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死與共】 你的味道

【生死與共】 第二章 你的味道

1.

文盲隊長雖然文盲,不過在不文盲的陸臻少校的指導下,還是順利的上手掌握了新軟件,趕上了這一年裏最後一場演習,配合單位是老相識,就是周源在的那個重裝野戰師。只是這場演習從一開始就怪怪的,導演部的指令比起往常來得更為詭異,而嚴正的作戰目的也是語焉不詳,夏明朗只覺得莫名其妙。

下午三時左右,整個T402地區炮聲隆隆,周源躲在防紅外的野營帳篷裏,趴在桌子上看地圖,高防的軍用地圖已經被磨損了不少,上面積了一層灰土,周源一邊看,一邊把浮塵抹開,一個軍用的筆記本半合着擺在桌邊的地上。

“報告!合作方的指揮官到了。”傳令兵撩開帳門把頭探進來。

“唷,這麽快。”周源揉揉眼睛,把腰直起來。

“周營長。”夏明朗提着頭盔從帳門外走進,冷不丁看到周源站得筆直地在拔軍姿,嘴角一彎笑道,“這,很隆重嘛。”

靠,周源心裏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可惜身體被體制化了太久,軍姿拔了起來就松不下來,熟極而流地行了個軍禮。

“好好,好說!”夏明朗笑嘻嘻地回了他半個禮,熱情洋溢地握着周源的手搖了兩搖,“希望合作愉快。”

周源頗覺丢人地把手抽了出來,悶聲道:“你們大隊長呢?”

夏明朗手住上指,轉了兩圈。

“又在天上飛啊?我前一個電話接到通知還說是你們嚴隊要過來。”周源毫不給面子地把失望寫在臉上。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夏明朗挺無辜地攤手,“我也是剛剛被踢過來的。”

“媽的,耍我啊!”周源一拳砸在行軍桌上,震得灰土撲撲地往下掉。

“得,枉我好心帶人過來支援你!”夏明朗不耐煩地揮揮手,趴過去看周源的攻防布圖。

“下面這戰這怎麽打?”周源拿手肘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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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啊,我問誰去啊?”夏明朗從下往上挑了他一眼:“我也在等消息。”

“你不知道?”周源頓時激動得跳起來,手指着地圖上某個紅色區域,“我們大半個師都陷進去了!!”

“誰不是啊,就傷了你一家啊?我半個中隊也都在裏面呢!有點全局觀好不好?周源同志。”夏明朗的手指跟周源敲在同一處。

他媽的,媽的!周源氣得團團轉,本來以為嚴正過來就能有個明确的作戰思路,好打開這個膠着的戰局,沒想到一腳給他踢來一個同樣霧水滿頭的夏明朗,這倆沒頭蒼蠅湊一起能幹點什麽?周源肚子裏有氣,兇霸霸地拿眼睛瞅着夏明朗,夏明朗正埋頭專心看地圖,右手從胸前的口袋裏掏了支煙出來。

“哎!你!”周源吓了一跳連忙撲過去搶,“全程防紅外!你知不知道?”

夏明朗手腕一翻就把煙卷藏到了袖子裏,警惕地架住周源:“你幹嗎?”

“全程防紅外,不能抽煙!”周源憤憤然看着夏明朗空空如也的手,居然沒搶到?

“哎喲,周營長,你當我是新來的啊?”夏明朗搖搖頭,把香煙從袖子裏抖出來,兩個手指頭捏着在周源眼皮子底下晃了晃,“你看清楚了,它就是一根煙,我全身上下連個火都沒有。”

“那你拿煙幹嗎?”周源莫名其妙。

“我不能抽我還不能聞聞嗎?”夏明朗把煙卷貼到自己的鼻子底下,慢慢地嗅着,手指在地圖上劃來劃去,一個點到一個點,連線成網,眉峰越皺越緊。

周源看他那樣子,心裏一勾一勾地開始癢了起來,煙瘾上來了,周源挺悲憤地看了夏明朗一眼,從口袋裏掏了顆糖出來大口大口地嚼,夏明朗聽到聲響,有些好笑地掃了他一眼,轉頭回去繼續對着地圖若有所思。

糖畢竟就只是糖,那甜的和得勁兒的,那就不是一個東西。周源嚼完了兩顆糖,到底心癢難耐,湊過去碰碰夏明朗手肘:“哎,還有煙沒?給我一支。”

“沒了。”夏明朗頭也不擡。

“故意消遣我是不是?”

“真沒了。”夏明朗無奈地轉身張開手臂,“要不然你來搜,搜到了全歸你。”

周源橫他一眼:“跟我耍橫是吧,我還真不信了我。”

周源從頭拍到腳,別說煙了,連個香煙的硬盒子都沒有,夏明朗看着他蹲在地上發愣,十分配合地又轉了個身,挑挑下巴,意思是你要不要從腳到頭再搜一遍。得了,煙這個東西,如果身前沒有,那身後就更不會有了,周源萬般遺憾地從地上站起來,抱怨:“你們那兒不是待遇不錯嘛,怎麽窮得連煙都只剩下一支了?”

“是啊,是不錯,也就是比你們多了這一支煙的好處。”夏明朗手指一翻,像變魔術似的,手上的煙卷又一次消失無蹤影。

周源氣結,眼睛瞪圓,夏明朗完全視而不見,從背包裏拿了小型的軍用筆記本電腦出來,打開電子地圖做模拟測算,周源貼在他背後看了一眼,奇怪道:“你這是什麽軟件??”

“實驗産品,還沒有開始推廣。”夏明朗回頭拔拉,“一邊兒去啊,別擋光。”

周源不屑地踱開:“得瑟,好像你編的一樣。”

夏明朗慢條斯理地點頭:“我隊裏人編的,就是我編的。”

周源大聲哼了一下,以表明他的不屑。

夏明朗用新軟件測算了一遍,又用舊的再算了一遍,另存參數保留下來。無論如何,新編出來的東西都會有無數的BUG,而這些都要在實踐中才能測得出來。

夏明朗正在對比新舊兩款之間的差異,通訊器忽然響起,嚴正親自向他報告了自己的死訊。

夏明朗簡直哭笑不得,捏着耳機問到:“你怎麽死的?”

嚴老大的聲音聽來悠遠而意味深長:“導演部通知我,我剛剛被人打了一枚前衛1號。”

“節哀順變。”夏明朗無奈。

“對了,你應該在周源那兒吧。順便告訴他,他們師長就坐我旁邊,你等一下,我去問問他是怎麽死的……”

夏明朗聽到一陣沙沙聲,一兒嚴頭的聲音又回來了:“是被火炮炸死的。”

“嗯,嚴頭,還是您死得值。”夏明朗嚴肅地說。

周源聽到這句忽然反應過來到底是誰挂了,馬上瞪大眼睛要沖過來,夏明朗擡腳抵住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安靜。

“所以,你現在明白那幫小子搞什麽鬼了?”嚴正道。

“嗯,”夏明朗問道:“紅方的高層也被斬首了?”

“他們死得更值,死在‘戰斧’之下。”

夏明朗差點笑噴:“導演部真有幽默感,所以現在是混戰?”

“混而不亂。”嚴正甩給他幾個字。

周源在另一邊等得都快冒煙了,夏明朗沖他露齒一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家嚴隊在導演部喝茶。”

周源雖然剛才是聽到了,可是現在一确定,還是驚得張口結舌:“那什麽,我們師長呢?”

夏明朗笑笑:“在陪他喝茶。”

周源眨眨眼,馬上反應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一掌拍在行軍桌上:“靠,玩這手。”

夏明朗趴過去陪他看地圖。

當自上而下的指揮忽然變成了各平行部門之間的協調聯絡,周源的電子營身負電子偵察對抗與信息傳遞的全部重任,在領導暫時失語的情況下,簡直成了一個指揮中心。

在戰場上,掌握更多訊息的人,就能掌握全局,于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一級指揮部被定點清除,而第二套班底還沒有流暢運轉的時候,夏明朗的眼睛與周源的聲音是所有兄弟部隊行動的标杆。

“練上!”夏明朗眼角一彎,笑得像個偷雞的賊。

周源大笑,拍着夏明朗的肩膀:“不說啥,等贏了這一場,來軍部,我請你喝酒,不醉不歸。”

夏明朗轉轉眼珠:“能帶點人麽?”

周源道:“家屬能帶!”

夏明朗笑容暧昧:“下屬能帶麽?”

“下屬……”周源做出勉為其難的樣子,“瞧你面子,要帶就帶吧。”

夏明朗失笑,收拾東西出門,臨到門口的時候,站定了一下,手掌一翻亮出那只煙,折了一半彈過去給周源,周源大喜,半空中接住了:“得,兄弟,就沖着你這半支煙,無論家屬下屬,要帶多少我讓你帶多少。”

那兩位校官大人還在讨論着戰後的吃喝,另一邊的陸臻卻覺得他都快瘋了,就差一步,他就可能進入不正常人類研究中心了。

調頻!跳頻!調頻!

