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與子同袍】 做我兄弟
【與子同袍】 第四章 做我兄弟
1.
春秋兩季是主要的常規演習時節,大部分都是軍區考核的性質,以師團為單位,考核小範圍野戰的能力。而藍方這邊的基本戰術也已經非常成熟,以特種尖刀分組滲透,指引空中力量和炮團定點打擊,玩的就是個快準狠的功夫,很有一點仗着先進武器瞧不起人的意思。
可是沒辦法,誰讓咱們國家的實力相對弱呢?
麒麟幹的就是友軍的活,高、精、尖,和A國佬一般無二的可惡和招人不待見。
陸臻他們的運氣好,加入隊裏還不到一個月就迎來一次演習任務,響當當的國慶獻禮活動,規模搞得不算小可到底還是常規賽。這種演習老隊員們都已經打麻木了,可新人到底不一樣,陸臻還好點,徐知着興奮得差點一夜沒睡着,大清早的站在停機坪上新兵蛋子們都有點激動過頭的黑眼圈,反觀老兵,一個個抱着槍輕松地聊着天,不屑的、好笑的、旁觀的神氣從舉手投足之間透出來,真是想藏都藏不住。
于是,新隊員們都感覺到了那種輕飄飄的視線,悶聲不吭地低頭攥緊了槍,陸臻看到徐知着沖他擠眉弄眼地招手。
“哎,知道不?聽說等會兒演習的時候是一舊帶一新。”徐知着看陸臻走近。
“嗯!”陸臻沒打聽過,不過想想,應該也就是這麽回事。
徐知着按着陸臻的脖子湊近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所以,知道不,兄弟我剛剛去求了鄭楷大哥,他答應等會帶着我。”
“唔,那不錯啊!”陸臻道。鄭楷兇歸兇,黑臉歸黑臉,人品是沒得說,水平更加沒得說。
“所以啊,你也趕緊的找個老隊員套近乎,怎麽說也得挑個牛點的,多學點東西不說,演習的時候就不容易挂啊,對吧,趕緊的,動作起來……”
陸臻想想也有理,站直了身體四處看,新舊配長短接合,陸臻的目光流連在陳默身上,冷面殺神雖然很冷面很殺神,但也同樣的,技術上沒話說。陸臻還在猶豫不決,夏明朗已經過來整隊了,簡單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項,便開始分組。
一般來說,做生不如做熟,所以除開特別需要,大家都會有固定的分組,不過這次的任務有新人,夏明朗重新打散了人讓大家自己結對子,陸臻正打算擡腳,被夏明朗從背後兜上來攬住了肩膀:“你就跟着我吧。”
“呃?”陸臻不自覺警惕,連背都繃上了。
夏明朗頓感受傷:“怎麽着,我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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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陸臻無比真誠地說道,“我怕拖了您的後腿。”
“沒關系,我腿粗。”
夏明朗拍拍他肩膀,留下陸臻目瞪口呆地傻愣在背後。
一聲哨響,全員登機。
鄭楷按慣例坐在夏明朗旁邊,看到對面的陸臻明顯不安,忍不住打聽:“你又把他怎麽了?”
“沒什麽,他神經過敏。”夏明朗道。
鄭楷默了一會兒,感慨:“也不能怪他啊!”
夏明朗極為無辜地看了鄭楷一眼:“老鄭,連你都這麽看我?”
鄭楷嘿嘿一笑。
夏明朗一下子笑出來:“行行,你夠狠。”說完閉了眼,靠了個比較舒服的位置養神。
陸臻一直等到夏明朗閉上眼睛才覺得安心,無聊地左右看了看,有種難以言明的滋味在心頭化開,一些期待,一些忐忑,一些惶恐,像是初戀的少年要去約會夢中的情人。
飛機直接把他們帶到了演習區外圍,低空繩降,陸臻目送一組組的隊友跳出艙門,輪到他自己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手套摩擦在尼龍繩上,嚓嚓作響。
陸臻先下,夏明朗落地的時候看到陸臻趴在地上,忍不住上去踹了一腳:“戰術陣形,別以為演習還沒開始。”
陸臻應了一聲,握着腳踝站了起來。
低空繩降,地面上雜草橫生,他的運氣不好,落地時踩到一塊碎石,腳踝扭轉,劇痛鑽心。
夏明朗垂眸看了一下地面,幹脆利落地說了一個字:“走!”
直升機的轟鳴在頭頂遠去,陸臻咬了咬牙,追上去。
腳沒斷,陸臻在快速的奔跑中感受來自腳踝的痛,沒有脫位。
拉傷?扭傷?
跑起來之後倒也沒那麽痛了。
進入演習區,夏明朗和陸臻開始交叉掩護着前進,雖然這樣的邊緣地帶按理說不會有什麽紅軍偵察潛伏,但有些技術動作在訓練日久之後已經化為了身體的本能,而且在長距離行軍中,跑跑停停是最能保持體力和身體興奮度的選擇。
兩個小時之後所有的卡位進入預定區域,陸臻聽到耳機裏一聲聲報告,夏明朗從腳袋裏掏出作戰地圖,描點劃線,一張陰森的網悄然無聲地張開。
“過來看着,注意警戒。”夏明朗道。
他同時下了兩個命令,但是并不矛盾,一個合格的特種兵,就應該能一心二用。
陸臻一邊留意四周的環境,一邊默記整個地圖上的圈點勾畫,作戰方案在出發之前已經沙盤推演過一次,但是理論與現實總有偏差,正式進入卡位之後,一些點離開了既定的位置。
“嗯!”陸臻沖夏明朗點頭。
“全記住了?”夏明朗問道。
“記住了。”
“很好!”夏明朗把地圖折起來拍到陸臻胸口:“接下來你帶路。”
“是!”
陸臻拔腿就要走,卻被夏明朗一把拉下:“急什麽?演習還有一個小時才正式開始,別說我們占便宜,休息一下。”
“哦!”陸臻端着槍坐下來,豎起耳朵分辨風聲裏每一點細微的聲音。
“腳什麽樣了?”夏明朗問道。
“哦……還好,沒事。”
“我看看!”夏明朗伸手。
陸臻一時錯愕,夏明朗已經把他的腳踝抓到手裏,解開軍靴的鞋帶。
“還可以!”夏明朗在紅腫的地方按捏幾下,從腿袋裏抽出一支長條形的醫用塑料瓶,他擡頭平靜地看了陸臻一眼:“疼也別叫出聲來。”
“明白。”陸臻咬牙,一臉的毅然決然。
夏明朗輕笑了一聲,在虎口抹上藥搓熱,按到陸臻腳踝。
出乎意料的,不疼!至少,絕不是會讓陸臻忍不住叫出聲的疼痛,陸臻睜大眼睛詫異地看過去,又像是忽然想通了似的,自嘲地笑一下。
“沒感覺?”夏明朗看他神色。
“還好。”陸臻如實地回答。
“那就好,”夏明朗松了口氣,“沒傷筋動骨。”
陸臻眨了眨眼:“隊長,你剛剛讓我別叫出聲……”
“嗯,我怕你傷到肌腱,那就疼了。”夏明朗把手上的藥揉進陸臻的皮膚裏,撕了一大張膠布包住腿踝:“行了,以後有傷要及時處理。”
陸臻默默地收回腳去自己穿鞋。
人有時候還真是犯賤啊,陸臻心想,被這混蛋耍習慣了,難得的一次真誠以對,居然能感動成這樣子?
晚上六點,演習正式開始。
陸臻按預定路線領隊搜索,在整個演習區,無數個像他這樣的黑色小點,在一絲不茍地按照事先畫好的軌跡運行着。
“隊長,不打嗎?”
陸臻目送第二隊紅軍的移動哨離開視野,不可否認,他有蠢蠢欲動的渴望。
這樣近的距離不用開耳機,夏明朗摸着槍口:“我挑食。”
“那我們現在幹什麽?”
“等天再黑點,摸到他們營部去。”夏明朗伏低在草從裏,不說不動的時候就算是他親媽站在他面前,也別想認出自己的親兒子。
陸臻把所有壓在喉嚨口的話都咽下腹中,乖乖地等待。
曠野寂靜,天空中有明亮的星辰,耳邊有清風怡然,看起來似乎是很美好,呆久了就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了,其實在自己家的美好被窩裏一動不動趴上兩個小時,也是種折磨,更何況還有可惡的蚊蟲,那嗡嗡的叫聲讓陸臻倍感煩躁,心想索性讓你咬幾口也就算了。
天色黑透,夏明朗伏在山脊上用望遠鏡往下看,灌木叢有不正常的晃動,又一隊巡邏的士兵走過去。演習已經開始,耳機裏有分組在報告,一些地方已經動上手了。夏明朗把手掌往下一壓,兩條人影無聲無息地從灌木叢中滑行而過。
分辨樹枝不正常折斷的痕跡,毫無聲息地搜索與潛行,這些科目在試訓已經練過無數次,可是陸臻仍然覺得驚嘆,因為沒想過原來有人可以做到如此行雲一般的流暢。夏明朗領着陸臻接近到一定的範圍,暗卡明哨增多,無法再向前,不過憑借地面上的履帶車痕也足夠判斷出紅方的軍事規模以及營部的大概位置,夏明朗把經緯坐标系傳給藍方的炮團,半個小時之後火炮從天而降,标記戰損的白石灰濺得一天一地。
“這簡直就是屠殺。”陸臻輕聲道,他與夏明朗一槍未發,已經重創一個重裝營。
“你覺得不公平?”夏明朗道。
“難道公平?”陸臻反問。
“哦,那要不要向演習指揮部投訴?”夏明朗轉過頭,墨綠的油彩塗了滿臉,只剩下一雙眼睛幽幽然發着光。
“不用。”
“哦?”夏明朗詫異,“那說說為什麽?”
