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與子同袍】 那些花兒
【與子同袍】 第五章 那些花兒
1.
晚飯吃的是全蛇宴,畢竟買那麽多蛇別浪費了。老隊員和邊防警都吃得很High,但是剛過了最後一關的新丁們一個個蔫巴着腦袋,這使得那些把他們狠虐了一頓的始作俑者即使吃得再High也不敢High到臉上,三分眼色還要照顧着點新人。
陸臻一直在喝水,沒下筷子,上一道菜臉上白一層,再上一道再白一層,等菜上齊了,整張臉白成一張紙。
夏明朗一面同何确寒暄,一面不放心地偷偷瞄陸臻,陸臻因為體力精力全透支,反應就不如平常警覺,被他瞄了一眼又一眼,還渾然不覺,夏明朗一時松懈,盯得久了些,被陸臻猛然回頭的視線正面相撞。
夏明朗難得地老臉一紅。
陸臻原本就慘白到底的臉忽然開始泛青,劈手抓過一個椒鹽蛇段就開始啃,牙齒咬得咔咔響,連骨頭一并咬碎成渣強咽下去,身邊人被他這種瘋狂的勢頭給吓到,居然也沒人敢攔他,夏明朗放下筷子,皺起了眉。陸臻咽下第一口的時候臉上已經發紅,不要命地再咬第二口,胃裏搜腸索肺似的絞上來,臉漲得通紅,捂着嘴沖了出去。徐知着扔了筷子想追,半道上被夏明朗截了下來。
夏明朗道:“我去!”
徐知着僵着不肯退,夏明朗想了想拍着徐知着的肩膀,放輕了聲音:“你放心。”
徐知着當然拗不過他,郁悶地坐了回去,伸長了脖子勾着看。
食堂外面的院角裏,陸臻正趴在那兒摧心撓肝似的吐,夏明朗拿了杯水蹲下來幫他拍背順氣,陸臻胃裏本來就沒什麽東西,吐了半天膽汁都吐出來了,身體縮成一團直喘氣。夏明朗把水遞過去,陸臻喝了幾口剩下的全澆在臉上,這才回過神看清是夏明朗。陸臻把臉上的水跡抹幹淨,極為專注地看着他,說道:“我能吃,不過你得讓我緩一下。”
夏明朗頓時一愣。
陸臻頓了一秒,忽然撐着牆站起來:“那我現在就去吃。”
“哎哎。”夏明朗連忙攔住他,腦殼又開始抽痛,真是見過愣的,沒見過這麽愣的,狠角色,狠到家了!
“還有什麽問題嗎?”陸臻就那麽站着,一雙眼睛平平靜靜的,燒得夏明朗頭上冒青煙。
“行了行了,別吃了,跟我去廚房,我去給你弄點別的。”夏明朗攬着陸臻的脖子要走,陸臻卻硬生生梗住站直了:“這樣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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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好,這地方由我說了算。”夏明朗黔驢技窮之際不覺就有點惱羞成怒,偏偏陸臻斜着眼不以為然地挑視他,夏明朗擡手一擰,陸臻反抗不及就已經被他扛木頭似的扛了起來。按說陸臻也不至于這麽差勁,只是今天被折騰得狠了,一時不察被人偷襲得手。
陸臻氣結,一聲不吭地去勒夏明朗的脖子,夏明朗不理他:“擰什麽擰吶,合着就你有嘴,就你會說理?你有理你理大過天了,行了嗎?”
陸臻總不好把他給勒死,秀才遇上兵,果然有理也說不清。
夏明朗在廚房裏找了兩個蛋,随便切了點青蔥菜葉子什麽的,給陸臻炒了一碟子飯,陸臻拿勺子挖了一口,居然味道還不壞,于是慢騰騰地嚼着。夏明朗在旁邊坐下趴着看他,陸臻被他看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道:“隊長,你要想吃就說一聲,我給你留點兒。”
夏明朗頓時失笑:“其實我就是想把你喂飽了再問問,你到底是什麽時候看出的破綻。”
陸臻挖了一勺飯嚼得慢條斯理,夏明朗也不催他,等飯咽下去,陸臻慢慢吐出一個字:“蛇。”
“哦?”
“本地人從小就見慣了蛇,不會把它當成是一個特別可怕的東西,自己都不怕的東西就不會想要拿來吓人,苗人就算是用蛇來逼供,也會用毒蛇,一點點試着咬,威脅性命的吓法,而不是像你這種整上幾百條沒毒的來扔在我身上,這種是心理恐懼,我就知道是你,”陸臻擡起頭神色複雜地看了夏明朗一眼:“你知道我怕它。”
“所以,就因為這個?”夏明朗不信。
“這是突破口,當我确定要懷疑之後,最初和之後的一些破綻都聯系到了一起,當然,你馬上又出現了,于是我就徹底确定了。”
“那樣都認得出來,你小子辨僞能力真強。”夏明朗感慨。
“人們分辨一個人的方式主要是臉,但其實毛發氣味體貌身形都可以,樣子!”陸臻忽然凝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記得你的樣子,夏明朗!”
夏明朗愣了一下:“我應該要覺得榮幸嗎?陸臻少校。”
“随便。”陸臻撇撇嘴,繼續埋頭苦幹。
“你很生氣,為什麽?因為我利用了你的信任?”
“隊長,說句不好聽的,我生不生氣,對您來說重要嗎?”陸臻戲谑地挑着眉毛,聲調冷冰冰的。
夏明朗道:“當然重要,以前就很重要,将來會更重要。”
陸臻嗤笑一聲:“也對,激怒我們是您的興趣愛好。”
“以前是,将來不會了。”夏明朗的手掌按在陸臻的肩膀上:“陸臻,人與人的信任從來都不是無條件的,我要相信你到足以把我的命交給你,必須要給你一些考驗。從現在開始習慣做我的兄弟,而我也會努力的,不再讓你生氣,不讓你失望。”
陸臻一時無言,硬生生把嘴裏沒咬盡的飯粒吞下去,擦得喉嚨口有點辣。陸臻忽然覺得他還是會相信他,這雙眼睛這個人,好像騙了他一百次,他還是會相信他第一百零一次。
“當時真的害怕嗎?”夏明朗問道。
陸臻挑起眉毛看他。
“你以為我只是在折磨你?用你最深的恐懼……逼你屈服?或者說,考驗你們忠誠的底線?”
陸臻沒有說話,一雙眼睛清明透亮,火光閃閃地表明了他的看法。
“不,對抗不是我的目的,守口如瓶也不是我的目的,将來的系統訓練會讓你們學會怎麽做口供,以保證你們即使在精神崩潰的時候也能保守秘密,所以,設計這些只是為了讓你們經歷,知道自己怕什麽,然後才能克服。”夏明朗語氣平緩。
陸臻眨了眨眼,忽然問道:“那隊長最怕什麽?”
“如果說心理恐懼的話,”夏明朗勾了勾手指,陸臻無奈地俯耳過去。
“溺水。”夏明朗聲音壓低,做一個噤聲的手勢:“不要告訴別人。”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他無數次看到這人在水裏拼命,潛水時間高達3分15秒。陸臻撇撇嘴:“我不相信。”
“為什麽,因為我剛剛騙了你?”夏明朗失笑。
“我無法信任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哦?夏明朗挑了挑眉,眼睛慢慢地眯起來,陸臻不自覺全身僵硬,一級戰備。
正常人都會有一個接觸安全區,于是在日常的交往中,很少有人會突破這個範圍過分地靠近他人,因為這是一種冒犯。但夏明朗喜歡,他喜歡這種慢慢接近的侵略感,然後挾着這股尖銳的氣勢停在別人耳朵旁邊說話。
“沒關系,我已經相信你了,等到了戰場上,我會把我的命交給你,幫我守好它。”聲音很輕,但是清晰,一字一頓。
陸臻已經不自覺保持了僵直的姿勢,全身的寒毛都乍了起來,目光平視前方。
威脅?承諾!
為什麽一個人在說承諾的時候都會有這樣大的脅迫感?陸臻聽着那一個一個的字被吹進自己耳朵裏,個個都像是有實體,四角方方的,刮得耳膜生疼。
“對不起。”夏明朗在陸臻肩上輕輕一拍。
“哦?啊?”陸臻正忍得牙齒酸痛,卻不得不把視線調了回來,在十厘米的距離與夏明朗對視:“你對不起我什麽?對不起騙了我?”
夏明朗皺眉。
“要不然,難道竟是因為對不起沒騙倒我?”
“對不起,”夏明朗點點頭,“這是我的失誤。”
陸臻一時氣結。
“很快你就會明白的,記得我已經道過歉了,”夏明朗挑眉一笑,“相信自己是沒錯,但在這裏,我希望你還能相信我。當然你可以堅持不信任我,沒有關系,将來如果你再失望的話,可以更不信任我,但是,我确定你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陸臻本欲反駁,但是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能開口。
“好了,就這樣吧,好好享受你加入麒麟的第一餐。”夏明朗微笑,明亮的黑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之下泛出柔和的輝光,像是一個懷了寶藏的探險者,誘人深進,他直起身攬過陸臻的腦袋輕輕一拍,低聲笑道:“慢慢吃,別噎着了。”
呃……?
最後的考驗,又有一個人離開了,麒麟方面在勸退,而對方自己也開始對未來的困境存有疑慮,雙向選擇的年代,就像夏明朗說的,他只要最适合的人。有些人絕對忠誠值得信賴,然而他們不擁有承擔責任的能力;還有些人足夠強悍,卻無法與他人合作彼此信任,這都是不适合的。
一系列的最後評估陸續出爐,陸臻與徐知着每天都能拿到一些資料,有射擊、體能、戰略戰術等等軍事技能方面的,也有全方位的行為、性格評估與各位教官的綜合評語。唐起與他的團隊負責評估隊員的性格結構,唐起是心理學博士,主攻傷害心理學,重點研究人對各種生理及心理傷害的感知與反應,并從中找到對抗痛苦的方式。
唐起給陸臻的報告指出他有輕微的神經官能症隐患,陸臻對此大為不滿,拎着報告去找唐起理論,兩個人坐而論道從心理學的基本原理一路辯到榮格、弗洛伊德……唐起本來覺得小朋友熱愛學習是好的,知識面廣泛也是好的,雄辯滔滔也是好的,只是他媽的你能不能別這麽不依不饒的,這簡直是狂轟濫炸了麽。他忍不住指着陸臻說:“你現在這就是強烈需要對方接受自己觀點的強迫症!!”
