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與子同袍】 雙城對峙
【與子同袍】 第三章 雙城對峙
1.
一切才剛剛開始,這句話在最初時夏明朗就說過,可是到現在仍然适用,而且陸臻強烈地感覺到會繼續地适用下去。他萬分慶幸自己此時已經換了心境,否則要是還像剛開始那樣分出大把精力來與夏明朗對抗,那一定就完蛋了。
因為那根本就是個地獄,而且十八層之後還會有十八層,永遠不會到底的地獄。
每一天入睡時都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可是第二天的經歷又會讓人覺得原來那都不算什麽。第一個月是打基礎,瘋狂地拉體能,傾瀉式地灌輸知識。陸臻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捏住了脖頸的填鴨,拼命張大了嘴,生吞活塞,即使咽得眼睛翻白也不敢放松。而一個月之後,這群被塞撐的填鴨被扔到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環境裏去體驗生活。
紙上得來終覺淺,不是嗎?
所以,把人扔到深山裏,自然就能學會怎麽看地圖辨方向,餓上三天,自然能學會怎麽挖野菜吃田鼠,人的承受能力有時候似乎是沒有極限的。偶爾的,陸臻會回憶起當初讓他畏之如虎的初試體能考核,便困惑于就那麽點小陣仗怎麽就讓他吃不好睡不香,那根本,就像是玩兒似的嘛。
現在的陸臻每天早上起來要跑一個15公裏全負重越野,跑回基地後馬不停蹄地就是各式器械與基本功的練習,一遍走完,如果沒什麽意外的話,他們會有5分鐘短暫的美妙時光來吃早飯,而早飯之後就是全新的,讓人無法去想象的神奇的一天。
去掉了憤怒小青年的有色眼鏡,陸臻開始有心情好奇那麽多離奇的訓練方式夏明朗是怎麽想出來的,想出來之後又是怎麽才能做出如此天才不着調的詭異組合。于是他就懷疑起那些訓練計劃其實并不是人類的大腦所制定下的,它們來源于一些外力,比如說,操場上跟夏明朗玩得很好的那只名為發財的拖把大狗。
都過去了,曾經的美麗人生,陸臻常常會跟着徐知着一起痛徹心扉地回味起最初試訓時的好日子。
是的,一點沒錯,好日子。
至少那時候吃飯是管飽的,澡是每天會洗的,睡覺是有六小時充分保證的,嘴巴還是有空去罵罵娘的。
而此時此刻……
站在食堂門口沉聲讀秒的士兵簡直就像是來自地獄的惡卒,拿着筷子好好吃一頓飽飯的幸福人生早已一去不複返,不再有人去糾結茄子或者折耳根之類的傻問題,他們沖進食堂的時候都餓得像狼,吃飯的姿态兇猛得好像三天水米未打牙,每個人都以一種拼死之姿挑最高熱量最高蛋白的食物塞進腹中,因為誰也不知道吃完了這頓什麽時候吃下頓。陸臻開始習慣用手吃飯,并開始相信身體才是最堅硬的武器。
然而夏明朗常常會忘記帶他們去吃飯,或者好好的就送上一把匕首一根繩,100公裏範圍的山區撒開去,在編號ABCD或者5432的某塊大石頭下面抄幾句好詩回來。
徐知着抄到過“此地無淫三百兩”,陸臻抄到過“藍田玉暖日生煙”,從此認定夏明朗此人的屬性為文盲加流氓。
Advertisement
*‘藍田玉暖日生煙’,經偉大的午夜場江山同學鑒定可以有多種斷句話如下
1.‘藍田玉暖 日 生煙’于是3P
2.‘藍田玉暖日生煙’即:‘藍田&玉暖日(了)生(出)煙’,于是生子。
可就是那樣苦,陸臻反倒不如最初時覺得難受,或者就是這樣,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人畢竟還是意識的生物,荒煙萬裏與大漠生煙說得是同一種景色,可是一個蕭瑟一個壯懷激蕩,那是人的心境。在那天與夏明朗在食堂正面交鋒之後,陸臻醍醐灌頂,他開始變得冷靜,仿佛觀察者的姿态,方進偶爾被他探究式的審視目光掃到,骨子裏一陣惡寒。
不過這顯然也不能怪方小爺沒種,某人明明已經被他整得死去活來三分像人七分更似鬼,可偏偏不惱不怒,随随便便掃過一眼,三分好奇兩分困惑,三分的不以為然還帶着一點看待實驗品的同情憐憫。
娘唷,這麽詭異的事是個人都受不了。
就好像這小子的靈肉是脫拆的,他的肉體正在經受折磨而他的眼中一脈從容,昭示着靈魂的閑庭信步。
邪行,太他媽的邪行了!!這算是精神分裂的一種麽?
“隊長……那個叫陸臻的是不是瘋了……”方進吓得肝顫,“我覺得他可憐我,大爺的,丫居然可憐我??”
夏明朗青筋狂暴,心道可憐你算個球,那小子眼角一瞥掃過來,那氣派那威風……老子還差點錯覺以為是中央首長在視察工作。他媽的訓了好幾年了就沒遇上過這號主,最要命的是陸臻的目光洗禮主要針對他,他夏氏的腦門那才是正面主戰場,方進那純屬側翼誤傷。
“隊長,咱要不要想個法子震震他。”方進揪着夏明朗不放。
“你自己想!”夏明朗冷哼一聲。
夏明朗頂不住,方進就更加傻眼,他原本就是油炸豆腐,金屬色的外殼下面就是顆雪白柔軟的芯。教官組裏唯一撐得住的就只剩下陳默,究其原因倒也很簡單,因為陳默不是人,他百邪不侵。
說到陳默絕對是個奇才,用夏明朗的話講,老天爺造陳默這種人出來就是為了給我輩槍手提供榜樣來膜拜用的。
他的訓練方式跟他做人一樣,平白坦率無花式,然而冷靜悍絕有驚人的穩定與理智,仿佛不知人情。每次開訓都是抱着槍出來一聲不吭地打一通,然後簡明扼要地說完要求就站在旁邊看着,能打中他八成的就能休息,不行的就跑圈,繞着靶場跑一圈,跑完再打,不成再跑。
陸臻最慘的一次在靶場跑完了一個輕裝30公裏。
當然,他還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那位老兄在實彈訓練的時候怕子彈,彈道離身三米就想溜,技術動作全變形,陳默扣了他兩次分覺得這麽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于是就想了個辦法,技驚四座的辦法,雖然他自己覺得再正常也不過。
他把那人綁在圓盤靶上,200米開外,一槍一槍地勾着邊打出了一個人形。那位仁兄被解救下來時淚涕橫流,全身肌肉震顫括約肌全面罷工。不過奇跡般的,等他緩過來他就真的不躲了。也是,實彈近身10厘米呼嘯着擦過耳畔的滋味都品嘗過,還有什麽東西能驚着他。
陸臻氣瘋了罵他草菅人命,讓陳默有種把自己綁上去,也讓他打這麽一回。可是陳默很坦然地告訴陸臻,他不去,因為你陸臻沒那個槍法。
那徐知着呢?陸臻記得他當時這麽問過。
徐知着的槍法足可以信任。
然而徐知着也不行,陳默看着他的眼睛平平靜靜地說:他的槍法很好,但是我還沒有相信他。
這是徐知着第一次聽到教官組對他的評語,不過他并沒有太多在意,甚至在那天的訓練日記裏他都沒有記上過這一筆,因為那時覺得不重要。徐知着的訓練日記裏只有決心和成績,因為夏明朗說過他們的訓練日記是只寫給自己的,徐知着在自己的世界裏并不接受失敗與陰影,只有超越,只有卓越!