因為自家手提的設備功率不足,他搭上夏明朗的順風車來找肖立文,借用電子營的大型幹擾車。小肖這邊看到他跟看到親爹似的,可是這親爹到了這當口也只能當後爹用,陸臻不停地手動調頻,可是對方追蹤太快了,陸臻簡直懷疑對方有一個連在跟他對着幹。

嘗到甜頭了!嘗到甜頭了!!自從上次電子戰把藍軍逼入慘勝之後,紅方顯然已經把這當成了殺手锏,拼命地發揮這部分的優勢。

夏明朗跳上車,只看到陸臻窩在狹小的空間裏,睜大眼睛不停地念念有詞,夏明朗莫名其妙地想到那個黑人奴隸宣言,便覺得這小子怎麽能這麽可愛,夏明朗他拍拍他的肩膀問道:“怎麽樣?”

“還是會斷,得不停地看着,他媽的就仗着人多!”陸臻咬牙切齒。

夏明朗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血絲密布,便坐到他身後捅了捅他:“先休息一下,暫時不動手。”

陸臻喃喃:“睡不着。”

夏明朗把手伸到陸臻領子裏,找到肩井穴附近按下去,一股尖銳的酸痛沿着頸椎直竄上去,陸臻一時不防,慘叫出聲。

“你放松。”夏明朗上了兩只手,從正中棘突的位置開始往下按。

陸臻疼得直抽氣:“你輕點兒。”

夏明朗無辜地拖長了音調:“我都沒用力。”

撐過最初的刺痛,麻溜溜兒的酸開始襲上來,陸臻不自覺放松,含含混混地反駁道:“讓你用上力,我還有命麽?”

夏明朗失笑,劈掌在陸臻脖子上輕輕一拍,成功讓他閉嘴。

整個頸背的穴位都按了一遍,放松肌肉,陸臻只覺得整個人暈乎乎的,茫然中好像感覺夏明朗已經停手了,掙紮着就想爬起來。夏明朗按着他靠到自己肩膀上,擡手蒙上他眼睛,說道:“睡一會兒,現在興奮過頭,就撐不到底了。”

陸臻嘀咕了一聲,夏明朗模糊地聽到,大概是:十分鐘之後叫我。

夏明朗笑了笑,轉頭看到肖立文睜大了眼睛倍兒羨慕似的瞧着他,便笑道:“怎麽了,小兄弟。”

肖立文眯起眼睛來笑:“夏隊長,您人可真好。”

夏明朗于是笑得更加溫和可親:“是嗎?所以,小兄弟,打算到我這兒來嗎?”

肖立文聽了一愣,吶吶地:“那我得跟咱們營長商量一下。”

“這還商量什麽呀,是爺們兒的爽快點兒。”

肖立文嘿嘿笑,不說話。

夏明朗等了一會兒,聽着陸臻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随便找了個櫃子把他靠上去,指着表壓低了聲音對肖立文道:“一個小時之後叫醒他。”

肖立文鄭重地點頭,只差沒行個軍禮。

夏明朗跳下車之後回頭看了一眼,陸臻歪着腦袋睡得正香,髒兮兮的臉上有未盡的油彩,黑一片綠一塊的像一只花貓,忽然莫名其妙地覺得心情不錯。

混而不亂!

嚴隊的最高四字方針,可惜要做到實在太難。好像開玩笑似的,原來的師級指揮官全陣亡了,自上而下的指揮線被切斷,各團各營開始自主作戰,原來就被刻意引導得犬牙交錯的戰區變得更加混亂。包圍與反包圍,制衡與反制衡,如何最快速而準确地在小範圍內集結部隊,形成在一定區域內的優勢力量;如何與友軍相溝通,甚至于在自己行動之前,提前估計自己人的動向。

打仗,原本就是個默契活,而現在這種默契變得至關重要。

當然同樣的,在各個師團之間起潤滑和引導作用的偵察部門,他們的擔子就更重大,畢竟準确的信息是做出正确決策的前提。

偵察,定點打擊,爆破,對各種不同的訊息進行處理,傳遞到合适的地方。

夏明朗從來沒有覺得一場演習會這麽累,以前的他常常只需要面對一個小型的戰鬥單元,那麽,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當他需要協調整體的時候,他的頭上還有嚴正,可是現在嚴正不在了。夏明朗心想,這大概就是目的,強迫他們這一代的中層力量成長起來;強迫他們更多地獨立思考,去除依賴的心理,開闊眼界;習慣在出擊之前就先考慮到友軍的動向,而這些,遠比攻占一個壁壘,或者,打擊一個要塞來得更難。

于是當演習結束,就連身經百戰的夏明朗也開始覺得疲憊刻骨,勞累不堪的戰士們在歡呼雀躍。夏明朗悄無聲息地從他們中間穿過,走到人群之後的山坡上,反正在這樣的場合沒有人注意到他。

陸臻無聲無息地跟過去,在離開他兩步的地方被叫破,陸少校無奈地撇撇嘴:“你這人背上有眼睛是吧?”

“摸哨技術不過關,回去找小侯爺領罰。”夏明朗道。

陸臻索性撲過去勒他:“媽的,你他媽脖子上一定有眼睛。”

夏明朗懶得反駁,閉上眼睛讓他勒着,陸臻一時無奈,只能放手。

“累?”陸臻試探的。

夏明朗道:“還好。”

陸臻呼出一口氣:“總算聽到一句人話了,回回演習我累得像狗似的,你老人家龍精虎猛,我都要覺得你不是人了。”

夏明朗指了指頭:“這回腦子有點累。”

陸臻興致頓起,舒展起十指:“不如讓我來投桃報李吧!”說着,一手掀了夏明朗的帽子,手指按上他頭頂。

夏明朗一開始還随他亂動,幾下之後實在吃不消了,一轉身勾着陸臻的脖子,貼到他耳根威脅抱怨:“你小子拿我的腦袋當球玩呢?”

陸臻眨了眨眼,一臉茫然。

夏明朗頓時發覺不對,問道:“耳朵怎麽了?”

陸臻滿不在乎的笑笑:“手動引導的時候離近了,過兩天就好了,你換邊說。”

陸臻是不在乎,夏明朗氣結,掐着他的脖子罵道:“你小子怎麽橫起來比方進還不要命啊!那導彈炸得死人知不知道?”

“隊長,您婆媽了。”陸臻笑嘻嘻。

“我他媽……”夏明朗亮爪子就想開扁,可是看着紅通通的一雙眼睛,小兔子似的可憐巴巴地瞧着自個兒,到底還是沒下得了手,只能把這小子給揪起來指着鼻子訓,“你這個樣子就算是挂了,老子也不會給你報烈士!”

陸臻叽裏咕嚕翻了一下白眼。

夏明朗擡腳踹過去:“回去到醫院看看。”

“是!”陸臻機靈地跳開。

2.

陸臻雖然答應得好,可到底還是拖了下去,倒不是他這人諱疾忌醫,主要是他從小耳朵就不經事,一想到冷冰冰的醫療機械要往他耳朵眼裏戳馬上就頭皮發炸,就這樣一天拖一天地拖了下去。

夏明朗回到基地之後把自己關屋裏關了兩天,回憶思考,第一次用心急切地在寫總結報告,就連送上門來要賣身的都不要,只不過倒是扣下了沒讓走,一通的海侃,點滴回憶,細細分析。等他說爽了,陸臻掏掏如今唯一還好着的那只耳朵,眼看着飛快的一句話就這麽過去了……

陸臻眨了眨眼睛:“啊?”

夏明朗危險地眯起眼。

陸臻頓感危機四起,馬上陪着笑要開溜,被夏明朗一把抓了過來,壓低了嗓子貼在他耳根小聲說了一句什麽。陸臻只覺得一陣溫熱的氣息拂過,可是聲音太輕,嗡嗡的,總是隔開了一層,一點沒聽清,只能苦了臉,默聲不語。夏明朗磨了磨牙,揪着他的領子就往外拖,陸臻一路別扭,好話說盡,到底還是被他拎到了基地醫院。

作為一個大隊級的建制,麒麟基地的人數其實偏少,滿打滿算不過一個團的人,所以基地醫院裏人員也不多,主要都集中在骨科和運動傷害上,平時再給大家看個頭疼腦熱什麽的,反正如果有大病,都得往軍區跑。

陸臻讓夏明朗按着脖子押進門診室,搜出軍官證換了個人的病歷卡,然後一路押上了耳鼻喉科。

陸臻扒着樓梯扶攔不撒手,苦苦哀求:“隊長,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都送我到這兒了,真的,我……”

夏明朗冷笑一聲,手指卡住陸臻的手腕一擰,陸臻慘叫了一聲松開手,無可奈何地被提走,心中叫苦連天,只盼着等會兒別太丢人。

五官科值班的是個40多歲長相文雅的阿姨,一擡眼看到夏明朗拎貓的架式,一下就笑彎了眼睛:“你們這些當兵的啊,真是……看個病像是要你命一樣。”

夏明朗把陸臻按到椅子上,沖着美女醫師陽光一笑:“這小子耳鳴,幫忙給看看。”

陸臻連忙分辯:“不耳鳴了,就是聽不大清。”

醫生偏過頭去想看,手指剛剛碰到陸臻耳廓上,他條件反射地就想往旁邊讓,醫生愣了一下,微笑:“這位同志,你這樣我怎麽給你看病啊?”