“不對等戰争,要的就是不對等。”陸臻有點心酸。
黑暗中只有一張模糊的臉,可是陸臻莫名其妙地感覺夏明朗在笑,但是夏明朗馬上給了他一個短促的指令:“轉移了,跟上去。”
“隊長,你認為他們會去哪裏?”陸臻在奔跑中壓低了聲音用電臺交流。
“你說呢?”夏明朗在一個隐蔽點停下,警戒前方。
“夫子果真循循然善誘人。”陸臻越過他,進入下一個物色好的隐蔽點。
“那就滿足我啊!”
“初步估計戰損三比一,目前兩個選擇,留下來繼續牽制,或者向附近營團轉移,不過我無法确定判斷。”
“你覺得哪個選擇對我們更有利?”
“我方要求,速戰速決,集中打擊其指揮樞紐,所以轉移對我們更有利。”
陸臻沒聽到回音,等了一會兒,有點遲疑:“隊長,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很好,完畢。”夏明朗道。
紅方顯然并不打算讓人如意,依托地利,重新建立陣地,死守一方要害。
“繼續炸?”
摸清了經緯坐标,陸臻卻看到夏明朗在猶豫。
“你看地形,火炮打不進去,剛才那麽一打,我們的陣地也都暴露了,暫時發動不了第二次進攻。”
夏明朗開了通話器向藍方總指揮報告情況,陸臻攤開地圖坐在地上,若有所思。
“想什麽呢?”夏明朗敲陸臻的頭盔。
“我在想,紅方要怎麽樣才能贏。”
天色微明,陸臻這一次倒是真真正正看到了夏明朗嘴角微彎,在笑。
“說來聽聽。”夏明朗在他身邊坐下,一邊拿着望遠鏡觀察地形,一邊拿出壓縮餅幹來吃。
“你很閑?”
“指揮部決定先守着,壓了半個營的人在裏面,有點危險。”
陸臻放心了一些,也拿出餅幹來啃,猛咬了幾口混水吞下去,一頓飯吃得比眨眼還快,夏明朗笑,拖長了聲調說道:“慢慢吃,別噎着。”
陸臻臉上一白,哼了一聲:“習慣了。”
“說吧,如果你是紅方,這仗怎麽打?”
“輸定了!”陸臻咬牙,字字含血。
“哦?”夏明朗挑眉。
“藍方連指揮所都不在演習區域內,主要利用遠距離打擊,我是真的想不到紅軍還怎麽贏。”陸臻氣憤。
“嗨,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紅軍卧底。”夏明朗笑道。
“小生的胸口永遠跳動着一顆紅心。”
“還是覺得不公平?”夏明朗看着大山對面,每一次演習結束,嚴隊的參謀接電話都會接得手斷,各路大神過來罵街的紛紛不絕,氣不過,因為實在太不公平。
可是……
“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陸臻道。
夏明朗忽然也覺得有點心酸。
“不過我能理解!”陸臻說。
“你能理解?”夏明朗看着他,意味深長,“不,你還不能理解!”
我們是在槍林彈雨中學會的敏捷,我們是在生死之際學會的舍得,我們是看着戰友的屍體、流着血、走過真實的戰場……才完成的成長,你還沒有經歷過那些,你還不懂。
“我能,能理解啊!”陸臻很是錯愕,忽然警惕這是否又是一次夏明朗居高臨下的挑釁,他想到了那只還沾着發財口水的饅頭,神情變得更加的嚴肅了起來,“你看,我國目前在百年之內,對外用兵都會非常謹慎。”
陸臻注意看了一下夏明朗的神色,隔着厚厚的油彩,夏明朗面無表情,于是略有失望。他于是繼續說下去:“所以目前軍備的重點是戰略防禦,而不是進攻,而唯一有可能襲入到本土的作戰模式,就是如此,這是完全實戰化的演習,要的就是這種不公平的效果。”
“不錯!”夏明朗微微一笑,說得很對,但,不僅僅是如此。
這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之前有點刺兒頭,但從他過訓後沒有鬧去上級軍委告他們違規亂紀,而是乖乖留下發展,也就能看出他之前的離奇表現說穿了也就是一種別扭。不過是年輕氣盛時一種固執的驕傲,即使服氣也不肯服輸,唯一的辦法就是證明自己比你要求的更強悍。
夏明朗以前沒遇上過陸臻這號文人,一時間讓他搞得有些狼狽。其實現在回想起來類似的事兒自己當年也不是沒幹過,看不上哪個教官就跟他對着來,讓跑50公裏非得跑60,只是陸臻的行為比別人更徹底。
這算是知識分子的劣根性麽?
夏明朗有些感慨,他們文化人萬事都喜歡劃出個道道來,理論先行。你合不上他的理,他就要硬生生搞出一整套來跟你對着幹,好像天下的道理能由他說出口,他就真的懂了。
其實,還早着呢!你懂的只是道理,那些道理,腦子裏知道應該不應該,但你并沒有真正感受過,所以你不會明白,這世上沒那麽多對與錯的道理,沒有那麽分明的應不應該,很多時候,我們有的只是不得不為與……犧牲。
好在這小子雖然熱愛空談但從不誤國。
夏明朗看着陸臻笑的很寬容,他伸手拍了拍陸臻的頭盔……小子,很希望能有機會帶着你真正去理解。
陸臻不明白夏明朗在笑什麽,他只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他看着山谷深處驚恐地防禦着遠方不明方向敵人的紅方部隊,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悲哀,越是贏得輕松卻覺得急躁和心疼,那絕不是一種會令人愉悅的感受。
即使是勝利。
“我們要怎樣才能贏?”陸臻看着夏明朗,很認真地問。
夏明朗聽到他在說我們,但同時他明白陸臻不是在指藍軍。
“你說呢?”夏明朗回答,卻仍然是個問句。
“最根本的永遠是國力,足夠強大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不過現在還差很遠。那麽當前最好的防禦是利用海空的力量禦敵于國門之外,可惜就連這個也做不到,所以只能依靠縱深來拖住敵人。但是像這樣被動挨打,永遠都不會贏,伊拉克是最好的例子。”陸臻的目光很銳,初升的朝陽映在他的眼睛裏,瞳孔被染成了金色。
“我們不會贏,但是,也不會輸。”夏明朗的聲音低沉:“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在空軍和海軍如此發達的今天,陸軍仍然是最重要的軍種?”
陸臻迅速地陷入思考。
“因為只有陸軍才能真正控制一塊土地。”夏明朗指着山谷的方向:“他們不會贏,但也不會輸。戰争到最後,還是人的較量,飛機和導彈可以把一切都毀滅,但是毀滅本身沒有意義,控制,重建,才是有意義的占領。藍軍也有自己的致命缺陷,他們人員不足,而且越是高科技的東西越是脆弱,成本和消耗也越大。最好的防禦,永遠都不是戰争,而是威懾。”
“另外,別把紅軍想這麽弱,”夏明朗拿過地圖指給他看,“昨天那次炮火覆蓋之後,他們的回擊打散了我們不少火炮陣地,反應速度非常快,老紅軍也在進步,要給自己一點信心。”
夏明朗微笑着靠近,最後幾個字,挾着呼吸的熱力直接鑽到陸臻耳朵裏,陸臻有些別扭地偏開頭,正看到夏明朗挑眉而笑。
陸臻瞬間覺得無措,一路到此,他用驕傲支撐自己,刻意地将自己與夏明朗劃出界限,以維持彼此之間的平等地位,可是現在夏明朗拉着他站到自己身邊回頭看,不過是換了個立場,角度與視野完全不同,心境與結論也徹底地起了變化。
陸臻有些無奈地發現他越來越能夠理解夏明朗,他想起父親說過的,一切的恐懼與失誤都源于無知,去理解、去感受……然後再判斷。
陸臻有些猶豫:我錯了嗎?
所以,應該要原諒他嗎?原諒他的無禮與傲慢?
或者,我有資格說原諒什麽,或者不原諒什麽嗎?