徐知着一直都不太能理解陸臻最初的憤怒,在他看來那簡直就像是一個擁有了太多的小孩子遇上一點點不合心意的現實就在亂發情緒,太幼稚,誰告訴你現實一定會如你的想象?你應該迅速地妥協并調整自己。
當然,陸臻有權利憤怒,因為陸臻有權不在乎麒麟,所以他的堅持與強韌才顯得更難能可貴。但是徐知着不能,他在乎,他向往,所以他顧不上憤怒,這裏有他所有夢想中的一切,最強的軍人,最精的武器,幾乎目之可及的卓越巅峰像朝聖者眼前金黃色的雪峰之頂那樣寶相莊嚴誘人前進,于是腳下的萬丈冰雪身前的千裏苦寒,都不再可怕。
熬過去闖過去,一切攀登的代價,為了達到頂鋒所本應該要付出的。
這情懷很神聖,所以有力。
所以他比誰都快,然而那樣的速度讓他忘記去思考攀到山頂要幹什麽?也忘記了鋒線之後就是另一面的下坡,沒有人一直住在山頂……更忘記了人生其實是一條河,或者有起伏,卻永遠也不會有傳說中絕對的頂點。
苦難的日子很漫長,訓練的日子又很短暫,陸臻想,就算沒有愛因斯坦,他現在也能發現相對論。
他們奔跑,從跑道到公路,從山地到沙石場。
他們跳躍,從三米的高牆到三層的高樓,從離水面十五米的直升機到離地面1500米的運輸機,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撕扯身體,帶來眩暈。
他們射擊,從手槍到微沖,從95到SG550,輕機槍、重機槍、榴彈炮、迫擊炮,子彈橫飛火星四濺,每天訓練的彈殼都論麻袋裝,每個人手上都打出了成噸的彈藥。
槍法是練出來的,人也是。
一杆槍永遠都不可能足夠準,人也是。
沒有止盡的訓練,沒有止盡的練習,陸臻沒有時間回頭看,稍一停步,就被巨浪挾着走,要麽跟上,要麽被抛棄。
不過,這樣的訓練雖然艱苦,卻也肆意張揚,每一天都在挑戰自己的極限,到最後,徹底地豁出去了,反而生出快感來。精神把肉體放開,去疲憊,去痛苦,去承受。
陸臻在高壓水槍下與人厮殺,腳下是泥濘的沼澤,眼前只有白茫茫的水幕,猛然間一拳飛過來,身體猝然一痛,不等大腦做出反應,回手的一拳已經揮出去,就是這麽簡單。極限的疲憊讓身體輕得像羽毛,胸口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充滿了,想要長嘯,想要大笑。他看到夏明朗站在高牆上,手中四濺的水花像是華麗布景,在太陽下閃着熾烈的光芒,那一瞬間的畫面,像一場暴雨,在心裏砸出印跡。
這是一趟旅程,因為苦難而壯闊,陸臻有時覺得他應該慶幸自己參與其中。而一路上的人走人留則成為了最恸人的景色,都是鐵骨铮铮的男兒,流血時沒流淚,離開時卻痛哭失聲。陸臻最受不了這場面,雖然相處不久,可是高壓的環境讓他們親密無間,每一個寂寞的背影消失在視野都讓他心頭滴血的痛,皮膚被撕開,像骨肉分離。每次到了這個時候他都會很怨恨,可是夏明朗的眼睛藏在墨鏡背後,誰也看不到。
你是否也會覺得悲傷?
隔着黑色的鏡片,夏明朗看到陸臻在詢問,他沒有任何表情,同時感謝刺目的日光。沒有人知道有時他會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邊目送一輛車的離開,心中懷着傷感。那裏面坐着一個真正的軍人,即使他還不夠好,但同樣值得尊敬。
算上初訓,整體訓練期照理說應該為四個月,可現在完全沒有結束的跡象,陸臻認為自己全身上下已經被打回娘胎裏又重組了一遍,脫胎換骨徹徹底底,唯一堅持不變的只有信念,堅守的姿态,永不放棄的理想與希望。
夏明朗很頭疼,訓過那麽多人,陸臻是最挑釁的一個,他挑釁的方式不是大吼大叫,也不是咬牙切齒,他的問題太複雜,就連認同或者不認同用在他身上都像隔了一層,他太超脫。像方進說的,這小子精神分裂,他的肉體在自己精心設計的訓練中被錘打得堅硬強悍,可他的靈魂還安然地呆在自己的硬殼裏,通過那雙清亮的雙目,從容地審視着這一切。
有時候夏明朗寧願這小子像別人那樣叫出來吼出來罵出來,痛哭着絕望或者希望。可是陸臻不會,他的表現令人驚嘆。對旁人而言這是剝皮徹骨的身心磨難,對他卻好像是某種科學工作者的親身體驗,又或者……道成肉身的殉難?
媽的,他以為自己是耶稣麽?
夏明朗眼前再一次浮現出陸臻帶着探究意味的清亮眉目,忍不住一拳捶過去,力氣大了點,制式預算下的板材桌面完全沒有能力承受這種沖擊,像厚厚的曲奇餅幹那樣裂出一個大洞。
方進和陳默抱着資料前後腳進門,方小爺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門口:“隊,隊座您這是?”
“他媽的,你小子還真沒說錯,咱這桌子就是豆腐渣,手指頭一戳一個洞!”夏明朗有點哭笑不得。
“我就說吧,隊長。”方進頓時樂了,“您還老是怪我。”
夏明朗郁悶地看着自己不經事的桌子,擡腿去拔靴套裏的軍刀,陳默已經抽刀走過去幫他切掉裂口尖銳的邊緣毛刺,把夏明朗的手掌拽了出來。還好,沒傷到什麽,只是在手背上紮進去一根木刺,夏明朗用手拔沒留心斷在裏面,從袖子裏抖出小飛镖在燈下挑得專心致志。
方進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桌上,夏明朗擡頭略掃了一眼标題:“出殺招了?”
“啊!”方進鬥志滿滿的。
“行,盡快!”夏明朗吮掉手背上那一點血珠子,從抽屜裏摸出兩百塊錢拿去後勤上填單換桌子,這是嚴正為防公物損壞過于頻繁出的狠招,報修要親自前往而且手續複雜。後勤支隊的老何收到風聲專門過來看他笑話:哎呀呀,難得你老兄也有今天。
夏明朗抱怨說咱們已經窮成這樣了嗎,紙糊的桌子也比這牢靠。老何搖搖手說非也非也,給你們換全實木要毀也是一樣的毀,還不如現在這樣給你們省點錢。
夏明朗垂頭喪氣地扛着一大包板材回去自己修桌子,鐵釘銜在牙間,戴上戰術手套随便找了一片鐵皮墊着,一拳一拳把釘子砸進木板裏。腳邊放着方進剛剛送來的報告,風吹過幾頁,露出黑體字标題:疼痛耐受力訓練。
2.
早年麒麟基地的疼痛耐受力訓練主要是電擊,小傷害大痛苦,10mA的電流足以讓人生不如死,剝皮瀝骨一般的劇痛焚身,而且相比較別的常規刑訓來說後遺症也小得多。不過最近兩年因為方進的意外加入,讓基地醫院有了新靈感,與醫院裏其它搭花樣子的科室不同,麒麟基地醫院融合外科與骨傷科的綜合性戰場傷害科是絕對的人才濟濟,無論是變态程度還是醫術,那都不是尋常人可以想象的。
方進自幼習古武出身,民間武術一向與中醫尤其是中醫骨科針灸密不可分,針灸這玩意可以鎮痛當然也能致痛。方進入隊後與骨科的羅則成狼狽為奸共同進步,開發出一套全新的刑訓方案,畢竟電擊如果控制不好也會造成神經系統障礙與體內的電解質紊亂。
疼痛訓練并沒有事先說明,當陸臻他們被領進醫院大門時還以為要體檢,可是坐下之後才發現不對頭,獨門獨戶的隔音間,焊接在水泥裏的鐵椅,還有專業的繩衣,夏明朗與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坐在他兩米之外,各色儀器與電線歸總到他們面前的電腦終端。
陸臻困惑地略一皺眉又舒展開,好奇地問:“怎麽是這樣的?”
“你以為應該是怎樣的?”夏明朗挑眉,“紅岩還是渣滓洞?”
“那是一個地方。”陸臻失笑。
“不會讓你失望的。”羅則成端着白瓷盤從門外進來,盤子裏零零落落地放着幾個密封的1ml離心管,方進把陸臻的軍褲卷上去,在小腿上下針,感覺麻麻的,卻不太疼。
“這是在幹嗎?”陸臻脫掉上衣,配合羅則成把那件繁瑣的繩衣穿上。
“降低你的痛阈。”
“哦?”