陸臻聽了一愣,慢慢擡手撫額說:“棋逢對手,将遇良材,我這是跟你聊得興起,這樣的來來往往讓我覺得我們在交流,我其實沒什麽強烈的要說服你的欲-望,只是你的觀點讓我有了思考卻沒能徹底說服我,我就想要把這種思考說出來,事實上,如果你的觀點漏洞百出不值一提,我可能早就失去與你讨論的興趣了。而且你看,在我強迫症的同時你也強迫症了啊……要不然我們兩個怎麽持續的?”
唐起失笑,抱拳說:“承蒙您看得起,我應該給你的症狀總結個新名詞。”
陸臻笑了,不再反駁,其實他也知道是個人多少都有點心理問題,神經官能症或者人格失調,他也知道過分的執着對錯與責任分割是他的老毛病。而且人們永遠不會相信,他執着的只是“對”與“錯”,而不是“你的”與“我的”,他甚至一直渴望被說服。長久以來這個老毛病也讓他碰過一些壁,可偶爾還是會忍不住,總相信道理可以越辯越分明,又或者有人能夠給他醍醐灌頂式的痛擊……就像夏明朗那樣說服他!
只用一句話,就說服他!
融合期還在繼續,老隊員們對他們的态度開始變好,當然無形的隔膜仍然存在,但至少雙方面都表達出了想要融合的欲-望。
而徐知着的整體評估姍姍來遲,唐起給的性格評估倒是很不錯:無明顯缺陷。
很多人都有一些小缺陷,而陳默更是成天被唐起叫嚣有心理自閉與環境漠視症,可是最後這位沒有明顯缺陷的隊員得到了一份不樂觀的教官評價,夏明朗明确表示:我對你有疑慮,你要不要考慮換一個地方?
徐知着大驚,有如晴天霹靂,陸臻更是困惑到了極點。徐知着一直都很強,軍事技能強,心理素質也強,精明果敢殺伐決斷。可是世事總是如此,一個人性格的優點往往與他的缺點相輔相成。在戰場上,生死之間,沒有那麽多分明的界線,有時候勇敢與冒進只有一線相隔,果斷與殘忍也只有一線相隔。
其實對于徐知着的評價,整個教官組內部都很不統一。
方進是個崇拜強者的家夥,他對徐知着的評價只有一個字:“好!”如果還需要他再說一個字,他會說:“很好!”而陳默從來都不擅長給別人下評論,在夏明朗的強烈要求下,他想了幾天最後也只給出一份情況描述。
大秋天打麥子,一層層地篩,一層層地淘,到最後就留下這幾粒種,夏明朗對每一個都視若珍寶,恨不得能把人剝皮去骨揉爛了,好看清楚那人心裏是怎麽想的。然而人的性格常常都是很矛盾的,越是熟識越是難形容,不到半年的訓練根本不能逼出性格上全部的弱點,尤其是像現在這種高壓式的訓練,夏明朗知道他所得到的結果,很可能是扭曲的。
所以針對徐知着的特點,夏明朗特別為他多設計了一個環節。可是徐知着的表現無論是當時對時機的選擇與取舍,還是後期在報告中給出的思路分析與戰場評估都相當完美。夏明朗有時候甚至會覺得,即使當時在場的是他自己,他也只能做出這種選擇,如此完成一次逃亡。
可是為什麽?仍然會覺得別扭,難道是就因為太成熟了嗎?
訓練時那麽配合,太讨好,從不反抗從不抱怨,即使面對過分的苛責都泰然接受,為什麽……好像你要什麽他都能給,而其中看不見屬于自己的堅持。面對實戰則過分的冷靜,一個新兵需要多次的真實的血淚才能懂得有時候不得不舍棄戰友,可是他從一開始就能做到,而且分析到位,沒有後悔與後怕。
當然,像陸臻那樣的期待是幼稚的,相信只憑信念就能讓所有人都安全也是幼稚的,可是那樣的幼稚才更真實。起初我們都以為這世界充滿愛,然後我們發現這世界其實不美好,最後我們相信這個世界即使不美好仍然有愛……所謂信仰,不就是這麽些東西嗎?信仰從不是鮮花似海中的某一朵花,信仰應該是無盡黑暗中閃耀在遠方的那盞明燈。
身為軍人,為了榮譽而戰鬥,為了保衛祖國與人民,為了保護戰友與兄弟!
軍人其實是最不公平的職業,因為付出的是生命所以沒有任何回報能足夠抵償,所以從古至今,軍人都需要榮耀與信仰,夏明朗敲着腦袋,他想知道徐知着以什麽為榮耀把什麽當信仰,他對部隊本身是怎麽看待的?對未來,他對自己的人生,他的歸宿,都是怎麽看的?
他來到這裏是為什麽?
一想到這裏,夏明朗就忍不住想仰天長嘆。
他知道自己沒必要去問,因為徐知着會給他一大段聰明的回答,而很可能,他自己也真心地那麽相信着,人們在焦慮的時候從來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麽。
可是他才24歲,一個24歲的優秀軍人應該是單純而熱血沸騰的,應該有簡單的信仰與快樂。方進犀利勇猛,渴望做英雄;陳默喜歡牢不可破的人際關系并且對槍迷戀;陸臻更不用說,一張朝氣蓬勃的小臉上寫的全是鬥志。徐知着眼中也有鬥志,可是他的眼光太局限了,他跳過了所有的過程只看到結果,所以他才能忍受一切過程中的痛苦。
夏明朗受此啓發,跑去翻看徐知着的訓練日志,發現果然如此,徐知着的整本日志上全是結果,好的結果,為什麽是好的,壞的結果,為什麽變壞的,他冷靜地分析,單純刻板,卻從來不寫感想。就算是再老實的人都會在日志上發洩兩句,說今天教官很兇,說陳默做事真過分……等等。
夏明朗無奈地發現,除了陸臻他隊裏其實還有一個刺頭,當他盡量地抽空人性的情感,把這些學員當成是某種物質去理性地分析訓練打造的時候,徐知着,也在抽空對他們的情感。他經歷了所有的考驗,參與了所有訓練,可是他從沒有全身心地加入進來,他投入了所有時間與精力,但是,他沒有投入——信賴!
在一起,打也好罵也好,也算是相處了不少日子,夏明朗自信他會給每一個從他手底下脫層皮的軍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徐知着,他不确定,那小子可能并不在乎他的教官是夏明朗,就像他不在乎一路走過的種種。
這應該是一種非常有效率的生活态度,然而,這很不好!
至少在麒麟,這不是一個好的生活态度。
鄭楷忙了一天回去發現夏明朗居然還在想,整個屋子裏煙霧彌漫,他一邊開了窗子通風,一邊看着夏明朗猛按脖子。
“怎麽了?頸椎出問題了?”鄭楷走過去想随手幫他按幾下,夏明朗偏了偏脖子:“沒事。”
鄭楷的手掌停在半空中一頓,用力按上夏明朗的肩膀:“哎!多久的事兒了?”
“多久也不會忘。”夏明朗笑了笑,“我有點怕。”
“唔?”鄭楷拉凳子坐下來。
“你知道的,我們不怕人走,就怕人留,留下的每一個都是兄弟。”夏明朗目色深沉。
“我不想要徐知着,”夏明朗掰着手指:“我們擁有的并不多:作為軍人的自尊,榮譽感,愛國心,對更強的渴望……我不知道他将來會不會失望。麒麟是個危險的地方,即使在這裏只呆一年,兩年,它也需要真正能安心的人,否則會害人害己。”
鄭楷若有所思,兩個人相對無言就這麽看着,夏明朗在等待鄭楷的看法,他一貫地信賴并且尊重這個隊副,他的大哥。
過了一會兒鄭楷問道:“你為什麽呆在這兒?”
夏明朗笑起來:“因為我喜歡這兒,我确信這是最适合我的地方,只有在這裏,我才能夠最大限度地證明自己。”
“不是為了保家衛國嗎?”鄭楷忽然大笑,“其實那小子不錯,好歹态度不錯,哪像你,橫得像什麽一樣。”
“他其實很焦慮,雖然他不像我,但是一樣的焦慮。”夏明朗說。
“你當年不焦慮?”鄭楷反問。
夏明朗攤攤手,無奈承認:“我也很焦慮。”
“所以啊……”
“所以我喜歡不焦慮的人,你知道焦慮是什麽樣子嗎?每天拼了命地跑,看不到終點,永遠不覺得滿足。”夏明朗又給自己點了支煙,冥藍的煙霧騰散開,消失在空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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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官能症:神經症是一組主要表現為焦慮、抑郁、恐懼、強迫、疑病症狀,或神經衰弱症狀的精神障礙。而比較常見的表現為給自己強加責任,把所有的錯誤歸結為自己,人為的自我增加心理壓力,因而産生心理上的痛苦。雖然陸臻目前沒有什麽痛苦與煩惱,但是唐起認為陸臻的性格有這方面的隐患。
2.
徐知着最近一直玩命練槍,自從夏明朗建議他再考慮自己的方向之後,他一直泡在訓練場上,因為除此之外找不到別的事可以幹,他想過留下來的可能性,又或者萬一離開要去哪裏,可是沒有頭緒,他不甘心,不服!
平心而論陳默真是個好人,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對他也一視同仁,而徐知着本以為這位教官會像他的隊長那樣排斥他。陸臻則一直努力逗他開心,甚至在合訓時冒大風險耍寶,他借口要教徐知着學法語,然後神氣活現地用法語大罵夏明朗,小夏隊長一臉無奈而感慨,走過去誠懇地看着他說請不要以為你說法語我就不知道你在罵我,操場十圈!
