惡心的東西我都可以吃下去,只要那真的有必要,只要是為了正确的事情,為了希望和理想。”

陸臻目光灼灼地逼視着夏明朗:“我本以為你首先應該是個教官,而不是我們的敵人,你本應該代表那些美好的東西,而你卻以剝奪它們為樂,你讓我失望。”

夏明朗沉默下來,幽黑的眼睛裏,有束細小的光芒略閃了閃。

他說他失望了!

夏明朗一愣,在他的人生中曾經聽過無數嚴重的指控,可是此刻這句簡單的失望卻讓他忽然感覺到不安,他有些沖動地走到陸臻身邊去,彎腰,在他手上那只髒兮兮的饅頭上咬了一大口。咀嚼。細碎的砂塵硌到了牙,咔咔作響,夏明朗用力下咽,把那口混着塵土的饅頭全吞進肚子裏。

陸臻被驚到了,困惑地問:“您這算是在證明自己嗎?”

“你覺得我在逼着你們放棄?那些你所謂的美好的東西。那是什麽?尊嚴?理想?跟我說這些不覺得酸嗎?你寫小說吶?不,小鬼,如果那些真是你的希望與理想,記住,你的!那就是你生命的意義,賴以為生的根本!那麽重要的東西,你現在說為了我就放棄?你會嗎?你的理想就他媽這麽淺薄?”

陸臻想說不會,可是……

“我只是在剝開一些東西,讓你能看清根本。”夏明朗在陸臻身邊坐下來:“你怕死嗎?”

“當然怕。”

“那麽,在今天之前,你有想象過什麽叫死亡的恐懼嗎?”

陸臻的眸光一閃,沒有說話,倒是低頭又咬了一口饅頭。

“你今天經歷的根本連最低檔次的危機都算不上,可是你選擇了什麽?你的判斷正确嗎?”夏明朗微微側過臉去看他,只是一道掠過面前的斜斜視線,陸臻已經感覺心虛,辯解道:“我不是不懂得變通,我只是覺得……”

“覺得這種事不應該由我來做!對嗎?那麽該誰來做呢?有誰會讓你覺得恐懼,卻放你一條生路?”夏明朗微笑:“在你心裏,教官應該是個美好的形象對嗎?代表光明的希望和理想,這軍隊的榮光和溫暖。不,不是這樣的,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象。我是你的教官,不是你的連長,指導員,更不是個班長。我不會哄着你,寵着你,拉着你往前跑,因為如果選擇了跟我走,這條路的終點不是全軍大比武,而是真實的戰場,到那時,你是真的會死。”

夏明朗轉過頭,直視陸臻的雙眼:“相信我,我不要的人,都是為了他們好。連這麽點挫折都不能承受,卻跟我妄談理想。”

陸臻有些愣愣地看着這雙在一瞬間變得光彩煥然的眼睛,夏明朗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是那雙黑眼睛裏明明白白地寫着:小子,你還太幼稚!陸臻看着他站起身,筆直地往前走,不知怎麽的就選擇馬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

夏明朗一路把人領回了菜園子,臨走到門口的時候,陸臻又叫了當天最後一次報告。

夏明朗喝了一聲:“說!”

眼神卻是兇狠地威脅:你小子敢再啰嗦試試。

可是陸臻鄭重而又倔強地迎上了夏明朗的目光,用回了他一貫的,不卑不亢,清晰卻并不響亮的音調:“我仔細想過了,我相信您剛才說的是實話,我也相信您的本意是好的,但我堅持認為您用錯了方法,因為我能理解您,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理解。然而一個讓學員失望的教官是沒有價值的,靠憤怒建立起來的隊伍也是沒有戰鬥力的。”

夏明朗雙手背負,跨立,下巴微微地挑起來,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一個驕傲的姿态。