陸臻眨巴着眼,從耳朵尖上開始飚血。

夏明朗随手拖了張凳子坐到陸臻旁邊,雙手環抱扳着陸臻的脖子就把人鎖到了懷裏,冷哼着:“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好好瞧病,還想哄我走。”

陸臻緊張得一塌糊塗,因為脖子被鎖死了不能動,只能用餘光瞄,眼看着醫生手裏拿着小手電,頭上戴了反光鏡,一步步走過來,那感覺真像是上刑場似的。

夏明朗感覺到陸臻全身僵硬,索性把他眼睛一并擋住,溫聲道:“放松點。”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牢牢把眼睛閉上,心裏默念:死就死吧!

醫生畢竟是專業的,發現病人的情緒有抵觸,便放棄了用手,直接拿小鑷子撥拉,鈍頭的鑷子夾着耳朵有點疼,可畢竟要比手指好忍耐多了,陸臻聽着夏明朗穩定的心跳聲,身體慢慢放松。

半晌,醫生檢查完神色淡定:“嗯,是耳道裏有異物,之前受過傷吧!”

陸臻聽到夏明朗在問:“沒什麽問題吧?”聲音低低地流淌在耳邊,陸臻又想起了他的那個似水流金的細質沙礫的比喻。

“沒事,拿出來就好了。”

陸臻分神感覺到有個什麽東西在靠近他,可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滴冰涼粘膩的液體已經流進了他耳道裏。

陸臻“啊”的一聲叫出來,整個人都被劈開了。

冷,膩,固執的,陸臻清晰地感覺到那滴液體漫過他耳中的每一點細紋,緩慢地往深處流,好像要流到腦子裏,連汗毛彎曲的角度都清晰可感。

轟然如鑼鼓喧天的噪響瞬間侵蝕了他全部的神志,整個人像是通了電一樣,瘋狂的電流在體內亂竄直沖大腦,眼淚不可抑制地流出來,眼前模糊一片,金光亂閃,半邊身體全是麻的,從身體內部竄出來的癢,連動都動不了。等他終于聽清自己發出的是什麽聲音,馬上以一種恨不得一頭撞死的心情惡狠狠地咬住嘴唇。

夏明朗目瞪口呆地瞧着他,擡頭看看醫生,後者也是一臉尴尬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夏明朗愣了半天,不自覺把懷裏抖得像什麽似的可憐家夥抱抱緊,好讓他別滑下去,眨巴眨巴眼睛壓低了嗓音用口形問道:“怎麽會這樣?”

醫生尴尬而無奈:“有些人是比較敏感的,不過……”言下之意,這位,也着實太敏感了一些。

陸臻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不發抖,猛然用力推開夏明朗就想走人,夏明朗連忙拉住他,哄道:“沒事,沒事,醫生都說了,這是正常反應。”

陸臻怒目,紅潤潤的眼睛裏全是淚光:他媽的,正常反應你至于笑成這個樣子嗎!!!

“行行,我不笑,我沒笑啊!”夏明朗拍着臉,強裝淡定面癱,生怕他要跑,随手攬到陸臻腰上,陸臻實在是苦于沒有半點力氣,無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滑下去,腦子裏唯一還算清醒的神志也只剩下了:天吶,你快點把我收走吧!

自然,天是不會來收他的,所以,這個要命的病還得看下去。

可憐的醫師小聲咳了一下:“嗯,可以取異物了。”

陸臻無助地幹瞪眼,眼神悲切,夏明朗又想狂笑,又覺得不厚道,整張臉扭曲得都快變形了,只能悶頭狂笑,雙手從陸臻腋下穿過去,把他架到屋角的一臺儀器旁邊。醫師拿出一根空心的長針,按下電鍵,嗡嗡的抽氣聲就傳了出來。

事到如今,陸臻沸粥似的腦子裏唯一的想法只剩下:死就死吧,死透拉倒,早死早超生!于是兩眼一閉,把頭埋到夏明朗肩膀上。

夏明朗安撫似的拍着他的背:“撐一下,撐一下,快好了。”這話說得誠懇,可惜隐藏不去聲底的笑意,一層層地發着顫。

陸臻恨得牙都癢,恨不能一口咬斷這個幸災樂禍的家夥的脖子。

遇上這麽緊張的病人連醫生都緊張,她試探着把長針探進去,動作猶豫不決,陸臻又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抖。夏明朗要固定他的頭,以保證這小子不會發起瘋來戳聾自己的耳朵,只能拉着陸臻的手環到自己腰上,放柔了聲音哄他:“你抱緊我。”

陸臻顫了一下,雙手摸索着扣到了一起,死死地捏住了夏明朗的衣角。

長針探到底,戳到那個凝血的結塊上,醫生拈着針尾輕輕一攪,陸臻頓時像觸電似的彈動,終于沒忍住,半記呻吟就這麽洩出來,又戛然鎖在牙間。

即使惡劣如夏明朗,如今也有點不忍心了。

“哎我說,”夏明朗盡量說得溫柔誠懇,以表明自己真的真的不是想看笑話,“你想叫就叫出來,沒事兒的,你瞧啊大家都是男人,我又不會笑話你,呃……”夏明朗一頓,轉頭去看醫生,“大夫,您不介意吧?”

醫生正一頭冷汗地專心工作,頭也不擡地回他一句:“我兒子都跟他一樣大了!”

“對吧!沒事兒的。”夏明朗低頭去看陸臻,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可惜被善解的人意不領情,死死地閉着眼睛,一聲不吭的把嘴唇咬到發白,可是急促的呼吸聲裏膩着一點鼻音,聽起來反而更加意味深遠。

夏明朗苦笑,別看這小子平常軟趴趴,到他倔的時候真是要人命的倔。

要是在平常時候,夏明朗自然不會去觀察別人臉上的細節,這會兒無意中看到,只覺得這小孩的睫毛還真是長,不卷不翹只是長,所以睜開眼睛時不覺得,閉上才看得出像黑森林似的,此刻沾了水光,越發顯得森黑纖長,根根分明。

這小孩長得其實也挺好看的啊!

夏明朗忽然想到。

陸臻牙咬得死,嘴唇白到極點,驟然一紅,一顆血珠就這麽蹦了出來。

夏明朗勻不出手去掐他下巴,只能嚷:“喂喂,別自虐啊。”

陸臻不理他,反而越咬越緊,一線血痕就此綿延開。

夏明朗有種悚然心驚的感覺,卻覺得奇怪,平常時候也沒少見他們流血流汗的,怎麽這時候就特別的受不了,心裏被叮了一口,刺刺的痛,好像全是自己把他逼成這樣似的,莫名其妙的內疚。

好在,不等他腦子裏越攪越亂,大夫就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好了。”

到這當口,別說陸臻要虛脫,連夏明朗都覺得自己像剛剛打過一架。

醫生直起腰伸手指向病床:“你扶他過去躺一下吧,我看他一時半會也沒法走。”

夏明朗心想有理,他見陸臻沒反應過來,随手就把他給扛了起來,對于夏隊長來說,百十來斤的人還是不像小貓似的一拎就起,醫生是基地的老人,見怪不驚,連表情都沒多送夏明朗一個,自顧自坐回桌邊去休息。

大概是輪番的打擊抽空了神志,陸臻只是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躺着,眼淚從眼角滑下去,一顆一顆連綿不絕。這是一個純粹生理的反應,就像此刻他身上各種生理反應一樣,讓人尴尬而無奈可又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的某一種,甚至,這還不是最讓他難堪的那種。

我沒有哭,不過是在流淚;就像,我對他其實沒有感覺,不過是有反應。

陸臻心想。

夏明朗讨了藥棉過來幫他止血,指尖碰到嘴唇上,陸臻躲了一下,想把頭偏過去,被夏明朗捏住了下巴。

“我怎麽以前沒覺得你有這麽倔呢?”夏明朗翻看陸臻嘴唇上的破口,尖牙把細嫩的皮肉切開,留下深刻的印跡。

陸臻睜大眼睛看他,眼眶裏含了淚,像湖水一樣起着波光,夏明朗覺得疑惑,這湖光波動中讓他有種心如潮汐的起伏,手指不自覺貼到他眼角,一滴眼淚就這麽滑上去,溫度驚人。

陸臻轉過臉,面向牆的那一邊蜷起。

“哎,怎麽了?多大的事兒呢?沒什麽好難過的。”夏明朗無奈地坐到床邊,随手順着陸臻的頭發,“這麽大小夥子了,這算什麽,對吧!都這麽折騰了,你要還沒點反應,我還得當你有問題呢,對吧!這有什麽。”

你不懂。

陸臻咬住自己的手指,你不會懂,你不會明白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也不會懂得這于我來講有多丢人,你永遠不會懂。你不會明白,我寧願死在你面前,也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發出那種聲音,在你懷中發抖,好似求歡,而你毫無知覺。

夏明朗聽到細微的聲響,潮濕的,含着水汽似的,他壓低了聲音問道:“想哭啊?”