陸臻笑嘻嘻立正敬禮跑遠,留下尴尬的徐知着和滿頭青筋的夏明朗。
第二天陸臻聰明地換用了德語,結果還是十圈。于是從第三天開始就磕上了,陸臻一連用了葡萄牙語、芬蘭語和意大利語,夏明朗當場翻譯完,手指操場:他媽的!給我去跑!
最後陸臻技窮,甘拜下風。很久很久之後陸臻才知道,夏明朗不是什麽語言天才,只是出國訓練時一幫子陌生男人實在沒啥話題,唯一的愛好就是讨論怎樣幹架和如何泡妞。所以夏明朗會用近十國的語言罵街及泡妞,當然,僅止于罵街與泡妞,這是後話,不表。
後來他們的同期常濱訓練失誤要蒙夏老大征召,愁得一臉褶子。陸臻笑眯眯地拉着徐知着跑過去說他有辦法,然後指着常濱的鼻子開始訓話,從語調到神态到那種陰損的壞樣兒,都學夏明朗學得十成十。陸臻說演習懂嗎?這叫演習,我先給你演習一下,實戰就不怕了。常濱哭笑不得。
結果真到了實戰一幹人等全都憋笑憋得滿頭青煙,夏明朗剛訓了兩句就覺得不對頭,又找不出破綻,只能全體上操場跑上十圈了事。陸臻的演習就此成名,時不時有過來讨罵的,一時間群衆基礎好得不得了,名聲鬧大了夏明朗自然知道,氣得他無語對蒼天。
陸臻一直都熱衷于跟夏明朗死磕,各種方式與場合,這讓麒麟上下的人員都很詫異,通常就算是比較活潑的兵,也要在過訓半年之後才能跟夏明朗親昵起來,相信他其實不會真拿他們怎麽樣。從來沒怕過夏明朗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陳默,一個就是現在的陸臻。但是陳默至少不找死,可陸臻偶爾會,所以他在群衆中的形象越發高大。
有時候看着人群中笑容滿面朝氣十足永遠無所畏懼的陸臻,徐知着覺得我是不是應該嫉妒他,當然他也很努力,他是真的很能幹,可是為什麽他擁有這麽多?徐知着心想,如果我是陸臻,如果我是陸臻我也能像他那樣潇灑地活着,我也能不甩夏明朗,逼急了我也能拍桌子把他罵一頓,說老子不幹了!
可惜他不是,他不是陸臻,他沒那麽多的選擇,也就沒有那麽多的放肆。
徐知着看到陸臻樂呵呵地跑過來,順手搭上他的肩,挂在他身上笑得前俯後仰。
其實訓練并沒有比原來輕松多少,可大家已經開始習慣并且努力給自己找樂子,潛伏時某人走背運撞上螞蟻窩,對抗中某人被綠彩彈染透了整個帽子……這都能成為笑料讓大家樂很久。徐知着忍不住微笑,轉頭看陸臻陽光明媚的臉,忽然覺得:啊……不會!我嫉妒所有人都不會嫉妒他,因為他是我兄弟!我們說好了要彼此理解相互鼓勵,否則,還要兄弟幹嗎?
本來大家都以為夏明朗會故意做點什麽針對徐知着,可事實上他沒有,就那麽不死不活地吊着,更讓人心中不安。然而有些事對于某些人,那可能就是天生的。徐知着就是個天生的槍手,即使不被看好,他仍然是新隊員中最強的。
轉正後的第一次演習徐知着風頭出盡,方進忍不住拍着他肩膀大聲說好樣的,可是他在慶功會上觀察夏明朗的神色,卻連正眼也沒得到一個,頓時心中黯然。第一次,徐知着開始認真考慮是否應該繼續留下來,畢竟一個不被隊長看好的特種軍人是很難有前途的。
他是個軍人,職業特種軍人,狙擊手……這不是個越老越吃香的行當,他的職業生涯即使不像個女模特那麽分秒必争,也約等于一名足球運動員。他的巅峰就那麽幾年,夏明朗錯了,不過是欠上上下下一個解釋,然而,那卻是他的一生一世。
徐知着想起前幾天陸臻問他的:如果你是巴蒂斯圖塔你會怎麽辦?你會選擇對一個城市的忠誠還是冠軍杯?
他忽然明白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背後所隐含的,所以如果他是巴蒂斯圖塔,他想趁自己還沒有必要對一個城市忠誠的時候就離開它,因為他不想老了老了還要轉會去羅馬,就為了一個意甲冠軍。
徐知着挑了個很輕松的時刻與陸臻聊起他的想法,然後不出意外地看到陸臻瞬間沉下臉來摔門而去,他說:我得去跟隊長談談。
徐知着坐在宿舍裏等待,心情忐忑而期待。很久很久以後,他回想起當時不由感慨:他果然是了解陸臻的,而陸臻也果然是了解他的,至于夏明朗……居然是了解他們兩個的。
當陸臻硬邦邦地敲門進去的時候,夏明朗已經明智地開始關閉程序,因為那張一本正經的小臉上就寫了四個大字:我有話說!
夏明朗掏了掏耳朵,有點同情它:兄弟,你要受苦了。
“坐!”夏明朗擡了擡下巴。
“為什麽勸徐知着走?”陸臻直挺挺地坐進桌邊的椅子裏。
“他不适合這裏,他想要的太多,麒麟給不起,他不會快樂。” 夏明朗悠閑地往後仰,靠到椅背上。
“他想要的就是你的認可,所以他才不快樂!”陸臻怒目而視,夏明朗漫不經心的腔調激怒了他。
“我的認可??”夏明朗忽然嚴肅起來:“我的認可算個什麽東西?你們為誰打仗為誰拼命?”
陸臻被他問得一愣,怒氣郁在眼底。
“陸臻,你的忠誠是對着誰的?”夏明朗站起來問道:“我?還是你這身軍裝?”
“當然是國家。”
“很好,我希望你明白,我們是拿着武器的人,我們要有自覺,我們的忠誠不是對某一個人,某一個長官,我們守護的是國家。我不需要你們忠誠于我,我希望你們忠誠于我的信仰,陸臻,我想要的士兵是會在我叛變之後,踏着我的屍體繼續前進的人。”
夏明朗慢慢壓低,撐到椅背,陸臻不自覺往後倒,身體僵硬,背脊摩擦着鐵枝,硌得有些心慌,然而夏明朗氣勢磅礴的逼視令他無從躲藏。
“那當然!”陸臻的眼睛忽然變亮了。
是的,這家夥奸猾似鬼,狡詐如蛇,雖然他們兩個之間矛盾重重,觀念相左,然而,最終,他們有共同的信仰與使命。
就像是鏡裏鏡外的兩個人,一切都是相反的,可是,映出的卻是同一張臉。
“你在這裏煩我,還不如去勸他,人生若只追求一個結果,只在乎贏過所有人,只在乎別人眼裏的成功,只在乎‘我’的認可,那沒意義,反正到最後誰都會死。你摸着良心問自己,如果明天徐知着重傷退役,你覺得他會怎麽樣……”夏明朗退回去,坐到桌子上。
“可是你不應該這樣懷疑他!”陸臻嚴肅的。
“我懷疑他什麽了?”夏明朗又笑了:“建國門慘案?得了,你別亂聯想,我還沒這個意思。陸臻,我們這群人說得不要臉自誇一點,那叫為國盡忠死而後已,這種自豪感很重要,那是你承受一切的根本。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們不是黑社會,我們不靠義氣、人情過日子,我們不像外面那樣計算利益得失。我們的生死與共,從來都不是只靠你我哥倆好來實現的。想過什麽叫戰友嗎?穿着同樣的軍裝,戴着同樣的标志,那就是戰友了嗎?不,那不夠!我們是戰友,因為我們有同樣的信仰,我們誓死保衛同一個國家同一群人!我們幹的是一項共同的事業,在這裏只有把自己的人生價值融合到這項事業中,你才能真正平靜,而徐知着,他還做不到。”
“那你憑什麽認為我能做到?”陸臻盯住他,目色清明而熾熱。
“不憑什麽,其實我也沒覺得你一定能做到,如果哪天讓我發現你不合格,我一樣會讓你走。”夏明朗鎮定地回望他。
陸臻握了握拳,又松開:“你不應該這樣懷疑我們,徐子雖然有很多缺點,他有點急功近利,但他是好人,他不會背叛國家和隊友。”
“不,我從沒有懷疑這一點,我相信他很善良,可正因為這樣,他會更痛苦!”夏明朗難得鄭重,“陸臻,當你的手,沾過戰友的血,你才會明白……一瞬間的私念,一生的悔恨。請你告訴我,在你眼中的徐知着是否能有那個底氣,讓人為他去死?”
夏明朗的眼中閃過一道星芒:“我們最害怕的從來不是死亡,而是辜負。”
陸臻沉默無言,那個瞬間他甚至有些無措,是的,要怎樣的平靜與自信,才能坦然地放棄一個隊友?
夏明朗按住陸臻的肩膀:“回去告訴徐知着想清楚,他的條件并不差,那麽年輕,科班畢業,他在別處也能得到很好的發展,我不想看到他被悔恨壓一輩子。”
陸臻看着夏明朗的眼睛,他說得很慢:“喬丹第二次複出的時候,他說無論如何沒有人能拿走我曾經的榮耀。但那是美國。我也希望就像你說的那樣,徐知着回去之後仍然會有很好的發展,可這裏是中國,中國軍隊。你比我更明白,即使他原來是出色的,這半年來他變得更出色,可是離開這裏,他就是失敗者,被淘汰者,他的軍事前途會大打折扣。您還是那麽驕傲,認為自己有評價別人價值的能力。”
夏明朗靜靜的看着他,半晌,他說道:“我是一個隊長,我尊重你身為朋友的立場,也請你同樣尊重我身為一個隊長的立場。”
“是!”陸臻咬牙,站起來敬禮。
“回去吧!”