陸臻感覺到背後有寒氣,切膚徹骨,不過他骨子裏的驕傲足以支撐他把話說完:“可能現在的我在您眼中看來沒有與您平等對話的資格,但是你要明白,你我的等級與身份都只是一種标簽,标簽下面藏着思想,你不應該輕視它,因為它超越一切。”

夏明朗不以為然地掏掏耳朵:“我感覺想法兒這玩意兒誰都有一個,你的我的,不是你給它貼個标簽那就無敵了。事實上,就我的想法兒,我還挺不能理解你有什麽該憤怒的。”

陸臻失笑,笑容柔和,完全的下風,卻有從容的态度。夏明朗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觀察他。

陸臻說:“的确,我目前的視野有局限,而您也真的很會說話,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說服了我,我會重新審視您,還有……您的想法。但是您強大的說服力同時也在蒙蔽自己的雙眼,我想說服我贏過我對于您來說應該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怎樣讓事情更好。您太自信了,或者應該說,太強硬,這樣不好。”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神色自若:“說完了?”

“目前為止,是的。”陸臻不自覺戒備警惕。

“哦!”夏明朗轉身揚長而去。

陸臻有種一拳揮空的挫敗感,空蕩蕩的失重,他本以為夏明朗會有反擊,可是直到那抹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中他才想通,夏明朗不必對他反擊,因為他無足輕重。

陸臻在夜色中咬緊了牙。

夏明朗大搖大擺地往回走,可是此刻如果有人在他身邊仔細觀察他的神色,便會發現他額角在隐隐暴着青筋。

靠!

夏明朗強忍住一腳狠踹把這小混蛋從一樓踹上五樓的沖動,把步子走得潇灑流暢。

陰溝裏翻船了!

夏明朗痛心疾首,千年的老狐貍了,一朝竟被這麽個小毛孩子破了功?事實上直到轉身那一秒,夏明朗才陡然在今天這傾斜的事态中找回到自己的位置。是的輸贏不重要,即使現在他仍然壓得那小子不得翻身那也不重要。當陸臻站到他的對面發出聲音,當他們開始認真較量與比較,陸臻就已經贏了。

我怎麽會給他這種機會?明明還不到那個時候!夏明朗百思不解。

可偏偏不知怎麽的,當時看到陸臻冷靜逼視而來的清朗目光,他居然就是忍不住有種沖動要為自己辯白,想要解釋,面對那雙清亮逼人的眼睛,心中有一種複雜的渴望在催促:說服他,讓他懂!

想要證明,證明自己,證明他從不苛刻,證明他從來沒有站到他們的對立面去,沒有,從沒有……

一直以來他的願望都是如此,想要和他們在一起,出生入死,同生共死!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可是怎麽會這樣?他明明是從來不在乎被誤解的,尤其是,被新兵!他一直相信只有真實的槍林彈雨,真實的屍體與鮮血才能教會他們生存的本質,抹去所有虛僞的矯情,而在那之前,他需要錘煉出最堅強的身體去面對。

夏明朗一路思索,忽然身形一停,沉聲喝了一句:“出來吧!都跟了一路了。”

路邊的樹叢裏閃出兩個人影,方進馬上笑嘻嘻地湊過去:“隊座……”

夏明朗看嚴隊那輛越野車正停在路邊,手上一撐坐到前臉上:“方進,過來!……立正!”

方進聽着口令站過去,站成一根木樁。

“說吧,跟着我幹嗎呢?”夏明朗一手猛掐方進那張小包子臉,掐得他吱嗷亂叫:“隊座,隊座……這事不怪我啊……我們這不是快吃完了,就看着您遛着狗進來了麽……這不是楷哥他不放心麽。”

夏明郎無奈了:“我說,你們倆還真怕我把人給整死了?”

這下子,兩名幹将齊齊笑得僵直,眼神中流露的訊息是:對!很怕!