陸臻胡亂地點頭,是的,所以,別管我了。

“那你也不能在這兒哭啊。”夏明朗犯愁。

陸臻翻身下去,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夏明朗連忙跟上去扶住他,臨到門口的時候被大夫叫住,塞了一盒子藥給他,說是外用,夏明朗看也沒看就一把塞到口袋裏。

陸臻一直低着頭走,眼前是飛速往後倒過的地磚拼縫,視線一時模糊一時清晰,他是真的想哭,前所未有的欲-望沖動,想把所有的委屈、隐忍、不安、焦躁,一切被他壓抑調整化解掉的負面情緒全都傾洩出來。

夏明朗拉着他繞到樓後的花壇裏,随便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安撫似的揉一揉陸臻的頭發:“行了,哭吧。”

“隊長,我……”陸臻擡頭看他,淚眼模糊。

“行了,別解釋,想哭還用什麽理由呢?想哭就哭吧!”夏明朗草草把他臉上的眼淚擦幹淨,拉着他靠到自己肩膀上。陸臻初時還有猶豫,到後來情緒洶湧最終不可抑制,貼牆根坐到草地上,雙手抱着膝,埋頭,縮到自己的世界裏盡情地流眼淚。

陪哭是一個技術活,不需要說太多,也不應該做太多,卻要讓他知道還有人在,還有人陪,還有人關心。

夏明朗嘆了口氣坐到他身邊,手指溫柔地穿行在陸臻的發間,沙沙地劃過。

這是秋色最深的時節,眼前擋着一株紅楓,在陽光下凝成紅豔豔的半透明似的血潤色彩。

夏明朗轉過頭去看陸臻,陽光漏下幾點到他身上,今天沒有訓練,作訓服幹幹淨淨的,在午後純淨的光線裏微揚着飛塵,幹燥而柔軟。剛剛飽受蹂躏的那只耳朵還充着血,紅豔豔的半透明似的血潤色澤,是比紅葉更鮮潤的那種紅,富有生機的,柔軟的,透着光,幾乎能看到細幼的血管。夏明朗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看什麽,只是手指不自覺地纏上去,從耳廓上劃過。

陸臻疑惑地擡頭看他。

“哭完了?”夏明朗問道,聲音很低,磁得不可救藥。

陸臻一愣,搖搖頭。

“那繼續哭,”夏明朗微笑,手臂攬過陸臻的肩膀,“我陪你。”

陸臻猶豫地,把頭埋進自己手臂裏,秋天的空氣很平靜,沒有太多的風,于是呼吸要很久才能傳到,氣味也是,帶着煙味的,微苦的清爽的氣息。陸臻被夏明朗的味道所包圍,在自己的黑暗中流淚痛哭,眼前滑過無數畫面,從最初時艱難的選訓到第一次殺人時蜿蜒的血痕,從所有求而不得的苦,到一切生活給他的歡樂。

人們在傷心時流淚,歡樂亦是,痛痛快快哭一場,其實也不是壞事。

像是高峽的平湖猛然洩了水,陸臻在傾洩完全身多餘的水分後也驀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夏明朗聽到他終于安靜下來,擡手拍拍他的腦袋:“哭完了?”

陸臻不好意思擡頭,只是小聲地嗯了一下。

“沒事兒了?”夏明朗聲音裏壓着笑。

陸臻特別不好意思地把臉擡起來,眼眶裏還泛着一層鮮紅的底色,抽了抽鼻子,點頭

夏明朗只覺得太好玩了,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人,說哭就狂哭,哭完就沒事了,哭成這樣,連眼睛都沒腫,真是奇才。陸臻看着夏明朗的嘴角一點點彎起來。夏明朗注意到他的視線終點,馬上把自己的臉僵住,拍拍屁股嚴肅地走在前面:“嗯,沒事兒就回去吧!”

回去給我個地方讓我笑!!哈哈哈!

陸臻悶聲跟在夏明朗背後,走了幾步發現前面那個人連肩膀都在抖,于是悶聲悶氣地說道:“隊長,你似乎很想笑。”

“哈?!沒有,我保證,我保證我一點兒也不想笑。”

“想笑,就笑吧,其實,也沒什麽……”陸臻低着頭。

夏明朗停住愣了一下,退回去攬住陸臻的肩膀:“其實我是蠻想笑的,不過要聲明啊,我真不是在笑話你,我就是覺得你怎麽……唉。”

陸臻哼了一聲,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哎!你別激動,我真不是要笑話你,我其實覺得你這個性蠻好的……哈哈哈……”夏明朗攬着陸臻的肩膀大步走,笑聲明朗。

陸臻随着他走,過了一會兒,忽然道:“謝謝。”

“謝什麽,謝謝我陪你哭啊?”夏明朗笑道。

陸臻臉上一紅。

“嗯,別白謝謝啊?”夏明朗趁勝追擊。

果然,陸臻失笑:“那麽,要以身相許嗎?”

夏明朗笑眯眯地轉頭去看他,吹氣似的壓低了聲音:“就這麽想嫁給我啊?”

陸臻怒目,飛起一腳踹過去。

夏明朗按住他肩膀翻身跳過,笑道:“以身相許就算了,以身相代行不行?偵察營的老周請我吃飯,我怎麽想那小子都不會放過我,我那酒量……你小子千杯不醉啊……哎,意思一下可以了啊?你這都踢第幾下了?喂??你再這麽着我還手了啊?算了,讓你踢一下吧……”

就這樣吧,陸臻眯起眼睛想,陽光下塵土飛揚,光線明亮。

即使是愛人,真正的愛人,又有多少能像現在這樣,不問原因地陪你哭,哭過之後随你笑?

3.

臨到周末,夏明朗開車出去赴周源的飯局,當然,押着陸臻作陪。

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

周源是板上釘釘的一斤量,到後來灌下去一斤半,高了,聲吼得震天,包廂外面的服務員小姐隔上十分鐘就進來一次,生怕這幾個當兵的拆了房子。而更有看頭的是夏明朗和陸臻。

一個臉越喝越紅,一個臉越喝越白。

夏明朗酒量差,但酒品不差,酒到杯幹,三兩白酒轉眼就下去,然後整個人就挂了,趴着,一向精明得吓人的眼睛迷瞪起來,水光閃閃的,倒也讓人不忍心再折騰他。陸臻是個書生,但李白鬥酒詩百篇啊,所以永遠不要對一個書生掉以輕心。夏明朗的實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陸臻與周源正面對攻,硬碰硬憑真功夫把周源加肖立文一并放倒。

陸臻喝酒不上臉,但自己知道已經喝高了,于是放過肖立文讓他去尋退路,小肖只交出一只手機就溜下了桌子,陸臻挑出號碼拔過去,半晌,飛車趕到一輛陸虎。陸臻沉着冷靜地指揮着那幫弟兄們搬運自家老大,順便讓他們把夏明朗扛軍區招待所去,開玩笑,裝着兩斤高粱在身,總不能這樣開回基地去吧?

臨別時揮手,電子營的夥計們看着月光下一張慘白的臉,清瘦銳利,激靈靈從心底裏打出個寒戰。

要以酒品而論,夏明朗的酒品算得是上佳,喝時爽快,醉時清靜,不像周源醉話吼得隔一堵牆都能聽見,陸臻萬幸那炸彈現在已經被娘家人領去,不勞他費心。

陸臻看夏明朗在床上趴得挺乖也沒什麽好照料的,便自己先鑽浴室裏去洗澡。這軍用招待所雖然裝修不佳,但東西都很實在,連沐浴露什麽的用的都是名牌産品的小包裝,陸臻冷熱水交替着沖過,索性把頭也洗了。

他今天雖然沒過量,但畢竟也喝了不少,眼下熱氣一蒸,腦子裏就有點暈乎乎的,一個失手把迷彩T恤給打濕了,陸臻挺無奈地看着自己濕淋淋的衣服,只能光着膀子出來找了個衣架先給晾着。

夏明朗還是那樣趴着,倒像是真睡着了,這房裏沒開燈,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把他整張臉都照得分明。沉睡中的夏明朗有種十分安寧的氣息,醒時強大的侵略感都散去了,這才看到他真實的面孔,并不算太出衆的五官,甚至是有些平淡的。

眼睛,陸臻心想,這人有雙妖孽的眼睛,只要他一睜開眼,一切都不一樣。

在陸臻身上一直有種很罕見的平和心态,他不驕傲也不謙虛,不偏執也不盲從,不畏權威,敢于懷疑,好的,壞的,對的,錯的,他都一視同仁,給出恰如其分的判斷,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對于人生世情,他有一種科學家的眼光,公平、公正、客觀,這是他一向追求的境界。

他一直都試圖以一種公正平和的心态看人,除了夏明朗!

