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死與共】 我想擁抱你

【生死與共】 第三章 我想擁抱你

1.

發生在明星寝室的問題雖然有如驚濤,可是波及範圍很小,巨大的潮汐拍面而過,只打碎了徐知着一個人,于是現實又一次雄辯地證明了,徐小花真的是一位靠譜的青年。

而同時,一中隊內部開始流傳出一個十分驚人的八卦小道消息。

據說他們的隊長,那位曾于百花叢中過,微微一笑不沾一葉的某剽悍浪子,居然紅着臉委托嚴正嚴大隊長給他介紹女朋友。據說嚴隊長接到這一委托的時候,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只差沒抱了他的腦袋失聲痛哭:我的兒啊,你總算是長大了啊。

當然,據說,據說而已,只是大家忽然恍悟了這些日子以來低氣壓的源頭,原來,他們的隊長,思春了!!

本來嘛,這個事情的真相,是應該會永遠地湮沒在歷史的迷霧中的,偏偏嚴正千年難得地假公濟私了一次。

應兒子嚴峻的強烈要求,嚴頭把方進帶回家過了個周末,好教他的寶貝兒子明白啥叫中華武術。當然,假如僅僅如此真相也還是會湮沒的,可偏偏嚴夫人很熱情,偏偏方進很好奇。那麽多的偏偏加到一起,方進很不幸地得到了內部最有可能接近事實的第一手消息。

英俊潇灑前途無量的夏明朗隊長要找媳婦的事,在當時的家屬聯盟裏面也還是件比較熱門的話題,據說一開始頂着特種兵中隊長的神秘閃亮光環,女孩子們還是很趨之若鹜的,可是十個女生裏有七個見光死,拒絕的理由驚人的一致:悶!

隊長會悶?他們妖孽的隊長?當方進在實況轉述的時候,周圍一圈兒腦袋瓜子裏冒出齊刷刷的問號。

方進無奈地撇一下嘴,繼續。

好吧,于是故事的重點就落到剩下的那三個可以透過表面看本質的姑娘身上。但是其中兩位在第二次見面時,又把夏大隊長給秒了,血腥暴力!

這主要是因為夏明朗在第一輪的慘敗過後被媒人教育了,決定在接下來的相處中盡可能多地找一點話題,只可惜能讓夏明朗興奮的話題,往往很不受女孩子待見。

好吧,假如說你是一個女孩子,你會不會喜歡聽你的男朋友與你談論九五式與八一式的區別,以及穿甲彈、燃燒彈、鋼尖彈、碎甲彈、平頭彈、穿甲燃燒彈,等等彈頭穿過人體的感覺?

所以,方進,在一片搖頭菜瓜中,又一次無奈了。

那,不是還剩下一個嗎?有人掰了一下手指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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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就不說了吧,那個比較慘烈。

怎麽個慘烈法?大家的眼睛又放光了。

方進在第三次無奈(?)中闡述了最後那位女孩的悲劇命運。

其實,那位姑娘是最有英雄情結,最具軍嫂天份的一個,因為她迷軍械,你看這是多麽不容易的事啊,方進聽到的時候簡直想哭啊。但是這位強悍的女生,還有另一個強悍的愛好,她練空手道,還是個黑帶,所以她很是自豪地挑戰了夏明朗……

衆人開始默哀。

練過的小姑娘一般都出手都比較重,架式也比較足,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她練的是套路,她這輩子就跟練一樣套路的人打過,連流氓都沒打過,所以夏明朗完全沒能正确地估計她的實力,看着她虎虎生威的一拳過來,一個失手,擋狠了,秒殺。小姑娘手指骨折,進了醫院,那姑娘倒是好姑娘,也沒說什麽,但是人姑娘的家長怕了,這随便擋一下骨頭就斷了,要萬一哪天家庭暴力起來,豈不是三拳就打掉一條人命?當然,這種觀點是非常錯誤的,因為如果真的要打,只要一拳就可以了。如果要三拳才能結果一條命,夏隊長他還丢不起那個人。