“痛阈,人對傷害性感受的反應是有一定阈值的,只有高于一定值的刺激才會被……”羅則成一邊解釋,一邊有條不紊地把各種感應器的圓膠片貼到陸臻裸/露的皮膚上。
“你可以直接說為了提高我的敏感度。”陸臻嘀咕。
“呃……理解能力很好。”羅則成挑了一個試管為陸臻做注射,針尖紮入肉體的刺痛讓陸臻忍不住打顫,羅則成一頓,看着陸臻的眼睛說:“感受度也很好。”
“這又是什麽?”陸臻開始發慌,因為他發現之前他專門為此做出的心理建設很可能是無用的。
“辣椒素!”羅則成手法老道地推針,陸臻只來得及罵出一聲我,連靠字一起堵了在喉嚨口,整個人都僵了,烈焰焚身,來自身體內部的痛,好像熔岩流過血管。
夏明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面無表情地慢慢抱住自己的肩膀。
“精神重複體驗性自發痛,看來上次他們給你的心理陰影很重!”坐在夏明朗身邊的唐起老兄目不斜視地扔出定論。
夏明朗轉了轉脖子說你他媽閉嘴。
陸臻呼呼地喘着粗氣緩了過來,失散的瞳孔重新找到焦點,羅則成拍着他的臉頰問他感覺怎麽樣,陸臻嘶聲怒罵說感覺好極了。羅則成寬容的笑了笑說:“OK,那我們現在開始。”方進打開針包尋找适合的長度。
“啊??”陸臻的眼睛都直了。
羅則成捏開陸臻的下巴把牙套放進去:“忘記告訴你,剛剛那針也是用來降低痛阈的,或者說,提高痛敏……”
說話間針尖已經刺破了皮膚,柔韌的細銀絲在方進巧妙的腕力之下流暢地刺入穴位裏,初時只是一點微涼的麻,在全身上下火燒火燎的熱痛中細不可辨,進入到某一個深度之後陸臻的身體忽然像一只煮熟的蝦那樣繃緊弓了起來。
陸臻拼命掙紮萬分驚愕地看着自己的右腿,那上面什麽都沒有,可是他有筋骨碎裂的錯覺,劇痛像驚雷一樣劈開腦神經,耳中嗡嗡爆響,視野的邊緣開始扭曲變形。特別加制的繩衣利用無數條寬闊的帶子把他牢牢地捆在鐵椅上,陸臻劇烈的掙紮讓椅腳開始搖晃,如果不是整張椅子都焊在鐵板上被澆死在水泥裏,夏明朗真擔心他會連人帶椅地跳起來。
坐在監視位的唐起向方進打了個手勢示意繼續,夏明朗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角,有一針刺痛像電流一樣從太陽穴裏竄過去,勾起他很不美好的回憶。
媽的,這群變态太狠了,比老子還狠!
方進和羅則成商量了幾句,抽出一根長針開始消毒,陸臻赤紅了雙眼瞪住他,帶着牙套的嘴裏惡狠狠地罵着含混不清的髒話,從中文罵到英文,從英文罵到法文再罵回來。方進有些驚訝地看着羅則成說沒想到這小子頂着大姑娘似的小身板兒這麽能撐!羅則成嚴肅地糾正他:各種數據都證明女性對痛苦的耐受力要好過男性。
再一針下去,陸臻所有的髒話都卡死在喉嚨口堵住了,肌肉奇異的痙攣讓五髒六腑都産生撕裂的痛感,胃像是已經被揉碎了,融化的胃液像強酸一樣直沖進腦仁裏跟那一連串的字片膠結在一起堵在喉頭。羅則成非常及時地把椅子搖起一個斜角,咬碎的牙套和胃裏殘留的食物一起噴射出來,落進早就準備好的膠袋裏。要是在平時,陸臻一定會豎起中指挑釁說真他媽的有備無患,只是此刻他真的顧不上了,所有的思維能力都已經被生理上的劇痛敲得粉碎。
不過幾分鐘而已,陸臻全身上下已經像個落湯雞那樣濕了一個透,汗水一滴一滴的從他的額頭上落下去,眼前開始飄浮出不規則的色塊。在迅速吐光了所有的黃膽之後,羅則成又把他正了過來,沒了牙套阻礙,陸臻虛脫地小聲抽氣,嘴唇喃喃地蠕動。羅則成翻開他的眼皮看瞳孔擴散程度,聽到幾聲支離破碎的:“我X你媽!”
“A+!”羅則成與唐起對視一眼,脫口而出。
方進擦着額角的冷汗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再眨眨眼,閃着星光的大眼睛裏已經開始流出欽佩。夏明朗終于忍不住走到前面去,羅則成擋住他說你有話等會再問,他現在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
陸臻混糊嘶啞的慘叫聲忽然停止,幾秒鐘後發出兩個模糊的音節,雖然過度緊張的聲帶把這兩個字打造得四面漏風,夏明朗還是聽清了。
姓陸!
羅則成驚訝地張大了嘴。
“自我催眠,”唐起說,“類似我沒事我沒事,或者這不是我,不是我的身體。是人都這麽幹,但有效程度取決于一個人的精神控制力,他很強。A+級控制力。”
夏明朗慢慢彎下腰去看陸臻的眼睛,渙散的瞳孔因為映入了他的臉而又凝出精光,陸臻在凝聚精力看着他,有如一直以來的那樣,冷靜克制從容不迫,仿佛超脫的審視。夏明朗忽然有種強烈的沖動想要劈開他的大腦看看裏面到底住着什麽。
“要繼續嗎?”這句話沖口而出連夏明朗自己都吓了一跳。
陸臻喉頭滾過兩下,罵出三個字:“誰怕誰!”
羅則成來不及阻攔,方進捏住針尾略擰了一下,陸臻的身體猛地彈起來像石雕一樣凝固在空氣裏,這下子不用唐起報警是個人都知道……極限了!
方進連忙起針,夏明朗一刀劃斷了所有的繩結把人抱到旁邊的急救臺上,羅則成開始做心肺按摩,連唐起都沖了過去手持電擊器準備。夏明朗幾乎狼狽地瞪着唐起:“你們不是說這不會對人有實質性傷害嗎?”
“是不會對肢體有實質性傷害,人對痛苦的感覺來自大腦對傷害性感受的反映,外界刺激觸發感受器,由神經傳導通過脊髓傳給中樞。他們只是直接刺激傳感器,蒙騙大腦制造出像截肢病人的那種假肢痛,所以除了第一環,痛覺通路上的後繼反應一個不會少,痛覺中樞會指揮人體做抗傷害性反應,肌肉收縮、休克、或者……心髒猝停。”
說話間陸臻已經急促呼吸着醒過來,羅則成捏着準備好的腎上腺素猶豫了一下,又扔回去,滿頭大汗地瞪着唐起罵道:“你他媽拎着這玩意兒站在這裏幹嗎?”
唐起有些無辜:“我就只會用這玩意兒。”
唐起主攻心理科,會用心髒起搏器已經算是好學的好青年。羅則成拽着他的衣領把人甩到旁邊去:“鎮靜劑!”巴比托酸鹽之類的鎮靜劑可以舒緩高度緊張的大腦,同時阻斷神經遞質的傳導,讓大腦盡快地從疼痛狀态中解脫出來。
唐起測算陸臻的生命指數正在估計鎮靜劑的用量,陸臻的呼吸卻陡然尖銳了起來。“呵……呼呼……”沉悶的呼吸聲好像在拉破風箱,胸口劇烈地起伏,臉色迅速地憋紅。
“把檔案袋扔給我!”夏明朗趕在所有人醒悟之前迅速地做出了應對,一個箭步沖過去用手捂住了陸臻的口鼻:“深呼吸!深呼吸,吸氣!”
方進撲到桌邊連着文件一起把整個牛皮紙袋甩了過去,夏明朗在半空中接住,顧不上裏面的重要文件撒了一地,把撐開的紙袋罩到陸臻臉上,同時在他耳邊大吼:“呼吸,保持呼吸!不要停!”
陸臻在模糊的意識中只覺得全身僵直,肺部堅硬得像澆透了水泥一樣喘不上氣,越是貪婪地吸進甘美的空氣就越是感覺窒息,眼前憋得發黑,可是耳邊一直有個聲音敲打着他的鼓膜:呼吸!