夏明朗忽然偏過頭,神色凝重,陸臻知道是指揮部又有新動作,半晌,他看到夏明朗笑得挑釁而誘惑,那雙眼睛在晨曦中閃閃發亮,像是懷着神秘寶藏的探險者。
“想跟我去打一架嗎?”他在問。
“哦!當然。”
陸臻握緊了手中的槍,滿懷期待。
方進組發現了一個油料補充點,不過有将近半個連的火力在守環形陣地,他估摸着自己吃不下去,所以呼叫支援。
“那他們怎麽辦?”陸臻指着山凹裏的紅軍問夏明朗。
“沒問題,要是你守在這兒,一時半會你也舍不得動彈。”夏明朗又一次把地圖扔給陸臻,“帶路吧。”
油料點的位置離得較遠,已經進入平原草場,直線距離接近40多公裏,而且直線上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山谷,陸臻還在猶豫路線,夏明朗在地圖上劃了一下:“這邊,走公路。”
“為什麽?”陸臻不解。
走公路容易被發現,而且路也繞得遠。
夏明朗眨一下眼:“為了搭順風車。”
運氣好的時候,就是擋也擋不住,原本只是想要截一輛後勤上的車來跑跑腿,沒想到一騎紅塵過來的居然是輛軍用吉普,陸臻從望遠鏡裏看到有杠有星,夏明朗卸下裝備:“隐蔽,幫我警戒。”
陸臻又從地上割了一把新草下來插在頭上,免得讓人認出來,昨晚上用的草已經打蔫兒了。
陸臻在高處火力封鎖,夏明朗伏在路邊灌木叢裏等着,車子開到身前時他淩空躍了出去,一橫肘打翻了旁邊的副駕駛,卡住駕駛員的脖子沉聲道:“停車。”
被他制住的是個少尉,繃着臉掙了幾下,猛然橫打方向盤,夏明朗無奈,只能伸一腳出去猛踩剎車,少尉得到空子抓起夏明朗的手臂剛想甩人,陸臻一槍将他頭上打出了紅煙。
啪的一下,像是氣球充氣到了最高點的爆裂,少尉被九五的子彈封住了嘴,怒火沖天地瞪着夏明朗,連手帶腳一起僵住。
“哎哎,你看着點車!”夏明朗幫他穩住方向盤。
“我死了!”少尉一字一頓地蹦出這三個字。
“他娘的!”夏明朗開了車門做勢欲踢,少尉居然也不怕,梗着脖子瞪回去,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夏明朗倒也拿他沒辦法。
旁邊的副駕駛哼了一聲,夏明朗眼明手快地先一步翻了他的白牌,那位仁兄一睜眼看到自己頭上冒紅煙,暴跳:“我操他奶奶的祖宗,哪個死不要臉缺德帶冒煙的趁老子睡覺的時候暗算我?”
夏明朗把車停到路邊,十分冷靜地回答:“是我。”
“你他媽的!”副駕駛一撸袖子就要單挑。
“你已經死了!”夏明朗指着他頭上的煙。
副駕駛愣了愣,吼:“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
鑒于此鬼實在過于生猛,夏明朗最後只能扯了根背包帶暫時将他捆牢,陸臻從山上滑下來,詫異:“你連死人都不放過?”
夏明朗做委屈狀:“是死人都不肯放過我。”
他把這兩人扛到路邊的草叢裏安頓好,通話器扔到少尉手裏:“槍號和編號我都報上去了,一個小時之後導演組會過來接你們走,人死了就安份點。”
少尉不屑地哼了一聲。
副駕駛側耳過去聽了一下,吼道:“你這麽罵他聽不見,老子幫你,他媽的鬼鬼祟祟見不得人的東西,淨會暗算人!”
夏明朗走了兩步只好折回去,蹲下去解他的膠鞋。
“你要幹嗎?”副駕駛警惕。
夏明朗脫了兩只襪子揉成一團塞到他嘴裏,擦擦汗:“清靜了。”
可憐的副駕駛被自己的臭襪子熏得兩眼翻白,夏明朗按住少尉的肩膀:“你是個有原則的人吧?”
“你什麽意思?”少尉激動。
“那就好,你已經死了,別忘了!”夏明朗鄭重其事地拍他,揮刀割了幾把草蓋在他們身上。
陸臻依稀仿佛看到少尉同志轉過頭看着同伴一臉的猶豫不決,不過那神情一閃而過,因為他們已經搶了車離開。
趕到目的地,方進已經在等着了,陳默帶着黑子馬上就到,陸臻看着徐知着一陣驚訝,不自覺低聲說了一句:“徐子不是跟着楷哥混的嘛。”
通話器沒關,夏明朗道:“他倒是想呢,小侯爺欽點,他敢不從?”
陸臻苦笑:“說得跟強搶民女似的。”
結果被強搶的民女看到陸臻一臉的驚喜,美滋滋地湊到他身邊撸袖子,露出手腕上粘着的一小條白膠布:“我狙了六個嘞,你幾個?”
陸臻探頭看到那上面一正一橫,挺沒底氣:“我一個。”
“吓,怎麽會?你不是跟着隊長了麽。”徐知着不信。
陸臻轉頭看夏明朗,壓低了嗓子小聲道:“人挑食,一般般的小兵不屑打。”
夏明朗在他耳機裏竄出一聲:“陸臻,你是真的不知道雙流通訊器只有我這邊可以關通道嗎?”
陸臻傲然的:“隊長,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方進看到夏明朗眼皮一跳,有些莫名其妙。
天色蒼冥時分,陳默帶着黑子也殺到了,夏明朗當即決定馬上搶攻,第一是時間也等不及,其次如果等天全黑了,對方有重武器,坦克上的紅外夜視開起來,單兵裝備再先進也不能比。
然而對方顯然也是行家裏手,小型的環形陣地建得滴水不漏,四角都有重機槍手鉗制,方圓五百米之內只有一個勉強适合狙擊的制高點。陳默轉過頭看向徐知着,徐知着估摸不出陳默是想自己守,還是想讓他守,一時躊躇,兩個人竟相對無言。倒是方小侯辦事爽快,一把推着陳默:“默默,靠你了。”
徐知着馬上附和,陳默收了槍先潛走。
夏明朗從望遠鏡裏仔細觀察,掐着哨兵換崗的時分一聲令下,五個人呈楔型的尖刀陣形蹿過戰壕。
小心潛伏,迅速地前進,隐蔽,夏明朗給手槍裝上消聲器,一個哨兵剛一探頭就被他一槍摞倒。
一個“啊”字才開了半口,方小候一把捂住他,兇氣騰騰地威脅。
死人無奈地閉上嘴。
五人小組潛入中心地帶,陳默忽然在耳機裏報告,10點、1點、4點鐘方向有敵方火力封鎖點,他們已經被發現,說話間,陳默手起槍落,已經打紅了一個輕機槍手。
交火,戰鬥一觸即發。
夏明朗與方進相視一眼,趁着對方的裝甲車還來不及反應,兩組人拆開分兩翼包抄。陸臻與徐知着則跟着夏明朗,陸臻在中間,夏明朗打尖刀,徐知着斷後保護。
陸臻忽然發現那些練了千萬遍的戰術動作完全是有道理的,那些訓練馴服了他的身體,讓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跳躍與前進。而夏明朗的存在,則讓他驚嘆。
陸臻一向知道夏明朗很快很準,可徐知着也很快,陳默更準,但仍然不一樣。
他早就見識過夏明朗的槍法,如鬼如神,不過現在是第一次,他與他并肩戰鬥。那是與在靶場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不光光是快和準,而是流暢,如臂引指。槍械在夏明朗的手上沒有任何機械感,他們是一體的,他的瞄準沒有任何停頓,他的射擊沒有任何先兆。
陸臻幾乎有種錯覺,在夏明朗的視線中始終有一條射擊的瞄準線,無論他是否有槍械在手,那條線永恒存在,有如實質,測風糾偏仰角,這些東西不需要思考,是他的本能反應。
于是在戰場上,他唯一要做的僅僅是,當目标被他的瞄準線貫穿的瞬間,開槍!
他不需要瞄準,因為他時刻都在瞄準。
夏明朗牽制,方進給他的88通用機上了鏈彈盒強火力壓制,黑子在槍火的間隙中強力穿插,不遠處淡淡的火光一閃,夏明朗随即送出去一枚煙霧槍榴彈,然後短促地下了命令:撤!