就此,夏隊長的相親之路,十分哀怨地劃上了句點。

由于夏大人平素生活滴水不漏,衆人逮到這樣的好機會自然都是笑得天翻地覆,尤其是陸臻,幾乎沒有笑到桌子底下去。以至于樂極生悲,誰也沒有看到背後一雙陰恻恻的眼睛正在掃描來去。

“唉,看來我們要想再多個嫂子,也不知得等到什麽時候去啊。”看方進的神色倒像是真的在為夏明朗憂慮。

衆人再次附議,是啊,是啊,可惜了兄弟們也都不是這方面的人材啊,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我啊,這種問題來問我好了。”陸臻笑嘻嘻地站起來。

你?無數道目光穿刺而來,陸臻十分鎮定道:“小生一向妻妾成群,男女通殺……”他驕傲地回轉身360度亮相,一個不小心跌進一雙烏沉沉幽亮的眸子裏。

話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夏某人迅速地讓大家看到了什麽叫上帝的威嚴。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

順便說一下,夏明朗這個上帝,信的是舊約,不是新約。

所以那天下午,幾乎所有人都被訓得極為慘烈,雖然大夥都可以體諒夏大人情場失意的痛苦,但是當自己肉體的痛苦超過這種同情的極限時,心中還是小小憤懑不平滴,只不過當廣大人民群衆看到了自封萬人迷陸臻同志的遭遇之後又自覺自願地閉上了嘴。

最近這段時間陸臻的自由搏擊都是由夏明朗親自調教的,正所謂明師才有高徒,跟着夏明朗混雖然被秒的機率要大得多,不過進步的速度也要快得多。但是今天這兩個人的較量讓外人看起來卻有那麽點不得味了。

雖然平時夏明朗調教人的時候狠起來也真狠,可當大家第八次看到陸臻一跤跌倒,再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的時候,就算是再遲鈍的人也會覺得,這,好像有那麽點過了。場地很好,防護也做得不錯,但陸臻還是覺得他的骨頭架子快散了。

今天這事有點不對頭,陸臻在仰面朝天的間隙裏思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夏明朗是個極為小氣的人,他記性很好而且睚眦必報,整人的手段更是層出不窮,然而,正因為他有這等本事,所以他從來都不會,甚至是極力避免去做一些公報私仇的事,好吧,就算是上次得罪了他,那不也是私下解決了嗎?所以,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什麽事得罪他了,什麽事令夏明朗的心理都無法平衡,陸臻的腦子裏急速運轉。

人,只有一個腦子,陸臻的大腦容量或者要比常人大一些,突觸連接也更緊密一些,但他畢竟也只是一個腦子。平常的時候走走神,那不算什麽,聰明人常常可以一心兩用。然而,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在夏明朗面前走神,而且還是在對打中。僅僅是電光石火的一錯神,陸臻就覺得喉頭一緊,一股火辣辣的痛爆發出來,眼前的景物在剎那間恍惚起來。

陸臻不是方進,夏明朗跟他打不能盡全力,每一擊出去都要計算力道,但是陸臻的靈活性很好,反應靈敏,身體柔韌。在速度上夏明朗一般都是盡量打快,好最大限度地訓練陸臻的長處,以揚長避短。所以夏明朗的每一下出手都迅疾如閃電。

快、準、狠,特種兵的擒拿術就是這三字方針。花架子是練武術的人修身健體用的,他們練的是殺人技,一擊必殺。在這樣過分迅疾的速度中,即使是夏明朗也會對一些變故措手不及,當手指觸到喉頭柔軟的皮膚時再收力已經完全來不及。等夏明朗大驚的松開手,只來得及看到陸臻從他的手指間軟倒下去。那一瞬間時間像是被拉長,華麗麗地定格,一幀幀翻過,像是電影裏的慢鏡頭。夏明朗被吓到,愣在一旁,居然忘記去扶他。

“陸臻!”馬上就有人沖過去,夏明朗被吼得腦子裏一聲爆響,不自覺竟退開一步。

“小臻子……”

“幹果兒。”

“貞子……”