陸臻深呼吸,空氣充盈在肺裏,像是要爆炸一樣,然後緩緩地吐出,他出去的時候小心地帶上了門。
咔的一聲輕響,夏明朗轉過頭,視線像是能夠穿過實木的門板。
陸臻,我希望你能快點明白,只有無私的人,才真正無畏。
我希望,我們是一群擁有共同目标的人,因為某一個共同的價值觀念而融合在一起,為着這項事業努力,獲得肯定,證明自己,得到滿足;只有這樣,在槍林彈雨生死一線之際你們才不會覺得恐懼,才會有真正的忠誠。
陸臻一路都走得心事重重猶豫不決,他一直都知道徐知着是怎樣的人。
可是那有什麽?誰能沒點缺點,有誰是十全十美的?
沒有,從沒有。
他甚至覺得徐知着是個太強太棒的人,所以他擁有一切強人的缺點,驕傲,尖銳,急于求成……徐知着絕不是他看到過的最不上道的人。
因為他善良!
所以陸臻也一直知道為什麽在那麽多人中徐知着最親近自己。少校的軍銜,他的身份他的資歷,即使是這些日子裏他們寝食同步不分彼此,而事實上,優勢永遠存在。但陸臻覺得這沒什麽,一個自恃甚高的人總會自覺不自覺地篩選同伴,人們更喜歡能幫得上忙的人,就像人們總會對漂亮的人更寬容。然而相處日久,陸臻相信現在的徐知着對他的情分是真的,就像戀人們一見鐘情是因為美貌,可是長久的相愛卻不會只因為美貌。
思維一旦發散開,就再也難收回,陸臻回憶起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因為更早熟而比常人更早地陷入迷茫,因為天才而被孤立,因為自信而自卑,也曾經歷過試圖分析身邊每一個人都在想什麽,思考他們為什麽喜歡或者不喜歡自己的時期,直到慢慢成熟。
最後,因為身體上思想上的一些變化,而不得不……學會對所有人寬容。
念軍校,堅持去一線部隊,發現不适合自己的優勢發揮又迅速地回頭考碩,這些年他看似兜兜轉轉,但其實骨子裏初衷不改!他喜歡軍隊,喜歡這種生活,目标明确、踏實刻苦、激情澎湃;因為這個,放棄了更為舒适的環境,與父母分離,與親密的戀人……分隔。
可人生就是如此,有所得,必然會有所失,所以當陸臻開始學會寬容別人的時候,他也開始寬容命運。
而最終他踏進了麒麟,現在他是真心喜歡這裏,這個更高、更強、更單純,目标更明确的地方。這裏有他期待中的制度,高效、合理而實用,這裏有一群他夢想中的隊友,他們是強悍的勇敢的……忠誠的!
麒麟,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部隊,這裏沒有讓他失望,包括夏明朗。
所以徐知着,我要把你留下來,我相信你也一樣不會失望!
陸臻一進門,徐知着看着他的臉色自嘲地苦笑一聲:“沒結果?是嗎?”他笑得很淡漠,然而眼神出賣了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流露出渴望與無助,讓人心悸。
徐子,陸臻有點心慌,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在幫你。
陸臻伸手扶住徐知着,努力與他對視:“隊長說,如果你堅持留下來,他是不會重用你的。”
徐知着的眼簾垂下來,笑了笑。
“你想放棄?”陸臻看着他縮回到自己床上,捂住臉。
“小的時候,我跟別的男孩子一樣,覺得自己将來會是個人物,大人物。”徐知着忽然道,聲音哽咽:“念書……還行吧,我們那兒的教育水平也就那樣,結果走背運高考砸了。我不想浪費時間複讀,可是後來參軍、考軍校、提幹……哪一樣我不是玩兒命地幹?我有今天我容易嗎??沙漠場55度的地表,老子趴到中暑,我容易嗎?” 徐知着發了怒,用力捶着床板,敲得咚咚響。
“不是的,徐子,現在我們不談這個。”陸臻用力把他的臉扳起來,“你告訴我,你喜歡這兒嗎?”
“我喜歡這裏還有什麽用?你不懂的,陸臻你不會懂,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唯一的機會你明白嗎?你不明白的,你總是有那麽多的機會。可我只有一個。就差那麽一點點,我就能呆在中國最好的特種部隊裏成為中國最好的狙擊手。”徐知着眨了眨眼睛,眼淚流下來,難得的無助與脆弱,他拉着陸臻的作訓服遮住臉埋頭大哭。陸臻一時無措,相識這麽久,從沒見他哭過,曾經那麽難都沒掉過一點眼淚。
“為什麽……為什麽呢?”徐知着喃喃自語,“你們都不喜歡我,憑什麽?我只是不想錯過任何機會,我有什麽錯?”
“我們沒有都不喜歡你,重點是就算有人不喜歡你又怎麽了?”陸臻看到徐知着眼中露出迷惘:“有時候我們做一些事不是為了讓誰去喜歡的,重點是,你覺得值得。我們不可能擁有一切,所以從現在開始學會放掉一些東西!徐子,你有沒有試過做一件事,只是因為自己喜歡,只因為你知道那是對的,你需要!不是為了他媽的什麽發展,也不是為了別人眼中的成功,而是,只要你做了,就會覺得滿足。”
“你呢,你有嗎?”徐知着聲音急切。
“我有!”陸臻忽然放開他,眼神變得茫遠:“我曾經作過一個決定,很可能我大半的朋友都不會認可,我的父母會不再認我,但我卻知道那是我真正喜歡的,我的宿命,只有那樣我才能夠得到滿足,即使我會為此放棄很多很多。”
“那現在呢?”徐知着牢牢握住陸臻的手。
“現在,我覺得值得。”陸臻反手将他握緊,“留下,徐子,別管他媽的什麽夏明朗,假如你真的喜歡這裏,喜歡你的槍,喜歡跟兄弟我并肩作戰,覺得保衛祖國是一件特自豪的事兒,那麽留下來!這個地方,有最好的槍,最好的隊友,最先進的訓練,只有在這裏你才有可能變成一個……”
“像夏明朗那樣的人!” 徐知着輕聲道,子彈擊中胸口的瞬間,最深刻的疼痛,從不曾消散過。
陸臻張了張嘴,終究沒開口,只是張開雙臂把徐知着抱緊。
**
巴蒂斯圖塔:著名的阿根廷強力前鋒,戰神巴蒂在佛羅倫薩戰鬥了9年之後轉會羅馬,整個佛羅倫薩球迷悲憤不已。而他說:“我不是為了金錢而走的,我只想拿一個冠軍。”
3.
命運有時候很煞風景,它才不管你現在是心潮起伏還是躊躇滿志,它總是會在忽然間發生一些事,把所有人的思路都打斷,當天下午,麒麟基地忽然警報大作,一級戰備!
各小組馬上在操場上集合,陸臻在領槍械的時候專門拆了一顆子彈,實彈,貨真價實的實彈,陸臻頓時心口發涼。
嚴大隊長的機要參謀趕過來匆匆交待了情況,原來是南邊某私礦在公安人員解救非法拘禁勞工的過程中又發現了大量的武器,于是現在歹徒仗着重武器和人質與警方對峙,省公安廳與軍區聯絡,要派一支小分隊去支援。
直升機已經準備就緒,夏明朗在一個個點兵,點到的隊員向前三步,在夏明朗身後整隊。當陸臻聽到第一個新丁名字的時候心中一凜,他忽然意識到……
來了!
傳說中的投名狀。
在與老隊員的閑聊中他聽說過這個事,通常在一些不是特別危險的實彈任務中,夏明朗會特意挾帶一些新人出去,目的簡單而明确:殺人。
他們本來就是武器,無論說得多麽高尚偉大,風花雪月,還是沾着滿手鮮血的武器,就像所有的寶劍開鋒時那樣。
只有人血,方可以祭奠曾經的純真,承載将來的責任。
所以即使不情願,即使殘酷,卻也只能如此。
隊員們的名字被一個一個叫出來,當他聽到“陸臻”這兩個字的時候,全身的汗毛都乍了開來,錯肩而過的瞬間,他看到夏明朗堅毅平靜的表情,心中大定。
徐知着看着夏明朗走過自己身邊,擦身而過的時候幾乎可以感覺到氣流被他的身體卷起,撞到自己身上,徐知着不由自主地想往前走,夏明朗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神色淡然:“不,你不去。”
陸臻在轉身的瞬間聽到了這句話,于是滿腔的熱血在一瞬間化作了冰涼,他看到徐知着漲紅的臉上迅速地褪幹淨血色,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眼神濕潤,絕望得幾乎茫然,一秒鐘之後,這雙眼睛用力地閉上了。
陸臻聽到他很輕地說了一句。
“是,隊長。”
他聽到自己的心在跳,十分疼痛的感覺,如果視線可以殺人,夏明朗背上會被他打成個篩子。
整隊,登機,起飛,一切都進行得如此迅速而簡潔。
陸臻站在機艙門口往下看,徐知着仰起的臉已經只有指甲蓋那麽大,蒼白的,一個閃着光的亮斑。而一股危險的,充滿了脅迫感的氣息從背後襲來,讓陸臻不自覺站直了身體。
“你要不要跳下去陪他?”聲音直接從耳邊響起來。
“不用。”陸臻咬着牙忍耐,“小花他受得了。”
“你叫他小花?”夏明朗失笑,“希望你不會真的把他寵成一朵花。”
他伸手從陸臻的肩膀上越過去,把機艙門合攏。鐵門關閉的瞬間,他看到徐知着背着槍蹲在地上。
陸臻不知道是不是別人也像他這樣,事實上他對他人生的第一次血戰印象很模糊,他仍然和夏明朗一組,負責整個行動隊的通訊聯絡,這工作其實根本沒啥可做,因為這裏沒幹擾,所以陸臻一直端着槍守在夏明朗身邊。然後不知道是他暴露了還是對方運氣實在好,歹徒絕望突圍的時候一個土制的炸彈剛好扔到他們的窗臺上,夏明朗眼明手快地把他壓到身下,自己手臂上嵌進去一塊深長的玻璃。于是夏明朗憤怒地把手臂伸到他面前,吼道:“包一下。”
大概人在激烈的情緒波動中就容易走神,他還記得在一邊用牙把玻璃咬出來的時候,還一邊分析了一下,夏明朗的憤怒在針對誰,是他的笨手笨腳還是對方的狗屎運,後來又覺得他只是在生氣自己受傷,大概是覺得丢人。
夏明朗是這次戰鬥中唯一的傷員,于是受到了方小侯的深情慰問,歹徒們只來得及扔出了一個土炸彈就被全部擊斃,陸臻開了兩槍,同一個人,一槍打在胸口,還有一槍應該是脖子附近,于是他看到地上蜿蜒出連綿的血。
夏明朗開了很多槍,落點大都是眉心,不得不說,他比較人道。
最倒黴的孩子要數常濱,他試圖把一個輕傷的歹徒打暈綁起,沒想到差點兒被人一槍指在腦門上,陳默在瞬間開了槍,穿出的子彈把頭骨崩開一個大洞,腦漿迸裂濺了常濱一臉,陸臻在忍不住想吐的瞬間想到:完了,本來他回去之後只需要安慰徐小花,現在多了一個常小濱。
回去的時候大家都很沉默,常濱似乎是吓傻了,什麽聲音都沒有,陸臻把他的腦袋抱在懷裏。
事實證明徐小花真是一位靠譜的青年,當陸臻暈乎乎地回到寝室的時候,他已經神色平靜地在屋裏等着了,而當陸臻狂洗了十八遍澡,把自己搓得幾乎要滴血似的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自己先睡了。
那天夜裏陸臻從床上滾下去三次,第三次之後徐知着鑽到他被子裏,抱住了他,陸臻終于睡熟。
鄭楷很明智地調整了訓練計劃,上了一大堆不需要動腦子的體能訓練,每年到了這個當口都是如此,第一次見血的沖擊會延續很久,而只有熬過去了,才能成為真正的合格的隊員。
每個人發洩自己郁悶的方式都不一樣,有人瘋狂跑步,有人瘋狂格鬥,陸臻瘋狂抄機,徐知着雖然沒見上血,可是因為他也有郁悶,所以他瘋狂打靶。黑色的情緒彌漫了整個中隊,偏偏老天都不合作,秋老虎下山極為燥熱,曬得人皮膚爆裂心情煩悶,整個基地的氣壓都飚升,舉手投足之間像擦了火,磕磕碰碰地就會有人甩下兩句話:操場見!
