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與子同袍】 緬甸緬甸
【與子同袍】 第六章 緬甸緬甸
1.
緬北,幽深的雨林裏滿是暗色的樹木,潮濕的空氣悶熱而渾濁,腳下飽含着水分的敗葉與腐土漚爛成泥漿似的東西,滑膩異常。
陸臻感覺到臉上墜着什麽東西,擡手一摸,指尖觸到一種滑溜的肉感,好像新生的息肉,陸臻反手抽了自己一記耳光。因為肌肉瞬間繃緊産生的震動,旱螞蟥從他臉上脫落,砸在一片寬大的樹葉上,蜿蜒盤繞,赤黑的身體扭曲成令人作嘔的模樣。陸臻惡狠狠的一腳踩上去,加裝了高強度陶瓷的軍靴将螞蟥踩爆,濺開好大一攤血……慘綠殷紅,透過迷霧般的陽光看過去,十分刺目。
陸臻覺得很心疼,因為那是他的血!
這裏是緬甸,傳說中的金三角地帶,雖然替代種植政策推行後當地的罂粟種植大幅下降,但這裏仍然是整個東南亞最混亂的地方,各種武裝力量的勢力交錯,永遠的——冒險者的樂園。
十天前,夏明朗集合全隊開會,宣布有境外任務,烈度七級。隊員們的心情像坐了過山車一樣,呼啦一下直升上頂又嘩的降下去。七級烈度只相當于普通平民輕武器持械,并沒有很高的危險性。
因為不是什麽絕密的軍事任務,夏明朗簡單介紹了情況:自2005年年初雲南政府開始“禁賭專項行動”,使得邊境賭場的生意一落千丈,開賭場的大老板們窮瘋了就開始玩綁架。賭場利用各種方式從中國內地把人騙到緬甸克欽邦境內,然後一并扣留要求贖金,因為孩子比大人好騙,而且男孩子更容易從家長那裏得到贖金,所以綁匪的主要目标大都是14到17歲的少年。
案情本來不複雜,但是犯罪在境外讓營救變得非常困難。緬甸軍政府表示克欽邦由克欽人控制,國際刑警沒有緬甸政府幫助,無法深入調查。目前在中國外交部的壓力之下克欽邦地方軍閥查封了一些涉案賭場,也釋放了一些人,但是仍然有一批人質被綁匪卷裹着退進了叢林。很明顯克欽邦的軍閥武裝不會為了中國進山搜人,所以麒麟的任務就是偷偷潛入把那些孩子們解救出來。
夏明朗按照出境外任務的慣例給每個人發了問詢單,隊員們可以勾選同意參與或者不參與,然後簽名折疊上交,夏明朗會當場看完當場銷毀所有的單子,這樣就只有隊長夏明朗知道有誰選擇了放棄,作為他排選名單的參考。境外任務畢竟情況特殊,所以沒有強制性。
然而當天下午,徐知着硬生生地挺在夏明朗面前說:“讓我參加!”
夏明朗跷着腳擱在桌子上,看着眼前這個緊張的家夥。
“你要考慮清楚,這是境外任務,萬一出了什麽事兒,你很可能就這麽交待了,什麽都撈不着。”夏明朗把檔案袋拿在手裏一下一下地拍。
徐知着忽然雙手撐到桌子上:“我決定了。”
“你想證明什麽給我看嗎?我很難說服的。”夏明朗慢慢站了起來,靠近,呼吸可及的距離,觀察那張臉上細微的變化,他看到他的下唇微微發抖,因為緊張,臉上的肌肉有不自覺的抽動。
徐知着往後退開了一些,用力吞了一口唾沫:“不證明什麽,我覺得我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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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夏明朗把檔案扔到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不過,萬一傷了殘了,別怨我!”
徐知着臉上漲得通紅,他直到走出辦公大樓才喘過氣,卻迎面看到陸臻站在一地金黃色的銀杏落葉中對他張開手臂。那個瞬間,他忽然覺得行了,別的什麽都不管,他得和這個人先擁抱一下。
陸臻用力箍着他的背,問道:“行了?”
“行了。”徐知着也用力勒緊他。
“好樣的!”陸臻大力拍了兩下。
夏明朗站在窗口往下看,初冬的陽光溫情脈脈地流淌着,那兩個年輕人擁抱在一起,很美好的畫面,仿佛有所感應,陸臻忽然擡起了頭,一雙眼睛裏頓時吸盡了所有暖陽的光,逼視他,即使相隔長遠,仍然可以感覺到那種力度。
夏明朗微笑,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抵在眉梢上,向他行了半個軍禮,陸臻頓時睜大了眼睛,再要細看的時候,窗邊已經沒有人影。
這是一個小插曲,雖然事後陸臻很後悔,他甚至相信夏明朗早就打算好這次要帶上徐知着,因為他不是一個可以被逼迫的人。可是在當時,這個決定讓徐知着充滿了勇氣,那種向夏明朗正面叫板的感覺,讓他興奮不已。
夏明朗最後圈定了九個人,其中三名狙擊手,雖然從實力對比上來看這樣的配備有些浪費,但是境外任務情況多變,夏明朗想力保萬無一失。小分隊名單确定之後是為期一周的配合訓練。換槍換裝從頭換到腳,連同內褲,所有能代表中國人民解放軍正規部隊的标志被一一去除。槍械換成了AK-74與M9,因為AK-74幾乎就是八一杠,而M9與黑星92也沒什麽本質上的分別,所以,換械這部分幾乎沒什麽難度,倒是當地複雜的地形與民族環境成了大問題,陸臻與徐知着第一次去緬甸,面對着如同小山一般的資料,背得天昏地暗。
兩天前,他們從雲南西部的盈江、隴川一帶出境,夏明朗仿佛當地土著人,輕車熟路地領着他們穿過一大片甘蔗田,然後指着腳下的土地說:“兄弟們,歡迎來到緬甸!”
老兵們很淡定,新兵一片嘩然:什麽?這麽容易!?
是的,就是這麽容易,雲南省有綿延上千公裏的邊境線,在這裏只要你認識路,出境就像散個步那麽簡單。
夏明朗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雜牌軍服在前面帶路,那不是美式叢林裝,要更破一點。一行九人身上的服裝大多迥異,像方進和肖準索性只穿了普通的T-恤加灰黃色軍褲,陸臻驟然失去頭盔的保護覺得很不适應,後脖頸涼嗖嗖的。從穿越國境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成了東南亞多如牛毛的各種雇傭軍中的一小支,受家長們的聯合委托,由香港方面的黑線牽頭,去克欽邦的密林深處營救一群被誘拐的孩子。
離開之前政委謝嵩陽鄭重表示,由于緬甸內部局勢複雜多變,如非萬不得已不能與緬甸政府軍與克欽邦地方軍閥作正面對抗,萬一被俘,堅持雇傭軍身份,會有人負責營救。當然,如果遇上小股的毒販武裝與賭場打手,只管放心大膽地打死沒關系。
夏明朗在離開邊境不遠的小鎮上弄到兩輛快要報廢的小面包車,陸臻滿懷驚訝地指着原車主問:“自己人?”夏明朗瞥了他一眼,搓動手指做了一個大江南北都明了的錢的手勢,陸臻很是慚愧。
克欽邦位于緬甸東北部,是緬甸的自治特區。克欽人與中國的景頗、傈僳源屬同族,自古到今與中國內地交往頻繁,聽說有些地方的固定電話甚至使用雲南區號,風土人情與雲南極為相似。
夏明朗開着車,繞過邁紮央一路奔赴緬甸西北,綁匪躲進山區之後,因為缺錢像發了瘋似的催要贖金,雲南警方的線人已與他們接上頭,并且估計出了匪徒的大概方位,夏明朗從中圈定了四個最有可能的村寨。
夏明朗與沈鑫都會說緬語,但是夏明朗還會說克欽土話,他甚至還可以學着本地男人的腔調走路,看起來就像一個在緬北呆了十年的中國商人,全身都散發出那種剽悍而油滑的野獸氣息。陸臻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離開了基地的夏明朗仿佛鷹歸蒼天,在這片危機四伏野蠻得幾乎純粹的土地上如魚得水。
按照原定計劃由夏明朗僞裝成本地中國商人由線人帶着去見綁匪贖人,被指名道姓贖買回來的少年遍體鱗傷神情呆滞,夏明朗微微眯了眯眼,把人護進身後。綁匪的要求是現金,人民幣,箱子的鎖芯裏有追蹤器,夏明朗趁着與人握手勾肩搭背時,在對方身上又安了一個。
根據少年零亂的記憶,綁匪們躲藏在一個傳統的村寨子裏。緬北的老村寨大多有固定的模式,黑竹制的吊腳樓圍繞着村子中心的水井廣場呈放射狀分散鋪開,村外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夏明朗抵近偵察發現他們在連接村寨之間的山路出入口有一兩個哨位,而人員都集中在村子的南面。聽少年說,人質都被關在水牢與牲畜欄裏。
一切順利,方位鎖定之後,只欠東風。
麒麟習慣夜戰,悄無聲息地偷襲,夏明朗最後一次明确任務分配,狙擊手先行出發尋找狙擊點,剩下的隊員們開始整理裝備,分散進食,等待天黑。陸臻臉上被旱螞蟥叮咬的地方還在流血,因為與眼角接近,那一線半涸的暗紅色看起來有如血淚,觸目驚心,他卻并不知曉。
夏明朗盯着他看了半天,陸臻下意識地想要抹臉,被夏明朗一把抓住了腕子。
“別動哦,要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夏明朗壓低聲息在他耳邊說,溫熱的氣流擦過耳垂,讓陸臻微微皺起眉。
夏明朗起身貓着腰滑進了從林裏,陸臻一頭霧水地看着他的背影,擡起的手在半空中僵持着,最後到底還是放下了。不一會兒夏明朗從灌木叢裏鑽了回來,嘴裏撕撕拉拉地咀嚼着什麽。他從水壺裏沾了點水,把陸臻髒兮兮的貓臉擦了擦,露出微紅的傷口,已經有點腫了,被旱螞蟥咬到的傷口必須要作及時的處理,要不然很容易引起感染。這一路過來都是密林,空氣被郁結在濃密的樹蔭與腐植層之間發酵,渾濁濕膩,終年不得流通,再加上汗水的浸漬,感染的程度比平時更嚴重。
夏明朗把嘴裏的葉漿吐在一片樹葉上,就着昏暗的天光,消毒了兩個手指拈着藥漿一點點地往陸臻臉上敷。陸臻被迫仰起臉,眨巴着眼睛與夏明朗近在寸許的純黑眼眸對視,不知怎麽的,居然覺得有點緊張。
夏明朗見陸臻眼睛眨個不停,像一只受驚亂撲騰的小小鳥雀,忍不住笑道:“咬別的地方我也就懶得管了,這小臉上細皮嫩肉的起個包,回頭再落一大坑,挺寒碜的,這小夥子還沒成家呢,別破了相。”
陸臻咬着牙擠出兩個字:“謝了!”