在這個人身上似乎有着太強大的引力,任何的空間都會為他扭曲,他的存在感,讓陸臻的視線轉移。

陸臻在他床邊站了會,見夏明朗睡得安然,倒也不忍心弄醒他,索性就想把毯子從他身底下拖出來蓋上,就這麽讓他睡下去算了。可是當他的手一觸到夏明朗的身體,啪的一下,手腕就被扣住了。

受過長期訓練的人,身體總會有點自然反應,這種反應常常要比大腦更快半拍,而武俠小說裏常常說到脈門,脈門的,雖然有一定的誇張水分,但是手腕倒也真是個很重要關節。所以陸臻的手腕上一緊,右手馬上順勢一扭,而左手也切向了夏明朗的手肘處,只是這動作做到一半,他精密的CPU又運轉起來了,馬上意識到夏明朗還在睡覺,切下去的手掌就慢了一拍。

其實使用這樣子半成品的動作對付一般人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他不該用在夏明朗身上,無論是睡着的,還是醒着的夏明朗,都不行。陸臻只甩開一半,夏明朗的手臂已經像毒蛇一樣地纏了上來,牢牢地扣住了陸臻的脈門,用力一擰一帶,陸臻一個站立不穩,人就被他拉了下去悶頭撞在了床上。右手被擰到了背後,腰和腿都被人固定住,夏明朗的左臂則壓在他頸椎上。

真是大意失荊州!陸臻懊惱不已,掙紮着叫嚷:“哎……隊長,我好心給你蓋被子,你這樣對我?”

陸臻這聲嚷得不算輕,可是等了一陣,卻沒聽到背後有動靜。

不會吧?

陸臻小心地轉過臉去看,夏明朗枕在陸臻肩上,雙目微閉,呼吸均勻而綿長。

不會吧?

真的假的?小陸少校在瞬間瞪大了眼睛。

不!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這混蛋一定又是在耍我。

陸臻在心底狂叫一百遍,把視線凝聚出探照燈的強度,一層一層掃描下去,捕捉任何一點可疑的跡象。

但是,沒有。

種種跡象表明,夏明朗他現在睡得很沉。

不可能!

陸臻還是不死心,輕輕湊過去,對着夏明朗的眼睛小心吹氣,夏明朗的睫毛顫了顫,有些不舒服似的把頭移開了一個角度,睡得依舊深沉。

這……這……怎麽可能?

陸臻絕望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個醉鬼在夢游的時候給制住了,丢人也不是這麽丢的,面子裏子全沒了不說,這要是讓方進知道了,小侯爺能生吃了他。到這份上陸臻又不敢太過掙紮了,萬一要是把這家夥驚醒了,那真是用腳趾頭都可以想象他會露出怎樣一副可惡的嘴臉。

陸臻的全身上下都被鉗制得非常好,标準的技術動作,一動不能動,陸臻試着轉了一下手腕,想不到那妖物就算是在夢裏手勁也大得離譜,略一動就捏得更緊,他不敢硬來,只能悲鳴着放棄了。陸臻本想先等等,可是一旦放棄掙紮,倦意卻一層層席卷而來。夏明朗平靜的呼吸帶着淡淡的酒氣拂過,陸臻的臉上便有些火辣辣的發燙,他本來就喝了不少,再被這酒氣一熏,越發的上頭上臉,腦子裏漸漸困成了一鍋粥,竟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還想到了一件事。

他早年的人生願望之一:将夏明朗這厮食肉寝皮!

如今肉雖然沒吃着,但好歹嘗過了,皮雖沒躺過,也好歹蓋着了。

這麽一想,陸臻又覺得自己很幸福了,他甚至在夢中幸福的蹭蹭蹭,微涼的鼻尖劃過夏明朗厚實火熱的唇,這種時候還不吃點豆腐……真是連神都不會原諒他!

陸臻心安理得的睡熟了!

長夜如水,四下裏只有低低的呼吸聲,而夏明朗的眼睛在這一片寂靜之中豁然開啓。

極黑極深的眼眸,似月下靜湖,寂靜而幽深。

那雙眼睛定定凝眸片刻,竟又緩緩閉攏,只一眨,睫宇相交那一瞬,夏明朗猛地睜開眼,翻身坐起,動作輕盈而流暢,似夜風般無痕,陸臻完全沒有被驚動到,依舊沉睡未醒。

夏明朗安靜地坐在床邊,看着月光下陸臻裸/露的脊背泛出的微光,忽然覺得不知所措。

他設了一個局,一個跟平常沒什麽分別的惡劣游戲,源于他骨子一貫的惡質基因,可是卻弄出了個他收不了場的局面。夏明朗的酒量不高,于是就更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不醉,其實當陸臻站在他床邊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了。後來便感覺到陸臻來拉毯子,只不過是一瞬間的沖動,他反手一扣,一個幹淨利落的擒拿就把人制服,然後馬上閉了眼睛裝睡。這是個非常符合夏明朗精神的惡作劇,他幾乎可以想象,待會等陸臻真的相信自己已經睡着了,在小心翼翼的掙紮中看到自己醒過來,一臉驚訝地沖他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忘記告訴你我睡覺的時候不能碰!那時,那小子的臉色應該有多麽的精彩。

可是,夏明朗算錯了兩件事,第一,他沒料到陸臻沒穿上衣;第二,他沒料到陸臻會用那種方式來試探自己有沒有睡着。

閉上眼睛,在目不能視的情況下,其它感官都變得異常靈敏。

臉頰貼到光裸皮膚上的感覺很陌生,剛剛洗過澡的皮膚有一股清新的味道,年青的健康的充滿了活力的味道,混合了沐浴露與洗發水的清香,屬于陸臻的味道。

這并不是夏明朗第一次與陸臻做這樣近距離的接觸,但是之前的接觸大都在訓練場上,那時的陸臻,滿身都是汗味,帶着塵土與草屑的腥氣,那種味道沒有任何的特別,一如所有正在訓練中的人,與現在萦繞在夏明朗鼻端的氣味完全不同。這是獨一無二的味道,像晨曦中一支初生之竹,清冽而明朗。

夏明朗閉着眼睛,卻好像是能清晰的看到陸臻那淡定的笑容:我明白,我了解,但是,那又如何?

喝過酒的人體溫都會偏高,陸臻的背上出了一層細汗,将彼此貼合的皮膚融到了一起,夏明朗莫名生出一種錯覺,他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的邊際在哪裏了,那種細膩融合的感覺,令他覺得迷茫。這是從未有過的錯覺!

夏明朗是那種随身帶正壓的人,他的氣勢向外,充滿侵略感,會犀利地突破別人的保護圈,卻從沒有人可以侵染進他的私人領域。可是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被陸臻的味道給淹沒了,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裏都浸透了不屬于自己的氣味,他甚至沒有辦法去分辨去驅逐這些侵略者。就在這滅頂似的沉溺中,一股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帶着清淡的酒氣,還有清爽的薄荷味道。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夏明朗沒有辦法睜開眼,只能安靜地呼吸……

吸入。

當你吸入一口煙霧,煙焦油會留在你的肺泡裏。

那麽,當你吸入一個人的味道,會留下什麽?

夏明朗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煙霧騰上來,卻沒能驅散那些糾纏在指間和發際的氣味,反而将這些味道給渲染了,令它們變得越發柔和,越發的熟悉,越發令他不自覺地接受。

這是一種混雜的滿足,煙,以及,陸臻。

直到很久之後,夏明朗都會回想起那個夜晚,在陸臻身邊燃盡的那支煙,每一口煙霧都在肺裏反複來去,在胸口留下永久的痕跡。也是自那之後,夏明朗的煙瘾忽然淡了許多,據說吸過毒的人就不抽煙,因為滋味不夠。

夏明朗想,這實在是不好,他閉上眼睛,忽然想起陸臻驚顫的睫毛,那振翅欲飛的蝶,翩然離枝,在他心頭撲動。

陸臻是被煙味嗆醒的,作為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在從小到大他所接受到的訊息裏,抽煙這種行為是與混混和大叔這類與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形象緊密聯系的。甚至于後來進了軍營,看到幾乎身邊所有的人都抽煙,他還是不抽,他有一種剛烈的韌性,錯的就是錯的,不會因為做的人多了就變成了正确。抽煙有害健康,他珍愛生命相信科學,他是陸臻,在骨子裏,他有讓人不可想象的固執。

陸臻翻身活動了一下手腕,把咫尺間的煙霧撥散,皺了眉:“小生與你近日無怨往日無仇,為何公子今日行兇不成,又想下毒害我?”