然後,鼻子和嘴都被罩住,随着自己呼出的濁重氣體被再次吸入,因為過度呼吸所造成的二氧化碳缺乏症狀才慢慢緩解,堅硬的胸腔破開一角,慢慢柔軟,把一點活的氣息送進心髒。
過了好一陣陸臻才停止哮喘,轉動着眼珠努力視物,慢慢把自己撐起來。
“好了好了,小夥子,很快就沒事了!”唐起拿着鎮靜劑走過來試圖充當救世主,陸臻呆滞的視線凝固在針尖上,夏明朗直覺想說不好,陸臻已經迎面一腳跺向唐起的小腹。夏明朗雙臂箍住陸臻的胸口奮力往後仰,兩個人一起滾下急救床,唐起還沒及反應已經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但是被陸臻的腳尖掃中肩膀還是疼得他整張臉皺成了苦瓜。
“鎮靜劑!”夏明朗急得大喊,這小子撲騰得太厲害會拉傷自己。
羅則成和唐起到底是醫生,都被這火爆的場面唬住了不敢動,還是方進拿出戰鬥人員的基本素質把一針藥劑送進了陸臻的靜脈。夏明朗慢慢感覺到身下劇烈的掙紮變得微弱,陸臻開始收縮起四腳像個嬰兒那樣蜷縮起來,他終于松了口氣把陸臻又抱回到急救床上,這才發現身上的作訓服已經濕了個透。
唐起脫了一半上衣呲牙咧嘴地讓羅則成檢查傷勢,肩膀上紅了好大一片,很嚴重的軟組織挫傷,好在沒有傷到骨頭。
夏明朗幸災樂禍的看着唐起:“你現在這叫什麽痛?”
唐起從牙縫裏哼出來:“機械性傷害痛……”他一頓,又瞥了一眼光速腫起的皮肉說:“很快會有炎症痛。”
鎮靜劑開始慢慢展示它的安撫效果,陸臻像一只小貓那樣哼哼着蜷縮成一團,唐起抽冷氣讓羅則成給自己貼膏藥,一邊說:“你現在可以問他點什麽了,應該會說的,溫柔點。”
夏明朗轉了轉眼珠從背後抱住陸臻,伏在他耳邊輕聲問:“餓嗎?”
陸臻愣了一會,抽着鼻子點了點頭。
“想吃點什麽?”
“番茄炒蛋……嗯,烤麸,糖醋小排。”
“好的沒問題,我幫你叫。哦,對了,叫餐留誰的名字,你叫什麽?”
“陸臻。”
夏明朗與唐起對視了一眼,低頭看到一頁常規盤問目錄,反正他也沒什麽目的性,就順着一路東拉西扯地把問題一個個問下去,可是問了幾個之後夏明朗慢慢又發現不對了,因為陸臻開始說謊。姓名年齡是真的,家庭地址是假的,父母的職業是假的,可是籍貫又是真的,半真半假非常巧妙的說謊方式,而假的職業與工作地點還能配套。
唐起感慨說:“看來我們的小朋友事先做了充分的準備。”
夏明朗有些動容,強痛加鎮靜劑安撫,效果絕對比得上專業的吐真劑,在這種狀态下人的主意識模糊進入潛意識接管,潛意識很容易對外界刺激做出如實反應,陸臻沒有受過麻醉品耐受性訓練,居然就可以對自己的潛意識保持控制力,這一點相當了不起。
唐起研究興趣大起,顧不上自己重傷的肩膀想過來親自誘供,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剛一進入陸臻的視距範圍,陸臻就拼命往夏明朗懷裏紮,哆嗦着大聲叫起了救命,唐起就索性借用威懾力逼供。可是還沒問兩句,夏明朗一腳抵到他的腰上把他推離床邊,同時用手掰開了陸臻緊握的拳頭,還好,手裏沒藏着什麽東西,不過這小子顯然已經收縮肌肉準備攻擊了。
唐起吓出一身冷汗,不死心地揉着肩膀說:“我這裏有吐真劑,要不要用?”
方進看到這裏也反應過來了,心裏剛剛升起的那些,類似,啊,原來這小子也不過如此的念頭又滅了下去。的确,受審時只要能守住秘密,你就算是哭得跪下來磕頭也是你牛。
夏明朗放眼刀殺向唐起:“違規了!”
唐起被殺得當即閉嘴,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尴尬的隐秘,刑審訓練對問題目錄和主測者都有嚴格的控制,報批手續也更複雜,像現在這樣順手牽羊的試探已經是擦邊球了,上吐真劑那簡直就是板上釘釘的找死。
當然,陸臻此刻意識單薄完全領不透形勢,倒是身體被制立即引起了他的強烈反抗,可是被鎮靜劑麻木着的神經與酸疼松馳的肌肉根本無法對抗夏明朗絕對強悍的禁锢力量,軀體不受控制的恐懼再次席卷了他,陸臻忽然放棄掙紮開始小聲哭泣。與一般的哭喊不同,他哭得毫無聲息,只有大顆的眼淚不停地滾下去,失焦的瞳孔被淚水洗得晶瑩剔透,好像無意識的娃娃,脆弱而美麗。
夏明朗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在這個屋裏哭得再慘再難看的都見過,淚涕橫流嘶聲慘叫哀號告饒的多了去了,都是正常反應。在如此可怕的折磨面前,沒有誰能足夠堅強到可以鄙視旁人。可是哭成這樣的……夏明朗低頭看着自己懷裏哭得像個小孩子那樣傷心委屈的陸臻,心中陡然升起一絲久違的罪惡感。
方進啧啧說,嘿,隊長你現在看起來簡直像采花大盜在欺淩幼女……啊不是,幼童!
夏明朗揚手一道白鏈飛出去,對方進不用客氣,小飛镖而已還傷不到他。
“哄哄他,你哄哄他!”唐起與羅則成面面相觑也有些狼狽,這兩個剽悍人物雖然冷血,可到底還有點殘留的良心受不了去欺淩弱小,好吧,當然,陸臻不弱小。夏明朗滿頭黑線地把那兩只白衣魔鬼揮開,一手罩到陸臻臉上擋住他所有的視線,小聲哄着:沒事了,沒事了,睡吧……
“嗨,這小子潛意識裏居然很相信你!”唐起大奇。
夏明朗冷冷地瞪着他,心想老子再狠也算是個人,他不信我難道信你們這些鬼?
當所有的外界刺激消失之後,陸臻很快地昏睡了過去,夏明朗按着他的頸動脈試了又試,終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唐起在一天之內被陸臻生命威脅兩次,虎睡尤有餘威,拒絕再度接近陸臻,羅則成幫陸臻檢查完身體之後,開了藥劑叫人把他送到隔壁去輸液。
四個人把臺風過境的房間收拾好,羅則成深呼吸了兩次才開門出去叫下一位,不得不說,像這麽高強度的訓練一天只安排五位是明智的。
等夏明朗跟完當天所有的特訓走進休息室,陸臻已經醒了,睜大眼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輸液管,基地醫院專門給他們一人開了一間病房休息,除去後來搏鬥時磕傷的幾塊淤痕,陸臻現在看起來就跟普通感冒了一場沒什麽分別,沒有人能猜到他剛剛經歷了一場地獄之旅。夏明朗心想羅則成那混蛋水平還有的,同時心中感慨這年頭還真是科學進步技術發展,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臉書生靠着兩根針一點藥就能讓最堅強的戰士生不如死,好在……即便如此,真正堅定的勇士仍然可以守住自己的內心。
夏明朗在床邊站了一會,見陸臻目不斜視,挑了挑眉毛轉身要走,陸臻出聲叫住他:“我覺得你們違規了。”
夏明朗這一聽倒躊躇了,心裏猶豫着他是應該橫眉立目地說老子違就違了你咬我,還是嘻皮笑臉地說哪有啊,我這人膽小你別吓我。
“我覺得你們涉嫌探取個人隐私,請告訴我類似我初戀的女朋友叫什麽名字,是不是很漂亮,現在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這樣的問題價值何在?”
夏明朗頓時樂了,從兜裏摸出煙來點上,吐出一口煙霧才笑着說:“為了拉家常,聊聊姑娘說說舊事,搞得像老朋友。對了,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警覺的?你剛開始明明很配合。”
“是啊,很配合,莫名其妙的前一分鐘還被人整得水深火熱的,後一分鐘就有人抱着我,問我想吃什麽,我還覺得這人特好。不過……”陸臻的眼睛微眯笑得有點詭異:“知道為什麽嗎?我最煩有人問我女朋友是誰。因為我從來沒有過女朋友!”
“靠!”夏明朗扶額,“真的?!”
陸臻沒回答,過了一會兒卻問:“後來我哭了?”
“還好,不是哭得最慘的。”
“但是我哭了!”陸臻終于忍不住看向夏明朗。
夏明朗笑道:“你不會哭麽?”
“不,事實上我常常哭,但是……”
“不用但是,”夏明朗忽然沉下聲線,“私人告訴你一個堅持的秘決。專注,放棄所有不必要的,只守住根本,你要把自己縮得很小才不容易被擊中。”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一定要這樣,為了看我屈服嗎?”