“不謝,你看你也就靠這張臉值點錢讨老婆了,可不能殘了!”夏明朗嘿嘿一笑。
陸臻慢慢翻出一個白眼給他,夏明朗也不介意,笑得很是歡樂。
陸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藥汁裏帶着一種濃郁的青竹的氣息,那種氣息裏還裹着淡淡的煙味與一點點唾液的涼,有種缭繞的突兀又和諧的感覺。
夏明朗敷完藥,剪了一塊墨綠色的創口貼幫他粘上,陸臻打開油彩盒子給自己重新上僞裝。
淩晨時分,夜行的動物開始細細簌簌地準備回窩,貓頭鷹呱呱地號叫着,驀然的,夜空中撲下一大團黑色的陰影,那是它們在撲獵食物。陸臻跟在夏明朗身後,無聲無息地穿過灌木叢,所有的腳步聲都隐沒在午夜的蟲鳴與樹枝的風動中,顯示出良好的訓練成果。
從夜視鏡裏看到的世界一片幽綠,單調而具體,陸臻在經過村口時發現了兩具屍體,被折斷的頸骨彎曲成詭異的角度,現場沒有半滴血,只有還未散去的體溫在夜視鏡裏留下最後一點生命的痕跡,這是守路的哨兵,方進幹掉的。
現在是淩晨兩點,人類睡眠最深的時候,整個村子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南邊一個吊腳樓裏還亮着燈,那是守夜人,但是從夜視鏡裏看過去,他已經抱着槍靠在牆邊睡着了。
夏明朗在林子的盡頭停下來,壓低身形向陸臻做了一個手勢,然後整個人像壓縮到盡頭的彈簧那樣彈了出去,在草叢中輕盈地飛掠而過。
看他做動作簡直是一種享受,在這樣戰鬥一觸即發的關頭,陸臻還是拿出備份的大腦感慨了一聲。
那邊的夏明朗已經攀上了守夜人的竹樓,軍刀鍍了黑鉻與夜色融為一體,夏明朗順着黑竹牆的紋理刺入,鋒利的刀刃像切開黃油那樣滑了進去,屋子裏傳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夏明朗的手腕一沉,刀尖切開了整個右心房與右心室,大團的血瞬間充滿胸腔,連呼痛都呼不出來,守夜人已經死去。
夏明朗在喉震式送話器上輕輕一彈,陸臻給M9擰上消聲器,學着夏明朗的樣子,把步槍背到背上輕盈地掠過草叢。在他身邊,一條條淡色的黑影從樹木的陰影中閃出來,滑行在夜色裏。清除的工作很順利,幾乎沒有遇上什麽像樣的抵抗,很多人在睡夢中被擊斃。
陸臻翻進一間竹樓,加了消聲器的M9射擊時只有撞針敲擊在底火上的輕響,“撲”的一聲,就像手指戳破一張紙。他在開槍清除靠近窗口的一名匪徒之後正想調轉槍口指向下一個,眼前忽然亮起一道光華,好像滿天星鬥在眼前炸開,尖銳之極的勁風撲面而來。陸臻下意識地擡槍去擋,“叮”的一聲,幾點火星閃過,M9的槍身居然被切成了兩半。
陸臻連震驚都來不及,果斷地棄槍砸過去,刀手操着緬式長背刀,刀身璀璨,刀光如洗。陸臻只退到了半步,刀手挑過一個刀花又卷了過來,陸臻扯住AK-74的背帶用力往前甩,步槍被甩到身前,匆忙中來不及持槍,只能握住槍管砸過去,槍身撞上刀光凝成的牆,AK-74木制的槍托與玻璃鋼制的彈匣被絞成碎片。
這是極銳利剛猛的兇器,無堅不摧!
克欽人自幼習刀,刀是男人力量與光耀的象征!
刀光被步槍略阻了阻,又卷過來,陸臻已經從腰上拔出了95式軍刀。不敢硬碰,陸臻反手握刀擋了一下,冷兵器交擊的清脆聲響回響在暗夜裏,火星四濺,軍刀的刃口豁開一個小口。不會斷已經很好了,陸臻精神一振。
星光太盛,夜視儀反而局限了視野,陸臻一把扯掉夜視儀。刀手根本不給他半分喘息的時間,一個弓步踏近,刀刃披着星光砍過來,陸臻仍然只能擋,軍刀與背刀的刃口相擊拖磨而過,拉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陸臻在極近的距離看到刀手的眼睛,瞳孔縮緊,雙目赤紅。
背刀刃長,刀身在根部與陸臻的軍刀相抵,刀尖仍然劃開了陸臻的肩膀。陸臻只覺得肩上一痛,那些灼熱的液體争先恐後地湧出來。陸臻拼盡全力把背刀往上一擡,就地翻滾,從刀手腳邊滾了過去,刀手就勢蹲步,連削帶刺地追過來。
陸臻在翻滾中看到颠倒的天地,就着這樣極別扭的姿勢開了槍,刀手的攻勢忽然頓住,胸口炸開一團血花。陸臻撲上去踢開他的長刀,在他脖子上又補了一刀,用力太猛,刀刃幾乎切斷了頸椎。
槍聲還回響在耳際,在寂靜黑夜中如此突兀,陸臻喘着粗氣把自己從屍體上撐起來,他在想:我闖禍了。
猝然心驚,陸臻幾乎是下意識地提起緬刀就想往樓下撲,轉身卻看到一幢黑影雙手持槍站在窗邊,陸臻雙手握刀掄出一道燦爛的弧光。
“是我!”夏明朗說。
陸臻馬上收力,慣性帶着他往前沖,腳下踉跄被窗口的屍體絆到,夏明朗伸手扶住他。
“我開槍了隊長!備用槍沒有消聲器!”陸臻的聲音又輕又急。
“沒關系,戰鬥已經結束了。” 夏明朗拿開夜視鏡。
“哦……可是村民?!”陸臻剛剛松下半口氣又提起來。
“他們是客居人,付錢住在寨子裏,本地村民是不會為他們拼命的,所以他也沒呼救。”夏明朗伸手拍了拍陸臻的頭頂,把他拉近輕輕抱了一下。
戰場上最常見的安撫方式——擁抱!
代表,你還活着,我也活着,我是你的戰友,我會保護你。
陸臻終于放松下來,呼呼地喘氣,汗水好像慢了半拍才知道冒出來,全身上下都濕透了,額頭的汗滲進眼睛裏,酸澀不已。恐懼這種東西,有時候要過後才會湧上來,腎上腺素過度分泌的症狀一一呈現,肌肉僵硬、心跳過速、口幹舌燥……
方才,每一秒都是千鈞一發,沒有一絲遲疑,沒有一點偶然。死神在天平的中央伫立,一個厘米的偏移,天平的一端就會無可挽回地沉下去,只到地獄。
陸臻慢慢轉頭看向夏明朗,明亮的眼睛在星空下連連閃動,終于遲疑地開口:“你,什麽時候到的?”
夏明朗嘆氣,到底還是記得問了。
“剛剛!”夏明朗說。
“剛剛是什麽時候!”
“你跟他對刀的時候。”
陸臻眨了眨眼睛,沉默了。
夏明朗有點猶豫,他在想,他是應該等一會兒,等這個小豹子張牙舞爪地撲上來怒吼:“你他媽為什麽不救我!”還是當機立斷地扭頭就走,反正現在是戰時,他離開的理由充分。
時間好像凝滞了一樣,在寂靜中被無限地拉長。
夏明朗忽然轉身,心想,得嘞,雖然剛剛死裏逃生是很可歌可泣,只是老子還有事兒要幹,陪你耽擱不起。
“隊……隊長……”陸臻小聲說。
“嗯?呃?!”
“你……哦,是不是,每次我……我拼命的時候,你都會在旁邊看着我,嗯……保護我?”
“也,也不是!趕上了!”這态度與想象中截然相反,以至于厚臉皮如夏明朗,還是尴尬着不好意思了一下。
“謝謝!”陸臻很認真地看着他,瑩潤的瞳仁中映出滿天星輝。
“謝什麽呀!瞎客氣!”夏明朗禁不住老臉一紅,轉身走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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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9:這是美軍編號,即貝瑞塔(Beretta)公司的92SB-F型手槍。這是半自動手槍,使用閉鎖槍機和延遲反沖機構,單動/雙動模式,使用9mm子彈。是美國軍警制式标配的手槍,小馬哥用的應該就是這種槍。
2.
按照原定計劃,他們應該偷偷潛入,救了人之後馬上離開,但是人質們被囚禁多時備受虐待,心理十分脆弱,三更半夜陡然看到陌生人一個個吓得尖聲慘叫,抖得像攤泥一樣,拖都拖不走。而警方的情報出了大漏洞,這裏不是十幾個人質,而是三十幾個!
夏明朗無奈之餘只能挑了個屋子亮燈,把人帶到光明處先安撫下來。
我們是好人,救你們的……夏明朗試圖解釋,少年們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眼中驚疑不定。
真的真的,我是你們家長找來的……陸臻從背包裏掏出一大把零碎物件,張三家的照片、李四爸爸的煙盒……這是臨出發前從警方那裏移交來的。不知是陸臻那張臉比夏明朗更有安撫力,又或者是那堆信物起了大作用,少年們漸漸放松下來,有些比較活潑精神的開始露出笑意,而更多的則忙于埋頭大哭。
徐知着抵近回防,方進站暗哨,陸臻處理完自己的傷口之後與沈鑫、常濱他們則忙着給受傷的孩子們包紮。有些孩子的傷勢非常慘烈,背上數道流星一樣的傷痕,據說是用筷子紮進肉裏劃出來的,還有一個孩子腳底上被人用燒紅的鐵釘釘出一個M形。不過聽他們說現在能活着的都已經是好的,有些人甚至被剁掉了半個手掌,很快就支撐不住死掉了。
陸臻生性最受不了這種場面,眼睛裏亮閃閃的,已經有點水光。
村裏有老者惴惴地摸過來看情況,在門口被兇神惡煞的夏明朗給唬了回去。不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身形結實的中年人提着油燈過來,夏明朗把他堵在門口叽哩咕嚕說了半天。忽然中年人手上的油燈啪的碎裂,淋淋漓漓地灑到草叢裏,燃起一小片火。夏明朗與中年人隔火相望,桔色的火光在暗夜裏勾出他的輪廓,沉寂的側臉堅硬而凝重,像不可逾越的山。
中年人僵持了一陣,轉身離開,夏明朗用腳把火踩滅後回來,滿臉沉重的殺氣,唬得滿屋子的少年鴉雀無聲。
“怎麽了?”陸臻問。
“村裏的山官過來跟我談條件,他說我們不能這麽走,那些人回來會找他們麻煩,我說你不讓老子走,老子現在就是個麻煩。”夏明朗在頻道裏把徐知着調出來怒罵:“徐知着,顯擺你多能呢,亞音速子彈150米外你打一個燈,媽的,點着我褲子怎麽辦?”