“沒傷着你吧,我做夢的時候出手都比較重。”夏明朗的臉朝着窗外,籠在一團煙霧中。

陸臻肚子裏咬牙切齒一番,礙于面子,把這口悶氣吞下。

“別抽了,又酒又煙的,金華火腿都可以熏得出廠了。”陸臻仍然犯着困,睡眼朦胧,口齒含糊。

夏明朗啞然失笑,抽盡了最後一口,把煙頭按滅。

陸臻見污染源被消滅,便順手把毯子拉了個角蓋着,又翻身沉沉睡去。

一開始夏明朗非常詫異陸臻為什麽沒有換個床頭,而是在自己床上就這麽睡着了,可是當他發現自己在幻想些什麽的時候,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過了一會,浴室裏傳來水聲,陸臻在迷糊中略有清醒,心想,這妖人終于可以安生去睡覺了,于是憤憤然卷了卷毯子,準備在夢裏把本撈回來。

第二天清晨,陸臻從夢中朦胧醒來,卻目瞪口呆地發現夏明朗居然坐在窗邊睡着了,窗子半開着,一地的煙頭。

這……陸臻忽然決定回去要查一下,香煙裏到底有何種成份,居然能讓夏明朗如此癡迷,寧願有床不睡,吹着小風也要抽,抽到睡着了,手裏還握着打火機,查到了不如給自己全身塗一遍,看他能不能從此對他也上瘾。

秋深空淨,清晨的光線很好,夏明朗垂着頭靠在窗臺上,沉睡中的夏明朗是一個相對比較安全的存在,陸臻趴在枕頭上,看得很是放心。怎麽看都是個老實人啊,陸臻暗嘆,只要他別把眼睛睜開,但是夏明朗的眉頭皺了皺,緩緩地,睜開了眼。

夏明朗的動作很慢,有些迷蒙的,陸臻便有點反應不及,眼睜睜看着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像蒙了層霧,正面向自己罩過來,只能尴尬地笑道:“隊長早上好。”

“早上好。”夏明朗揉了揉眉心。

“隊長看起來似乎精神不佳啊。”陸臻難得逮到虛弱的夏明朗,實在忍不住要調戲一下。

“你還好意思說,占了我的床,害得我沒地方睡。”夏明朗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地控訴。

“……”陸臻語塞,“那麽大一張床在旁邊,隊長您沒看到嗎?”

“我喜歡靠窗的,裏面我睡不着。”夏明朗頂着兩個明顯缺乏睡眠的黑眼圈,說得困頓又無奈。

陸臻錯愕,心道:兄弟,你也太能扯了吧!!

把酒當歌,浮生一白,不過歡樂過後,陸臻又迅速地忙碌起來。由他領銜編的那個多戰鬥單元體系下的戰術指揮軟件,在演習後的詳細數據對比中發現對于預測敵友戰鬥單元的動向、組織多戰鬥單元共同戰鬥等方面有比較明顯的優勢。嚴隊心頭大喜,馬上把軟件上報了總裝備部,總裝那邊也是贊賞有佳,整了一個工作組出來給這個軟件做後期的完善和修正,陸臻做為原始創意人,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幫忙。

同時小陸少校的光杆行動通信支隊也終于開始了第一場盛事,嚴頭打算請幾個專業人士來給麒麟一隊二隊原本的通訊兵們做培訓。嚴頭兒是什麽人,那是鐵公雞身上也能拔毛的主,陸臻那導師是業界大牛,嚴頭怎麽可能放過,當下意味深長地一笑,陸臻心領神會地回去抱住自家老導師的大腿撒嬌,導師發話,自有重量級的師兄乖乖趕到。

于是陸臻的工作又多了不少,好在适應了近一年,基礎已經打好,訓練強度已經漸漸跟上大衆,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樣花出大量時間補差距。

不過,陸臻總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雖然他和夏明朗兩個在工作上越發地合作無間,可平時日常的交流卻變少了,因為最近夏明朗似乎已經不去接他的話茬子了。陸臻雖有鋼牙但擋不住人的臉皮厚,常常是一口一口的悶氣悶在肚子裏,悶到後來,簡直一肚子的莫名其妙,郁悶非常,只想拍桌子大吼,原來那個招貓逗狗,一天調戲他三百遍的夏明朗到哪裏去了?

真是他媽的,想他陸臻少校年方二十四,青春年少風華正茂,道德高尚思想端正,吃苦耐勞軍事過硬,不過就是私底下暗戀個隊長,那又怎麽了?

為什麽就連他吃吃豆腐,看看真人秀,沒事打打架,咬咬人,這樣的快樂人生,都要剝奪呢?

于是,在這樣忙碌的初冬時節,少校很失落,中校很憂慮。

4.

夏明朗最近一直加班,在辦公室裏呆的時間比平常多,活幹完了無聊的時候甚至會去嚴頭那裏蹭書看,以至于嚴頭偶爾都會用看破軍時的溫柔欣慰的眼神來看他,言下之意,小子哎,你總算知道上進了。

當然這個想法有點兒囧,想他夏明朗隊長,28歲的時候授中校銜,11年從列兵到中校每一個銜都占滿,這資歷擱哪兒都是一個傳奇,可是那什麽,小孩長再大在爹媽眼裏也還是個小孩,于是在嚴頭那概念中,夏明朗也就永遠都是那個不知疲倦,不懂停留,絕不示弱,奪路狂奔的刀鋒少年模樣,嗯,陸臻好歹打照面就是個青年,夏隊長大概就得是永恒的少年了。

話說,第一印象這東西真是害死人啊。

好吧,言歸正傳,嚴頭的感慨權且讓他感慨去,最近這段時間一中隊的重點是隊長的郁悶。那種說不清道不明似有若無的比平常略低半度的低氣壓,讓大家都有點鬧心,彼此都在私底下詢問最近又是誰惹上隊長了,自己招認自己去領罪,可別連累兄弟啊!查出來一定綁往隊長辦公室!

不過,當然的,沒有人,夏明朗他就是在和自己較勁兒,針對他莫名而生的古怪的渴望。他在夜靜更深之時深入地剖析自己,卻總是想不通他為什麽會對陸臻起心思,可想不通歸想不通,他想了一遍又一遍,連帶着也就是把陸臻在他腦子裏放映了一遍又一遍。

從最開始自信明亮的海軍少校,到選訓時永不低頭的普通一兵;從冰冷挑視他的不屑,到熱切望向他的真誠;從牙尖嘴利的辯論,到不計日夜的辛勞苦幹;從髒兮兮沾着油彩的花貓,到臉色飚紅,顫抖着在他懷中甜膩呻吟的……

停,打住!

夏明朗頭疼地按着腦袋,事實證明思考并不會讓他想通為什麽,倒是常常将他引入歧途,讓他想要做什麽,而他想做的事,非常非常的可怕。

夏明朗無語問蒼天,明明都十年了,這樣的日子,忙碌而充實的日子,從來沒讓他覺得憋得慌,為什麽現在忽然變成這樣?他媽的難道真的是和尚堆裏呆了太久,以至于現在看到個平頭整臉的男人也能有想法了?

那他也得去找徐知着啊!那個是真漂亮,這個……當然這個也挺好看的……

操,這不是重點啊!沒天理了!

不過,話說回來,其實就算是想當年,還交着女朋友談着那些遠距離戀愛的時候,依稀記得也沒有這麽浮想聯翩過吧!當然,陸臻與她們是不一樣的,陸臻他天天都能看見,可是,這是理由嗎?

夏明朗支着腦袋想,越想頭越痛。于是發現諸事不順,煙抽完,書看完,茶喝完,沒完沒了……

夏明朗拍了拍桌子,心裏靠完老天爺,心想,算了,老子回去睡覺吧!

回去的時候夏明朗習慣性地路過陸臻的寝室,門開着,于是習慣性地往裏看,人聲鼎沸!徐槍王人長得漂亮嘴巴甜會說話,陸少校帥哥一名性格溫文随和,一中隊一花一草,有名的明星寝室,無論是打牌還是唠嗑大家都喜歡往這裏紮堆。

這當口正趕上小陸少校剛贏了一局,春風得意笑得滿面桃花朵朵開,夏明朗看得一愣,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陸臻在興頭上,擡頭看到夏明朗站在門口,順勢招手:“打牌麽?”

話一出口,大家都回過頭,夏明朗看這架勢,不下場豈不是顯得他很不合群?

于是,袖子一卷,打!

這麽一來,人就多了一個,陸臻眼珠子一轉,便提議大家不如回歸原始,打最樸素的牌種:争上游。

好久沒玩的游戲了,大家都覺得新鮮,全無異議。只是争上游如果不賭點彩頭,那争起來就實在沒有意思,于是陸臻又提議,最贏的那個可以向最輸的那個提點小要求,當然別過份,自己有度。在這個屋子裏混的,說到底,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衆人哄然詭笑。

如是,開打。

無論是棋、牌、游戲,但凡這種動腦子的玩意兒,就沒有陸臻不精通的,所以他雖然不是回回能贏,可是墊底的一次沒做過。當然,夏明朗也是人精一名,基本都能至少保證個倒數第二。于是這兩個人就像看戲似的看着另外幾個掐來掐去,折騰與反折騰地狂折騰。

打牌嘛,就是圖個樂子,現在大家都很樂和,陸臻覺得很滿意,唯一讓他不滿意的只有夏明朗,明明就坐在自己身邊,可是他跟別人已經鬧得翻天了,卻連餘光都沒給自己一下,他媽的活生生就拿他當透明啊。

這年頭,是人都希望能有張VIP,以表明我在你心中地位不凡與衆不同。

好吧,現在陸臻對VIP是不指望了,可是好歹得夠格坐個經濟艙吧,怎麽現在搞成這樣,他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空中小姐用甜美的嗓音告訴他:親愛的旅客,請您下飛機步行前往目的地。

陸臻很郁悶,他郁悶地發現他不光不大衆,他根本就是一路人。

人在郁悶的時候都會有爆發,正所謂情場失意,賭場就得得意,陸臻開始不計後果地截殺夏明朗。事實再一次雄辯地證明了夏隊長在自個隊裏的人望之差,當大家發現陸臻開始截殺夏明朗之後,群衆紛紛對少校給予了實質上的支持。夏明朗逃過了第一刀,躲過了第二刀,終于,事不過三,血淋淋地倒在了第三輪攻勢之下。

陸臻少校笑眯眯地把牌放下。

夏明朗覺得後背有點冷,摸摸鼻子:“嗯,你想怎麽樣?”