得手了。
演習用的高能炸藥當量十分可觀,雖然這個油料場地面隐蔽周密,不能利用大口徑高爆彈做遠距離狙擊引爆,但是只要能潛入找到在地下管道的走向,引爆高能炸藥,馬上就可以毀掉整個油料場。紅方軍隊身上的激光發射器頓時像出了故障一般頻頻紅閃,一團團或紅或黃的煙幕四下彌散,硝煙味嗆得陸臻幾乎想要咳嗽。
紅方的指揮官顯然也是個玩兒命的,反正陣地已經不在了,索性沖出來刺刀見紅,拼着全滅要拿麒麟血祭旗。雙拳難敵四手,基地的鬼魂們再厲害,看到96型主戰坦克正面沖過來也只能四散逃命。
坦克手知道貪多嚼不爛,他先咬住的是黑子,高能機槍暴風雨似的掃過去,上天無路下地亦無門,黑子被空包彈打得爬都爬不起來,方進暴怒,還沒轉身就被夏明朗一聲斷喝給驚住,扭頭狂奔。
陸臻本來打算按照守則裏寫的要求用之字型折回撤退,夏明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跑直線,快,迅速脫離。”
聲猶在耳,陸臻已經看到夏明朗像箭一樣地疾馳而去,他與徐知着略一猶豫,也馬上學着夏明朗一樣地直線狂奔,往突襲前就看中的隐藏點沖過去。
96的機槍手非常的冷靜,而且估計是看準了方進和黑子是下手的人,所以目标明确幹掉了黑子就咬着方進去,方進兩條腿再快也跑不過履帶,機槍子彈呼嘯着從他身邊擦過,距離越來越近。
可是就在這暴雨似的槍聲中,一槍一槍均勻而密集的狙擊槍聲突兀地響起,一槍換一個地方,第一槍天線,第二槍潛望鏡,第三槍油箱,坦克手一時分辨不出狙擊手的方向只能馬上調轉車頭,用火力壓制陳默。
電光火石之間,陸臻看到夏明朗站定轉身,以卧姿射擊,夏明朗帶出來一支JS 12.7mm,陸臻還感慨過這麽背着也不嫌重,可是一瞬間的停頓,夏明朗已經換了槍,12.7mm的反器材狙擊子彈在600米外呼嘯而去,只一槍,96坦克就冒了煙。
方進死裏逃生,迅速地跑出了機槍的射距範圍。
夏明朗帶着陸臻和徐知着跳進之前看好的隐蔽點,打掉幾個沖在最前面的紅方士兵之後馬上倒頭又逃,幾次回擊,順利地逃回了叢林地區,消失在敵方的視距範圍內。
這次奇襲,他們打掉了紅軍在東路最重要的一個油料點,經導演組判定整個紅軍東南沿線的重裝營團都被迫停滞機動一天半。藍軍抓到機會長途奔襲,接連吃掉好幾塊紅色陣地。陸臻有點難受,那個油料點數人頭應該是準連級的防護,可是打到最後也只看到出動了三輛坦克。裝備太差了,陸臻總覺得對于重裝師來說,一個排就得擁有三輛坦克。
藍軍兵精人少,易攻難守,主要的戰略方針是在局部地區以多攻少,力求全殲,而紅軍則主要是仗着人多車足死守陣地戰,雖然戰損比出來不太好看,可是該咬死的高地和陣點丢得并不多。
激戰幾日,戰區犬牙交錯,戰況一言難盡。
到後來紅軍的電子幹擾連終于适應了戰争狀态,開始顯著地發揮作用,大功率的幹擾車開出來,把藍方的通訊網割得支離破碎,陸臻拼盡全力擴大調頻寬度可還是時時被阻斷。而紅軍的追蹤技術一下大漲,大批的偵察兵都追着無線電的發射點過去,麒麟的小組被抄了不少,剩下的人也都小心躲藏,不再像前兩天那麽從容。
仗打得不順,陸臻反而更開心了一些,還在估計着紅方用的是什麽型號的幹擾車,尋思着回去要報批什麽樣的裝備,好好和他們幹一架。演習到了末期,各個軍團的作戰單位都已經暴露得差不多了,麒麟中隊的主要任務就是找指揮部。陸臻利用無線通訊頻道摸索大概的方向,終于在無數次幹擾引得團團轉之後摸到了師指揮所的邊上。
這裏是紅軍的核心地帶,指揮所的位置選得非常好,藍方的火炮陣地因為角度和距離的問題,炮火覆蓋有一定的死角,而如果空中呼叫導彈攻擊,雖然導彈的機動性能高,但是火力覆蓋面不強。畢竟不能把導彈當成是火炮那樣用,幾百個一起扔下去,把方圓一公裏炸成焦土,這樣的敗家子,就連大財主家的軍隊也養活不起。
礙于強大的電磁偵察和幹擾,陸臻用密碼飛快地報出了坐标點之後馬上進入電磁靜默,和夏明朗一起潛伏在山梁上一個視線比較好的隐蔽地帶,等待各路小組的彙合。
等待,又是等待……
陸臻發現其實整個演習就是80%的等待和20%的激戰,沒有中間狀态,這是一個全或無的模式,動如脫兔,靜若處子。
夏明朗似乎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他怡然自得地伏在一叢淺草中,一動不動幾個小時。陸臻漸漸覺得背後有芒針在紮,他很不舒服,但是不敢動。
夏明朗像是有所感應,轉過頭來向他笑一下,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足夠讓陸臻看清那張濃墨重彩的臉上嘴角彎起的弧度,陸臻微微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書上說,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必要條件有:
1、人質必須有真正感到綁匪(加害者)威脅到自己的存活。
2、在遭挾持過程中,人質必須體認出綁匪(加害者)略施小惠的舉動。
3、除了綁匪的單一看法之外,人質必須與所有其他觀點隔離(通常得不到外界的訊息)。
4、人質必須相信,要脫逃是不可能的。
陸臻自己盤算了一下,覺得他還是蠻符合的。
風聲沙沙過耳,戰火還未波及,這片山谷很寧靜,只有枝葉相碰撞的輕響。
陸臻的視線一圈一圈由近到遠地巡視着身前的環境,忽然一團黑黃相間的斑斓長物破開了他的視野,陸臻頓時全身僵硬。
“別動,別動……”夏明朗顯然也發現了。
來敵有一個碩大的黑色的頭,鮮豔的黃棕色菱形斑覆蓋全身,它顯然也對陸臻的存在很吃驚,驕傲地昂着頭,吻端微微往上翹起,尾尖上長着一枚尖長的鱗片。
陸臻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沫,喉嚨口發幹,心跳超速。
“你怕蛇?”夏明朗發現了他的緊張。
“有一點。”陸臻輕聲道,一條成年的尖吻蝮近在咫尺,是個人都會覺得緊張。
“哦。”夏明朗忽然揚手,一道暗色的流光激射出去,陸臻定睛再看時,一枚小小的菱形銳刀把蛇頭牢牢地釘在了地上。尖吻蝮劇烈地扭動着身子,陸臻往側邊讓,躲開它粗壯的尾巴,看着它一圈圈把自己盤起來,盤絞,最終脫力地散開。
夏明朗抽動手心裏的魚線,飛刀串着蛇頭被緩緩收了回去。
“哦,這是國家二級瀕危保護動物。”陸臻舔了舔幹澀的唇。
“呃?”夏明朗手上一頓,苦笑道:“那怎麽辦?你不會舉報我吧?”
“我考慮一下。”陸臻說得很認真。
“唉,蛇死不能複生,別浪費。”夏明朗把蛇頭斬斷順勢剝皮。
陸臻用餘光看他動作,忍不住提醒:“你得把它扔遠點,蛇是低等爬行類,神經中樞分布全身,你砍了它的頭,它也照樣能咬你。”
夏明朗用匕首尖挑着蛇皮把斷首撥遠,笑道:“謝謝啊。”
陸臻終于松了一口氣,看着那團花斑黃的東西咕哝:“這蛇和眼鏡王蛇一家的,也是神經毒性,被它咬上一口我們就得交待了。”
“我們一般叫它白花蛇,不太常見,你算是運氣好。”
“運氣好……”陸臻望天,“這是蕲蛇,也算是很名貴的東西,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寫的就是它,黑質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所禦者。”
“你對這東西倒是很了解。”夏明朗道。
陸臻愣了一下:“我有個朋友在國外研究神經毒素,跟着他學了一點。”
“專門研究蛇?”夏明朗好奇。
“不是,是各種神經毒素,他主要的研究對象是芋螺,就是那種很漂亮的小海螺。”陸臻轉過頭去看夏明朗,換了一個話題:“這蛇你打算怎麽辦?”
說話間,夏明朗已經把那條蛇剝皮去腹。
“吃了它。”夏明朗呲牙,臉塗得黑,看起來牙特別的白。
“呃……”陸臻眨了眨眼。
夏明朗在蛇肉上抹了鹽,撕下一條來遞給陸臻:“嘗嘗看。”他的眼神很是挑逗。
陸臻接過來看也沒看就塞到嘴裏,牙齒試着磨了磨,有淡淡的鹹味,彈性十足。蛇肉的含水量大,纖維細膩,所以比起一般的肉類都要嫩得多,陸臻發現真的吃起來其實沒多少腥味,軟軟彈彈的,幾乎不像肉食。
“味道怎麽樣?”夏明朗笑道。
“還不錯。比沙鼠好吃。”陸臻如實評論。
夏明朗輕笑,把剩下的蛇肉分了一半給他。
那條蛇并不大,兩個人分食不一會兒就吃得只剩下骨頭架子,夏明朗挖了一個淺坑,把沾了血的草葉和皮骨都埋了進去。陸臻忍不住刺他:“毀屍滅跡啊,隊長。”
“陸臻同志,你不能這麽說,你也吃了一半的肉,你現在是同案犯。”夏明朗無比真誠。
陸臻登時無語。
那夜淩晨,麒麟集大半個中隊的力量蕩平了紅方的師指揮所,同時藍方重裝團全面反攻,令演習提前結束。
用特種兵去打陣地戰硬攻,這簡直是暴殄天物,戰損一落千丈,可前方通訊不暢,交戰雙方強大的電磁幹擾令得兩敗俱傷,硬攻是夏明朗唯一可以扭轉戰局的機會,錯過就不再回來,所以拼死也只能拿下。
贏得雖然不算爽,但慶功還是要慶,導演組專款買了十幾只羊,篝火邊肉香四溢,而其中最誘人的莫過于夏明朗掌火的那一攤,香飄十裏不絕。
一個二毛一拎着餐盒從紅軍那邊轉悠過來,站在火邊觀望。
“噫,我說,你們這幫子見不得人的東西,肉倒是烤得不錯啊,我說……”二毛一斜着眼看夏明朗。
“承蒙誇獎。”夏明朗忙得頭也不擡。
“嗯嗯,不錯不錯,”二毛一摸了摸鼻子,“那什麽,啥時候在你們那兒混不下去了,來我營裏當司務長哈。”
夏明朗手上的刷子一停,把自己的肩章亮出來。
“真的,考慮一下。”二毛一轉過身,搖着自己的餐盒揚長而去,老遠地飄過來一句話:“聞着真香啊。”
2.