……

關切之聲紛至沓來,充分證明了小陸少校平時是多麽的招人待見。

“我……”陸臻盡力吐出一個字,但是喉嚨口的劇痛讓他馬上失了聲。

“陸臻……啊,你要說什麽?”常濱十分激動地貼上去吼。

陸臻痛苦地把滿臉的唾沫星子一抹,把他的臉往後推。

“他說,他沒事。”夏明朗沉聲道。

話聲剛落,面前的士兵們齊刷刷回頭,一五一十地送出了懷疑的眼神。

夏明朗無奈地望天,哀悼于自己在群衆中的信譽居然已經這麽差。好在陸臻及時拍了拍草地,沖夏明朗豎起拇指,示意他的唇語解讀完全正确,将夏隊長瀕臨破産的聲譽給挽救了回來。

陸臻這次傷得比較狠,需要及時送醫,而夏明朗因為是罪魁禍首的緣故,責無旁貸地承擔起了護送之職。

醫者父母心,尤其是小陸少校生就一張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小臉,駐地的醫生阿姨一看那慘烈的傷痕,頓時就心疼開了:“喲,我說,這是哪個缺德冒失鬼幹的啊?這是要人命呢,還是?都自己人,下這麽狠手幹啥呢,有仇也不帶這麽報的啊!真弄出個三長兩短的怎麽辦啊?你看這小夥子年紀輕輕,清清秀秀的,那什麽人啊,手這麽毒……喲……還是個少校啊!(瞄到了病歷卡)這麽年輕啊!(再看一眼,好像有點不太能相信)真是不容易,才多大的孩子啊,吃這麽大的苦頭。(一轉頭,看到夏明朗站在旁邊)您這位,是他領導吧?(夏明朗嚴肅地點頭)這事您可得管管啊,訓練歸訓練,這沒輕沒重的可不成。(又轉過頭,看看陸臻清澈水亮的眼睛,嘆口氣)你啊,哎,這麽年輕就少校,總有人看不過眼啊……”

夏明朗深呼吸,三寸厚的臉皮總算也透出了一點黑氣,陸臻傷了喉嚨不好笑出聲,忍笑忍到差點腸痙攣,憋了滿眼的淚光,醫生阿姨只當他是疼的,越發地可憐見。檢查完畢又逼着去照了個X光,确定沒傷着骨頭,這才開出一堆內服外用的藥來,又多開了幾瓶點滴當場先挂了好消炎。

小陸少校的福利好,醫生護士們一個偏寵,挂點滴也給他找了個沒人的單間呆着。夏明朗見陸臻這麽一話唠讓自己整成了啞巴,也實在不好意思在挂點滴如此無聊的時刻棄他而去,只能無奈地放下隊長架子,做了高級陪護。

就這會功夫,陸臻的脖子已經腫起來,說話時下巴的開合都會牽扯到傷處,他傷得不輕,但心态依舊好,孜孜不倦讨了紙筆來:“幾成力?”

夏明朗本想豎起四根手指,可是見陸臻眼巴巴地看着他,略一猶豫,把整只手都亮了出來:五成。

陸臻望一下天……花板,雙手十字交叉比了一下,又摸自己的脖子,翻一個白眼。

夏明朗失笑:“這種部位讓我用上全力,別說是你,李小龍也沒命。”

陸臻想一想,又笑了。

夏明朗見氣氛好,馬上趁火打劫,态度十分誠懇地道歉:“不好意思,失手了。”

陸臻擺擺手,寫下:沒事,是我學藝不精,多謝大人給小生留了條命,小生已感激不盡。

夏明朗看他前半段還寫得挺情真意切,後半段又開始犯貧,實在有點哭笑不得。

陸臻最近這段日子忙得有點過,而這藥水裏有止痛劑的成份,多多少少總有點催眠的作用,再加上一張嘴出不了聲,悶了一陣,實在有點犯困。考慮到自己的傷員身份,便老實不客氣地沖夏明朗笑一下,合上眼睛理直氣壯地睡了過去。

夏明朗要看着輸液瓶,實在百無聊賴只能去偷渡了一包煙進來,坐到窗邊把窗子半開着,湊到外面抽。

最近夏明朗總是很忙碌,無論精神與肉體,都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閑,他不敢讓自己閑下去,也不想讓自己空下來。現在,忽然間憑空多了整個下午的時光要看着窗外的青天白雲而過,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他本想:是不是可以研究一下,下階段的訓練計劃?可是只想了個開頭,又走神了。

陸臻就跟他隔了一張床躺着,睡得很安靜。以一個特種兵的身形而論,他有點過分瘦削,好在修長挺拔,筋骨硬朗,整個人像一杆筆直的槍。

夏明朗覺得自己的手臂有點癢,很輕微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綿延開記憶的河,他回溯源頭。

最初的時候,有多久了?