陸臻小聲說:“你的褲子是防火的。”
夏明朗回頭瞪了他一眼,打開群通下命令:“各單位,回收所有的彈殼與相關痕跡,天亮之前我們要從這裏消失,把所有的屍體都帶走。”
夏明朗下完命令過來幫忙,半道上忽然想起來,問陸臻:“你那兩把破槍都收齊了嗎?”
陸臻臉上發紅,慢慢點了點頭,自覺非常非常地丢人,腦袋埋進了胸口,夏明朗就看到兩只通紅的小耳朵并一段紅脖頸。
雖然地處亞熱帶,可到底是初冬,天亮得晚給了他們更多的準備時間。
淩晨5點左右,夏明朗一行人帶上所有被營救的人質像來時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村外。夏明朗領路,方進押隊,三名狙擊手輪流中程掩護,其他人則分散在隊伍裏,陸臻給所有的孩子都分了組,同一個省市相熟的人歸在一起,挑身體好的看顧身體弱的,以免掉隊。長期的折磨讓這些孩子們身體孱弱,行進速度非常慢。
不多時黑子與沈鑫就從後面趕上來,他們是最後一哨,同時負責處理屍體。目前沒發現有賭場別的同夥追殺過來,夏明朗對情況的估計沒有錯,在這塊戰亂紛疊的土地上,即使是普通山民也懂得明哲保身、欺軟怕硬,對身邊的生死有近乎坦然的冷漠。
夏明朗向總部通報了具體情況,三十幾名少年加上麒麟差不多有50人,米-17都得飛兩次,當然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派飛機越境,所以最後的方案仍然是:你們想辦法自己回來!
飛機在雲南境內候着,随時接應。
路其實不難走,但是對于那些身心疲憊的小朋友來說,就太過為難了。兩個小時的行軍路程,從清晨一直走到下午都沒走完,休息的時間越來越長,就這,也還是夏明朗一直用“你們再不快點跑,他們就要追上來了”等等……吓唬着才走到的,都已經精疲力竭了。夏明朗回頭看看那些驚恐愁苦的小臉也覺得心疼,更何況,這些孩子已經餓了好些日子吃不飽飯,現在有了吃的,又要走道,一天就吃光了他們所有的口糧。
夏明朗找了個宿營點宣布今天先休息,睡一覺明天再走,小男孩們一個個露出歡欣鼓舞的表情,比較強壯還有體力的那些則幫着戰士們開始整理宿營地。帳篷帶得不夠,只能優先保證最體弱生病的孩子,大部分人只能露天對付一晚上,好在不是雨季。不過也沒人抱怨。艱險的境遇讓這些原本桀骜的少年們變得乖巧順服,并且輕易就能滿足。
夏明朗靠着一棵柚木思考路線,明天再走個半天就能回到公路上,到時候弄輛車,速度就能大大加快,不過……在這之前,他得先去弄點吃的!
真是麻煩啊!夏明朗唉聲嘆氣的,所以老子不愛做保镖!
夏明朗單敲了陳默,後者正在宿營地周圍尋找适合的狙擊保護位,夏明朗懶洋洋地說兄弟,斷糧了,給弄點葷。陳默說沒問題,看到就有。不過,光有葷還不夠啊,夏明朗眯起眼睛掃了一圈,沖着陸臻勾勾手,去,把小臉洗洗幹淨,咱們去弄點吃的。
去哪裏弄?陸臻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夏明朗把他臉上那塊膠布撕了下來,迎着光瞧了瞧,不錯不錯,沒破相,正好用得着。夏明朗狡猾地眨了眨眼睛說:“往南邊去,再走一個小時,有一村子,那村裏的姑娘,嘩……可熱情了!剛好把你賣了換糧吃。”
呃?!!
都說傣女多情,似虎如狼……但,但也不至于要這樣吧?
陸臻在被夏明朗一路拽走的同時還運用八成的理性思考了一下賣身的可行性,腦中陡然閃現出大量異族婦女将自己團團圍住調戲取樂的情景,頓時渾身上下的汗毛一起乍了起來。此情此景對于一個土匪(夏明朗)來說大約是賞心樂事,可是對于一名純GAY來說……進而他聯想到為什麽夏明朗如此關心他臉上的傷情,這完全不是因為關心他陸臻本人,而是,對于他這張臉的價值存在的保護。
證據之一就是:他昨晚上肩膀拉了那麽大一口子,夏明朗連一句都沒有提過。
“隊……隊長……”陸臻急了,結結巴巴地說。
“別吵,再走半小時就到了,磨磨蹭蹭的!”
“不是,隊長,這事兒你找小花行啊,他長得可比我好看,真的……隊長,你那是男人的眼光,你們男人都覺得小花長得膩味了,可你不知道現在就他那樣的,在小姑娘堆裏可紅啦,花樣美男吶,真的真的……”陸臻這次是真急了,全然沒顧上自己已經語無倫次。
夏明朗停了腳步:“哦?”
陸臻自以為是轉機:“真的真的,而且你看他也喜歡姑娘不是!”
“合着你就不喜歡姑娘,是不是?”夏明朗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陸臻一愣,正色道:“我只喜歡我喜歡的人!”那模樣,脖子一梗,就差說老子賣藝不賣身了。
夏明朗噗的一聲笑得腰都直不起,滿臉戲谑地調戲他:“不想賣身,是吧!”
陸臻梗着脖子。
夏明朗一把攬上去,壓着他的腦袋瓜子貼近:“那賣笑行不?”
陸臻冷不防被他壓到肩膀的傷口,痛得龇牙咧嘴,慘叫:“笑也不賣!”
其實夏明朗找上陸臻的唯一原因是因為這小子天生了一張好人臉,最适合帶出去做買賣,沖誰都是那麽一樂,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他們這些人訓練久了,槍摸久了,無論樂不樂意身上都會生出一些剽悍鋒利的氣質來,只有陸臻,自始至終,一雙清透的大眼睛溫潤不改,随時一笑都像春風,幹淨快樂,讓人舒服。
緬北山區小村的土屋裏,陸臻手忙腳亂地幫着燒火,心想老子将來再信你一個标點符號,我就跟你姓!他的鼻尖上已經蹭黑了一塊,燒煙薰得眼底發紅泛出水光的亮澤,很是可憐兮兮的模樣。旁邊的矮竹桌上,夏明朗正親親熱熱地和一個埋頭拌飯的克欽族老阿媽聊着天,同時手指靈巧地用芭蕉葉與草繩把拌好的糯米飯包成一個個三角包。
空氣裏彌漫着糯米飯的味道,陸臻用力抽了抽鼻子,這讓他的狼狽看來有些可愛。夏明朗用眼角瞥到他,挑了挑眉毛,笑道:“來,賣個笑!”
陸臻沖他呲了呲牙,夏明朗與老阿媽一起哈哈大笑。
夏明朗買了一背簍的糯米飯,還有一背簍幹糧,最後給老阿媽留下差不多300百塊錢人民幣讓村民自己分。在這個人均月收入不到500人民幣的地方已經不算是個小數。
在回去的路上已是黃昏,當金桔色的陽光融化了所有的色彩,任何堅硬的冰冷的犀利的一切都會變得柔美。陸臻跟在夏明朗身後走,眼前的男人背着竹制的大背簍穿行在異國的密林中,姿态悠然。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個村子?”陸臻問
夏明朗笑了:“你說呢?”
“你以前來過這裏。”
“你說呢?”
“你還去過哪裏?”
夏明朗忽然轉身,笑嘻嘻地看着他:“想知道?”夕陽下,幽深的雙目中跳躍着瑰麗的火光,像所羅門寶藏的大門,危險而誘人。
陸臻重重地點頭。
夏明朗用随手砍的登山棒在地上劃拉:“從這裏,從密支那到薩地亞,我在這裏呆過半年,每一條公路,每一條山路。”
“為什麽?”
“為什麽……陸臻,除了人員與裝備,決定一場戰争勝負的關鍵是什麽?”
“路線與補給。”
夏明朗很欣慰地笑了:“所以為什麽?我不會是第一個在這塊土地上游蕩的中國軍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這裏也不會是唯一一塊被游蕩的土地;而在我們身後,我們的祖國從東南到西北,軍事區非軍事區,有各種各樣的人懷着不同的目的在游蕩着。2002年美國大量招募參加過第一次海灣戰争的老兵(注1),為什麽?即使有了衛星圖像與遙感照片,我們仍然需要人的雙眼與雙腿去丈量土地。”
“這樣!”陸臻又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小時候,高中的時候,很憤青,也聒噪。那時候和班上的男生一起讨論62年中印戰争,學着一起叫嚷、争論。我爸是個軍事愛好者,他聽完我的長篇大論,那個暑假他帶我去了墨脫(注2)。”
“然後你就不叫了!?還別說,咱爹可真是個軍事家啊!”在這樣的原始森林中行走聊天,會有某種特別的親切感覺,這讓夏明朗覺得很不錯。
陸臻笑了笑:“然後我明白,我們不能對任何事輕易地下結論。事物是複雜的會發展的,我們不能在了解之初就匆匆忙忙地給結論,然後把這個結論定義為自己的,像捍衛私有人格似的去捍衛它,不容挑戰不容改變。我們應該有一種開放的人生态度,随時調整自己對一些東西的看法,并且明白這種調整并不是可恥的,而是非常可貴的……品質!”
“你想說什麽?”夏明朗眯起眼。
“我是想說,我曾經對你有很不好的看法,我覺得你無知又粗暴,恃強淩弱并且兇殘成性。因為我非常厭惡不平等,我覺得人有各種各樣的屬性,有力的、病弱的,聰明的、笨的,男的女的各種性別各種性向……但人格是平等的,我厭惡所有的歧視與壓迫。不過我并沒有固執的堅持對你的這種負面結論,相反,在後來的相處中,我不斷地修正着對你的看法,我發現那些惡劣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應該當歸結為我一廂情願的心裏落差,或者說某種矯情。我最初錯誤的認定你應該如我想象的那樣,而當然的,你不必。所以,即使現在我仍舊在某些方面不贊同你的觀點,但是,我相信你是個好人!你很強,很出色,你可以做我的隊長!”