“不,為了向你證明你能承受。”
陸臻一愣,憤怒漸漸從他的眼中淡去,他的嘴角微翹慢慢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很好,說服力先生,你又一次說服了我。這個理由我能接受,我沒有問題了,你可以走了。”
夏明朗當然是要走的,可是被陸臻這麽一說又僵上了。他頓時就有點怒,心想這到底是什麽鬧鬼的毛病,為什麽他跟這小子就是扯不清這上下級的關系,一不小心又被他當小弟給發落了。夏明朗很是郁悶,可是為了這麽點雞毛小事發作又實在不符合他的個性。夏明朗當機立斷地擡腳就走,最後踏進徐知着門裏時還帶着一絲怒氣,以至于徐知着看到他明顯地瑟縮了一下。夏明朗心懷大慰,心想對嘛,這才像個正常人的反應,就算是生理性反射,也應該對自己這個剛剛給他吃過苦頭的家夥表達一點敬畏嘛。
徐知着也是A+,而且他比陸臻乖得多,他不挑釁,也就沒有鬧到要急救的地步,而正因為前期沒有鬧很僵,所以擦邊球當然更不會有進展。夏明朗拍拍徐知着的腦袋說,嗯,小夥子還行。夏明朗極少對徐知着表示什麽肯定,徐知着頓時眼睛就亮了,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諸如我剛剛的表現如何,大家的表現如何……等等等。
人總是如此,付出越多則期待越重,也就越想得到結果,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可是夏明朗心底卻一驚,陡然發現今天的徐知着似乎有些反常,因為平時他從來不提問。
相比起陸臻無處不在的挑釁,他的同寝室友徐知着簡直配合得好像上輩子就在麒麟基地裏呆過,沒有問題,從無疑議,甚至連一些故意留出的刁難他都泰然接受,他幾乎是不引人注意的,除了計算成績的時候。
成績出色!
可是,夏明朗敏銳地抓住了自己心中那絲莫名的情緒陷入了沉思:為什麽,這麽出色的學員,我卻不太喜歡他?
站在教官的立場,夏明朗從來都克制自己對學員的私人情緒,就連陸臻那麽刺兒頭的兵,他也仍可問心無愧說決無成見,可是徐知着……這種奇怪的警覺戒心算是怎麽回事?
徐知着問完才發覺沖動了,夏明朗已經笑起來,眼神暧昧言詞模糊:“很好啊,很好!”徐知着配合地笑了笑,卻也覺得這就應該是夏明朗的回答。
夏明朗探望完所有的受訓人員回辦公室,還沒出醫院大樓就看到政委謝嵩陽的車在外面停着,腳下一轉條件反射地就開始繞圈。謝嵩陽搖下車窗招呼了一聲,見夏明朗目不斜視地越走越溜邊,哭笑不得地從兜裏摸出一包煙砸了過去。夏明朗不得已半空中抄住了,恭恭敬敬地給謝嵩陽送了過去,老謝嘆息一聲說你收着吧,這年頭,這地界,太邪了,別家那裏都是小輩兒給領導敬煙,哪像咱這兒啊,混太慘了,我要跟你說會話都得先孝敬你。
夏明朗嘿嘿笑着說哪能啊,那是您心疼我。
謝嵩陽開了副駕駛座的門說上來,夏明朗垂頭鑽了進去,一邊鑽還一邊嚷嚷說我這月的黨費可交了啊!謝嵩陽也不動氣,指着醫院大樓說情況怎麽樣?
疼痛忍耐畢竟是個大課目,又涉嫌一點不那麽光明正大的性質,謝嵩陽作為政委對此表示關心也是正常的。而且這也是初訓結業之前最後一個大課目,就像是一批原鑽如今磨到了最後一面角,老謝再莊重的性子也按捺不住想提前看看火頭。
“還行吧!”夏明朗抽出一支煙來在煙盒上敲了敲。
“怎麽又是還行?我剛剛問過了,兩個A+剩下的全是A,這麽好的戰士你怎麽就一點不興奮?而且放全面了看,那個陸臻是刺兒頭了一點,可徐知着真是一杆好槍啊!前幾年你從黃老二手裏搶到陳默的時候那開心的,差點請全基地人吃晚飯。”
“成熟了麽!”夏明朗嘻笑。
“是啊,是成熟了!”謝嵩陽感慨:“前些年我和老嚴兩副辔頭就怕拉不住你這匹野馬,現在我們兩個掄鞭子,你要不想動連一步都不挪。你說你什麽時候能跟領導保持點一致性啊,夏明朗同志。”
“我要能總跟領導保持一致,那我不就成領導了麽。”夏明朗笑得眼角微彎,漆黑的瞳仁閃閃發亮。
謝嵩陽嘆氣,伸手撸着夏明朗的刺硬的頭發,沒法子,最得意的兵,最長臉的下屬,鬧什麽別扭都是可愛的,就跟自己兒子一樣。
“我知道你怎麽想的!”謝嵩陽沉聲。
夏明朗詫異地轉過頭。
“你就想趁你跟他們還不熟,趁你還沒上心,能折騰趕着折騰了,能打發的都打發了……別将來有個什麽萬一一萬的,再讓你傷心。”
“我不是……”
“你這樣不好,明朗。對,我不是你們戰鬥部門出來的,我也不能說我都懂,可是你這樣先在主觀上給他們判上死刑,全讓他們自己爬出來,這樣不利于激發戰士的潛力……”
“我沒。”
“我知道朝輝就這麽走了,你心理上受不了,可那真不是你的責任……”
“我沒有!政委,真不是這樣。您看那邊兒……”夏明朗指着窗外一中隊宿舍那個方向,“就我自己那一塊,百八十號人在我心裏住着,我這心就算再大,分到每個人頭上也就那麽丁點兒了。說句不好聽的,就當我能活一百歲吧,走了一個我分個一兩年惦念着也到頂了。可我這麽點小傷心算什麽呀。你看啊,我們就說陸臻吧,獨子,那書念的,多好啊,爹媽能不寶貝嗎?就擱您生這麽一兒子,您能不當個寶似的?我是怕交待不過去呀!”
謝嵩陽沉默了一會,又從襯衫口袋裏摸出一包煙來塞到夏明朗手裏,夏明朗觸手接到是軟的,再一看,鮮紅的中華殼子便笑了:“喲,您最近上檔次啊。”
“少給我貧,你嫂子給我寄的。”謝嵩陽發動車子開去辦公樓。
“嫂子真好。”夏明朗老實不客氣地把煙放進自己兜裏。
“妒嫉啊?嫉妒自己找一個,到年底就三十了,連個女朋友都沒。你說你,越長越不出息了,剛來那會兒那聲勢,各色小姑娘的信像雪片兒似的,搞得我和老嚴直嘀咕,心想這小夥子好是好,可別在這作風上出問題……現在?難得有封信還是你妹寫的。”
“成熟了成熟了!”夏明朗抱着煙笑得一臉無賴。謝嵩陽拿他沒辦法,在辦公區把人給推了下去。
*****
過度呼吸症候群/過度換氣症候群(Hyperventilation syndrome):指急性焦慮引起的生理、心理反應,發作的時候患者會感到心跳加速、心悸、出汗,因為感覺不到呼吸而加快呼吸,導致二氧化碳不斷被排出而濃度過低,引起次發性的呼吸性堿中毒等症狀。
烤麸:是用帶皮的麥子磨成麥麸面粉,而後在水中搓揉篩洗而分離出來的面筋,經發酵蒸熟制成的,呈海綿狀,坊間一般食品店均有售。如著名的海派四喜烤麸。
3.
九月,按說是算秋天了,可天還熱着,秋老虎熱得兇悍,陸臻還在埋頭凝神對抗那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訓練,夏明朗忽然冒出來呵呵笑着說一句:行了,結束了,剩下的人就算過關了。
如此輕飄飄的一句話讓陸臻完全沒有真實感覺,他轉頭茫然與徐知着對視從後者眼中也看到了濃濃的疑惑。初訓時有100多號人,開場就刷掉一半,之後陸陸續續有人離開,到最後走出試訓期的,只有區區21個,夏明朗搞了個小小的儀式恭喜大家劃時代的壯舉,因為這是第一次過關人數突破20大關。
過訓的21個學員有12人進入麒麟行動二隊,另外9個劃歸夏明朗名下,陸臻就是那九人之一,雖然相隔只是一道院牆,可是離情別意還是讓大家抱頭痛哭了一陣,好在徐知着與他一個隊,也算是聊以安慰。
最後分離的時候,大家都有些磨蹭,陸臻本以為方進站在旁邊看着會不耐煩,沒想到方小爺兇巴巴地走過來一人一記重拳:“丫挺的,過去了給我骨頭收緊點,別砸了我方進的招牌。”
這話說得糙,可是方小爺圓溜溜的眼睛裏亮得有銳光,像是覆了一層水膜,唬得誰都不敢反抗。
宿舍換了大間的,比原來大了一倍有餘,才兩個人住,空間寬敞,書桌衣櫃俱全,還有獨立的衛生間,連陸臻都啧舌于基地的硬件待遇。分配宿舍的肖準指靠牆的那張空床對他們說:“趕上了,這是咱們中隊目前唯二的兩張有紀念意義的床之一,誰要?”