當時陸臻一口咬下去,他只覺一個濕硬的東西滑了一下,一種溫軟的觸覺便落到皮膚上,那只是一瞬間的觸感,當時不覺得,淡淡地過去就算了。但是那種感覺留下了,溫溫軟軟的,神經末梢酥麻麻的感覺。現在回憶起來,卻有如重擊,像是心髒在搏起的最高點被人一拳打下去。

再後來,就是那些驚飛的蝶,很美,很動人,如今一只只都在自己的心頭撲動,夜深人靜之時,難耐的心悸。

最後的最後是那個夜晚,當他翻身而起時,原本相貼合的皮膚有一種撕裂的痛感,火辣辣的,像是每一個毛孔都在渴望着什麽,于是心中一角在瞬間崩塌,他忽然明白問題究竟出在了哪裏。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夏明朗都是一個非常強悍的人,不過再強悍的人也會有不可接受的事,比如說在某個月光明麗的夜晚,忽然發現自己對年輕戰友的身體,産生渴望!那是一種可怕的求索,想要擁抱厮磨,攝取他的呼吸和生命,又因其不可得,而更顯強烈。夏明朗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血液會從皮膚裏滲出來,帶着欲-望和渴念,滴落到陸臻的皮膚上。

十年,恐懼這個詞可能已經有十年沒在夏明朗腦海裏出現過,但是這一刻,他覺得很可怕。他在想,要是讓陸臻發現了自己這龌龊念頭,不知他會有什麽反應,會不會直接呼叫空中支持,手動引導,用一枚導彈灰飛煙滅了自己?

這是個很好玩的笑話,但是一點也不好笑。

這些年來,夏明朗在各方面都久經考驗,唯一有一塊薄弱地帶,那就是感情。

他高中畢業就進了軍營,當兵、留隊、轉士官、考軍校、提幹、進麒麟……在一個純粹男性的環境裏長大,從一個銳利張揚的少年,蛻變為此刻成熟而犀利的中隊長,這一路走來風雨兼程,錯過很多風景很多情趣。

也不是沒人為他惋惜,但他真的不在乎,那些嬌滴滴柔軟的生物是他生命中缺失的一部分。他能夠獲得青睐,那對于他來說不難,這個笑起來壞壞的全身上下都閃着傲人光芒的家夥從來都是女孩子目光的焦點,可他卻永遠留不住她們,那些柔軟的美麗的女孩子到最後總是黯淡地離開他,而他不知所措。

從少年到青年到成年,他漸漸放棄了對她們的好奇向往與欲-望,畢竟那個時候他有更好奇更向往更渴望的事情可做。

夏明朗抽着煙,煙頭伸在窗外,看着青煙一縷一縷袅然升上去,卻忽地笑了,頗為自嘲的笑容:自己最近還真是瘋得利害。

居然會想結婚?

不過也是順理成章的念頭啊,找一個女孩子,如果能喜歡,結婚生子,也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成分,所有的問題也随之煙消雲散了。

但問題是,怎麽如今看來女人就像是另一個星球的生物。那些女孩子一個比一個嬌滴滴,她們穿着漂亮而又外星的衣服,說着夏明朗完全不想去搭理的外星話題,然後抛過來的鄙視目光令夏明朗覺得:他媽的,老子活了快三十年,原來就是一白癡,還是純血的。

可是隐隐地,夏明朗也意識到了,他在犯錯,他想要的結果絕不是用這樣的行為就能達到的。

女人當然不可怕,溫柔也不是猛獸,他夏明朗更不是白癡,當年也曾風雲過,全伊寧城沒有他泡不到的妞。他知道問題全在自己身上,他心不在此,看着眼前的人完全提不起興致。他好像在等待一見鐘情直入內心的感動,或者是讓這些出身優越、年貌芳華的女孩子看着他淡漠的神氣就愛上他,主動向他獻殷勤。不,僅僅如此還是不夠,他不自覺地在把每個人都拿來與陸臻相比較,甚至腰不夠細,腿不夠長,肌肉不夠精實……這些都成了缺點。