“隊長,那小野豹子挺可愛的,能留下嗎?我挺待見他的。”方進又纏上去。

夏明朗有點心不在焉:“放心吧,那小子留定了,只是留下來進總部支隊還是進行動隊的分別。”

“我覺得他能撐住。”鄭楷忽然很篤定地說道。

夏明朗笑了笑,心道:是啊,我也這麽覺得。

“那徐知着呢?那小子神了!上回陳默把他的靶紙帶回去給老肖他們看,丫挺的那幫子熊人都說默默學術造假。後來狙擊訓練過來溜了幾天邊,現在個個都在家裏玩兒命地練,說是怎麽也不能讓新丁給滅了。”

“徐知着……的确,很好的狙擊手,很可能會比我還好!”夏明朗微微皺起了眉頭,“不過,我對他沒把握。”

“為什麽啊?”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麽,他人太冷,對自己太狠,想法倒多,我怕他将來會覺得不值。一個人,要是沒點把柄在我手裏捏着,我對他不放心。”夏明朗轉頭,看到方進越來越迷糊的臉,忍不住笑。

“那……那,隊長,我有什麽把柄在你手上?”方進好奇起來。

夏明朗從車上滑下來,理了理軍姿,沉聲喝道:“方進同志!”

“到!”

夏明朗湊過去看他的眼睛:“你想知道。”

“是!”方進昂首挺胸。

夏明朗笑起來,嘴角往上勾,笑容越來越大,方進心中忐忑不安,眉心一點點皺起來,然後,穩穩地聽到他家隊長一本正經的聲音:“我不告訴你。”

啊……隊長!方進無奈地撓頭:你又來了!

徐知着見陸臻久久不歸正在屋裏擔心,一聽到門響就從鋪上跳下來,打照面看到胳膊腿齊全,暫時放下心,冷不丁卻聽到陸臻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你們有沒有想過,咱們教官可能也是個好人。”

徐知着這一記吓得不清,擡頭摸陸臻的額頭:這娃兒莫不是被打傻了。

“哎,哎……”陸臻把他的手拉下來,“我是說真的,其實,他應該也是為咱們好。”

你,這……

徐知着退後一步,皺眉想了一會兒:“那,那個……你是不是得了那什麽斯,斯什麽的……”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陸臻擦汗。

“啊,對對,還是你有文化。”徐知着有點慚愧。

陸臻長籲一口氣,擺擺手,算了,睡覺吧,明天保準又會是一個好日子。

“哎,你餓不?”徐知着在下鋪踢他的床。

陸臻翻身用被子頂住自己的胃:“還好,有吃的沒?”

“沒有了。”徐知着很沮喪。

“沒關系……”陸臻睜大眼睛看窗外已經漆黑如墨的夜,徐知着在下鋪翻身,被窩裏傳出幾聲機杼的輕響,陸臻詫異地唔了一聲。徐知着解釋說今天晚飯後陳默要求他們都帶槍回來睡覺。

陸臻眼前一亮忽然一拍床鋪說:“對啊!”

“啥?”徐知着困頓地搭腔。

“沒什麽!”陸臻咧嘴笑得很開心,明亮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完了完了,我果然是傻了!陸臻把臉埋進被子裏,這麽些年的連長哄指導員捧,旅長鐘意政委給臉,我黨我軍那革命浪漫主義溫情小調調真是把你寵傻了啊!陸臻!

還真逮着誰都說理想說人生說光明說希望,你以為這是在寫小說麽?這些東西都是用話說的麽?

沒看過豬跑也吃過豬肉,西點軍校的全套訓練教材都在你的電腦擱着,你明明都看過了,怎麽能到現在才回神呢?

現在不過就是從中式訓練轉成了美式訓練模式,把努力崇高的引領改成了拼命殘酷的驅趕。

這樣你就受不了嗎?

陸臻??

就這,你就覺得自己很厲害了嗎?

夏明朗!!

山裏的星光總是特別閃耀,陸臻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星空,心中再一次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第一局我都不曾輸,原來戰鬥還未分成敗,我當努力奮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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