夏明朗慢慢地轉過頭,非常狐疑地看着他。
“哎……”陸臻有點緊張
“完啦?”夏明朗挑挑眉毛,“那個,怎麽說,我現在是不是應該感謝陸少校對我的……”夏明朗腦子裏飛轉,只覺得稱贊也算不上,罵就更算不上,這他媽的學問人就是學問人,張口就給你整這一大長篇,都理不出個黑白好壞。
夏明朗想了又想,終于定性說:“嗯……公正 !”
“不,不用,這是我應該的。”陸臻放松下來,“只是,徐知着……”
夏明朗終于順回一口氣,得,兜那麽大一圈子,原來堵在這兒了。
陸臻說:“我知道你對他已經有了結論,但是,我希望你仍然會有開放的胸懷,可以随時修正自己的結論。的确,徐知着是争強好勝了一點,但欲-望是人類進步的原動力。沒有人什麽都不争不求,還能很努力在完善自己自強不息,那不可能。”
“他的問題不是争強,是急于求成。”
“但是他現在已經緩下來了。”陸臻急道。
“為什麽你要抓着他不放?”
夏明朗審視的目光讓陸臻有種被穿透的錯覺,他愣了一下,好像放棄似的一古腦地說道:“因為我覺得他像我,我們都有過這種時期不是嗎?不夠自信,還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麽。可我覺得他是可以好起來的。難道你不覺得嗎?否則你為什麽要給他機會?我是擔心你會因為一些愚蠢的堅持而放棄對人的公正,承認自己原來的觀點是錯,那可能很難但是……”
“你到底想怎麽樣?”夏明朗打斷他,目光沉靜下來,變成不見底的幽深。
“我希望你改變看法。”
“如果我不改變呢?”夏明朗的聲音冰冷。
而陸臻的目光卻忽然變得堅定起來:“如果您堅持不改變的話,那麽損失的是您。如果徐知着真心想要留下來,他不必在乎你的喜好,他只要符合這裏的規則。還記得嗎?是您自己說的,我們需要為之努力的,是我們共同的信仰而不是你。”
夏明朗看着陸臻加快了幾步越過他,獨自走進密林深處,這條路他已經走過一次,他記得回去的方向。
很有意思,很少有人這樣評論他的心思,也很少有人這幹脆地指責他的判斷。
夏明朗眯着眼睛看陸臻的背影。
陸臻?
平心而論這不是一個好兵,甚至不是個好軍人,像他這樣的軍人肯定不會把服從上級的命令作為第一天職,他總會有自己的主意,他總要作自己的判斷。
一個部隊如果全是他這樣的人,那一定就完蛋了,可是整個麒麟應該會需要這樣一個人。
夏明朗心想,我的身邊,也應該能容得下這麽一個人。
當所有人都往右走的時候,他也能獨自一人往左,即使他的方向是錯的,他卻可以把大家往正确拉近一步。
他的存在會讓人無法懈怠,他讓你保持警惕,讓你明白,這世上并不只有一種聲音。
他會像一面鏡子那樣映出你的樣子。
陸臻,知道嗎?你居然讓我開始期待,期待你能成為我的鏡子,讓我能看到自己的位置。
以人為鏡,才可以明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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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002年,美國發起第二次伊拉克戰争。
注2:感覺這裏需要提點一下,62年中印戰争主要是指中國與印度在1962年為了争奪藏南地區所爆發的戰争。當時中方在戰争初期取得了勝利,失地盡收,明确了國境線。但是後來因為某些原因中國軍隊又退回了麥克馬洪線以後,所以現在的藏南地區實際上由印方控制。
陸臻與他的同學認為當時國家的決策有問題,但是陸爹沒有正面去回答他,直接給他一個答案,而是鼓勵他給他機會去了解。而墨脫正是藏南地區的一個重要城市,也就是說當時陸爹帶着陸臻去了藏南。
另外,簡單說一下我對于62戰争的觀點(僅是個人觀點)。
我覺得結合當時當地的情況,退兵可能是唯一的選擇,藏南地區整個在喜馬拉雅峰線以南,當時的作戰補給線非常長,要先從內地把物資送上西藏,然後完全依靠人力畜力翻越雪峰送過去。可以想象當時絕不可能在前線支援大量的軍隊,而印方的是一馬平川,如果最後僵持到進行全民動員,打起真正的國家戰役來,中國的勝算就很小了。而且當時打仗的時間是10月,因為10月之前是雨季,路會塌方,到了11整個西藏就開始大雪封山了,到時候補給線不斷也得斷。
3.
回去時,營地已經升上了火,火堆上烤着一些野味,沒有更多的調料,只是抹了幾把粗鹽,味道原始卻鮮美。夏明朗的到來引起了歡呼,糯米飯堆疊在一起,一路背過來還是熱的。孩子們撲上來搶食,直接用手抓着吃,雙頰被塞得鼓鼓的像一只只小沙鼠。久違的笑容在他們臉上蕩漾,快樂的少年總是最美的風景。
夏明朗走得熱了,上衣被脫下來扔在草地上,皮膚的顏色融化在夕陽最後的餘輝中,帶着原始的生命的勁力,自然之子的感覺。
陸臻找了個靠火的地方給自己割了一塊肉撕啃,無意中看到軍刀上的小豁口,記憶如洪水般湧上來,他忽然想起這把刀在不久之前剛剛切斷了一個人的脖子。陸臻木然地咀嚼了幾下,發現嘴巴裏的東西變得難以下咽。這到底不是什麽燒烤晚會,臨時打的野味,你不能指望別人給你洗得多幹淨,切開筋肉還滲着絲絲的血,陸臻瞪着自己刀尖上那塊肉,在吃與不吃的博弈中強烈地猶豫。
夏明朗忽然走過來拍他的肩膀,把陸臻吓了一跳。夏明朗詫異地看着這小子一驚一乍地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滿臉錯愕與尴尬的小模樣,不由自主的,笑了……這小子,真好玩兒啊!
“看什麽看吶!我又不搶你肉吃!”夏明朗逗他。
陸臻這下子沒了退路,把手上那塊肉想象成夏明朗,埋頭猛啃。
夏明朗伸手把陸臻的軍刀拿過來,用拇指試了試刃口:“崩了!”
“嗯。”
“那把緬刀呢?”
“小侯爺說拿去看看。”
“我靠!那麽個寶貝你給方進?”夏明朗一拍大腿,怒其不争的模樣。
陸臻愣了,嘴裏咬着肉,含糊不清地說:“我,我留着也沒用啊。”
“笨了吧,啊笨了吧!你拿回去孝敬楷哥啊!別怪老子沒提醒你,那刀可是個寶貝,你拿回去勾着老鄭自己來求你,他那屋裏什麽都沒,就剩刀,讓他給你弄把好的。偷襲時,再好的消聲器也比不上一把刀。”夏明朗貼近耳語,眼睛一眨,全是狡猾詭谲的流光。
呃……陸臻看着他,就這麽,噎住了。
一個是多年戰友老大哥,一個是左膀右臂得力幹将,你就這麽撺掇我去搞陰謀詭計,什麽人吶!!
“隊長!”方進心急火燎地從帳篷裏出來,夏明朗拍拍屁股跑過去,臨走時還不忘指陸臻,記得啊,那刀。陸臻無奈了,看我們窩裏鬥您就這麽開心麽?
不過夏明朗的開心沒能持續多久,因為方進帶來的是壞消息,有幾個孩子身體狀況本來就差,擔驚受怕地走了一天忽然就不行了,高燒抽搐,方進已經給用了藥,也下了針,雖然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明天要再走,那也是絕對不可能了。
夏明朗略一權衡當機立斷表示,路還是要趕,走不動的背着走,等是等不及的。
徐知着剛剛下了狙擊哨,馬上表示他明天不輪哨,可以背兩個走。陸臻拍拍他,示意兄弟啊,實際點,都是半大孩子說重不重的也有百十斤呢!
福無雙至,但禍總不單行,夏明朗聽到陸臻說總部呼叫就知道一定沒好事兒。果然,總部送來了最新資料,昨天晚上,在他們偷襲之前,克欽邦軍閥派兵強行查抄一個冰毒工廠,雙方展開了激烈的交火。而仰光的軍政府借口協助治理,把政府軍開進了克欽邦,目前軍閥與政府軍正在對峙,小毒販們已經鬧起來了,各地沖突不斷,搶地盤的砸地盤的趁火打劫的一團亂,很多城市都已經空了。
陸臻畢竟不如夏明朗那樣對緬甸的局勢敏銳,打起來了他只覺得頭疼,可是夏明朗整個臉色都變了。
“糟了!”夏明朗說。
不至于吧,陸臻心想,難道打瘋了還會打到我們頭上不成?一隊人要錢沒有要命一堆,沒利益的事誰會幹啊!他還在整理思路,夏明朗已經給出了下一步指示:雙環形防禦,确保孩子們的安全,一定要讓他們好好睡一覺,将來的路只會更難走。營地指揮權暫時移交給陳默,他先去前面探路。
陸臻抱着一大包紅外探測器去外圍布線,林子裏黑漆漆的,卻并不安靜,夜行的動物穿行時的沙沙聲與蟲鳴錯雜在一起,陸臻凝神聽了一會兒,卻沒聽出什麽所以然來,這是異鄉的蟲子。
審時度勢大約是一個指揮官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素質吧,陸臻心想。他有些羨慕夏明朗,那個人好像天生就擁有這種素質。
情況比夏明朗想象得更糟,這不是兩個小毒販搶地盤,燒幾個村子炸兩個店就完了,這次是政府軍與地方軍幹上了,雙方還未發一槍,小老百姓就已經望風而逃。
記憶中的小鎮逃得街上空無一人,有人說政府軍已經進來了,有人說還沒,有人說已經打上了,有人說就在20公裏外對着……各種消息像雪片一樣亂飛,任他夏明朗再精明也打聽不到個準數。有車的早走了,有門路的去中國,沒門路的往鄉下逃。沒了車,公路的優勢蕩然無存,反而更要繞遠路,夏明朗開始考慮另一條路線。
回去的時候他弄到一輛破舊自行車,穿着破破爛爛的軍裝騎着自行車行進在緬北崎岖的山路上,這讓夏明朗有一種時光倒流七十年的感慨,半個世紀過去了,這個國家怎麽好像都沒變過。
回到營地已經是半夜,夏明朗想玩陰的偷偷潛入,剛剛摸到外圈就被人發現了。
“隊長!”