有紀念意義的意思是,曾經有過某個應該會被豎紀念碑的人曾經睡在過這上面。
“那另外一張呢?”陸臻問。
肖準說:“隊長睡着。”
“我睡!”陸臻斬釘截鐵。
早先被搜走的東西又都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手機,PDA,筆記本,PSP一個都不少,空放了這麽久,電池全耗光了。陸臻把宿舍裏所有的接線板都插上了充電。充好電再開機陸臻才發現他名下所有的電子産品從內存硬盤到歷史記錄全讓人給翻了個遍,下手的那位雖然行事幹淨利落,可無奈陸臻是這行的祖宗,自編小程序巧妙地記錄了這一切。
陸臻嘆氣,心想還好小生精明強幹,事先把整個電腦硬盤打包刻盤寄回家裏備份,帶過來的本子幹淨純潔真是比陽春白雪還陽春白雪。可嘆的是他幾個月前搗騰這事兒時還心中頗有小愧,只覺得自己小人長戚戚,信不過兄弟戰友君子坦蕩蕩……可現在?
陸臻撇撇嘴,你不得不說人品這玩意兒是沒有下限的。
搬完了行李領裝備,陸臻與徐知着一行人多人成行地跟着陳默走。陸臻對于領裝備這麽點小事居然要驚動陳默這尊冷面殺神頗為不解,可是進了倉庫之後再走幾步就悟了,陳默領着他們直奔了地下室。陸臻一路往下走,數着臺階輕扣牆上的水泥。陳默頭也不回地說出陸臻心中的懷疑:戰略級防護,可以抵擋中型氫彈。
陸臻一愣,後背竄起一道涼氣。
臺階下到底是戰防級的甬道,陸臻看着牆上冷冷的熒光陡然有了一種血液燃爆的錯覺,他與徐知着對視一眼,彼此從對方眼中看到燃燒的興奮,好像一腳踏出,終于進入了全新的領域。
裝備庫的主管是個中尉,名字叫歐陽斌,陸臻看着他胸前的銘牌意識到這是他在麒麟看到的第一個具有真實身份的人,除了那四個雷打不動的教官,之前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知身份。而事實上他們的活動範圍一直被巧妙地控制在某一個區域,即使已經在這裏訓練了四個月,他們對這塊土地仍然一無所知。
陸臻暗暗嘆氣。
要領的裝備很多,七零八碎像小山似的一大堆。
光是PLA作戰服就有四套,沙漠、從林、城市、雪地以及配套的靴子,還有常服,作訓服,夏季的冬季的。
小零碎就更多了,指南針、多功能手表、睡袋、各種各樣長長短短的繩子、藥品、盒子、口哨,空罐子,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一個士官把分配好的小山推到他們面前,逐一講解,有些東西是非制式的,平平無奇的外表之下有着巧妙的功能。
常規作戰服之外,陸臻還看到一套美軍陸戰隊的叢林迷彩,拿過來一翻才發現居然是仿的,陸臻頓時困惑不解。按理說美軍的單兵常規裝備市面流通,要搞一套不費吹灰之力,陸臻老家的櫃子裏就放着全套美軍軍服,當年一個老朋友回國帶給他的生日禮物。
歐陽斌看陸臻翻來覆去看個不停,笑道:“偶爾會用得着,這玩意兒全球通行,跟AK47一個屬性。”
“可是,仿的?”陸臻翻給歐陽斌看标識。
“是啊,畢竟正品還挺貴的不夠大路貨,這是專門從南邊黑市上收來的。”歐陽斌笑得意味深長,“有時候假的得比真貨更真。”
“一切為了實戰。”陸臻小聲說,他是聰明人,一點即透。
一切為了實戰!
這句話在他的老部隊流傳了很多年,從軍長到普通一兵都将此話奉為珍寶供上神壇,可是供上去了,就好像再也拿不下來似的,高高在上。生平第一次,陸臻清晰地感覺到這句話的存在,想不到竟是在一件如此普通的衣服上。
“是的,”歐陽斌笑得很溫和,“不過,在我們這裏,我們更習慣的說法是:這就是實戰。”
陸臻頓時動容。
領完裝備,一行人背着比自己人還大的背包去領槍械,徐知着指着一個穿士官服的中年人對陸臻說:“你看那邊?!”
陸臻定睛看過去,視線凝聚在那人的肩章上,大驚,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六級士官??據說六級士官的待遇約等于團級,然而這年頭團長常有而六級士官不常有,反正陸臻從軍這幾年一個都沒見過。
陳默領着他們走過去給老士官遞了包槟榔,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段叔。
全場震驚。
後來陸臻才知道此人姓段名澤宜,跟着56槍族一起出生,參與過八一杠的定型,就連嚴大頭看到他都要客客氣氣地叫聲老哥。
段澤宜樂呵呵笑得慈眉善目地拍拍陳默的肩膀,嗔怪:“哎呀,你看你這孩子,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還老送我東西,知道我不抽煙……還,啧啧。”
孩……孩子??
堅忍如徐知着,嘴角也抽搐了幾下。
領槍是一個一個來的,問完習慣喜好再看形捏骨,段澤宜握到陸臻的左手時咦了一聲:“左撇子啊?”
這也能摸出來?
陸臻匪夷所思地點了點頭:“不過我用右手開槍。”
“唔,別浪費了,等着。”段澤宜從後面庫房裏給陸臻拿出來一支黑星92,“這槍我改過,更适合雙手雙能。95步要改雙手動靜太大了,我怕改不好。”
段澤宜手中握着烏黑的兇器笑眯眯有如彌勒,那雙手并不太粗糙,指節細長手掌寬厚,掌紋中浸洇了深色的機油。陸臻忙不疊地點頭道謝。不一會兒,徐知着領了他的裝備向陸臻獻寶,興奮的狂喜:“手工槍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頭寶,對于雪茄客來說Cohiba的限量版是他們的夢想,有人用幾百萬裝音響,有人花幾千萬買飛機,而對于一個槍手來說,手工定型的重型精确槍管是至高的夢想。陸臻很能理解徐知着的幸福感。
段澤宜發完槍心情愉快,小朋友們乖巧懂事,一口一聲段叔叫得他心花怒放,樂呵呵地對着陳默說:“小默,回去把你的家夥什放開來讓他們開開眼!”