不過這樣也好,打一架流一身汗,沖完澡揉着身上的烏青塊,大家又成了兄弟,于是這就叫雄性的發洩,簡而言之:找打!
然後那些煩躁與血腥的粘膩仿佛就在這次次的摩擦中慢慢消散,夏明朗知道那只是他的隊員們把那些負面的恐懼的情緒壓到了心裏,這樣的局面他雖然心疼,卻也是很欣慰的,畢竟,他更不想看到一群嗜血的兵。
因為是外事任務,所以夏明朗還得給謝嵩陽那頭寫報告,雖然這種安定團結和樂融融的樣板文章他最不樂意寫,沒想到老謝政委收了文件看也不看地往邊上一抛,夏明朗哎了一聲心痛不已,這真是比被人騙了跑50公裏都虧得慌。
謝嵩陽擡起眼皮看他:“怎麽了?”
夏明朗嘿嘿陪笑,一步步往後蹭,謝嵩陽敲了敲桌子,示意回來,夏明朗只能愁眉苦臉地又蹭了進去。
謝嵩陽翻着參與人員問道:“徐知着呢?怎麽了?熬鷹嗎?”
這是正事兒,而且是關鍵性的正事兒,夏明朗馬上斂去了嘻笑的樣子,凝着眉,搖頭又點頭:“不全是。”
“說吧,怎麽回事!”
“我對他不太放心。個性太狠,太有決斷,心比天高,我怕他将來萬一發展不如意……”
“哦!”謝嵩陽一聽就緊張起來,“你覺得有危險?”
“倒也不是!”夏明朗也急了。
“夏明朗同志!這個問題很重要,這是政治問題!我們要确保萬無一失,你們每一個人都要國家花上百萬去培養,就兩條,殺人與逃生。你們這群人身上有多少能量,你自己最清楚,就算是斷了你一手一腳,你也能讓北京城一天死五百個人!”謝嵩陽橫眉立目異常的嚴肅。
“不至于,真的,這個不至于!”夏明朗馬上道。
謝嵩陽松了一口氣:“那就好,坐吧,說說具體什麽情況?”
夏明朗坐下來熟門熟路地拿了桌上的煙給自己點上,醞釀了一下思路才道:“這小子其實很上進,就是太上進了,城府又深,摸不透他的心思。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在這兒呆着開不開心。我知道他想要什麽,他就想贏,可是您想啊,幹我們這行的,哪有什麽贏不贏的,打仗啊,沒有最好的戰士,只有最後活下來的!”
“那發現贏不了會怎麽樣?”謝嵩陽索性也給自己點上煙,兩個人雲蒸霧罩的對話。
“可能就想通了,也可能就頹了,也可能來不及想通就犯上錯誤了。政委,哪種感覺都不好受!”
“哦,”謝嵩陽點點頭,“那如果一直都發展得不錯呢?”
“發展得再好又怎麽樣?您是知道的,我們這地方建制就這樣,有玻璃天花板頂着,越往上人越少,中間就得嘩嘩地走人,祁隊前兩天還打電話給我,說現在這日子過得,一天都聽不到一聲槍響,嘴裏淡出個鳥來!其實我們都知道他不想走,可是年歲到了幹不了一線的活了,他不能擋着我的路,又頂不上嚴頭的班,他就只能走。徐知着是個有野心的人,他如果能發展好,他也很快能看清這個格局。”夏明朗有點黯然。
“陸臻也是有野心的人。”謝嵩陽說。
“但是陸臻的野心不在我們這兒,他将來就算是撞玻璃頂,也得到別地兒撞去。”
謝嵩陽慢慢哦了一聲,沉默良久,轉頭看向夏明朗時卻帶了點慈愛的眼神:“明朗,擔心過自己的前途吧!”
夏明朗一愣,不過困惑的神色一閃而散,尴尬地笑道:“總會想一想的。”
“你還年輕!”謝嵩陽傾身過去按住他的肩膀。
“我知道!”夏明朗點頭。
年輕,是的,年輕是他最大的優勢,他比嚴正小十五歲,但是徐知着只比他小五歲,徐知着沒有這個優勢。
“你還年輕,小夥子。只要是武器,都是一把雙刃劍,磨得越是鋒利,割傷自己的可能性也就越高。所以你們是國家的武器,但你們也需要國家。有些事既然你能承受,就代表有人能承受,要相信你的隊員。當然,我不是一線指揮員,我跟他沒什麽直接接觸,所以對于這個人,我不發表意見,我相信你!”
“我知道!”夏明朗仰頭看着謝嵩陽的眼睛,那是很溫和平靜的眼神,從不帶什麽凜利的殺氣,可是仍然是有力的。
4.
天很熱,十月底反常的悶熱,雖然天氣預報顯示才36度,卻更難熬。大概是人人都期待着秋高氣爽,沒想到迎來的卻是下山老虎,那種失望讓天氣更熱。
陸臻在幾天後終于徹底回神,忽然覺得他應該要向夏明朗道聲謝,畢竟他胳臂上的傷也是為了救他才受的。最近的訓練非常累,陸臻在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整回了寝室又洗好澡之後,繼續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挪到了夏明朗的宿舍。
心裏有些緊張,陸臻站在門口又出了一身的汗,他敲了敲門,聽到裏面很幹淨地說了一聲:“進來!”
推開門,很意外地沒有煙味,陸臻四下裏一掃之後忽然有些愣。夏明朗赤着膊坐在窗邊抽煙,若有所思的樣子,受傷的手臂沒有包紮,露出糾結的古銅色肌肉和黑色的縫線。
“有事兒?”夏明朗看到他似乎很意外,從椅子上跳下來,赤腳踩在地上:“熱嗎,要不然我開空調?”
宿舍裏都有空調,雖然,不常開。
“不,不用。”陸臻馬上擺手。
“什麽事?如果是徐知着的話……”夏明朗拎起椅背上的軍綠T恤往身上套,擡手的時候眉頭皺了一下,被陸臻敏銳地捕捉到。
“不,不是。”陸臻只好再擺手,“是,謝謝你救我。”
“哦?”夏明朗一愣,忽然間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非常熱情:“我也算是救你一命呢!”
“是啊,”陸臻被他這瞬間變臉搞得錯愕不已,“救命之恩可惜小生無以為報……”
“那就以身相許吧!”夏明朗幾乎笑彎的眼睛裏蜿蜒出幾分詭谲的味道。
陸臻瞪大了眼睛:“呃??”
以身相許的代價就是坐下來為夏明朗打報告,就是那種總結型的介紹與評估,交給嚴頭歸檔用,夏明朗介紹完大綱思路,還很傷感地說了一聲:可惜了,早知道把要給政委的那份拖後面寫了。把陸臻聽得一陣惡寒。
畢竟不是什麽熟練工,陸臻幹巴巴地寫了三小時,這期間,夏明朗一直坐在窗邊發呆、看書,偶爾也抽支煙。陸臻看到汗水把他的T恤沾成深色,于是在他第N次拉衣服扇風的時候開口說道:“你要是熱就脫了吧。”
夏明朗迅速拉着下擺把衣服扯下來扔到地上,笑道:“那不是怕碩士少校嫌咱兵痞習氣重嘛!”
陸臻無言地笑了笑。
夏明朗轉頭一看:“噫,果然是文化人啊,作訓服都拉到頂了,有風紀。”
陸臻恨得牙癢,他裏面都濕透了,反倒是不太好脫,只能淡定地哼了一聲:“就當是抗酷暑訓練了。”
雖然之前說過不為了徐知着,可是陸臻打完報告走人時還是問了一句:“徐知着什麽時候才能被承認?”