夏明朗想起了陸臻當年那個關于吃雞的比喻,他指責自己為了證明徐知着愛吃雞就非得逼着他連皮帶血地啃,忽然覺得此刻他就像一個笑話,把一只血淋淋拖毛帶血的雞連皮帶骨地在啃,連連反胃的同時還試圖以此證明他是真的真的很愛吃。

自欺欺人嗎?

這是個問題,絕對是個問題!

夏明朗看着一瓶藥液流完,按鈴叫來護士,陸臻在睡夢中被人弄醒,露出溫和的笑意,把小女生搞得滿面飛霞。

陸臻是一個很難得的人,非常難得。

這種難得不在于他的學識,能力,才華還有智商,而在于他的平和,他有一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不卑不亢不謙不傲的平和心态。最初夏明朗發現他這一特質的時候幾乎是驚訝的。

一個人的優點總是與缺點并存,平和穩定可靠的人,通常不會太聰明銳利,比如說鄭楷;而一個目光敏銳思路自我的人,一般都很難平和,比如徐知着或者他自己。他們總愛相信自己,堅持自己,證明自己,不到窮途末路絕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與別人的成功。

正所謂恃才傲物,心高氣傲,手上有本錢,有誰願意不用?

而且陸臻的平和不是茫然無知的混沌。有些人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強大,所以他甘于平淡,但陸臻一向明白自己的優勢在哪裏,明白自己的才能與地位,可是該争的争該放的放,他目光敏銳卻從不偏執。好像在他的心裏有一方明鏡臺,在那上面,纖塵不染。就如他自己說的,開放的人生态度。

最初夏明朗驚訝于陸臻堂堂少校卻能與所有的下級軍官甚至普通一兵都打成一片,他從這裏看出來陸臻的随和,而後來,夏明朗更驚訝于他能讓徐知着這樣的人當他是朋友,他從這裏看出了陸臻的真誠。

徐知着是一根電線杆子,只有拿出心來給他看,他才敢把你挂到身上去。

夏明朗很少會被人折服,而陸臻是一個,因為他的執着與淡定,身懷利器卻不逾矩,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個人知道自己是誰,也頗自引為傲,卻從不以勢淩人,這樣的品質,實在難能可貴。

似竹有節,他是真正的君子。

一直以來,自從夏明朗成為了麒麟基地最強的那一個,當所有的新人被剝成了老将,看他的目光雖然五色紛呈,眼底卻永遠都不失一份信服之時;自從嚴正發現自己除了把任務交給他,然後檢查任務完成的質量以外,在具體的操作上已經提不出什麽參考意見之後,夏明朗心裏的天平便有點搖搖晃晃的了。

一個人爬到一定的位置,眼前會忽然空無一物,再沒有什麽可以給自己做定位,他只能自己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跨出去踏下,才知道這一腳是跌倒還是站穩。

陸臻曾經指責他太固執,手握別人的命運,卻不肯審視自己。

那時夏明朗很想說,不是的,我找不到鏡子,我看不到自己。我能看到上司看到下屬,看得到同行找得着榜樣,但是我看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站在哪裏了。在我的生命中還沒有鏡子,沒有人能把我真實的樣子反映給我看,不帶私心,不帶偏見,目光敏銳,能直入本質,卻還要能讓我信任,要找一個這樣的人太難,可遇而不可求。

可居然,真的遇上了。

有時候夏明朗也想,是不是太過驚喜了,交心交得太快,一個不小心,就把整顆心都交過去了。

陸臻一覺睡醒已經是黃昏時分,窗外有霞光滿天,這是麒麟最清閑美妙的時刻,結束了一天的訓練,吃了飯,洗過澡,晚上的課程還沒有開始,整個基地都籠罩着一種金黃的暖意。

陸臻轉過頭看着夏明朗在窗邊抽煙,蒼藍的煙霧,慢慢消散,與霞光混合在一起,陽光斜斜地透過玻璃窗落下來,靠在窗邊的夏明朗頓時處在這片輝煌的火海的中心。一天中只有這個時候,有一瞬的超脫美麗,光與影勾出的輪廓,讓夏明朗的側臉有如雕塑的剪影,一種不真實的美。