陸臻繼續笑,笑得春風得意,人面桃花相映紅,夏明朗往後退了退,後背貼上椅背再無空間,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盡可能地傳遞出“我很可憐,我很弱小,請不要欺負我!”諸如此類單純而美好的訊息。

陸臻手指挑起夏明朗的下巴,邪魅一笑:“小妞,給大爺我笑一個!”

噗的一聲,已經有人笑噴。

夏明朗僵着臉,眨眨眼,繼續眨眨眼。

陸臻已經打算好,數到三你再沒什麽動作,就讓大爺我給你笑一個吧!

可這時候夏明朗的臉上已經起了變化,慢慢融化的笑容,目光幽遠而明亮,好像月下的湖面,波紋輕揚,細碎閃爍。

“陸臻……”刻意壓低的嗓音裏帶着微沙的質感,緩緩流淌。

陸臻舔了舔嘴唇,心神被攝走,屏息看他靠近。

夏明朗嘴角揚起妖孽得不可思議的笑容,貼到陸臻耳邊輕輕吹氣:“大爺覺得還滿意嗎?”

電光石火之際,陸臻恍然間覺得應該是碰到了,他的唇角與自己的耳垂,頓時就像是被刀劈中似的彈出去一米遠,臉上漲紅,目光閃爍不定。

夏明朗哈哈大笑,笑意從眼底閃爍出來,明明白白地寫着:小子,這才叫調戲,你還差得遠。

陸臻揉揉耳朵,袖子卷起,殺氣騰騰地坐了回去。

截殺,死也要截殺你!!陸臻戰火正濃,基于大衆的同情心理,更基于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小陸少校與永遠的混蛋夏隊長之間的人氣比拼,在大家的聯手截殺之下,夏明朗毫無懸念地連敗,可憐巴巴地握了一手的牌:“哎,你們,至于嗎?”

他拿起常濱的杯子喝了一口水,轉頭哀怨地看着陸臻,一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小模樣。

陸臻這回倒是不笑了,他雙手扶在夏明朗肩膀上,大家一齊屏住氣,看兩大高手的巅峰對決。

夏明朗很警惕,而正因為警惕,他看陸臻看得很專心,可是陸臻的表情更加專注,專注得幾乎,有那麽一點點,好像可以形容為深情的影子。

夏明朗正胡思亂想,忽然聽到陸臻叫了他一聲:“隊長。”

萬般深情的叫法,柔軟的,潮濕的,飽含着新鮮的欲-望與躍動的激情。

嗯??!!

夏明朗瞪大眼睛,全身的汗毛都乍了起來。

他僵硬地看着陸臻,眼睜睜看着那漂亮的柔軟的嘴唇微微張合,一字一字地吐出:“我愛你!!”

溫柔而綿長。

陸臻的表情長久地停留在一個安靜平和的笑容上面,眼睛很亮,黑白分明,而嘴角微微翹起,是那個看習慣了的、自信而幹淨的笑容,可是眼底卻凝了深黑的底色,明潤哀傷。

寒風過境,夏明朗只覺得心口一層層地涼下去,心髒凍結,呼吸停止。

萬籁俱寂中什麽聲音都沒有了,連心跳聲都聽不到,一瞬間的錯覺,好像心頭裂了一道縫,碎了,散了,化灰而去。

那樣的目光。

他長久地看着陸臻的眼睛,如此專注而熱情,卻總是一閃而逝得讓人捉不到痕跡的目光,如今直白坦露地投向他,太多,太濃烈,幾乎不可承受的壓力。

陸臻忽然輕松地笑起來,豎起兩根手指:“我贏了!隊長!”

肖準在拍桌子,常濱連口哨都吹了起來:牛,太牛了!小臻子是影帝的級別啊!只有徐知着微微皺起眉頭,笑得有些言不由衷。

夏明朗開口想說話,忽然嗆到,趴下狂咳不止。他本來含了一口水在嘴裏,打算着無論陸臻要對他說什麽,他都要笑噴濺他滿臉的水,可是現在陸臻一句話将他轟至成渣,夏明朗根本忘了自己的小計謀,嗆得昏天黑地。

“隊長,你不至于吧!”陸臻笑得仰倒,一手拍着夏明朗的背給他順氣。

夏明朗氣息不穩地指着他:“此妖,修行果然不凡,貧道修為不夠,先遁了……”

陸臻看着夏明朗的背影逃也似的消失在門口,張了張嘴:“隊長,他不會是生氣了吧?”

肖準了然一笑:“那是隊長覺得丢人丢大發了,他才不呆這兒了,哈哈!”

陸臻眼珠子一轉,又得意起來,吹了吹額發。

只不過經此一勝,陸臻的賭運耗盡,頻頻墊底,徐知着眼看着他輸得家都找不着了,當機立斷地一推牌,不早了,睡覺去。

這軍旅的夜啊,靜悄悄,夜風它輕輕地吹,夜……總之是靜靜地搖,連同某人的床。

夏明朗摸出手表來看時間,平均半小時一次,他瞪大眼睛看窗外,心想他媽的鬼天,你為什麽還不亮?可惜一閉上眼,腦子裏就自動回放,全是陸臻凝眉定目地看着他的臉。

我愛你

我愛你

……

一千一萬遍的“我愛你”,哀傷而絕望,絕望卻深情。

夏明朗好不容易強定心神睡着,夢裏還把命來催。明明是朗月晴空,陸臻笑眯眯地在他跟前轉過頭,一樣的笑容一樣的眼,一樣的安靜平和,一樣的明潤憂傷。

他慢慢開口,緩緩出聲,說:我……

口型停留在第二個字,一團血在他胸口爆開。

夏明朗吓得魂飛魄散,直接從床上跳起來,還好基地的層高夠,否則真的一頭撞上天花板。他氣喘籲籲地坐回床頭,開了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他媽的,大不了老子不睡了,誰怕誰啊!

他睜大眼睛想着,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那個笑眯眯幹脆明亮的呆在他身邊的少年,搖搖晃晃地從黑暗中走出來,溫柔的,柔軟的,多情而,濃烈……

夏明朗按住頭,為自己這些詭異而不着邊的幻想犯愁,那麽多表情,那麽多面目,那些他根本沒看到過的陸臻他怎麽就能想象得出來?唉,人的想象力畢竟是驚人的。黑暗中的少年纏到他身上,輕聲說話,吐出來的,還是那三個字。

一千一萬遍的“我愛你”!

夏明朗心慌氣短,夏明朗心浮氣躁,夏明朗驚慌失措,他幾乎想跳起來:媽的,你真的愛我嗎?你真愛我的話,我就……

卡!打住!

像一個漲到最頂點的氣球一下子被戳爆了氣,啪的一聲,夏明朗又跌回去,所有的心慌神動,心馳神搖都歸入了靜水深流中。

你如果真的愛我,我就怎麽樣呢?

讓你愛嗎?

也愛你嗎?

夏明朗仰天長嘆,他在渴望些什麽?

視線斜移,落到床上放着的一瓶藥劑上面,是陸臻的,據說是消炎用的,當時醫生給了他,他随手一放也就丢在了腦後,後來洗衣服的時候摸了出來,卻已經有點不大好意思單獨去找他了,于是就這麽拖了下來。夏明朗把藥瓶握在手裏,長久地沉默,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中午,陸臻剛剛下了訓練就被夏明朗從食堂拎走,陸臻心中一路忐忑,不會吧,這麽小氣,昨天就這麽玩一下,記上仇了?夏明朗開了門放他進去,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藥瓶,笑容溫和又厚道:“剛剛收拾東西收出來的,居然都忘記了。”

陸臻接過來一看,就看到一個耳字,額頭上青筋都爆起來了,馬上說道:“我已經好了。”

“真的嗎?讓我看一下。”夏明朗走過去扳他的頭。

陸臻往後退,可到底退不開,夏明朗裝模作樣地看了一下:“我覺得還有點問題。”

“可是我已經沒感覺了!”陸臻梗着脖子。

“那要不然,我們再去醫院檢查一下。”夏明朗擡腳就要走。

陸臻一想到那臺儀器頭皮都炸光了,連忙下死勁拖住了他:“那個,你把藥給我,我回去自己上。”

“你自己怎麽上?”夏明朗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不如還是讓我來幫你吧,反正你在我面前已經丢過人了,省得再擴大影響,對吧。”

陸臻咬着嘴角氣鼓鼓地瞪着他,夏明朗只覺得這小子怎麽能這麽可愛,連生氣的樣子都可愛,臉頰鼓鼓的讓人簡直想咬一口,于是眸光一閃,把視線偏了過去。

“隊長,我算是想明白了,你這是故意的吧?”陸臻道。

“你怎麽能這麽想我呢?”夏明朗哀怨了。

“得,來就來吧!”陸臻把脖子一梗,十足的慷慨就義的表情。

夏明朗笑容滿面地挑了個窗邊向陽的地方站好,陸臻萬般無奈地靠了過去。

光線很好,太好了一些,幾乎可以穿透皮膚,陸臻以一種大無畏的精神閉着眼,那只驚飛的蝶又翩然而起,夏明朗不自覺壓低了呼吸,細數他的每一根睫毛,好像生怕吹亂了它。

“隊長,給個痛快吧,您還要抄圖描點嗎?”陸臻哼道。

夏明朗咬住嘴唇,屏息,看着他的嘴角又翹起來,無可奈何似的笑,雖然還沒有被碰到,耳朵上已經充了血,鮮潤的,在陽光裏半透明地微微顫動着,像是滲了血的玉。

是啊,給個痛快吧!