他聽到耳機裏陸臻在叫他,而且不是問句。夏明朗很不爽,罵罵咧咧地爬起來,也不能怪他,這件破軍裝沒什麽防紅外的能力,在陸臻的紅外探測器面前,他就像舉着火炬在奔跑。
冬季的緬甸氣候非常好,淩晨大約20多度,天高雲淡,一天裏最熱的時候也不過33度。所有人都起得很早,把前一天吃剩下的糯米包就火烤了烤當早飯,天還蒙蒙亮就已經上了路。夏明朗換了路線,往東直插,盡可能地接近邊境,同時遠離政府軍與克欽人的交火帶。
一聽說緬甸內戰了,男孩子們一個個吓白了臉,他們已經不再是年少氣盛血性方剛,玩個游戲都會嫌血沒能染透屏幕的少年,他們現在只想回家。因為身體最弱的那幾個讓人背了走,剩下的反而走得快了些。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們終于穿出密林走上了一條鄉間的末流公路,逃難的人流一下子湧到他們面前,無數背包攜子的難民把一條小路擠得滿滿當當的。
夏明朗仰天長嘆:我操!這下子有車也開不成了。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嘆息,一輛出租車熄火停在路中間,司機下車試圖檢查車況,幾個小混混用扳手砸碎了車窗玻璃明目張膽地搶奪財物。車上的乘客哭喊着與強盜撕扯,人潮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流淌而過,無人援手。在這樣戰亂紛飛的時刻,沒有英雄,沒有正義,當然也沒有見義勇為……有的只是一群求生的人。
陸臻覺得心酸,雖然那不是他的同胞。
七、八個大漢加三十幾個少年,像他們這樣走在路上其實非常打眼,人潮自發自覺地與他們分開了一臂的距離,沒人過來問什麽,甚至連好奇的眼神都不多見。在這樣的逃亡中,和平時的一切規則都會被改寫,現在是強者為王的時刻。
那輛出租車又嘀嘀嘀……響着喇叭開了上來,這次開得很猛,甚至撞傷了人,人流受到驚吓暫時分開了一些,出租車終于有機會踩到一腳油門,呼的越過了他們。
陸臻很不爽,他全身的正義因子在大暴動,叫嚣着,攔住他們,揍他們,奶奶的,在老子面前逞什麽能!
夏明朗看着出租車的車屁股出了一秒鐘的神,忽然一笑,妖孽橫生,把個陸臻看得不寒而栗。他正想往旁邊退,夏明朗的視線已經掃過來了,當那雙黑眼睛轉向別處時,陸臻由衷地松了一口氣,然而半分鐘之後,那雙眼睛又轉了回來,這下子,停住不動了。
不會吧!陸臻哀號着走了過去。
“啥事兒啊,隊長!”陸臻唉聲嘆氣的。
“咱們去把那輛車弄過來吧!”夏明朗挾着陸臻的脖子離開隊伍,後面的沈鑫與黑子自覺地跟上幾步頂住他們的位置。
“為什麽啊,在這兒又開不起來!”陸臻不解。
“把傷員放進去啊,背着多麻煩啊!”
“可為什麽又是我!”
夏明朗笑了:“那不是就你沒背人麽!”
陸臻啞口,身為通訊電子兵,他有一堆的儀器要背,負重本來就大,除了在哨上的夏明朗、方進和陳默,也真的就剩下他了。
“可怎麽弄啊!人家會給你嘛!”這亂七八糟的世道,難道還能打表?陸臻狐疑。
夏明朗嘿嘿笑出一口白牙:“坑蒙拐騙!”
畢竟只是輛出租車而已,又不是什麽大型重卡,并不可能真的在人潮中碾開一條血路,追了不多遠,陸臻就看到那車被夾在人流中龜行。而走近了才發現原來螳螂捕蟬還有黃雀在後,那車裏坐的并不是原來的乘客也不是打碎玻璃的小混混,而是兩個歐美人帶三個東南亞人。開車的是一個女人,頭發削得極短,穿着北約制式的迷彩,槍就放在手邊,擺明一副我不好惹的模樣,亂世中相當有效的行頭。副駕駛坐了個男人,金發藍眼,線條剛硬。
夏明朗與陸臻多看了他們幾眼,那個女人已經有所察覺,上下掃了他們幾眼,卻笑了,主動探出頭打了聲招呼:“嗨,你好!”
陸臻敏銳地聽出她蹩腳的英文中帶着法語口音,便直接用法語回了一句你好,那女人的眼睛瞬間亮了。
夏明朗很郁悶,因為當陸臻與那個女人的叽哩咕嚕離開“嗨,帥哥”、“啊,美女”、“今天天氣真好”、“這鬼路真是操蛋的難走”……一路往實質性奔去之後,他就悲哀地聽不懂了。聽不懂的夏明朗大人一臉嚴肅地跟在他們身邊,眼神犀利,嘴角緊抿,心中怒罵:他媽的,多學一門外語是多麽的重要啊!
不一會兒,女人笑呵呵地下了車。
夏明朗詫異:“怎麽搞的?”
“哦,蘇菲說,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法國爛大街的名字!蘇菲說既然我們更需要,她把車讓給我們。”陸臻得意兒地笑。
“這麽好說話?”夏明朗詫異。
“因為我告訴她,我們有五個兄弟背小孩背得快要發飙了!”陸臻又得意兒地笑。
夏明朗笑了,伸手呼撸着陸臻硬刺刺的短發:“小子,沒白疼你!”
重傷號一共有六個(黑子一人背了倆),車裏死活硬塞進去五個,最後一個掀了後車蓋放進去平躺,常濱開着車,勻速保持在隊伍中間。一下子卸了一百多斤的負重,等于是重裝到輕裝,麒麟的隊員們都輕松了許多。
蘇菲和她的同伴們與陸臻走得若即若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這才發現剛好同路,大家都要去綠水城。陸臻起初很緊張,後來看看夏明朗神色如常心裏又穩下去,他素來就是能侃的人,不多時已經打成一片。不過想來也是,時逢亂世,誰都不想惹麻煩,強強聯手路上搭個伴,這樣的陣容走出去就是個氣勢,至少不會撞上飛來橫禍。否則在這種地方生事,萬一沒開眼碰上比自己強的,被殺了被砍了就地一埋,這輩子都別想找出兇手。
蘇菲聊了一會兒忽然指着夏明朗問,這位是?陸臻連忙恭恭敬敬地介紹說這是我們隊長。哦哦,蘇菲馬上聰明地說起了她并不熟練的英語。陸臻心中感慨,太有眼色了。
與隊長級的人聊天,內容當然有不同,蘇菲先自報了家門,說我們是叢林火。陸臻心中一片茫然,回頭看到夏明朗沖他搖頭,又安心了,琢磨着這不是他無知,而是對方不紅。也是,法國的小傭軍多如牛毛,随便湊幾個亡命徒起個名字就叫傭兵了,當紅強人誰會到東南亞這種小地方混。
“于是,你們是?”蘇菲問。
有來不往非禮也,夏明朗氣沉丹田正想開口,陸臻搶先答了,他說:“我們叫神獸。”夏明朗一口氣沒順過來,差點噴了。
“什麽神獸?”蘇菲茫然。
陸臻一本正經地說:“就叫神獸。”
“哦,哦……”蘇菲悟了,“這名字不錯,酷!”
夏明朗憋得臉色發青。
報完了家門說任務,蘇菲半假半真地說了一些,夏明朗倒是不用瞞,大大方方地指着那群男孩子說那都是被賭場綁票的中國人,救回去交給他們爹媽拿酬金。克欽邦的賭場騙賭綁票全緬甸都知道,蘇菲頓時了然,回頭看看那群面黃肌瘦的少年,眼神很複雜。很顯然,相對于鑽石、黃金、白粉,人口絕對不是種好貨物,再說了,中國人能付出多少錢呢?一戶人家湊上兩萬美金就得傾家蕩産了!本來就沒有多少油水的活兒,和平時期還勉強能幹一票,可現在是戰時,還得幹掉眼前這七、八名壯漢才能劫得下……
蘇菲撇撇嘴,瘋子也不幹這買賣。
完全沒有利益可争,走在路上就能成為好朋友,蘇菲還頗為真誠地同情了一下夏明朗:“這裏居然打起來了,我操!”
“是啊,我操,也不知道那群操蛋的白癡會不會多加他媽的一點錢。”夏明朗順水推舟地感慨,陪着老外Fuck來Fuck去的,陸臻驚訝地發現夏明朗罵髒話絕對是一把好手,居然還帶着布魯克林區的黑人口音。
這時一直跟在蘇菲身後沉默寡言的北歐壯漢忽然回頭四下掃視,壓低聲音說:“有人在看我們。”
夏明朗笑了笑,打開送話器說:“槍手,打個招呼。”
麒麟的隊員們一般都有外號,有自己起的,被人起的,唯一沒外號的只有陳默,除了方進不怕死地叫他默默之外,萬不得已一定要叫外號的時候大家都稱他為槍手,雖然這個名詞的歧義不怎麽好,但的确是最适合他的。
一發子彈幾乎無聲地砸在壯漢腳邊,濺起一蓬塵土,壯漢顯然吓了一大跳,臉上白得發青,雖然他在夏明朗發話後就聰明地停下來以防誤擊,可是打得如此之近還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蘇菲馬上笑了,連連稱贊:槍法真好,哪位兄弟?介紹見見。
夏明朗淡淡一笑,說他不喜歡見活的陌生人。
蘇菲還是笑,只是話少了很多。
蘇菲他們要去綠水城與同伴碰頭,而夏明朗則需要從綠水找到更多的交通工具,同時他記得綠水還有一家中國人開的大藥房,備藥很齊,重症的孩子們需要更合理的醫療。可是一進城才發現情況不妙,整個綠水街都空了,店鋪全部關門,難得有幾家大門洞開的,裏面一片狼藉,一看就知道剛剛被打劫過。大藥房跑得人去樓空,所有的藥品被洗劫得精光,夏明朗無奈。
政府軍與地方軍已經打起來了,這次消息确鑿,最後一批觀望的老百姓也開始打包袱跑路,連市政府都空了。
方進去車行買油,唯二還開張的兩家,開價一升80塊錢人民幣,方進氣得吐血,索性跟人打了一架,“買”回來50升汽油。
混亂的城市,電力系統已經完全癱瘓,沒有水,沒有手機信號,陸臻覺得這裏簡直比山裏還不安全。夏明朗找到一家小醫院,還在留守的幾個醫生被方進吓唬着給孩子們看病,最後方進終于受不了他們那種笨手笨腳,自己親為了。
醫院外面是一大片空地,右邊有一個很神奇的還在營業的小旅店,只是不知道老板還是不是原來那個。蘇菲站在二樓窗口很高興地沖陸臻吹了聲口哨,這是個小城,果然低頭不見擡頭見。
陸臻之前偷偷問夏明朗,你覺得那夥人是幹嗎的?夏明朗轉了轉眼珠:殺人放火,走私白粉、柚木、翡翠、玉石,你覺得呢?陸臻一想也是,在金三角,總是這麽些生意。
夏明朗索性就占據了這家小醫院,正在安插人手布防,叢林有叢林的危險,城市有城市的。轉頭看陸臻還閑着,一腳踢出去布紅外警戒。畢竟是城市,人多而雜亂,陸臻不敢布雷只能多加紅外眼,沒成想剛剛放置了幾個蘇菲已經向他走了過來。這擺了明路的跟着,陸臻一時倒又不好甩開她,本着非常時節和諧為上的原則笑嘻嘻地套着近乎。
蘇菲朝門內看了看,仿佛不經意地問:“你們看起來很像軍人!”