原本演習結束按例是要大放三天的,可是臨時有變,嚴隊一個電話打過去,一中隊一幹人等在次日淩晨被拉上了直升機。
天色蒼冥,徐知着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遲遲不得脫身,拉着陸臻滔滔不絕地說着演習時遇上的驚險片斷,陸臻在睡意暈沉中含糊地應了他幾句,忽然發現他對這場演習的印象模糊,所有的鮮明的場景都是靜止的停格,夏明朗塗滿藥膏的手,夏明朗伏地卧射時繃起的弧度,那枚飛刀劃過草葉的流光,那種軟軟的彈彈的非食物的怪異口感。
陸臻舔了舔嘴唇,舌間還有昨天夜裏羊肉的鮮香。
昨夜大家圍着火坐成一圈,老隊員們用野餐飯盒裝着高梁四處灌酒,夏明朗逃得比兔子還快,被人追着跑了一程又一程,終于消失無蹤影。當時鄭楷看到他不以為然地撇嘴,笑着問他是不是很讨厭隊長。徐知着搶着幫他回答了,怎麽會,尊敬還來不及呢。
陸臻于是沉默不語。
鄭楷攬着他的肩膀聲音平和,染了火光的暖意漫延,陸臻第一次發現原來楷哥是這樣溫柔敦厚的人,然後便聽着他說是不是讨厭他都無所謂,只是既然當了一中隊的人,就得習慣他的存在,要不然,你會很難過。
陸臻是聰明人,他即時反應過來,并且誠懇地點頭。
是的,夏明朗不是一個他可以選擇去讨厭或者不讨厭的對象,他是強悍的存在,你的喜好與他無關,他會自在地存在下去,對于這個人,只有适應。
陸臻睜開眼睛,視線斜移,夏明朗坐在駕駛室的門外,合目而眠,即使是這樣的姿态仍然充滿侵略性,好像他随時會睜開眼,随時會彈起,随時會攻擊。
陸臻不敢看太久,他知道夏明朗做任何動作之前都沒有征兆,他親眼見過的。陸臻一直對他很好奇,不知道那種強大的殺傷力從何而來,而現在他更加好奇了一些。這個人再讨厭,再惡劣,也必須承認他是優秀的戰士,在戰場,你會痛哭流涕地慶幸他是你的戰友而不是敵人,或者僅僅是這一點,他值得他的尊重。
一個戰士對另一個戰士的尊重。
陸臻嘆了口氣,把眼睛閉上,繼續休息。
直升機停在西南邊境,情況在飛機上夏明朗已經介紹過,邊防軍警最近偵察到一個大型軍毒走私團夥,對方火力很猛,緝毒隊的何确大隊長沒有十足的把握,向軍區首長打了申請要求增援。嚴正考慮到一中隊正好離得近,還在演習狀态,又剛打了勝仗,精神正好氣勢如虹,索性就先把人犯都給料理了再回去好好休息。
這些年金三角的毒品市場已經日漸沒落,白粉的質量拼不過人,龍頭老大的地位已經讓給金新月好多年。可畢竟瘦死的駱駝大過馬,有多少人祖祖輩輩都靠着這條線吃飯,于是原本只是販販白粉的也開始搭着走軍火,這多種經營一搞上馬,緝毒隊的壓力頓時增加。不是說硬碰硬真的拼不過那些烏合之衆,可是上面人要的是零傷亡,所以時不時也會向軍區借特種部隊來幹點拔牙的事。
何确與嚴正是舊相識,都是越戰的老兵,在一個連的陣地上守過戰壕,夏明朗在他面前絲毫不敢怠慢,腰背拔得筆直地走過去與他握手寒暄,陸臻瞧着新鮮,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夏明朗像是背後有感應,拉着何确走得更遠了一些。
徐知着好打聽事,而且他的性格好嘴巴甜會說話,輕輕松松就和邊防警打成了一片,只是聽着聽着,臉色也有點發白,回頭拉着陸臻道:“這回是真章啊。”
臨來的時候每人發了兩個彈夾,換下了原來手上的空包彈,徐知着拆開看标識,是實彈。
“怕啦?”陸臻嘻笑。
徐知着頓時炸毛,比着小指頭嚷嚷:“怕啥,誰怕誰是這個,不就等這天了嗎!”
“那不就行了?”陸臻不自覺握着槍,說實話他心裏也哆嗦,只是他還能控制。
實戰,真的子彈打出去,真的血流出來,真的有人會死掉。
陸臻這麽想着,覺得心口發毛。
午飯是直接在駐地大院裏随便解決的,何确很不好意思地出來打招呼,說臨時沒好菜,等回來慶功的時候帶着大家去找個正宗的苗家館子吃野味。夏明朗與他打哈哈,漂亮話說得又麻利又順溜。一中隊的老人們看夏明朗變臉也看習慣了,倒是幾個新丁被唬得一愣一愣。
陸臻心說我對他的描述還真是一字不差:小人,佞臣,媚上欺下。
可是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對,回憶良久,終于想起來這句話原本是送給方進的,于是感慨什麽叫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就是活脫脫的典型啊。不過他也沒撈上腹诽幾句,一行人就被拉上車直奔着邊界上的原始森林過去。
據說那個販毒的窩點與境內一個小村寨有點聯系,最近就是有一批大貨囤在那裏,要趁着他們還沒轉移,打他個甕中捉鼈。
從公路到土路,車子漸漸颠簸,陸臻倒不是坐不住,只是被車身這麽一颠一颠的心裏更發慌。
實戰,閉上眼睛就看到一團血開在自己眼前。
陸臻拍拍臉,媽的,少這麽自己吓自己。
夏明朗看着他直樂,說別操心,帶你們過來開個眼,丫挺的新兵蛋子還沒斷奶,怎麽舍得讓你們上啊。陸臻白了他一眼,見身邊一圈的人都沒反應,心想,我們真是被他練出來了。
到地方果然輪不到他們上,陳默主狙擊手+嚴炎觀察手構成第一狙擊位,夏明朗+肖準構成第二狙擊位,突擊搶攻由鄭楷和方進分兩組負責。也就徐知着有幸跟着陳默那組過去混了個備份觀察手蹭個近距離臨場感,估計連摸槍的機會也撈不上。別的新隊員全部外圍旁觀,通訊頻道裏只能聽不能說,陸臻資歷太淺,上真章了,通訊控制這種關鍵活就輪不着他,只能蹲在旁邊幹看着。
陸臻看到陳默從剛剛送到的裝備箱裏拿出他那把SSG69,心中暗暗贊嘆。
警用狙擊與軍用戰術狙擊的要求不一樣,警用要求的是首發命中,一槍一命,沒有調校沒有補槍。QBU-88畢竟只是一把戰場精确步槍,口徑小彈道受外界因素影響的幾率高,容易發生無規律的偏離。
陸臻早就猜到陳默得換槍,還擔心臨時借用特警的狙擊槍彈道參數不熟會不會有影響,卻沒想到的他自己的槍會送達得這麽快,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戰鬥最後的關鍵總是補給線,雖然只是這樣不起眼的小事,可是能準确及時地投送一把槍,就能這樣投送一個人,這背後代表着極度流暢的信息傳遞與運輸投送能力。
村寨裏的閑雜人等已經被疏散,幾個頑抗分子守着一棟小樓幾個人質與武器炸藥在做垂死掙紮。陸臻見人來人往,個個面色嚴峻,驀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失落感——罪惡就在你眼前,而你卻沒有能力參與制止。
那種霧裏看花的窘迫與急切讓他有一些煩躁。
一切都有條不紊,何确坐在不遠處的控制車裏,神色嚴肅卻并不緊張。陸臻聽到耳機裏各路紛繁的通話,他閉上眼睛,努力去傾聽,去感受。
一陣寂靜過後,在罪犯瘋狂的叫嚣聲中,陳默首先開了槍。
“4號,攜有炸藥,視野100%。”陳默說。
“開火。”夏明朗說。
幾乎沒有聽到槍聲,當然更沒有慘呼,在陳默一聲平靜的“清除!”之後各式槍擊聲像炸豆子那樣炸起來,陸臻拿掉一邊耳機增加臨場感,試圖從彈道嘯響的細微差異中分別子彈的歸屬。然後他聽到嚴炎提聲說:“2號試圖引爆,一樓的快退,一組無視野。”
夏明朗說:“我來吧。”
如果徐知着能參與通話,陸臻會聽到徐知着咦了一聲,當然,他沒能聽到。陸臻只聽到一聲清脆的爆響,好像什麽炸裂了似的,再然後紛亂的腳步聲、散彈槍與手雷用來掃屋的雜亂火器聲淹沒了一切,最後,一片寂靜。
方進他們是最先出來的,身上有血跡,衣服很髒,可是人看起來卻更精神,仿佛剛剛飲過血的兇器的眼神讓人不想去對視。鄭楷帶着幾個隊員協同武警緝毒隊的戰友們一起清掃戰場,屍體裝在大膠袋裏擡出來。穿着防爆衣的防爆兵神色嚴肅地擡着防爆罐上車迅速地開走,何确從指揮車裏下來,開了盒好煙開始分發。
夏明朗他們是最後出來的,徐知着走在最後面,臉色慘白,陸臻詫異地走過去給他一拳,徐知着揮了揮手示意他別鬧,顯然是強忍嘔吐的模樣。
“怎麽了??”陸臻困惑。
“我看到,那個,隊長用了12.7的那個狙。”徐知着白着臉,深呼吸。
陸臻起初還愣了一下,等他反應過來,臉色刷的一下也白了,他倒是沒見過用重狙殺人,但是他見過動物試射時打爆的山羊,徹底的四分五裂肉塊飛散出去三米方圓。生平第一次,陸臻開始痛恨自己那超強的想象力。
偏偏這時候夏明朗叼着煙扛着那把大槍走近,臉上挂着吊兒郎當玩味似的笑,眼神意味深長:“怎麽了?兩位?懷上啦?”