夏明朗沒擡頭:“我也不知道。”
陸臻手指絞在門把上,倒是沒說什麽,開門而去。
每一個少年都會長大,徐知着比原來沉靜了很多很多。偶爾,陸臻看到那張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憂郁神情,就會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畢竟是他一廂情願地要求他留下來,而現在,卻不能讓他快樂。然而狙擊手就是那麽一種孤獨的工作,長久地等待,一槍斃命。似乎反而更适合現在的徐知着,他本來就很好,現在更強,陳默不是一個會矯飾自己語言的人,他開始很平實地稱贊他,因為陳默的賞識,方進對他的态度也突飛猛進,除了夏明朗。
幾周之後又有一次小規模的實戰任務,夏明朗帶了幾個人走,仍然沒有徐知着。
徐知着這次平靜了很多,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發呆,陸臻從背後抱住他,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覺得你很好。”
“真的?”
聲音有點哽咽,陸臻相信此刻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裏應該有一些水汽在彌漫。徐知着不是個愛哭的人,狙擊黑屋訓練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僵直茫然的,幾乎神經錯亂,可是那樣苦,他仍然不會哭。現在他覺得難過,是因為委屈。
陸臻在一瞬間後悔自己的決定,卻只能把他抱得更緊:“很好,非常好,大家都這麽說,連陳默都這麽說。”
“可是……”徐知着沒有說下去。
可是,那不夠。
陸臻明白那種心理,就像是小時候在父母面前擡不起頭的孩子,即使将來在外面怎樣的飛黃騰達,在內心的深處仍然會覺得不自信,仍然需要一份肯定。但是夏明朗,陸臻回想起夏明朗頭也不擡甩出的那句:不知道。
他在想,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個沒人性的妖怪身上。
天已經不那麽熱了,但初秋的陽光總有一種近乎于慘烈的銳利,好像可以穿透太陽底下任何一點陰影,像這樣的時刻,不适合談心事,陸臻努力睜大眼睛看着遠方,試圖向他剖開心靈分享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收獲與感悟。
“小花,有時候我們做一些事,有很多很多的可是,我們必須學會忍受殘缺的命運,為了自己最終的渴望。可能隊長他一輩子都轉不過那個彎,但是徐知着,你很強,我會為你驕傲,這是個現實,他抹不掉,所以留在這裏,你覺得後悔嗎?”
假如只有我們在支持你,假如沒有更多的榮譽,更多的光環,陸臻心情忐忑,等待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徐知着忽然掙了一下,笑道:“我有點熱。”
陸臻這才發現抱得太緊,居然都有點出汗了。
徐知着反過身去攬着陸臻的肩膀說道:“其實,我也覺得,人這一輩子可以踏踏實實地幹一件自己喜歡的漂亮事兒,有幾個兄弟在叫着好,也夠了。”
陸臻看到徐知着抿着嘴在笑,臉上綻開漂亮的酒窩,幹幹淨淨的大眼睛閃着玻璃似的光,純淨而透明,一時間只覺得心懷激蕩,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被漲滿了的感覺,異常自豪,傻乎乎地笑。
徐知着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臉:“咋了,沒見過這麽帥的人嗎?”
我靠!陸臻一拳捶下去。
夏明朗,夏明朗!!
陸臻簡直想對着天空吼叫,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為什麽就是不能看到他有多好?你憑什麽就可以無視他的轉變他的辛苦付出!陸臻忽然發現他一邊在勸說着徐知着接受現實,同時卻比他還要不能接受這個可惡的現實,或者就是如此,即使是再寬容的人,也會渴望着圓滿。
那個夏天,是陸臻記憶中最漫長的,空前而且絕後,那段時間所有人都曬黑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當秋寒急轉直下,一場秋雨讓氣溫陡降了二十度之後,麒麟基地的天空像洗過一樣藍得晶瑩剔透。
陸臻在夜間分組對抗時死得早,百無聊賴地站在集合點等待,遠處的黑暗中傳來零星的槍聲。
秋夜,天極高遠,冥藍色的天幕上有一線貓爪似的殘月。
陸臻的寒毛沒來由地豎起來,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而這是正常的,沒有特別經過僞裝的腳步聲。他不自覺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想:為什麽一個軍人走路會這麽輕呢?
士氣,士氣,但凡軍人都是有一種氣勢的。
在遇到夏明朗之前,陸臻認為軍人的氣勢應該像猛獸,氣吞萬裏如虎。這也是他為什麽選擇來麒麟的理由之一,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儒雅有餘,氣勁不足。但是,在遇到夏明朗之後,他驚訝地發現了另一種氣勢的存在,像針一樣尖,像冰一樣冷,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任何時候,當你站在我身後,我就能感覺到。
陸臻的腦子裏莫名其妙地冒出了這樣一句話,忽然又覺得這話有些太過歧義的文藝腔,然而仔細一想他發現這話何止是文藝,這根本就是窮搖,他于是非常郁悶地搖了搖頭,喊道:“隊長!”
“幹嗎?”冷調的聲音響起來,就在耳根處。
“徐知着!”陸臻咬牙沒回頭,也沒繞圈子,對于夏明朗單刀直入是最明智的。
“嗯。”
“你要到什麽時候才會承認他?他現在已經很好了。”
“還不夠。”
“你怎麽可以這樣對他?”陸臻忽然轉過了身,清亮的眼睛裏映着那一線貓爪似的月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夏明朗站得很近,陸臻轉身的時候生怕不夠氣勢又往前探了一下,兩雙眼睛只有六個厘米的距離,陸臻悚然一驚:他不能退。
自然,夏明朗更不會退。
于是四目相對,呼吸相聞。
陸臻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是卡到了,一格一格艱難地運轉,而運轉的結果是他猛然發現自己剛剛說的那句話,還真他媽的,夠窮搖!沒救了,他今天這是怎麽了??
“我怎麽着他了。”夏明朗笑得懶洋洋的。
“你對他不公平,你想看到什麽?他還不夠證明自己嗎?他還需要怎麽做?難道一個人說他愛吃雞,你就非得讓他把活雞都連毛帶血地吃下去嗎?”陸臻聽到自己聲音裏的波動,他知道自己又憤怒了,完全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自己簡直是有毛病,為什麽任何事只要牽涉到夏明朗他就會很激動,只要看到這個人,挂着這樣的笑容,他就會忍不住想要跳起來,做一些事,各種各樣的事。他的目光完全被吸引,為什麽?
無論是好是壞,這個人已經在他心裏紮根,無法忽視的影響力。
“我對他有成見。”夏明朗很坦然。
“你根本不給機會讓他證明。”
“夠了,陸臻,夠了!”夏明朗退開一步,好讓他看清楚自己的眼睛:“要說服我很難,不過,既然你已經選擇要這麽幹,就別揪着我不放。”
“小花,為什麽這麽叫他?讓我想一想,我記得他叫你果子。”夏明朗微笑,“那麽,你把他當成是你的誰?寵物?你的曾經年少?還是你用來反對我的試驗品?”
“他是我的朋友。”陸臻斬釘截鐵。
“很好,那麽,別把自己當成是溫室,也別把他真的當成一朵花,他不是你的花,別老惦着給他澆水,同時指責農民伯伯為什麽不能多給你的小花一點愛。”夏明朗拍拍陸臻的肩膀,湊到他耳邊輕聲道:“要相信你的朋友。”
這聲音很軟,毛茸茸的,與他平時說話的聲調不是一個樣子,陸臻不自覺偏過頭摸了摸耳朵。
夏明朗轉過身,摸出一支煙,陸臻面無表情地瞪着夏明朗,牙很癢,因為那種憤怒和不甘非常難言,于是牙更癢,真想撲上去咬一口,牙齒咬破表皮,穿過真皮層,切斷微血管,插到肌肉裏……
從哪裏下嘴呢?陸臻用一種看肉豬的眼神打量夏明朗所有祼露的皮膚,胳臂?脖子?臉?
夏明朗似乎有所感應,回頭笑道:“你今天是不是死在B3那塊的?”
陸臻點頭,他今天被人用冷槍放倒,正在排查人頭。
“我幹的。”夏明朗揚了揚手裏的煙,銜到嘴裏,笑容嚣張得近乎無恥。
陸臻頓時覺得恍惚,這畫面似曾相識,而夏明朗轉身之後,他看清了他背上的那杆槍,胸口有些疼,被空包彈擊中的感覺,深刻而疼痛,一次又一次。
徐知着對他而言算什麽?因為夏明朗的提問,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但其實,都有。
因為那是他的朋友,所以要幫助他。
因為所有的少年都這樣迷惑過,所以憐惜他。
因為想要向夏明朗證明他的錯誤,想證明苛責與非難不能成就人,只有愛與鼓勵可以!
陸臻眯起眼,看着那人的背影隐在樓角的陰影裏,煙霧把整個人都籠罩起來,不知怎麽的就有一種沖動,很想湊到前面去看清楚,看清那張總是帶着點懶散的卻又危險到可怕的臉,還有那雙眼睛,如此惡劣的眼神,卻洞悉一切,讓人恨不起來。
不過偷偷在背後接近夏明朗永遠都是一件艱難而危險的工作,這一次陸臻成功地走到了三步之內,然後看到眼前那個身影迅疾地轉身……他有反抗過,陸臻堅信就算是條件反射他應該也是有反抗過的,但是事情的結局卻沒有任何的颠覆性。
陸臻脖子一緊,被夏明朗橫肘頂到了牆上。看來練三年和練十年到底還是有着質的不同。陸臻心中感慨,同時露出快要被掐死的無辜表情。
“我還當是誰,”夏明朗看清楚了來人,手上松了一點:“原來是冤鬼索命。”
“可惜了,不是個豔鬼。”陸臻故意笑得氣定神閑。
夏明朗一愣,卻也笑了起來,勻出一只手來挑起陸臻的下巴,仔仔細細地看了兩眼,道:“不錯,還挺豔的。”
陸臻神色不改,飛起一腳取夏明朗下三路,沒想到腿才剛擡起,就被人纏住了,夏明朗一用力,陸臻整個人都被他壓在牆上貼成張薄紙。
夏明朗笑得更加淡然自得,湊到陸臻耳邊吹了口氣:“怎麽,死得還不服?”