陸臻心裏一驚,臉色不改:“我是退伍軍人。”
“哦,中國人?”
“加拿大籍華裔。”
“那你們隊長呢?”
“他是越南人。”陸臻微微一笑,轉而又對越南人民産生了負罪感。
方進好不容易把孩子們暫時安頓了,長舒一口氣站到門口吹風,冷不丁就看到陸臻跟那個法國假娘們兒紮堆聊天,他等了一會兒見倆人還不散,心裏就急了,一手扯住夏明朗指過去:“隊長,你看!”
夏明朗探頭一看,笑了:“怎麽,看到女人心動了?要不然下次招人的時候給你招幾個姑娘回來?”
“不行!這怎麽能行!”方進大急。
看他這麽大反應,夏明朗頓時樂了:“怎麽不行啊,兩栖偵察那邊還有海上霸王花呢。”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什麽叫女人呀,女人就是得眼睛大大的,皮膚嫩嫩的,擱我們這兒這不全糟踐了嘛!”方進橫眉立目。
“那你看什麽看啊?”夏明朗心想那法國妞兒完全不水嫩,頭發削得比我還短,鼻子跟鷹勾似的,除了是個娘們,笑起來還沒陸臻好看。
“我是怕他們倆聊這麽久有問題,小陸子是新手,他不會說漏什麽吧!”
夏明朗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轉頭張望了一眼,猶豫……
那邊廂蘇菲已經把話題推進到了個人問題:“你看起來很年輕。”
“是啊,我剛退伍沒多久。”陸臻輕松自如地編着謊話,心中小小得意,老子編瞎話的水平是職業的。他見蘇菲的視線一直瞄向自己手裏的紅外探頭,主動補充了一句:“我原來是雷達兵。”
“哦,那很好,很酷……對了,你們那些,小孩子,他們給多少錢?”蘇菲往門裏挑了挑下巴。
陸臻頓時警覺,傭金這種行情他實在不了解,只是依稀記得警方說綁匪要求贖金20萬人民幣,陸臻估摸着救人的錢總不能貴過贖金,而且說高了也不好,別來搶生意,于是頗有些遲疑地報了個數字:“一個人,一萬多美金吧!”
“哦,什麽?”蘇菲馬上做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也就是說,你們這麽多人跑這一票還賺不到50萬美金?”
“大概吧!你要知道中國人都不是很富。”陸臻很開心,嫌少就安全了。
“哦,上帝呀!要吃要住,還有武器損耗,所以你幹這活,最後很可能連一萬美金都賺不到!”
呃……陸臻愣了,心想,您可真是個熱心腸。
“嗨,所以,小夥子,我看你加入他們應該也不會太久,所以,你有沒有興趣來科西嘉,很自由的地方,嗯,會有很多姑娘,更賺錢的工作,嗯,恕我冒昧,你們的隊長接活的渠道有問題。你知道,幹我們這行渠道很重要,否則累死也賺不到幾個錢。前幾年俄羅斯打仗的時候,你知道車臣招人才給多少錢?說出來你都不信,一個月一千歐!也有人去,因為他們不知道外面的行情,沒得選擇!所以,別把自己的視野局限了!你們加拿大太平靜,東南亞也是個小地方,你應該來歐洲!”蘇菲笑盈盈地發出邀請。
哦……這個,陸臻囧了,原來傭兵也是可以這樣明目張膽地随便挖角的麽,難道不是破門出教還得三刀六眼的麽??我靠,電影裏好像不是這麽演的啊!陸臻正茫然無計,眼角的餘光卻看到夏明朗往這邊過來,頓時笑了,彎眉笑眼,好似春光五月。
蘇菲以為陸臻心動了,正開心着,就聽到陸臻笑呵呵地說:“但是我不喜歡美女,我喜歡男人!”
啊……夏明朗堪堪走近,前情沒撈着,就聽見最後這句,而且這話與泡妞相關,所以他聽懂了,所以他懵了:“什麽?”
蘇菲一愣,馬上反應過來,笑容越發的暧昧起來:“OK,沒問題,完全沒問題,科西嘉也有很多很多英俊的男人,哦對了,最近流行東方男孩,你這麽漂亮,一定會很受歡迎……”
啊,什麽什麽?怎麽回事!夏明朗莫名其妙!他尚在一頭霧水中,卻看到陸臻微微側過臉沖他燦然一笑,貼到他耳邊極為露骨地吹了一口氣。
“但是我也不喜歡很多很多英俊的男人,我只喜歡他!”陸臻強壓住落荒而逃的沖動與怦怦亂跳的心髒,異常鎮定而淡定地微笑着對蘇菲說。
“呃……”蘇菲的笑容頓時僵住,狐疑的目光在這兩人之間轉來轉去,終于化為不可置信,“原,原來是……這樣。”
“啊!”夏明朗終于明白過來這是怎麽回事了。
陸臻像被電打到似的彈開三步,在蘇菲驚詫的目光中歉意地笑笑:“他,很害羞!”
“LU……!!”夏明朗大怒,咬牙忍下湧到嘴邊的一大串中文髒話,殺氣爆表。
陸臻拔腿就跑,一邊跑還不忘記嚷嚷:“完了,他生氣了,他不喜歡我把我們的關系告訴別人!”
“哦,啊……”蘇菲驚訝地張大了嘴,愣愣地盯着夏明朗。
夏明朗氣得吐血,自問長這麽大還沒讓人玩兒這麽慘過,三寸厚的臉皮也飙上了血,居然沒膽回頭再看那個法國娘們兒一眼,殺氣騰騰地追了上去。
陸臻!老子宰了你!
陸臻一路狂奔,卻忍不住笑,那叫一個心花怒放志得意滿,贏了贏了,一路輸得這麽慘,成天讓他耍,這回歪打正着贏上一把天地和!翻盤了!陸臻感動得淚流滿面。
這一個笑得上蹿下跳地躲,一個殺氣騰騰地追,着實引人注目,群衆們一個個被吸引了注意力。
常濱憂慮地拉着徐知着:“小果子又把隊長怎麽了?”
徐知着搖搖頭,眉頭緊鎖。
方進扯着陳默大驚小怪:“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默默,你看到了不,他們怎麽回事?”
陳默說:“我沒看。”
跑步時最重要的就是氣息,陸臻笑得自己肚子都疼,腳下虛浮,很快讓夏明朗撲倒。
“臭小子,連老子都敢玩兒!你他媽找死!”夏明朗一把扯住陸臻的衣領,提起拳頭就要揍上去,冷不防對上一雙烏濃的笑眼,那個歡樂無限,那個歡喜無度。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雖然明知道給他提供笑料的人就是自己,可這拳頭硬生生剎在臉上,還就是捶不下去。夏明朗強壓怒氣在他腿上踹了一腳,罵道:“說,怎麽回事?!”
陸臻知道得意不能忘形,拼命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說:“那個蘇菲鄙視你接活接賤了,說跟着你沒前途,問我要不要去科西嘉,說跟着他們幹,美女大大的,票子多多的……”
“這跟我有什麽關系?”夏明朗怒目。
“那你讓我怎麽拒絕好嘛!”陸臻裝委屈,“我總不能說我是共/産/黨員,我得跟着黨走吧!”
“那你也不用扯上我吧!”
“你剛好過來了嘛!你看,效果挺好的!”陸臻往蘇菲那邊挑挑下巴。
“我X你媽!”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夏明朗急怒攻心,掄起拳頭又要砸上去。
“哎哎哎……”陸臻急退,“別打了真的,你再打下去,她就得當我們在調情了!”
“你!”夏明朗橫眉立目,一口血就堵在嗓子眼。
“真的,隊長……消消氣消消氣……你看你追得我上蹿下跳的像什麽樣子。”陸臻湊近一步,極奸詐地留給蘇菲一個仿佛擁抱的背影。
夏明朗知道自己這下是栽了,媽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夠狠!
夏明朗惡狠狠地指着陸臻說:“你等着!”
陸臻無辜地眨着大眼睛:“隊長,我對你忠貞不渝啊,什麽帥哥美女美元歐元為了你我都不要啦,你不能這樣對我!”
夏明朗深呼吸,冷靜冷靜,小子,夠狠!調戲到祖爺爺頭上來了。那麽完美的計劃,如此靈活的機變,那麽淡定從容的反應……操他媽的祖宗,這事兒明明就應該讓他來幹才對頭嘛!明明就應該是他把陸臻那小腰一攬,逗得他氣急敗壞,那這個事!它才對頭嘛!
栽了栽了,夏明朗餘怒未消又不好發作,狠狠一腳踹到陸臻的屁股上,把他踢得立撲。陸臻疼得直呲牙,艱難地把自己這塊大燒餅給翻過面兒,就看到夏明朗氣急敗壞地在自己身邊轉圈,帶着玫瑰色與金色光暈的晚霞剪出他的輪廓,側臉的那條線,一瞬間有怦然心跳的感覺。
“隊長!”陸臻忽然不笑了,小聲呼喚。
“嗯!”夏明朗低下頭,卻有點愣。
“您很讨厭同性戀嗎?”陸臻輕聲問,聲音很淡,與臉上的笑容一樣淡。
“我不讨厭同性戀,不過別來搞我!”夏明朗氣呼呼地撂下話走人。
陸臻在地上躺了一會,慢慢爬起來繼續去布他的紅外探頭,活還沒幹完呢。
**
科西嘉:科西嘉島屬法國領土,位于法國本土的東南部,亞平寧半島以西,薩丁島以北,是法國最大島和地中海的第四大島。自古以來就是個戰亂的地方,而且源于法國軍隊的外籍雇傭軍制度,科西嘉一直都是歐洲雇傭兵組織比較大的集散地。
4.