徐知着條件反射似的繃直了敬禮:“隊長好。”
陸臻不自覺也跟着一凜。
夏明朗笑起來:“行行,沒事兒,想吐就吐吧,都這麽過來的。”
“不用了!”徐知着大聲說:“沒關系我扛得住。”
夏明朗歪着頭,笑意從瞳孔中退去,只留在臉上:“真的啊?”
“是的!”徐知着繃緊臉。
夏明朗垂眸片刻,又笑了:“不錯,還蠻能撐的。”
“得了吧,就硬一張嘴。”陸臻等夏明朗轉身走了忙不疊拆徐知着的臺:“有種回去吃紅燒蹄膀!”
徐知着苦着臉求饒不已。
氣氛漸漸和緩下來,隊員們三三兩兩地紮着堆聊天,夏明朗忽然煙頭一摔從何确的指揮車上跳下來,開群通電臺叫集合。原來,剛剛進去清完場才發現,不知是哪個環節走了消息,那批貨已經被犯罪分子緊急轉移,留在這裏的這群人其實是個調虎離山計。現在何隊安排在外圍的偵察員發現了敵人的蹤跡,無奈火力不足,不敢攔着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能模糊地給出了一個方向。
夏明朗當機立斷,把整個中隊的隊員分成了幾個組散開來去追蹤。
陸臻、徐知着、常濱、黑子、沈鑫與夏明朗歸在一組。
一個指揮、一個狙擊手、兩個尖刀兵、一名機槍火力手、一個通訊員,剛好一個最小單位的戰鬥單位。
夏明朗給大家在地圖上做了臨時的沙盤推演,分明責任區域,人員四散開,消失在叢林裏。
陸臻看着這片青翠空闊的山巒谷地握緊了自己的槍,空氣十分的潮濕,蒼茫雨霧彌漫在鮮綠欲滴的大片草葉上,擦身而過的時候滴落了一串的水珠,沾濕他的作訓服。
追了不多久,地上就發現了人跡,細長的樹枝被馱畜折斷,草叢裏有刺刀割過的痕跡,他們一路追過去,路線卻忽然有了分岔。陸臻不無緊張地看着夏明朗,夏明朗略一思索,讓沈鑫與黑子臨時組成一隊探路,他留下帶着新丁繼續追原來的那條線。陸臻忽然松了一口氣,雖然他不肯承認那是為什麽。
越往深處去雨林裏的光線越是昏暗,夏明朗的神情嚴肅,徐知着試探着問他這次的任務會不會很危險,他漆黑雙目中有凜然的光,說,任何時候,只要槍筒裏放的是實彈,那都是在生死線上徘徊。
陸臻聽得心驚。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的痕跡徹底地失了蹤影,夏明朗不甘心,團團轉了幾圈之後下令大家分散搜索,四個方向,一人一面。陸臻幾乎想要提醒他,他們都是新人,第一次參加實彈的任務這樣分散會不會太冒險?
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是軍人,是戰士,有融在骨髓中的血性。
因為長久的雨水浸淫,不見天日,那些樹木散發出腐壞的味道。每一根樹枝上都裹滿了絨毛般青黃色的地衣苔藓。那也許是壽命比人類還要長久的植物。幽暗的森林帶來壓抑的氣場,令人覺得受到逼迫。
這是彼此對峙的時刻,陸臻緊張得手心冒汗,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挑動他敏感的神經。
所以當風裏揚起第一絲異樣氣味的時候他就已經屏住了呼吸,但絕望的是他發現裝備裏沒有防毒面具,來不及去思考怎麽會出現這種低級錯誤,黃綠色的煙幕已經迷蒙了他的眼睛,身前背後都有撕裂的風聲,他躲開了第一個沒有躲開第二個,他開槍,槍聲清脆地劃破寂林,可是沒看到意料之中的四濺血花,是因為有防彈衣,還是他眼花了?
後頸上遭到沉重的撞擊,陸臻只來得及在昏迷前捏碎了通訊器,随即撲倒在地。
3.
陸臻是被水潑醒的,脖子僵硬,頭疼欲裂。
他試着動了一下,卻發現全身都被捆牢,繩索束得極緊,沿着關節的綁法,十分專業,讓他動彈不得。
“說,你是什麽人?”
一個聲音在耳邊爆響。
下巴被鉗住,陸臻被迫擡起頭,起初視線模糊得什麽都看不清,到後來慢慢顯出一個個人影,都生得黝黑瘦小,有非常典型的南亞特征。陸臻心裏驀然發涼,合上眼皮裝暈,默不作聲。
站在陸臻身前的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向另一個挑了挑眉,後者飛起一腳準确地踹過去,踢在他肋下。陸臻猛然感覺到腹腔裏像是着了一把火似的灼熱的劇痛,他忍不住把自己蜷縮起來,呻吟着在地上翻滾。
“說,到底什麽人?”一個人拉着他的頭發讓他露出臉,兇神惡煞似的質問到。
陸臻痛苦地咳嗽了兩聲,有些不耐煩的困惑:“你看不出來嗎?”這群人瘋了還是傻了,他全套裝備在身,瞎子也知道他是軍人。
那兩個相視了一眼,繼續吼道:“你叫什麽名字?”
陸臻疑惑地眯起眼,那人見他不說話,馬上做勢欲踢,陸臻連忙叫道:“藍田,我叫藍田。”
踢人的那個家夥于是慢慢蹲下來與陸臻平視,一句一句很有條理地問道:“你們來了多少人?走的什麽路線?都到哪裏去了?”
陸臻咽了口唾沫,啞聲道:“你問了那麽多,我得想想再回答。”
站着的那人聽完冷笑了一聲,從旁邊拿了個水壺過來:“慢慢想,別耍花樣。”
“十……你等我算算。”陸臻努力坐直,偷偷地觀察整個室內的環境,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窗子上糊了報紙,看不到外面的環境,這是一個安排得極好的審訊室,房間裏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他連一點武器都找不到。
“快說。”那人似乎發現了他的意圖,手上一傾,水流澆到陸臻的臉上。
陸臻不小心被嗆到,痛苦地咳嗽,鼻腔裏全是水:“你,等等,等我算一下……12個,兩個小組,我們來了兩個小組。”
“那路線呢?”那人緊追不舍。
“我不是隊長我不知道。”陸臻馬上驚叫。
“不說?”
“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個新兵,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這新兵銜夠大的啊!”
話音還沒落,陸臻就發現自己失去了平衡,拳頭和腳跟像暴雨一樣地落下來,他無從躲避只能盡量地蜷起身體護住要害,方進已經教過他一點硬氣功,打人還用不上,挨打倒是正好。
“停!”
似乎已經過了很久,陸臻在朦胧中看到門開,一個臉色陰沉看不出情緒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陸臻頓時精神一振,是的,來問我吧,看老子怎麽帶你們逛花園!
大概是眼中乍然閃過的精光太過耀眼,男人彎下腰審視地看着他,當陸臻意識到應該回避他的視線時,已經被人抓着衣領提了起來:“抓了個大的。”那人的視線略略一滑,落到陸臻的肩章上。
“我是個文職。”陸臻馬上說。
“文職。”男人點了點頭反手一劈,手槍堅硬的手把砸在後頸上,陸臻疼得眼前一黑,慢慢清晰的視野中閃着金星,驀然間眼前又一黑,烏黑的槍口已經頂在他腦門上,陸臻頓時忘了呼吸,眼睛直勾勾的瞪回去。
“文職,哈,文職!”那人笑得極瘋狂。
槍口冰涼而堅硬,重重地頓在額頭上,陸臻發現自己居然也不覺得疼,只是拼命費勁地看着他的手槍保險。
“我X你媽的祖宗,一堆文職滅了我那麽多兄弟??”開保險,拉槍套,上膛……一路動作流過,那種眼神與手勢的順暢感是由多少條人命鑄成的,無可作僞,陸臻開始激烈地掙紮起來,即使明知無用,可是那個瞬間他控制不住那種驚恐。
馬上有人沖過來按住他,下巴被擡起,下颚捏開,槍口卡進兩排鋼牙之間,從這個角度上可以更清晰的看到扳機扣發的狀态,比額頭更可怕的位置。
恐懼,最真實的恐懼,心肌戰栗,身體被腎上腺素所控制,心跳加速,血流過快,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瘋狂地湧出汗水,陸臻聽到自己的牙齒在咔咔作響。這是從來不曾面對過的危機,這一生從沒有人直接威脅過他的生命。不久之前,夏明朗曾經也這樣用槍指過他的頭,可那時候他沒有恐懼,那時的陸臻是冷靜的,傲然的,有持無恐的……當時他或者有那麽千分之一秒感受過那種身體不在掌控,可能會死的恐懼,但那只是一瞬,僅僅只是一瞬。
而現在的時間是漫長的,度秒如年!
你的生命不再是你自己的,在你敵人的手指間……極致的驚恐!
曾經生命中所有的美好與留戀像瀑布一樣流過腦海,那些人那些事,所有曾經愛過的現在還愛的……陸臻亂七八糟地想到他還欠了他老爸三本書沒還,他一直忘記給媽媽準備生日禮物,他還沒有跟藍田說一聲對不起……
“抓了幾個?”那人在問。
“三個!”
陸臻忽然心中一凜,洪水奔流的思潮被硬生生煞住,三個??他努力凝神思考,哪三個??不會有夏明朗,他堅信!那麽,堅持,堅持活下去,夏明朗一定會來救他們。
一個戰士是不會放棄自己隊友的!
一只麒麟更不會放棄自己的兄弟!
他堅信!