陳默略一皺眉,回去還是領着他們去一中隊的槍房開了自己的櫃子,嘩的一聲,陸臻聽到身邊響起激烈的心跳聲。
雖然所有的軍人都免不了拿槍的時刻,卻不是每一個軍人都夠格做槍手,不過顯然陳默是。一道冷光掃過虹膜,輕輕的咔嗒一聲,櫃門洞開,像阿裏巴巴的寶藏。那槍櫃裏放着所有陳默名下的武器:AMR2 12.7mm反器械重狙,JS 7.62mm中遠程狙擊步槍,QBU-88小口徑常規狙擊槍,SSG69,巴雷特M82A2,SSG04,……
陳默指着最後兩杆槍說不是我的,然後垂手站到了一邊,雖然陳默沒做任何明顯的禁止,可是到底沒人敢伸手,一雙雙眼睛膠死在槍上,隔着空氣撫摸烏黑的金屬。那杆QBU-88和剛剛徐知着那杆一樣改過,雖然外形看來沒什麽變化,但是槍管換了材料加重冷鍛成型,兩腳架按在護木上不影響槍管。SSG69陸臻早就見特警隊有人用過,巴雷特也一直聽說有引進,真正讓他驚詫的是SSG04,這槍是SSG69換代版,04年剛剛定型出廠,上市還沒兩年,陸臻從來沒有見過實槍。
胸口有一些極其猛烈的東西在跳動,陸臻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是啊,值了……雖然夏明朗的态度惡劣,陳默的眼神很冷,但是這個地方,這群人,他們有權利苛刻地挑選隊友。
陸臻看到徐知着的視線凝聚有如子彈一般死死地盯着陳默旁邊那只槍櫃,那個櫃子上還沒有名字,陸臻知道他是想要在這裏擁有一個名字。
當天晚上整個中隊占了食堂的場子灌酒歡迎新隊員,夏明朗淡淡一掃就看出來這些新兵蛋子的眼神中已經起了變化,亮家底果然還是有用的。氣氛很歡騰,老隊員在鄭楷老大的帶領之下也頗為熱情洋溢致了辭,可是臨了一轉眼就能看出生疏,新老隊員各自紮着堆聊天喝酒,泾渭分明。
“得了,瞎忙。”夏明朗拉着鄭楷到身邊坐邊,夏明朗不喝酒,玻璃杯裏雪白晶瑩的,那是水。
“還是要讓他們快點融入環境。”鄭楷樂呵呵的。
“怎麽可能,把你扔姨姥姥家還得适應幾天呢!”夏明朗拿筷子吃菜,不自覺在人群裏找了一下陸臻,陸臻正在與徐知着紮一塊兒聊天,可是警覺性非常高,夏明朗視線剛到,他已經回頭用目光追了過來。
夏明朗微微有點窘,把杯子拿起來示意,陸臻不好意思不回禮,可是杯子裏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底兒,只能臨時擡手讓人再給續一點,偏偏撞上常濱那小子不開眼,酒要滿,茶要淺,等徐知着反應過來要攔,他已經滿滿灑灑地給陸臻倒了一玻璃杯。夏明朗看得心裏直樂,一仰頭幹盡杯中水,還特意把杯底亮了亮,表示他涓滴不剩。
一時之間整個場子裏都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盯緊了陸臻,有人幸災樂禍,有人無可奈何,有人心急如焚。
“哦,那個……當然啊,我現在也不是你的教官了,”夏明朗緩緩開口,“如果陸大才子……”
“哪兒的話!”陸臻平平舉杯,一口氣悶了下去。
“好,爽快!”方小爺跳到桌子上鼓掌,一不小心把桌子下面的酒瓶踢倒,咣當一聲脆響把全部試訓的九名新丁全驚得跳了起來,一瞬間操好了武器,排出二二三三的戰鬥隊形。
夏明朗愣了一會兒,看着各人手上的碟子椅子筷子,徐知着的雙手按桌面上,恐怕只要再有一點風吹草動他能把整張桌子都掀起來砸到自己頭上。
“哎,至于嘛,我說過了,以後大家就是兄弟了”夏明朗的一顆玻璃心被擊碎,極為委屈,眸光纏綿間竟有幾分如泣如訴的脈脈含情,緩緩地掃過那些傷了他的心的士兵們,只可惜如此動人的眼神,連個響都沒砸出來。
其實那也沒辦法,誰讓他就從來沒說過真事兒呢?
方進終于忍不住,拍桌子笑倒,衆位老隊員一個個捧着肚子笑翻在地上打滾,氣氛一下子松懈下來,陸臻他們也終于确定這回真的是他們自己反應過激了。
“可是,您知道的,教官!我是不會因此向您道歉的。”陸臻剛要坐回去,冷不丁看到夏明朗離席走過來,放松的身體又在瞬間繃緊,徐知着看到苗頭不對,連忙又把筷子放下了,站到陸臻身後。
“呵,沒事,沒關系!對了,怎麽還叫我教官呢?多生疏啊,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隊長了。”夏明朗的笑容極為動人,眼睛極黑,璨然生輝。
陸臻心想如果他是第一次見到這人,一定會從那雙眼睛裏看到諸如善良、真誠、純正……等等美好的詞彙。只可惜現實總會把美好的幻象全擊破,陸臻叫了一聲隊長,然後萬分警惕地看着他。
一場尴尬很快過去,氣氛又熱烈了起來,隊員們拍桌子喝酒劃拳鬥嘴,喧嚣一片。
夏明朗怕陸臻聽不清,又湊近了點,幾乎貼在他耳朵根上問:“剛剛喝了這麽多酒,沒事兒吧!”
“沒問題。”陸臻感覺到帶着淡淡煙味的呼吸從自己面前掃過去,微微皺了眉。
“嗬!”夏明朗做驚嘆狀:“想不到你的酒量這麽好!”
陸臻一口氣悶下去差不多半斤高梁,臉上白得吓人,一點血色都不見,只有眼眶裏一絲紅印。
“還好,一般。”陸臻笑得并不生硬,忽然壓低了嗓子問道:“你剛剛喝的那一杯,是23度的吧?”
夏明朗疑惑地眨了一下眼,轉而恍悟,可是卻臉皮很厚地點了點頭:“是啊,今天天氣不錯,不冷不熱的。”
徐知着聽得一頭霧水,困頓地左右掃過兩眼,看到夏明朗和陸臻都在笑,也就只能陪着嘿嘿笑了滿臉。
**
注:當天氣溫為23度。
4.
夏明朗說,你們現在是自己人了,于是自己人就意味着……從今往後要用“我們”的标準來要求你們,于是訓練難度不降反升。
身為一名菜鳥,尤其是一只驕傲的菜鳥,當你自己都能目之可及地看到自己與別人的巨大差距時,加班加點就成了不二的選擇。從根子上講,軍營是個極為單純極為勢利的地方,這裏崇尚強者,只憑實力說話,而麒麟基地更是這種風氣的絕對擁護者,所以除了徐知着,其他新丁在合訓的時候根本得不到老隊員的一記正眼,即使陸臻肩上扛着兩杠一星也完全無濟于事。
陸臻本來以為過了初訓夏明朗對他們的态度會好一點,可是後來發現完全如故,而很快的他們在合訓中找到了平衡,因為夏明朗的惡劣有如基本屬性,決不會因為你是新歡還是舊愛而有半點改變。在某次分組對抗,那個拽得二五八萬的格鬥天才方進因為隐蔽不力,被夏明朗挑出來一槍爆頭之後又補上九槍“鞭屍”……之後,陸臻與徐知着臉如土色地相信——
他們的隊長不是人!
陸臻一直覺得自己身體強健,但是進了麒麟之後成了瘦子娘們小身板兒,方進脫掉作訓服展示自己有如黑豹一般流暢緊湊的肌肉,然後輕輕松松把比自己高半頭的陸臻掀倒在地。陸臻陡然發現自己之前那四個月的地獄生涯有如狗屁,或者真像夏明朗說的,不過是給你們上上發條拉拉體能,有什麽好得意有什麽好抱怨的?
夏明朗在訓練的間隙歡樂的欣賞陸臻一次次倒地然後一次次爬起,身為高新技術人員陸臻不必有很強的攻擊與火力壓制能力,但是所有的儀器都不會輕,而且技術兵是戰場上的頭號清除對象,所以他必須要有足夠的能力自保。
“蘆柴棒,不經打!”方進瞥一眼倒在地上掙紮的陸臻:“長那麽高有什麽用?所以我瞧不起細高個。”
陸臻怒火攻心,跳起來指着不遠處的陳默說:“他比我還高還瘦!!”
陳默聽到點名扭頭看過來,陸臻後背一涼,完了。
方進大樂,唯恐天下不亂地招手:“來來,默默,跟這小子比劃比劃!”
陸臻全身繃緊,起手勢準備,陳默臉無表情地走過來,陸臻緊張地盯住他,腳下慢慢往後退,陳默忽然擡腿,一腳側踢已經大力踹過來。這招其實沒什麽特別,就是快,猝起發難,毫無征兆。陸臻側身讓過擡手擋了一下,噌噌震開三步。還沒站穩,陳默擰身又是一腳踢過來。
鞭踢,加了腰部回旋力,氣勢驚人,陸臻沒有重心做動作避無可避,不得已只能并起雙肘封擋,整個人飛出去三米開外,全身的骨頭架子咔啦啦一節一節響過。
“還打嗎?”這是陳默的聲音。
陸臻趴在地上激烈地猶豫他是應該COS精武英雄跳起來說老子跟你不死不休呢?還是就此裝休克,不要Face好歹還有Body。
“現在打死就白養這麽大了!”夏明朗懶洋洋地說着。
陸臻咬了咬牙,把自己像煎燒餅似的翻了個身,睜大眼睛只看到夏明朗笑眯眯的黑眼睛與陳默遠去的背影,然而那雙眼睛竟慢慢沉了下來,越來越近,漆黑的瞳孔中有流動的笑意與促狹的玩味,陸臻後背上所有的寒毛都乍了起來,最後終于忍不住壓低聲音威脅:“你想幹嗎!”