“服了!”陸臻目視前方,直視天邊那一抹破曉的魚肚白。
“你服什麽了你?僵得跟鐵板似的,還想打?嗯?不過,你今天已經被我幹掉了……”夏明朗伸手戳戳陸臻心口,“要報仇,等明天吧。啊?”
陸臻不知道終究是他心跳得太猛還是夏明朗下手太重,好像那每一下戳下去,都像是直接頂到了心口上,一下一下的痛。那種牙根發癢的感覺又回來了,陸臻垂目看着面前那張塗滿了油彩的臉,唇色極淺,完全沒有血色,忽然就有了一種沖動想要一口咬下去,嘗嘗究竟是什麽味道,嘗一下夏明朗的血,到底是什麽味道。
這個妖怪!
“不打了?”夏明朗疑惑地看陸臻的神情慢慢凝滞起來。
“嗯!”陸臻點點頭:“放開吧。”
夏明朗松了手,後退幾步,陸臻竟沒有再廢話什麽,一轉身就走了,倒令他有了幾分失落。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狙擊子彈擊中目标的聲音,陸臻站定腳步。
小花,我們遇上了一個很不一般的對手,我想,他應該值得我們為他努力。
5.
按照慣例,秋演與冬訓之間會有一段比較輕閑的日子,想要回家的兄弟們排排假回家探個親,別全紮堆紮在過年,陸臻與徐知着兩個新兵沒敢去擠那名額,乖乖地留在駐地,每天上完白天的保持性訓練就窩着給自己找點樂子磨時間。
一般陸臻守着電腦看看文件打打游戲,徐知着則坐在地上擦槍玩兒,如果一個人擦槍都可以擦出某種類似于婵娟的表情來,那麽似乎也可以理解子彈為啥會那麽聽他的話,這有感情的東西到底不一樣。
陸臻在百無聊賴的單機游戲的折磨中終于惡向膽邊生,偷偷摸摸地上了因特網。軍區的局域網和因特網有防火牆屏蔽,當然這種屏蔽對于陸臻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麽,不過登上之後陸臻才發現有追蹤記錄,他試着想繞開或者擺脫,但是強行擺脫會觸發報警,而如果想要繞開,那種運算量根本不是他現在手頭這麽一個小本兒的CPU可以承受的。
陸臻略一權衡,心想算了,老子光明磊落又不搞洩密,你愛記就記吧。其實真的連上了也沒什麽好玩兒的,網上沖浪的那點娛樂比起軍網來,也差得不多,外面能下的片子,FTP裏都有,時事新聞也不會多出一條。陸臻一邊開着天涯刷刷頁面,一邊溜去同學錄看看留言,玩了一會忽然想起來,在地址欄輸入一個博客地址。
一個老朋友而已,沒什麽。陸臻心想。
他看到藍田的博客換了新标簽: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陸臻心裏悚然一驚,好像忽然間才驚醒過來,是啊,原來那句詩的下面是這樣的,原來藍田的暖玉生煙之後是這樣的。
藍田的博客像他人那麽整齊有序,一些視角相當特別的私人攝影,各地游記與一些學術上的問答分門別類地放置着,有條不紊!陸臻一頁一頁往下翻,這是個喜歡記錄生活的人,因為他總是對自己充滿從容的自豪。
陸臻很耐心,一些遙遠的回憶翻湧起來,讓人變得柔軟,然後鼠标忽然一停,凝在一個熟悉的名詞上——我的男孩。
看日期,已經是一個月前發出的。陸臻沒來由覺得緊張,深呼吸,偷偷地回頭看了一眼徐知着,後者正在用一種纏綿悱恻的眼神欣賞他愛槍的三圍。陸臻把攔在肺裏的空氣慢慢吐了出來,指尖一顫,點開了頁面。
畫面緩緩打開,是一張照片,海天相接的一線,海鷗背雲而飛,晨輝如霧。
我的男孩:
我在紐約,長島,冷泉港,我到了。
我與你相差12個小時,你的黑夜是我的白天,我的黎明是你的黃昏。
你我總是如此。
此刻,我站在這鏡頭的背後,所以我們看到的是相同的景色。
你的眼睛在追逐着怎樣的風景?
是否還會告訴我?
愛,或者有起點,不愛,卻不是終點,正如這所謂的天涯海角。
真慶幸我們的故事不會再有反複,時光會永遠停在那一刻,所有的回憶都甘甜得幾近圓滿。
光陰流轉,塵埃落定。
終于我也能像你一樣。
可以重新笑得坦然。
祝你快樂!
藍田
陸臻愣了半天,想哭又想笑,好半天之後才用僵硬的手指在鍵盤上打下一行字,忽然又想到什麽,又删去,最後什麽也沒留下,默默地把頁面關掉。
頭頂的天花板很白,很白很白,白得像一面鏡子,那些回憶中的畫面次第浮現,仍然清晰而鮮活。
祝你快樂!
藍田只會說祝你快樂。他說,像我們這樣的人,生命中有太多無端的敵視和艱難,能夠快樂地生活,有些小小的滿足,就已經是美妙的人生,幸福是可望不可及的彼岸,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陸臻覺得感慨,有太多話積在胸口的感覺,讓他想要傾訴,這些年太多事……他忽然覺得有點委屈,他想,你總是不相信我可以,可是我在臨死的時候真的有想到你。
陸臻望天發了一會呆,把電腦關了坐到徐知着身邊去,一本正經地看着他:“聊天嗎?”
“怎麽了?兵變了?”徐知着很是警惕:“一看就像,別哭啊!我最受不了人哭,你要不得勁兒,我去給你整兩瓶酒,灌下去就好了,當年我們屋遭兵變的全是這麽治好的。”
陸臻一巴掌拍在徐知着的後腦勺上:“瞧不起我怎麽的?”
徐知着嘻笑:“喲,你行你最行!哪家丫頭這麽不開眼,連你都舍得甩。”
陸臻若有所思,苦笑:“說起來,這也不能怨他。當年碩士畢業的時候,他讓我去軍區,他說只要我呆在城市裏他就回國,天南海北廣州南京北京都可以。可是我不想呆在軍區,你知道吧,人事紛繁,我參軍想要的不是這個。”
“然後她就生氣了?不要你了?”徐知着啧啧然:“要我說人家姑娘也沒大錯,女孩子一輩子就那麽幾年,她能等你多久啊,再說了,你看我們現在這樣吧,一年休假不到半個月,她連你人都摸不着,她還跟着你幹嗎,再說你那位,還是個能出國的主,那肯定心高氣傲,咱做人也不能這麽自私不是?”
“是啊,”陸臻四肢張開攤在地上,“其實他還是給過我機會的,後來還是分了,是我自己沒抓住。”
“這就沒法抓住,你們兩個就不是一路的。”徐知着不以為然。
陸臻愣了一會,卻更傷感:“小花,還是你心明眼亮啊。”
“那現在是怎麽着,正式分了?”徐知着盤算着以陸臻那恐怖的酒量,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得冒險去買四瓶高粱。
“不,他剛剛告訴我,他原諒我了。”
“什麽?”徐知着一下子跳起來,“她她……要和好?那你小子這麽一副文藝青年的調調給誰看呢?擠兌兄弟我沒人要是吧?”
陸臻哭笑不得:“我是說他原諒我了,就是不介意這事了,不是要複合明白嗎?”
徐知着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噢,這樣,”大眼睛轉了轉,“那姑娘人不錯啊。”
“是啊,”陸臻苦笑,“他人非常好,是我配不上他。”
“哎,說說呗,怎麽好上的?漂亮不?”徐知着抱着槍靠近。沒辦法,八卦麽,那是天性,
陸臻仰頭遙望記憶的長河:“我覺得挺好看的,我喜歡他嘛!是我老爸的學生,常帶到家裏玩就認識了。非常厲害的一個人,超級牛,好像沒有他學不好的東西,他原來在我老爸手底下是學微電子的,後來忽然對神經傳導有興趣,碩博就直接轉專業。”
“比你還牛?”徐知着的下巴落下來。
“跟我不好比,我在他面前就跟小孩兒一樣。”陸臻擡手幫他把下巴托上去。
徐知着眨巴了一下眼睛反應過來:“兄弟,合着你這是姐弟戀啊?”
陸臻臉上一紅:“他大我四歲。”
“我靠,都沒看出來,原來你好這口?”徐知着傻眼。
“怎麽?你覺得別扭?”陸臻微微笑了一下,心道,我好哪口,說出來,只怕真的吓死你。
徐知着滿不在乎:“我別扭什麽啊?你自己喜歡就成了呗?別說大你四歲,大你四十歲,只要你敢要,兄弟我照挺!”
陸臻一腳踹過去:“大我四十都快七十了!!”
“那不是什麽:身高不是距離,年齡不是問題,性別不是障礙,《金剛》看過沒?這年頭連種族都不是什麽不可跨越的鴻溝了,你還怕什麽?”徐知着搖搖槍,眨眼詭谲一笑:“搞不好過兩年,我跟她登記結婚去。”
陸臻頓時愣住,神色乍驚乍喜,卻又茫然,嘴唇顫動了一會兒,只是很輕地叫了一聲:“小花……”
“咋了?不用這麽感動的,兄弟嘛!”徐知着笑眯眯的。
陸臻慢慢點頭,笑着說:“是啊,兄弟!”