“當官的最鬼了!”那人自言自語,手指慢慢曲下去。
“可是……我知……知道更多!”陸臻拼命含糊地嘶叫。
唔?那人頓時笑了,槍口抽出來在陸臻迷彩服上蹭了蹭:“說什麽?”
“我我,我我說我知道更多,我都可以告訴你們,另外,另外你們抓得那幾個沒我官大,你也看到了,問他們沒意思……”陸臻太過緊張舌頭不受控制,一連串的話像炒豆子一樣蹦出來。
“嗬嗬!我怎麽說來着,當官的最靠不住了!”那人擡腳跺在陸臻胸口把他踢翻在地,臨出門前抛下一句:“好好伺候着。”
危機暫時解除,陸臻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氣,種種因為後怕而産生的反應洶湧而來,強烈的嘔吐欲-望把整個內髒都糾結到一起,那是比生理上的傷害更嚴重的心理痛苦。
門外,持槍的男人走出門之後,把手槍在指間轉了一個槍花插回槍套,在走道盡頭陸臻看不到的隐蔽的房間裏,行軍桌上一字排開了好幾個軍用筆記本,屏幕上畫面切割,活動着不同的主角。
夏明朗抱拳站在門口:“維寧兄演技出神入化,小弟甘敗下風。”
陳維寧頓時配合地退後一步,做出受寵若驚的模樣:“夏隊長,夏隊長,別寒碜我。”陳維寧兩個月前剛剛結束境外卧底任務,沒有誰會比他更像個毒販。
“哎,其實夏隊長,剛剛那小子也算不錯,新人嘛……”陳維寧定下神,覺得有必要幫陸臻說兩句好話。
“你覺得他不行了?”夏明朗失笑。
陳維寧一愣。
“早呢,滿口胡言亂語,先混個活命!”
“我靠,操行!這年頭的小孩怎麽一出來就鬼精鬼精的啊!”陳維寧大笑。
夏明朗笑了笑,心裏有些感慨,陳維寧說來年紀也不大,幾年前看到他還是很單純的熱血青年的模樣,看着他們手上的槍很羨慕很向往,偶爾也會抱怨說自己隊裏的訓練裝備跟不上,只是出境兩年,再見面完全變了個人,眼神蒼老而鋒利。
“情況怎麽樣?”夏明朗走回桌前問道。
“目前都還可以,脈搏、體溫和血壓都還正常。”唐起穿着正兒八經的迷彩服,手臂上有一個紅十字的白環,顯示出他軍醫的身份。
方進坐在一邊的地上擦槍:“我說隊座,咱嚴隊那些參謀也忒沒想象力了,小爺我進隊的時候就是打毒販,黑子那屆也是打毒販,今年還打,這叫什麽事兒哎?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一中隊淨趕着販毒的死磕了,你說說,這神六都上天了,北京都全力備戰奧運會了,咱們訓練還是這麽老一套,這也太不與時俱進了。”
夏明朗指着何确吹捧:“怎麽不與時俱進了?你瞧瞧這次,全真模拟,順水推舟,由何大隊長親派精英心腹主持審訊,熟悉業務不說,連口音都是全真模拟……你們當年沒這麽高級別吧!”
“別,別這麽說,”何确馬上撇清,“這打人的業務咱們可不熟悉。”
“哈,我不是這個意思,您別在意,別在意。”
何确彎下腰去看屏幕,遲疑了一會兒,問道:“夏隊長,我看這就差不多了吧,都打成這樣了,不招的應該也不會招了。”
“怎麽樣?”夏明朗沒回答,轉而去問唐起。
“早呢!”唐起核對完所有的身體參數,笑道。
“那就再等等吧。”
何确苦笑:“再等等我擔心我的人受不了。”
“那要不然先把陸臻放了吧!反正再打下去也是白搭。”唐起拿過助手速記下來的對話給夏明朗看,“半真半假,細節完美,極品口供,犯罪心理學的行家,給老子再培訓他三個月也就這樣了。而且再這麽下去,為打而打,他就得起疑了。”
夏明朗翻看手上的那一疊紙頁,想了一會,說道:“那直接進入下一環節吧。”
“還有下一環節?”何确驚訝。
唐起皺起眉頭問:“你确定會有用?”
“試試吧……”夏明朗轉頭看着屏幕,“我記得他怕蛇。”
“呃……”
不期然,這房間裏所有人的後背上都竄上了一股寒勁。
暴打,潑水,問話,然後下一個輪回。
陸臻簡直懷疑這兩個人是不是變态,無論怎麽答都是打,可他那麽有水平的謊話分明說得比真話還真!?陸臻佯裝昏迷觀察他們的神色,總覺得有哪裏別扭,可是腦子裏嗡嗡的一團亂麻,一直也理不出頭緒。
驀然的,房門開了,陸臻被人一腳踢翻過去,只來得及瞄到門框上沿那一角灰藍的天空,随後黑布袋子兜頭罩下來,陸臻感覺到身體淩空,他已經被兩個人抱頭抱腳地扛了起來。
這是要去哪兒?
陸臻開始還打算記憶路線,可是轉過兩個彎之後就開始往下走,這讓他很快地判斷出了他的目的地:地窖。
皮膚暴寒,心跳也開始加速。怎麽回事?不問了嗎?還是打算要把他處理掉了?心底有一種奇異的超脫的悲涼,整個人像是空的,心髒震顫。陸臻尚在胡思亂想,眼前微亮,黑布袋子被拿了下來,地窖裏黑洞洞的一團,只有門口一點油燈照出一小塊粗糙的石板。
“大,大哥,你們要幹什麽?”陸臻開始劇烈地掙紮起來。
嘿嘿的冷笑從頭頂上傳過來:“你有弟兄招了,嘿嘿,用不着你了。”
說完,陸臻就像一個破布袋那樣被人抛下了臺階。
沒有緩沖,肩膀砸在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沉重的悶響,陸臻在頭暈眼花中追着光源看過去,一個髒兮兮的布袋被扔在了門口,似乎有人向他揮了手,一腳将布袋踢翻,鐵門關合發出吱嘎刺耳的聲響,最後的一點光也被隔絕。
這是怎麽回事?
陸臻努力深呼吸,一下下默數自己的心跳讓情緒平靜。
寂靜空曠的地下潮濕陰冷令人透骨生寒,平靜的空氣中似乎有不正常的波動,一些細微的聲音嗞然作響,可正當他豎起耳朵想要仔細分辨的時候,那聲音忽然大了起來,像是潮水,從什麽地方傾瀉了出來。
陸臻驀然心驚,感覺到某個冰涼的東西從自己的臉頰邊緩緩滑過。
是,蛇!
一時間,呼吸,心跳,思維,通通停止。
“注意觀察!”夏明朗緊緊地盯住了屏幕。
唐起苦笑:“心跳和血壓這個點上肯定全都超了,不過呢……”
哦?夏明朗突然轉過頭,銳利逼視的目光不及收起,唐起被他刺得一頓:“呃,不過,考慮到這小子的記錄,我覺得可以再等等。”
“小心點。”夏明朗輕聲道。
“你看他……”唐起顯然是很興奮,指點着屏幕:“果然……沒失控!”
“搞不好是吓傻了!”方進直接爆了句大實話。
“媽的,給我看仔細點!失控的概念是激烈地表達恐懼的情緒……現在他的心跳在往下降,他還能自己調整,而且,你們觀察他的動作,他很懂蛇的習性。”唐起詫異,“你确定他真的怕蛇?”
“應該是吧!”夏明朗目不斜視,随口應了一聲。
紅外線攝影儀的成像有些模糊,陸臻一動不動地俯卧着,面孔朝下,眼睛和嘴都閉得很緊,如果不是每一下心髒的跳動都清晰地顯示在屏幕上,夏明朗真的會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吓死了。
蛇是有趨熱性的生物,貿然出現在陌生的環境裏會主動糾纏在一起,聚集到,有熱源的地方。從畫面上看到有蛇從陸臻的衣領裏鑽進去,緩緩滑入,方進忽然覺得有點惡心,寒毛一陣陣地乍起來,小心翼翼地捅了捅夏明朗:“哎,隊座,你覺得他現在什麽感覺?”
夏明朗直接一腳踹過去:“我怎麽知道。”
撞上火藥筒了,方進精确地躲開,蔫蔫不樂。
這是一次非常規的測試。對陸臻,夏明朗一直想剝開他所有的僞裝與精神控制,看看他最真實的恐懼與反應,這個人心理穩健固執堅定,到底要用什麽樣的法子才能盡量不受傷地看到他的極限,其實夏明朗自己心裏也很沒底。
在演習中陸臻與白花蛇對峙時的僵硬給了他靈感,可是會不會,真的做過頭了?
在完全黑暗的情況下,生死未蔔之際,在以為戰友兄弟都已經背離自己的時刻,完全的絕望與無望,讓冰冷的鱗片爬過脖子、臉……與溫熱的皮膚。
夏明朗開始擔心。
“不行了……趕快把他拉出來,出問題了!”唐起忽然驚叫起來。
“怎麽了?”夏明朗大驚。
陸臻的心跳驟然加快,并且開始小幅度的掙紮,受到驚吓的蛇開始糾結纏繞,随時都有把他窒息絞殺的危險,夏明朗連忙沖出去:“快,快點,把人救出來。”
“隊長,你的帽子。”方進大叫。
安全了嗎?
還是仍然不安全?