夏明朗也不敢太刺激他,清亮的藥液只滴了兩滴進去,馬上擡手抱住他。

陸臻幾乎沒有動,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只有微微顫抖的身體在表明他是如何地咬牙在忍,臉上的肌肉細微地起伏,皮膚幹淨而健康,逆着光幾乎可以看到細小的茸毛。他忽然吐出一口氣問:“行了?”

“呃?”夏明朗有點恍惚

陸臻睜開眼睛,眼中揉雜了淚光,看什麽都不真切,于是冷冰冰地笑了一下:“還要來嗎?不過得讓我先緩一會兒。”

“不,不,”夏明朗馬上搖手,“夠了。”

“那我先去洗臉。”陸臻急匆匆丢給他一個背影,進了浴室。

是的,夠了,夏明朗覺得無力,走到桌邊坐下。

這是一場考驗,用考驗陸臻的方式來考驗自己,而結果是陸臻比他預料的堅強得多,而他比自己設想的脆弱得多。其實他早應該想到,用這種方式怎麽可能再重複一次當時?陸臻是那麽堅韌倔強的人,他的随和他的寬容,從來不是他軟弱的理由,即使逼他到絕路上,他也能笑一笑,從容地死給你看。

不過,夠了,真的夠了,至少他想要驗證的東西已經有了結果。

他想看着他笑,明亮而熱情,他已經不能接受他冰冷的挑釁,想擁抱他,親吻他的耳朵、眼睛和嘴唇。假如心靈的感覺暧昧難明,至少身體的反應誠實中肯,他對他有欲-望,是真的有,想象那些耳鬓厮磨的畫面會讓他心跳過速,全身充血。

可怕的欲-望!

陸臻洗完臉出來看到夏明朗坐在桌邊抽煙,煙霧隔離出孤絕的姿态,好像有無盡的疲憊與悲哀,陸臻心頭一跳,走過去問道:“怎麽了?”

“沒事。”夏明朗沒有擡頭,手指輕彈了一下,“你可以走了。”

“啊?”陸臻一愣。

“把藥帶走吧!反正我也報完仇了。”

切,果然,陸臻望天翻過一記白眼,再一次質疑自己的品味。

陸臻回到寝室正趕上徐知着在團團轉,一看到他像看到自己迷途的小羊羔回了欄似的驚喜,随手反鎖了大門,拉着他問道:“隊長找你去幹嗎?”

陸臻氣憤難平:“還能怎麽着,打擊報複呗!”

“他沒說什麽?”

陸臻看徐知着眼神暧昧,不覺有點疑惑的:“他應該說什麽?”

徐知着低頭深呼吸,忽然雙手扶着陸臻的肩膀說道:“來,像昨天晚上那樣,對我說那句‘我愛你’!”

“為什麽啊?”陸臻目瞪口呆。

“不為什麽,好玩兒。”徐知着死纏着不放。

“好玩個頭啊,這有什麽好玩的,不說!惡心死了。”陸臻笑罵。

“所以,對着我你說不出來?所以,你只有對着他,才說得出來?”徐知着偏着頭,眼神銳利。

陸臻瞪大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微微張了嘴,可是聲音卡住,發不出來。

“哎……”徐知着倒有點擔心起來。

“小花!我需要跟你說件事。”陸臻忽然往後退,後背貼在牆上,低着頭,聲音沉悶。

“嗯,說!”徐知着抱着肩。

“對于我等會要說的事,你可以有兩個選擇:一,你當你沒聽過,我以後也不會再提起;二,你當你不認識我,我會申請換寝室。”

徐知着眉頭皺緊:“說吧!我聽着呢!”

陸臻低頭看着地面:“是的,我愛他!”

“啊!?你……你……他是男的啊!”徐知着一下子跳起來,他雖然有猜測,可是這猜測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與天方夜譚,他是來詐陸臻的,可是他本以為陸臻會嘻皮笑臉地嘲笑他一句:小花,是不是吃醋了……放心,我最愛的還是你!這一類的雖然無厘頭,卻更符合陸氏風格的對白,而不是現在……

陸臻微笑起來,無奈而苦澀的:“我知道,不過,我本來就喜歡男人。”

徐知着張大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陸臻有些難過。

“對不起你個頭,我又不是你爹,你找男找女關我啥事?”徐知着怒目。

“小花?”陸臻擡起頭。

“停,等會,你讓我适應一下。”徐知着沖到窗邊把窗子拉到底,大口呼吸。

陸臻站在他身邊縮着,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徐知着感覺到那種充滿了迫切的期待的目光,擡起手指着陸臻,有氣無力的:“你別逼我……”話還沒說完,那雙純淨明眸裏已經沒了火光,徐知着頓時一急,“哎,我說你別逼我嘛,這麽大個事兒,你也讓我适應一下吧!”

“那你要适應多久。”陸臻很認真地看着他。

“怎麽着也得有個兩三天吧。”徐知着嘆氣。

陸臻眨了眨眼睛,笑了:“兩三天就行了嗎?”

“要不,十年?”徐知着忽然笑了起來。

“我劈死你!”陸臻威脅。

“這世界太沒人權了。”徐知着搖頭嘆息。

陸臻忽然鎮定了神色,一本正經地說道:“說真的,小花,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而我已經不會再去質疑別人心裏想什麽了,所以如果你覺得不習慣,請坦白告訴我,我會回避。”

“陸臻!!”徐知着忽然勒住陸臻的脖子,“如果我覺得不習慣,那也是我的問題和你沒關系明白不?那是我要去習慣這個事,不是你搞回避!他媽的,我們還是不是兄弟了?不就是……啊,那啥嘛!又沒殺人沒放火的,你怕什麽?我都不怕!”

陸臻抿着嘴笑:“好兄弟!”

“講義氣!”徐知着有點無力,“反正不管怎麽說,你是我兄弟總是挺你的,啊……對了!”徐知着忽然放開他,“我這麽弄你沒問題吧?”

陸臻笑得很無力:“你放心,我對你沒感覺,你以前怎麽樣,将來還是怎麽樣,一點問題都沒有,我也不會是個男人都有感覺的。”

徐知着哼了一聲,有點不大爽:“你就對他有感覺?”

陸臻一頭黑線,哭笑不得地瞧着他。

“算了,”徐知着搖搖頭,“還好你對我沒感覺,要不然我就真的沒法挺你了。”

陸臻止不住地笑,嘴角往上揚,快樂滿滿地從心底升起來。

過了一會,徐知着湊過去問:“那個,那你去浴室洗澡沒什麽問題嗎?”

“沒有!”陸臻回想當年的慘況,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又不是誰都喜歡。”

“可不對啊,我就算是看到不喜歡的姑娘洗澡我也會噴血的啊!”

陸臻望天:“那大概是你還沒看習慣。”

“哦……”徐知着低頭數手指。

又過了一會,徐知着又湊過去問:“幹果兒,你是不是被女孩子傷透了心,所以……”

“不是,”陸臻冷靜地打斷他,“我天生的。”

“哦……”徐知着繼續低頭數手指。

再過了一會,徐知着再湊過去問:“幹果兒,那你以前那個是男朋友啊……”

“嗯!對的!”

“哦……”徐知着再次低頭數手指。

陸臻心想,我這是在開同性戀咨詢講座嗎?

然而冬日的午後,兩兩相坐,年青的臉龐在陽光下顯得如此朝氣十足,坦誠相見的感覺是那樣的好。陸臻的視線從窗口裏飛出去,俯看整個基地。

這是他期待的戰場,也是他夢想啓航的地方,更是他的家。

在這裏,有夢,有朋友,有愛……

這塊土地會持續地給他力量,即使有一天,他真的離開。

不!

陸臻心想,他是永遠也不會離開這裏的。

麒麟。

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并不僅僅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種精神,是他永遠也不會離棄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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