夏明朗一愣,指着他笑得誇張:“搞什麽呀,這表情,就跟我要強了你一樣。”
陸臻的臉色唰的一下就變了,一拍地面就想跳起來,夏明朗連忙按住他:“得得,好說好說,私人告訴你一個秘密,陳默剛來那陣比你現在還不如。”
陸臻遲疑不定地盯着夏明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相信他。
“全靠他,”夏明朗指向方進,“所以我勸你,方小侯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穩賺不賠的。”
而方進的決定是——紮馬步!
陸臻本想說我靠,真的假的?這裏是少林寺嗎?方進瞪了他一眼說你重心太高,下盤虛浮,力量不足,腰腎虛空。
前面那些個詞還好,最後那個四字短語直接打擊得陸臻雙眼瞪圓小臉飚紅,無奈,每天一小時高樁馬步沖拳先練着,一組一組又一組,累不說,占用了別的科目的時間不說,最刻骨的是那種無聊,這些日子恨不能把一秒掰成一分鐘來花,陡然開始無所事事的幹這種枯燥的機械勞動,這感覺真是壓抑得讓人發瘋。萬般無奈之下陸臻只能帶着PSP去紮馬步,聽歌聽外語,好歹給自己整點事幹。結果越聽越是心浮氣躁,後來讓方進發現了,一巴掌呼了他一跟頭。
方小侯瞪着眼睛吼道:“樁功懂不??什麽叫樁功?內煉精氣神,外練筋骨皮,你要專心!!!”
PSP就此被收繳,陸臻從此只能照着方進說的呼吸法則幹練。
有一次夏明朗路過參觀他,背着槍抱着冰涼的綠豆湯,笑眯眯地看着他說:“紮着吶!”
陸臻只能面無表情地幹笑說:“一起麽?”
不得不承認此妖在這地界上人脈過硬,上食堂吃飯再晚都有肉,而且時時有消夜送,要不是食堂的師傅實在是長相厚道老實,而且風聞小孩都上小學了,陸臻都懷疑這兩人有奸情。
夏明朗搖頭說:“不好不好。”
陸臻嘴角一抽,說:“那聊天兒麽?”
夏明朗繼續搖頭:“不好不好。”
陸臻狂躁了:“能滾嗎?”
夏明朗微笑,盤腿在他面前坐下,就着絲絲冰爽的白霧喝得幸福而滿足,陸臻開始還怒氣沖天地瞪着他,瞪了半晌忽然覺得自己特沒意思,再過一會兒,終于,也笑了,他挑了挑下巴問:“分點兒?!”
夏明朗眉頭一跳,仰脖子把杯子裏最後一點湯汁喝光,亮給他看:“沒了!”
完全意料之中,陸臻眉彎眼笑一點不動氣,夏明朗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人,陸臻呼一口氣,給自己豎起大拇指。是的,跟這種人生氣最犯不着了!陸小臻得意洋洋,完全沒意識他的那些桀骜的銳骨、文士派的氣節就在這來來往往無厘頭的拉鋸中被磨得粉碎。
各科目的新隊員們已經分開跟訓了,突擊手、狙擊手、爆破手……各找各媽,陸臻雖然學歷過硬占據理論前沿,然而戰時特種操作畢竟是全新的體驗,任憑他再聰明的腦子再靈活的手指上手也艱難,套一句時下流行的網絡用語,那就是——
砍掉重練!!
至于徐知着那邊兒就更別提了,光光一個運動影像就練了一禮拜。
知道什麽叫運動影像嗎?徐知着紅着眼睛向陸臻解釋,因為人的本能,視線會去跟随運動的物體,但是對于狙擊手來說,只有目标是唯一的注意點,所以要練習如何專注在運動物體的突然幹擾中專注于靜止的目标。這種事違背本能,聽起來容易練起來難,陸臻看着徐知着毅然決然的模樣也覺得自己那點事兒,真他媽的不叫事兒。
但是練得太狠了總是會出事的,終于有天隊裏一個狙擊手嚴炎跑過來通知他去醫院,徐知着暈迷了。
陸臻大驚,路上攔了一輛車直奔基地醫院,剛沖進急救中心就看到夏明朗在走廊上訓陳默:“你怎麽能讓他呆這麽久??那地方連我都撐不到兩天,你以為他是你嗎??”
陸臻來不及收腳,夏明朗已經看到了他,視線交錯,漆黑的雙目凜然生威,陸臻沒見他真的發過火,一時間竟被定在那裏,夏明朗眨一下眼睛,再睜開時情緒已經和緩了,揮手拍了拍陳默說:“先回去,寫份報告給我。”
陳默一聲不吭地立正敬禮,180度轉身,陸臻下意識地往旁邊讓開,給陳默留出一條空曠的通道。
“怎麽回事?”陸臻走過去問。
“靜寂态太久了,神經受不了,小唐已經給他用過藥了。”夏明朗皺眉。
“我能做什麽?”陸臻知道優秀的狙擊手為了培養對抗寂靜的潛伏能力,會把自己關在沒有光線和聲音的房間裏訓練,但是這種環境不能呆久,否則很容易會出現精神錯亂與幻覺。
“陪着他,醒了跟他多聊天,這幾天他食欲不會好,同時關心一下他的情緒。”
“好的。”陸臻站在夏明朗身邊隔着玻璃窗看着裏面的徐知着,原本偏深的膚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才幾天不見忽然就瘦了。徐知着那張臉上一向有肉,之前練得再累時也沒減掉過,圓臉,有點包,沖淡了那雙漂亮眼睛給人帶來的凜利與豔色,顯得厚道單純。陸臻曾經開玩笑說徐知着應該去減個肥,然後就是他老媽眼中的标準電眼美男,可以去參加當前如火如荼的加油好男兒,斃得他們滿地找牙。為這話徐知着追着他滿寝室打,說他老媽也說了,臉上有肉說明咱人地道,男人又不靠臉吃飯……
怎麽忽然就瘦成這樣了!陸臻覺得有點心酸自責,平時都他抓着徐知着BLABLA,成堆的抱怨想法看法,徐知着從來不抱怨什麽。
“他太拼命了。”陸臻小聲說。
“他太想得到成功。”夏明朗目色深沉,陸臻卻恍然有種錯覺,這個在他面前從來都不可一世的男人看起來有些疲憊。
“想成功不好嗎?”陸臻反駁。
“為此焦慮就不好。”
“可是有誰會不焦慮?你嗎?你能嗎?”
夏明朗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本來想,對領導這麽不尊敬,你應該現在去操場上跑十圈,可是呢,你要是跑了,這小子就沒別人看了,我琢磨着這小子也沒有別的相好兒,你這賬,我就先記下了。”
陸臻被他嘔得喉頭一口鮮血,只能面無表情地深呼吸說:“謝謝啊!”
人都是練出來的,比如說人渣見多了,總是會産生耐受性的。
唐起忙完了出來向夏明朗點點頭說應該沒大礙,夏明朗放下心把陸臻甩下跟唐起先走了,陸臻看着那兩道背影,視線裏只剩下四個大字:狼狽為奸。
基地醫院條件不錯,有水果有熱水,陸臻守到徐知着醒了,一邊拉開話匣子數落一邊給他削蘋果。徐知着聽了一陣終于毛了,怒氣沖沖地叫起來:“行了夠了,有好日子不過我自虐麽?”
陸臻一愣。
“陸臻,不是誰都像你這樣不愁的,反正你在這兒過得不高興,換個地方照樣挺好。我沒有,我沒選擇你懂嗎?”徐知着眉梢一擰,血液裏那種千錘百煉而得的狙擊手的殺氣凝在瞳孔裏。
陸臻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徐知着已經先軟了,垂下頭說:“我操,心情不好,別當真。”
“沒沒……沒關系,是我不好,我沒能理解你。”陸臻結結巴巴地說。
徐知着倒笑了:“你幹嗎要理解我?”
“不會啊,我們是好兄弟嘛,好戰友好兄弟,當然要彼此理解,彼此挺的。要不然,還要個兄弟有什麽用?”陸臻加快幾刀,把削好的蘋果遞過去。
徐知着沒吭聲,只是啃起蘋果來的樣子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