12月份的冬訓剛開始就是個大演習,不同于平常的師以下單位的小合練,這次是年度大戲,集合了好幾個師,相當于軍區年前總結的級別。一中隊作為藍方的主要尖刀力量,責任重大。而同時,由于紅方電子對抗能力越來越強,陸臻報批的抗幹擾儀器終于弄到了手,可惜儀器體積笨重,靠人力很難搬運。
結果夏明朗就郁悶了,計劃來計劃去都覺得不好安排,陸臻也很無奈,那是常規電子營接近一個排的任務量和儀器數,總不能由他一個人背着跑,果然設備開發的思路滞後,不考慮特戰的實戰情況。而且除開儀器運輸,操作上也大有難題,能打的不會玩這東西,而信息中隊的牛人們跑完五十公裏可能會虛脫。陸臻只有一個,只有一個陸臻,夏明朗到了這種時候終于悲哀地承認了這個現實,這小子,雖然平時看看沒啥用,可是某些關鍵時刻還就只有他。
對于這種情況嚴正倒是非常地樂見其成,與所有高層指揮官一樣,嚴正偏愛一切的高新科技,此君像是在一夜之間忽然發現了陸臻與衆不同的價值,躊躇滿志地打算演習之後要抽調整個基地的技術力量來全力打造陸臻。對此,夏明朗頗有危機意識地刺探了一句:這麽整他,好像少校也快不夠了吧。
嚴大人聽出話中的醋味,穩重地一笑:“明朗,革命只有分工不同嘛。”
夏明朗啊夏明朗,獨孤求敗是很寂寞的,群雄逐鹿多好玩兒啊!
等到了正式演習開始的時候,夏明朗萬般無奈地還是給陸臻配了車,陸臻一人搞不定那麽多儀器,一定要有助手,而他的助手沒能力随着他三天兩百公裏的轉戰。由于戰車的攻擊目标要比單兵小組大得多,夏明朗抽出方進帶了一個四人小組專門負責保護,而且還配了兩個暗卡的狙擊手,平時完全不露面,只在暗中跟随保護。徐知着就是這暗卡之一,讓陸臻的私心很不滿,其實比起這種躲在暗處保護人的工作,他更希望徐知着能有個更光彩更閃耀的任務,反正無論是基于什麽心理,他都希望能讓夏明朗看到他的好,看到徐知着是多麽的出色優秀又有本事。
不過徐知着本人對此倒沒什麽異議,反倒是笑眯眯地安慰他:“別拿演習不當任務哎,俺就剩下這塊主戰場了,還不得做到最好?”
演習的戰況比想象中更激烈,就像是多年的積怨總爆發,老紅軍打得非常頑強幾乎是寸土必争,而陸臻負責的幹擾與反幹擾小組更是衆矢之的,他們差不多要一刻不停地變換着位置,才能保證不會被驀然而至的火炮所擊中,而三天後,戰況進入了犬牙交錯的狀态,再沒有什麽前方,也無所謂後方。
紅軍拉了幾乎半個步戰連去抄陸臻的底,在坦克車的炮聲轟轟中,小侯爺拼命抵擋,陸臻也只保住了一半的儀器逃走。車子已經被标戰損,助手挂了一個,當陣地對攻開始,信息中隊的那些書生型的技術人員們只有被人按在地面上不要擡頭的份。夏明朗接到消息趕過來支援,雖然全殲了來敵,可是戰損比一塌糊塗。
儀器折損過重,此消彼長,對方的電磁幹擾和電磁偵察的能力馬上有了長足進步,紅方拿出了本土作戰上的地形和人力優勢血戰到底,甚至不惜整癱所有的電磁通訊與藍方打遭遇戰。靈活機動本來就是藍軍賴以為生的法寶,陸臻拼命跳頻,可通訊仍然斷得厲害,時時被阻截,時時被追蹤,雙方陷入膠着的苦戰狀态。
夏明朗與陸臻相對無言,像這種以命換命的打法,說實話,還真是藍軍的克星,他們死不起。
夏明朗離開不久,陸臻再一次被包圍。這次紅方打得非常聰明,首先利用陸臻他們與狙擊手的通訊聯絡鎖定了狙擊手位置,定點清除,陸臻就聽到肖準驚叫了一聲,便再無聲息,而徐知着最後給了他一句:電磁靜默!
像這樣的隊伍失掉了狙擊手就好像螃蟹丢了他的兩個螯,方小侯就算是殺天的人物這回也不敢想着反攻了,一門心思只是突圍,護着陸臻且戰且退,陸臻來的時候帶了三個助手,一個陣亡,一個在撤退中掉了隊,只剩下一個圓臉圓眼睛的名叫馮啓泰的家夥居然跟到了最後。
此人在第一枚火炮落下的時候吓得眼淚長流,把小侯爺氣得差點沒自清門戶,陸臻原來看他那塊頭還覺得這小子體能應該不錯,又是積極主動要求進步的模樣,萬萬沒想竟會如此丢人,還想着回去之後一定都不拿正眼瞧他,沒想就他這哭天抹淚的,居然背着幾十公斤的儀器随他奪命狂奔,而且在幹活的時候也沒出過大錯。陸臻痛心疾首地追讨自己,眼皮子忒淺了,太不能透過現象看本質了,太沒有發現人才的眼光了,這真人,他就是不露相的啊。
“阿泰啊!”陸臻在隐蔽的間隙裏摸他的頭,“只要你能撐到底,我就讓隊長批你進行動隊。”
“真的啊!!”馮啓泰臉上淚痕未盡,一雙眼睛瞪得滾圓。
方進在背後聽着了,搖了搖頭,又撇撇嘴。
陸臻本以為徐知着已經陣亡了,可是沒想到,在進入下一個隐蔽點之前,他們又得到了狙擊保護,方進頓時心中大定,可是等到陸臻試圖聯絡徐知着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關機了,也不知道是通訊器出了問題,還是仍然在電磁靜默中。
幹擾,反幹擾,追蹤,反追蹤……
被伏擊,遭遇戰,隐蔽,退走……
接下來的戰争進入白熱化,由于大功率的儀器全部戰損,陸臻一行人在整個戰區裏繞圈子,在追蹤對方的指揮樞紐,在跳頻的間隙中迅速的傳遞出短促的命令。然而每一次遭遇險情,冷靜而犀利的狙擊子彈都會提前從不可思議的地方射出來,一槍一命,令敵方膽顫,令己方心安。
這就是方進所謂的長槍一劃,800米無人區,一個狙擊手的霸氣。
于是在危機四伏的戰場上,陸臻發現自己有奇跡般的鎮定,反正任何時刻他們身後還有徐知着,還有他的槍,便覺得沒什麽大不了。他忽然想到那個夏夜裏夏明朗說的話:別把他當成你的一朵花,要相信你的朋友。
小花,陸臻有些泛酸又無盡喜悅地想,你現在已經開得這麽好了。
因為戰況艱苦,勝利便來得如此的甘美,當标志演習結束的信號彈劃破天幕的時候,陸臻一時之間幾乎不能動彈,馮啓泰歡呼着沖出去,抱頭大哭。方小侯很瞧不上似的踱過,來來回回轉兩圈,終于,彎腰摸摸他的頭。
開心,歡呼,大叫,彼此擁抱,胸口撞在一起。
夏明朗從他的戰車上跳下,看到陸臻像一顆炮彈似的向他撞過來,習慣性地張開手臂打算給他熱情的下屬一個勝利的擁抱,沒想到陸臻從他胳膊底下鑽了過去,爬上車把電子喇叭拉出來,站在車上大吼:“徐知着?我們贏了,出來吧!我們贏了!!”
幾分鐘之後,沒有人注意到的樹叢裏鑽出來一個髒兮兮狼狽不堪的人,黑漆漆的臉上只能看到一雙眼睛在閃着光,裏面血絲密布,徐知着背着槍叽哩咕嚕地抱怨:“吵死了,我本來還想先睡一覺再說的。”
陸臻當然不管他,下山猛虎似的沖過去把他撲倒在地,徐知着哎喲了一聲與陸臻抱在一起。
像這樣的好事,方小侯當然不可能會不插一腳,于是大家都覺得應該要插一腳,于是當馮啓泰也打算去加一把力的時候,徐知着終于悲憤了,怒吼:“他媽的,老子快要被壓死了!”
因為肖準的提前陣亡,沒人換班,徐知着有三天兩夜沒睡過一分鐘,神經高度緊張,體力和精力全部透支,剛上飛機就撐不住了,一頭紮在陸臻懷裏昏睡,大有天塌下來也不會醒的氣概。
夏明朗閑坐在機艙一角,莫名感覺到這次好像少了些東西,他漫無目的地掃過整個機艙之後,視線落到了徐知着身上。似乎是第一次,第一次在演習之後他沒有收到徐知着試探的眼神,那個士兵倒在他戰友的懷裏呼呼大睡,那種滿足與安寧的模樣讓人動容。
夏明朗忍不住微笑,眼神柔軟而溫和,是的,就這樣,這樣很好。
在我們身邊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目标明确力求上進,他們可以幹不算滿意的工作跟不太愛的人結婚,他們沒時間陪老婆說話,他們錯過兒女的成長,他們不惜一切只為別人眼中的成功……可是,萬一哪天醒過來忽然發現不值得,怎麽辦?
夏明朗看過很多這樣的人,錯過整個青春,錯過所有生活的過程,只為一個結果,到頭來妻離子散,卻發現連事業都不合心意……他知道外面有很多這樣的人,年輕時拼命刻苦,中年空虛放縱,老來後悔黯然,但是那些人與他無關。他只關心自己的隊員!
麒麟是一份事業,它需要志同道合的人,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種信仰,為之奮鬥的每一天都是成功,一切的滿足在于過程,不是結果!
徐知着,希望你總有一天會明白。
陸臻用保護人似的姿态一手圈着徐知着,挑釁地挑起下巴看向夏明朗,夏明朗卻微笑,眼神柔軟而溫和,讓陸臻錯愕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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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泉港:即冷泉港實驗室,Cold Spring Harbor Laboratory,位于美國紐約長島冷泉港,建于1890年。以定量生物學而著稱。它分別與15個大學的非贏利研究組織相結合進行研究工作,在財政上由美國政府、慈善部門、基金會和當地機關團體支持。主要研究領域有:微生物遺傳、染色體結構、動物病毒、細胞培養、腫瘤免疫和神經生物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