雖然夏明朗一臉殺氣,方進還是不怕死地跑去想打聽事兒,結果夏隊長上來就是一腳飛踢。方進雖然閃得快躲過去了,可還是委屈了,回去向陳默訴苦,陳默默默地摸了摸他的頭。
陸臻布完線打開無線電試圖從公共廣播裏能聽到點什麽,徐知着要站晚班,收槍靠在他背上休息,迷迷糊糊地聽到陸臻在念叨英語,問道:“在聽什麽?”
“BBC,媽的什麽消息都沒有,法國臺更沒貨,就知道吃喝玩樂從來不關心國際大事。”陸臻小聲抱怨。
“你外語水平真好。”徐知着很是羨慕。
“嘿嘿,”陸臻笑了,“所以說找對象有時候就得找個燒包的,刺激着你不斷追求進步呀。我當年念大學的時候,我那位在歐洲游學轉實驗室,一會兒去法國了一會兒又到德國,那小……他這人很有語言天分,再加上語言環境好上手就快,混上幾個月就能寫點,在法國就給我寫法文信,我一看不行啊,這男人什麽都能丢不能丢臉啊,就跟着他折騰。再後來學上了就舍不得丢下了,總覺得将來會有點用,其實也還行吧,湊着說說。”
“但你的英語完全不是還行啊!”與大部分中國學生一樣,徐知着對英語有怨念。
“這個啊!”陸臻不好意思地撓頭,“這個我作弊的,你不好跟我比,我兩歲的時候就跟我爸去美國,七歲才回來念小學,回來的時候中文都說不溜,語文差點不及格。”
“你七歲才開始念小學?”徐知着詫異了。
“海外回國可以考插班生,我直接考到四年級,後來初一又跳了一級,再後來課程就難了,念不來了,順大流了,哈哈!”
“真聰明!”徐知着感慨。
“又是聰明!”陸臻有些抱怨的,“都這麽說,好像看我成天樂呵呵的,就覺得幹啥都不花力氣,其實我念書很認真的,《龍門考典》見過嗎?老子高三的時候整本數學做完,全班就我一個,宇內神話呀那是!但是我喜歡,喜歡就不覺得辛苦,我喜歡看書,學各種東西。我爸常說我們這一代人是很幸福的,因為我們可以這麽簡單地就學到前人花費畢生心血才能研究出來的知識。小花,你還記得你高二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考到多少分嗎?”
徐知着一愣:“這,這哪兒記得!?”
“我也不記得,不過我記得我高二有次物理考特差,我當時很郁悶覺得沒面子。後來我爹說,再過十年你絕不會記得這次考試,但你卻會記得牛頓定律與力學分析。”
徐知着微微地笑了:“哎……知道啦!”
“知道啦!”陸臻笑得很得意,頭往後仰枕到徐知着的肩膀上:“我們這輩子會考很多試,被标上很多分數,可是最後那些分數都會被忘記……”
“知道啦!啰嗦!開口榛子,你爹真沒給你起錯名兒,別吵我,我睡覺!”徐知着有些不耐煩卻笑得很柔軟,他用力把陸臻的腦袋撐起來,側了側身尋找更舒服點的睡覺位置。誰知合眼還沒多久,忽然聽到陸臻大叫一聲:“我靠!”
徐知着皺着眉頭問:“又怎麽了?”
陸臻扭頭嚴肅地問徐知着:“覺得他們打仗規模大不大?”
徐知着不屑地切了一聲:“一個營打兩個連,還是摩托化的,還不是機械化的。”
雖然沒有親見,但是聽傳聞裏百來個人幹幾百個人的架,也就是這麽點規模。
“是啊!”陸臻愣愣地點頭,“可是你信麽,就這麽個村長級的鬥毆事件,這地兒還這麽窮,我聽到廣播裏說直接經濟損失已經超過100億人民幣了!”
“什麽?”徐知着被吓醒了。
“至于麽?”陸臻困惑。
“不知道啊!”錢這種東西一旦過了千萬級,徐知着就沒有準确的概念了。
“哎你說要是上海打起來了,那得怎麽着啊?”陸臻感慨。
“往陸家嘴扔一個航彈就是一百億。”徐知着提醒說。
金貿沉沒,坦克車開上南京東路……陸臻被自己的想象吓壞了。一種幾乎徹骨的寒涼從皮膚表層直鑽到他骨頭裏,舉目四望,天邊最後的落日還留下一抹金屬色的殘紅,街道空曠破敗,空氣裏飄浮着燒焦輪胎的氣味。
陸臻忽然發現他的鎮定自若從容淡定僅僅是因為——這裏不是他的家鄉。
人在異國,一切都如水中花鏡中月,不切膚不知痛。
夜風混進某種刺耳的尖嘯聲,沒等陸臻擡頭,不遠處一道火光沖天而起,烈火與殘陽相映,把夜空染成慘烈的紅。
炮襲!!
夏明朗從屋子裏沖出來,大怒:我操,怎麽炸到這裏來了!
後來他們才知道,政府軍将克欽邦的6名談判人員扣為人質,消息傳出後克欽邦政府高層分裂為兩派,一批人尋找佤邦的協助,另外一群人東進,想暫時進入中國境內避禍。政府軍追擊而至,雙方頂在綠水河兩岸對峙,天快黑了不好打,緬軍就調來重炮清地。然而這一切的背景戰況都是後來得知的,那個夜晚,他們茫無頭緒地被堵在一個破敗的城市裏,聽着炮火忽遠忽近地轟轟而來。
零零散散的第一輪炮襲之後,有的孩子已經開始小聲哭泣。夏明朗的臉色變了變,下令把人從屋子裏撤出來。為防黑暗裏忙中出錯,被人趁火打劫,三十幾個孩子被分成了九組,同組人用登山繩連在一起,他甚至還給那些比較強壯的男孩子發了匕首做武器。萬一緬軍真的打進來,一切都不好說,軍紀這種東西不是在戰時用的,而且就算緬軍能守紀律,這個城市裏剩下的也全是強盜與亡命徒。
這種時候像蘇菲他們那種有點實力的傭兵反而不是威脅,因為他們很有未來,他們愛惜身體,他們只為利益拼命,戰亂時最可怕的是無知的狂暴的亡命青年。
夏明朗持槍在手,一級戰備。
榴彈炮這玩意兒不值錢,第一輪試點标記過後,第二輪炮彈像蝗蟲一樣飛了過來,彈殼在空氣中摩擦出刺耳的尖嘯聲,爆炸彼起此伏。
陸臻看着夜空中連天的烽火,無奈地承認其實村長級的幹架也是有點搞頭的。畢竟再怎麽寒碜,五十個炮彈一起掉下來,也是可以炸掉一大片的。
不過,這還不能叫炮襲,遠遠算不上,真正的炮團齊射那是什麽概念呢?
那是每分鐘上千發的炮彈,一寸一寸地犁開地面,讓塵土揚上高空,把山巒削去幾米,所過之處,一切都是焦土。
那才叫炮襲,那才叫炮火覆蓋!
可是為什麽,現在就這麽點小陣仗,村長們群毆,你的心情卻這麽沉重?
陸臻用力皺起眉,他不是沒見過世面,軍演時一個89式的122火箭炮營可以在6分鐘內向23千米內的目标傾瀉1920枚122毫米火箭彈。那時,他看着那些地動山搖的場面,只覺得心情激蕩,壯哉軍魂!
可是現在……
身後有幾個膽小的男孩子在哭泣,旁邊的同伴在怒斥他們,別哭,哭什麽哭!!
可是現在他清晰地知道這不是演習,當炮彈落下爆開,那燃燒的火柱中可能正挾裹着生命,雖然……那不是他的同胞。
“閃開,8點方向,往後退!”
夏明朗忽然大吼,陸臻馬上跳起來随手拎起兩個半大小子壓着隊伍往旁邊躲,兩發跑偏了的炮彈一前一後地穿過對面的小旅館,那個并不結實的三層小樓嘩啦啦倒下了一半,塵土飛揚,眼前全是亂石飛砂。
陸臻心裏一驚,不知道蘇菲他們有沒有及時退出來。
“豬啊!!怎麽打的炮!我X你大爺!校炮的都他媽給爺去死!”方進吐出嘴裏嗆進的砂,氣得怒罵。
“這裏不能呆了,換地方!”夏明朗打開強光手電照出一個方向。
陸臻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火光透過層層塵土塗抹出斷壁殘垣形狀,有哭聲與哀號混在磚塊水泥崩塌的響聲中傳過來……不知是誰。陸臻彎腰把那兩個男孩子扛起來,追上夏明朗。
第三輪的炮火跑偏得更嚴重,讓人懷疑他們就是想炸毀這座城市。陸臻驚訝地發現這座空城裏居然還藏着這麽多人,大家湧上街頭絕望地亂竄。炮彈毫無規律地落到建築物之間,破碎的肢體夾在磚塊水泥中砸到街道上。一個男孩被絆了一跤,一摸滿手是血,這才看到踩着半只手掌,吓得他當場呆立嚎哭,一動也不能動。
陸臻氣得直罵娘,把原來懷裏那個放下,折回去把這位吓傻了的挾在腋下提走。
憑良心講這炮火不算密,說實話演習時比這厲害多了,可要命的是陸臻現在不是一個人,他背上背一個,胳膊底下挾一個,身邊還跟着兩個一起逃命的。這讓陸臻陡然覺得自己的體積大了十倍不止,好像四肢都離開了身體,遙遠得根本不能調動,他有十個身體,全是活靶子。
陸臻拉着他們逃命,在金色與桔色熾熱的炮火中,夏明朗手上那一線瑩白的冷光有如清泉利劍。
他們一路退出城外七、八裏地,轟轟的炮火終于被甩在了身後,夏明朗下令就地休整清點人數。人倒是沒有少,一個不落全帶出來了,但是方進管着的那個重傷員早就身體透支撐不住了,再這麽一折騰,馬上進氣多出氣少。
內髒衰竭,這簡直是束手無策救不來的病,方進急得直跳腳,跟夏明朗耳語幾句,又跑回醫院裏找東西。小醫院裏的那兩個醫生也跟着他們一起逃了過來,垂着手,眼神木然地搖了搖頭。
“沒救了!”
那孩子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細瘦,在模糊的神志中聽到這樣一句宣判,頓時淚流滿面。
夏明朗跪下去把他抱進懷裏:“你放心,是死是活我都帶你走,我不會扔下你,我帶你回家!”