有光落在眼皮上,灰蒙蒙的昏沉的感覺漸漸消退下去,陸臻睜開眼,視線漸漸清晰。
夏明朗不敢靠得太近,背光遠遠地站着,整張臉都隐在棒球帽沿下面的陰影裏,什麽都看不清,肩膀和身形被燈光剪出金色的毛茸茸的輪廓。
一個緝毒警站在跟前給他看一條粗長的大蛇:“鑽到褲子裏面去了,難怪掙得這麽厲害,我操,好險啊!差點斷子絕孫吶!”
“哦!”夏明朗伸出手,準确地捏住七寸的位置,折斷了它的頸骨。
“給兄弟們加個菜。”夏明朗道。
緝毒警害怕最後垂死掙紮那一下,不敢接,笑道:“你等它死透了再給我。”
似乎誰都沒有發現陸臻已經醒了,其實他從來都沒徹底昏迷過,蛇呼吸的時候會有微涼的腥氣,撩動着他最敏感的神經,讓他一直保持着變态的清醒。
“隊長。”陸臻看着夏明朗,聲音微弱而清晰。
夏明朗頓時一驚,不知道要怎麽接下去,倒是那個緝毒警反應很快,馬上走過去把陸臻踢翻了身,喝道:“誰是你隊長,你小子少給我耍花招。”
陸臻順勢蜷起了身體,他看着他笑,疲憊而虛弱。
“無聊!”陸臻小聲說,眼中有憤怒與不解,可是更濃重的是悲哀。
緝毒警目瞪口呆,夏明朗向他招了招手,兩個人無聲無息地退出來。
真認出來了?夏明朗摸着自己的臉,妝化成這樣連他親媽都不一定能認出來,那小子現在三魂走了七魄,居然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誰??
“是什麽環節出了問題?”夏明朗自言自語,一時想不出頭緒就果斷放棄了,轉頭問向緝毒警:“另外那邊進行得怎麽樣了?”
“快了吧,快逃走了,繩子都磨得差不多了。”
“嗯,”夏明朗想了想,“到時候讓你的人撤遠點。”
“為什麽?”緝毒警不解。
“我的人下手太重,傷了兄弟不太好。”夏明朗低頭看了看,伸手遞過去:“死透了。”
警察先生滿頭黑線地把一條軟綿綿的死蛇托到手裏,一溜煙地走開。
夏明朗說這次是升級版,的确如此,環節加了不少,更精密,往常都是打完算數,主要目的是為了讓隊員可以在更拟真的環境中感覺一次死亡的威脅,而這次加了逃脫及團隊救助的環節。因為陸臻之前的反應已經不正常,夏明朗直接把他藏了起來。不過正面對敵作假的可能性幾乎就是沒有,尤其是像徐知着這種級別的狙擊手,子彈成千發地打過,開槍的瞬間就能感覺到自己手裏是什麽彈。
夏明朗怕誤傷友軍,最後只敢讓他們撿把手槍做防身用,反正退開200米,再神的槍手也不能用手槍與步槍對抗。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正常,新隊員們一個一個地突出去,即使慌亂,也都戰術嚴謹,何确遠遠地用望遠鏡看着,眼神貪婪,看到好苗子,總是嫉妒的。
輪到徐知着的時候,夏明朗多加了一個環節。徐知着在半道上遇到被迷藥麻倒的沈鑫,起初徐知着試圖帶着沈鑫一起跑,但是很快就發現力不從心,沈鑫身高185,體重接近90公斤。徐知着即使體力過人,也沒有辦法背着他一起做動作,敵衆我寡追得太緊,徐知着最終還是把沈鑫暫時藏起來,獨自逃亡。
夏明朗聽着鄭楷用電臺向他通報結果,何确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明朗,夏明朗感覺到那種審視的目光慢慢轉頭。
“你想要一個怎樣的結果?”何确問。
夏明朗想了想,卻笑了:“我也不知道。”
其實問題的關鍵不是結果,而是,你會如何判斷各種結果,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壞。有時候也會猶豫,這樣費盡心機的剖開一個人,是不是必要?把別人砍得如此血淋淋,是不是有足夠的理由?
夏明朗苦笑,牙齒磕在下唇上磨了磨,有點疼。
是的,無論是否必要,他也只能這樣做下去。
除了極限的恐懼與痛苦,還有什麽足以祭奠極限的忠誠與信任?
出乎意料之外的,雖然人人都在暴怒,追打狂罵,但是唯一那個客客氣氣地向着何隊手下的兄弟們握手道謝的牛人,震驚了全場。方進這回真的是連骨頭縫裏都在冒冷氣,跑去向夏明朗報告的時候連腿都是軟的。
那瘋子,這回,真的玩大發了。
陸臻獨自呆在原來的那個房間裏,別的地方都在雞飛狗跳,只有他的跟前沒有人,沒人敢往他面前站,怕瘆得慌。
夏明朗此刻其實也很怕在他面前出現,只不過,他是隊長,他躲不開。
陸臻靠牆站着,搖搖欲墜,他身心皆疲,到現在還能笑,不過是賭着一口氣。
“我想我應該走,不是麽?您對我的計劃失敗了。”他不知道說出這句話心裏是什麽滋味,說不出來,憤怒?遺憾?留戀?期待……真的,誰知道!?
夏明朗一直背對着他站在門口,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慢慢地轉過身,陸臻捕捉到了他側臉的那一條輪廓線,嘴角剛硬,抿得很平。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夏明朗的聲音溫軟,陸臻第一次聽到夏明朗用這種聲音對他說話,不覺苦笑,這家夥,光是一把嗓子就可以成妖,想變成什麽樣子,就能變成什麽樣子。
“很早,”陸臻定定地看着他,“從一開始!”
“哦?”夏明朗這回真的驚訝了。
“追人的時候你故意把我們分散,這不像你會犯的錯誤。為什麽幾個毒販子格鬥功夫會這麽好?另外,我明明就打中了,怎麽不見血,5.8mm是最具侵染力的彈頭,沒有什麽防彈衣可以在十米之內防住95的子彈。”陸臻冷笑,“當然,最重要的一點,你太自信了,居然在我面前出現,我怎麽可能認不出你?隊長!”
最後的兩個字,陸臻說得很輕,像氣息一樣,滿臉的戲谑。
“看來我的化妝技術還不過關。”
“你化成什麽樣子都沒有用,”陸臻眯起眼,“我認得你。”
“你這樣專門為了找我的茬,其實沒什麽意義。”夏明朗道。
“是啊,沒意義。”陸臻挑起眉,怒吼道:“把我們像只老鼠那麽耍來耍去,你覺得很有意義?”
夏明朗一時無言。
“你在我身上放了竊聽器吧?是不是還有追蹤器?哪個?哪個!”
陸臻憤怒地撕扯着身上的裝備,從指南針到手表,從護肘到叢林迷彩,一件件扯下來甩到地上,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最深的憤怒源自何方——是的,背叛!被欺騙!
這個混蛋奸獰狡猾反複無常,行,沒問題,他都能理解可以容忍。可是為什麽,在他挺過所有的非難與苛責,在他滿心歡喜與期待的相信從此以後大家就是兄弟了……之後,卻告訴他原來那一切都是假的!
你仍然是個外人,不相幹的,需要被防備被考驗!陸臻感覺到一種極深切的侮辱與悲哀!
為什麽?!
“陸臻!”夏明朗忽然一聲斷喝。
陸臻一愣,停下手裏的動作,不自覺站得更直了一些,然後,他看到夏明朗快速地向他走過來,同時把身上的武器扔向他。陸臻一時茫然下意識地接住夏明朗扔過來的步槍、微沖、手雷……插在胸前、腰上、靴套裏的各種軍刀匕首,所有藏在袖子裏的飛镖,藏在手表和皮帶扣裏的鋼絲鋸、魚線、小塊C4高能炸藥與等等無數亂七八糟幾乎不知道這玩意兒應該怎麽使用的武器……
最後,卸下全裝的夏明朗幹幹淨淨地站在陸臻面前。
“您……這樣沒有意義。”陸臻笑了笑,有譏諷的味道:“您又想證明什麽?誰都知道,您的身體才是最強的武器。”
夏明朗拿出最後的自衛手槍開保險子彈上膛放進陸臻的掌心。
“知道我将給你怎樣的信任嗎?”夏明朗握住槍管抵到自己的心髒的位置:“你可以像這樣,用槍指住我的胸口,就算槍響,我也會相信那是走火。”
迎面逼視的眼神,像子彈一樣,陸臻再一次感覺到那種穿心而過的涼意,張口欲言,卻找不到呼吸。他下意識地想去退子彈,夏明朗握住了槍身套筒不讓他動。陸臻把中指墊進扳機後面生怕誤擊,拇指頂開保險,用一只手把槍拆成一堆零件叮當落地。
夏明朗猛然捏住他的肩膀往回帶,手臂已經用力箍了上去,陸臻仍然有些發懵,沒防備一頭撞進那個堅硬的有力的懷抱,全身都被牢牢地勒緊。
“做我兄弟!”
他站得那麽直,堅硬如鐵,他的臉貼在他的臉側,說話的聲音就在他耳根邊,左手貼在他的背上。
心髒的位置。
掌心火熱得好像可以燒穿皮肉融下去,把他的心髒捏在手裏。
陸臻忽然發不出聲音,臉色變了幾變,終于一點一點地把頭擱到夏明朗肩膀上。
做我兄弟!
海呼山嘯一般的聲音,是奔騰的洪水,狂野的猛獸,從心頭踏過,摧枯拉朽一般,于是陸臻知道他不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