陸臻只覺得眼眶一熱,眼淚已經滾下去,他連忙回頭把臉擦幹淨。
孩子們一個個相互摟抱着依偎在一起,有些倦極,已經迷糊地睡了過去。方進到底是方進,炮火紛飛中把車開了出來,就這麽個小破車,那一路的坑坑窪窪居然沒陷在裏面也是個奇跡,重傷員被放進了後車座裏,到底舒服些。
走夜路對于麒麟來說沒什麽,可是驚吓過度的少年們早已沒有那個體力。夏明朗安撫他們先休息,所有的麒麟隊員持槍警戒。直到午夜時分炮火和槍聲才稀落了下來,大概這個城市已經被占領了。
第二天,路上的難民多出了一倍,而且倉皇奔逃,不再是前一天的麻木從容模樣。好在距離國境只剩下了一天的路程,夏明朗下定決心就算是一個個背着走,也要在明天天亮之前踩上中國的國土。
離開綠水城沒多遠,戰火又從另一個方向波及過來,不斷有炮彈落在道路兩旁,飛散的彈片和石頭碎塊砸進車裏,那種浸透了血腥的火藥味又開始彌散。軍隊裏的防炮襲訓練這時候派上了大用場,夏明朗指揮大家收藏起武器,繞過根據彈坑推測出的炮彈落點,竭盡全力地奔向中國邊境。
交戰就在身邊發生着,只消一轉頭就能看到河對岸零零落落的地方同盟軍士兵正在被政府軍追殺。逃的人逃得不像個樣子,追的也不像,好像雙方都沒受過什麽正式的訓練似的把戰争打成一場圍獵。許多士兵拼命地逃過河想要混到公路上來,但是大多都被後面的政府軍架起機槍打死在沒有遮攔的河水中,炮彈落到綠水河中間,飛濺而起的河水在陽光下泛出淡淡的粉色。
終于有一些士兵在混亂中逃過了河,河對岸的機槍拉高了彈道,彈雨呈扇形潑向公路上逃難的平民,有些人躲避不及當場被擊中,撲地哀號。
陸臻震驚得呆住,牙咬得嘎嘎響,眼中冒出火星。
“你想幹什麽!”夏明朗敏感地拉住他。
“他們……”陸臻啞聲道。
“不關你的事!你不是救世主!”夏明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想完成目之所及的正義。”陸臻憤怒地瞪回去。
“你想做什麽?你以為你是誰?你是誰!”夏明朗按住陸臻的胸口往隊伍中間推,徐知着看這兩人起了沖突連忙靠過來。夏明朗捏住陸臻的肩膀拉近,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聽清楚了嗎?中國,人民,軍隊!你不是自由的!明天你退伍了自由了,你沖過去就算為他們死了,我贊你一聲英雄,可你現在不是!”
“但是,我看不下去。”陸臻深吸了一口氣,徐知着攬住他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走,好跟上隊伍前進的速度。
“看不下去也得看,這很殘酷,對嗎?破壞了你天下大同的人道主義世界觀?可是陸臻你給我記住,你是中國軍人,你是麒麟,你手裏的槍,受的所有訓練都是國家在支撐你,是人民在養活你。你的力量不是你自己的,你存在是為了捍衛你的國家與你的同胞,當我們站在哪裏,我們就是流動的國防,我們的槍只能為國家而戰!你沒有權利自己選擇你的敵人!看看你身邊,這是你的任務,你的國家你的人民交給你的任務,你想破壞它嗎?”夏明朗憤怒地逼視他,漆黑的眼眸閃着銳不可當的光芒。
陸臻終于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對不起,隊長。但是我很難過。”
夏明朗咬住下唇沉默,半晌,他做出了一個反常的動作,一手圈住陸臻把他的腦袋按到了自己肩膀上。
河對岸的政府軍有些已經追殺過來,陸臻驚訝地發現他們看起來都很小,好像只有十五、六歲似的,東南亞人種普遍不高,那些年幼的士兵看起來幾乎就像一群孩子,可是他們卻能熟練地開槍,并用刺刀挑破一個人的胸膛。
夏明朗領着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受傷的難民與士兵,有個政府軍的小頭目注意到他們走過來盤問。夏明朗給他看了幾張中華人民共和國簽發的身份證,又塞給他一些錢。告訴他,我們是中國人,來緬甸做工的,現在打仗了,要回去。
小頭目揮揮手放行了。
陸臻忍不住頻頻回頭,那些屍體放在地上無人收殓,睜大了空洞的雙眼看向藍天。
“知道我們為什麽叫麒麟嗎?”夏明朗問。
“因為麒麟是仁獸,頭上有角,然角上有肉,設武備而不為害。”陸臻小聲喃喃。
“不,因為麒麟是守護神!我們守護和平。我們是麒麟明白嗎?我們守衛一個國家一塊土地,保護一群人,他們可能與你毫無關系也可能就是你的親人,他們……”夏明朗指着路上惶恐不安的難民,“你看他們,這裏是緬甸,他們是克欽人、撣人、佤人……他們是最剽悍的民族,民風悍武,從小就見識過戰争,他們是男人都要帶刀的景頗人。可是你看,在戰争面前,他們毫無辦法。”
“隊長……”
“這就是平民,他們是軟弱無力的,他們沒見過血,十裏之外一聲槍響就能讓他們望風而逃,所以我們要保護他們。沒有軍隊保護的平民是可悲的,讓平民變成難民甚至拿起槍自衛的軍隊是可恥的。你們能想象這樣的戰争發生在中國會是什麽樣嗎?中國,這個境內已經六十年沒打過仗的中國!能想象嗎?你們的父母早上被硝煙嗆醒,推開窗,看到樓下停着坦克。你們的女朋友晚上回家,看到房子被炸掉了一半……所以,我要你們永遠都記住,我們是麒麟,我們不能讓世界都和平,但是我們至少要保衛這個國家,我們的職責是永遠都不讓任何一個中國平民,在自己家裏,看到真實的戰争!”
夏明朗的神态平和,聲音低沉,他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用有些誇張的華麗磁性的聲線妝點這些句子,陸臻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對不起,隊長!”陸臻說。
“隊長!!”徐知着緊緊地抿起嘴角,眼神凜利得懾人。
“明白自己是誰了嗎!你在為誰拿着槍!”夏明朗用雙手抱住徐知着的脖子,在極近的距離看着他。
徐知着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走吧!”夏明朗放開他,走到隊伍的最前面。
在越來越擁擠的難民潮中,夏明朗一行人終于趕在天黑之前到達了南隴。
這個原本不大的過境站被成千上萬的難民堵得水洩不通,由于口岸執勤人員規定每個難民只能随身攜帶部分錢財,大批的難民們來往于中緬邊境兩側搬運財物,全部擁堵在邊境口,中國邊防武警在界河邊架了幾挺機槍,以防止難民出現騷亂向境內的南隴城擴散。
夏明朗看這樣子就知道按照正常手續通關得到半夜,便領着人偷偷轉向了另外一條路,如果坑蒙拐騙不算什麽,那麽剪一段鐵絲網回國那就更不算什麽罪名了。陸臻心态平和地跟着夏明朗“非法”越境。
“嘿,歡迎回家!”夏明朗極煽情地揚起手臂。
孩子們用盡他們最後的力氣齊聲歡呼,中國與緬甸,不過一步之隔,就像兩個天地,只因為這裏是家!
“喂!什麽人!”林子裏忽然傳出一聲大喝,陸臻看到一個深綠色的身影閃出來,非常緊張地盯着他們。
夏明朗馬上把手放到頭上:“我們沒有武器!”
“閉嘴,不許動,在那兒站着!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了!”士兵嚴肅地板着臉,八一杠擦得锃亮的握在手上,已經刺刀上架。這是個年輕的小戰士,一看就知道是新兵,十八九歲的模樣青澀而稚嫩,個子不高,一米六五的樣子,頭發削得極短露出青青的頭皮,很典型的兩廣百越人士的長相,黑瘦卻精神。
陸臻從來沒覺得武警的制服能帥成這樣,眼前的黑臉小戰士是如此可愛,他心花怒放地沖着小戰士招手說:“嗨,士兵,去通告你的領導!”
“廢話,要你提醒?我們排長馬上就帶人過來了!”小士兵兇狠地瞪着他。
大大的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陸臻卻還是笑,他仔細打量那個單薄瘦小的身影,沒來由地竟生出一種安心可靠的感覺,當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種詭異的安全感時,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甚至做賊心虛地四下張望了一番。
小新兵的排長果然馬上就到了,十幾個武警戰士一字排開,夏明朗笑眯眯地說:“別拿槍指着我們,別吓着孩子。”
排長一臉狐疑地走近查問,夏明朗報給他一個名字,排長警惕地開始了層層上報。方進卻急了,嚷嚷着:“救人如救火,我這裏人都快死了,先讓我們去醫院!這都是中國人!”
排長同志湊近觀察了一番,一揮手,上來幾個人想把那幾名情況危急的少年先帶走,方進不放心跟着過去,卻被攔住要搜身,無奈之餘他只能卸了全身的裝備扔給夏明朗,脫得就剩下一條長褲一雙鞋。陸臻微笑,心想,你們誰都不知道方進最可怕的武器其實是他的手。
中國人辦事總是如此,從下往上報上去麻煩,從上往下給命令快。當夏明朗與總參情報口的某位搭上話,馬上情況急轉,排長同志熱情而好奇地過來一一握手,最後看中陸小臻同志一張親切可人的好人臉,遲疑地搭話:“你們是幹嗎的?”
陸臻看着他高深莫測地微微一笑,排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這讓陸臻陡然囧了起來,差點兒想問問他到底想到了什麽。
在南隴城的公安局裏,帶回來的少年們正式被移交給雲南警方,雖然只有短短兩、三天相處,可是生死之際建立起來的感情非同尋常。男孩子們哭成一堆,一個少年拉住陸臻問你們是誰,你們是警察還是解放軍,我要回家考大學,我要做跟你一樣的人。
陸臻笑着擁抱他,告訴他,我們是保護你們的人。
南隴距離麒麟基地并不遠,交接完畢,他們一行人坐車前往附近的軍用機場,直升機直接把他們接回了家。
任務結束,所有人歡欣鼓舞,叫嚣着放假放假!
徐知着與陸臻靠在一起疲憊地打着哈欠,嘀咕着回去要好好睡一覺,媽的,睡兩天都不起來,誰叫都不起來,累死了,身心疲憊!可是臨下飛機前夏明朗忽然叫住了他,讓他回去趕緊洗澡,一小時之後大操場等。
徐知着馬上睜大了眼睛,睡意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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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綠水城與南隴口岸并非真實地名,另外,本文所記述的事件屬于在歷史上有原型可查找但經過一定改編的事件,修改的內容有可能是對戰雙方,也可能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