陸臻一向不喜歡別人抽煙,只有夏明朗,他不讨厭,是真的不讨厭。每一次看到他抽煙,他只想坐下來陪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

為什麽會愛上他,即使回過頭去想這個問題,答案仍然不盡明朗,可是這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的迷戀,糾纏入骨。

這個人,是他最愛的男人,他可以就這樣長久地看着他,卻不會厭煩。

喜歡他睥睨張揚的神情;喜歡捕捉他銳利眼神背後的那絲慈悲與脆弱;喜歡他幹脆務實的風格,那跋扈之下包裹的善良;喜歡看着他發狠的樣子,點出他內心的柔軟。喜歡他無盡幽深的眼眸,偶爾的凝眸注視,令人沉溺;喜歡他貼在自己耳邊說話,呼吸将耳廓灼傷,留下火熱的感覺;喜歡看他髒兮兮的臉,似乎永遠都沒有血色的嘴唇,厚厚的,吻起來應該會很柔軟。

最後陸臻無奈地笑了,看來喜歡他真是一點也不奇怪,看,他有這麽多理由。

夕陽正好, 夏明朗仿佛有所感應,轉過頭正對上陸臻安靜凝望的眼,四目相對而無言,你有千言,我有萬語,因為說不得,于是只能笑。夏明朗只覺得這畫面實在太過美好,太美好的東西總不會長久,感受得多了将來會想念,于是他決定要煞個風景:“陸臻,你今年多大了?”

陸臻露出懷疑的表情,心道:我從出生那天起的檔案都在你抽屜裏放着,你還不知道我幾歲?

“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不找個女朋友?”夏明朗的笑容誠懇得非常假。

陸臻一頓,用審視的目光把夏明朗掃描一番,用口型問道:“隊長,有事嗎?”

“沒事。”夏明朗絕倒,這小子都一級戰備了。

“呼……”陸臻吹了一口氣,笑眯眯的,拿起桌上的紙筆寫道:我還以為你要把一顆被你摧殘過的芳心轉送給小生呢!

夏明朗接過去一看,頓時語塞。

陸臻已經将頭一甩,把紙抽回來繼續寫道:謝了,不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為了國家大業,小生早就決定了要抛棄兒女私情。

夏明朗無奈:“看來碩士的覺悟就是不能跟我們這種粗人比,夏某自慚形穢。”

陸臻很是居高臨下地笑笑。

“那麽,不如幫我想想,我應該找個什麽樣的人過一輩子。”夏明朗轉頭直視過去,一雙眼睛幽黑璨亮。

陸臻愣了愣,睜大眼睛。

夏明朗忽然怕被他頂一句:你問我,我問誰。

但是陸臻笑容平靜下來,眸光閃爍,低下頭,一字一字認認真真地在寫。

夏明朗接過來看完,神色有點複雜,眸光閃爍間,問道:“這是你的忠告嗎?”

陸臻把四個手指并起,舉手貼到耳邊,笑容很讨好,他發誓,他保證!

“那為什麽可供我選擇的對象,全是男的?”夏明朗看着他。

陸臻臉色僵了僵,苦笑着,用口形說道:“打個比方罷了,我們兩個有共同認識的女人嗎?”

夏明朗不自覺回憶了一下:果然,沒有!

“有道理。”夏明朗點頭,“我會記下來。”然後轉過身繼續去看窗外的風景。

他想幹嗎?陸臻有些疑惑。

夏明朗是一個基本上不會說廢話的人,雖然有時候他說的一些話聽起來很廢,但也常常是草蛇灰線,一伏千裏。那麽今天的這些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陸臻把每個字都掰開了細想。

難道,他發現什麽了?可能嗎?陸臻回憶一下自己的言行舉止,很正常啊,至少在表面看來很正常。他在試探什麽,他要表達什麽,他想警告什麽?陸臻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

“我覺得你就只能找兩種人,要麽就是像黑子阿泰他們那樣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對你崇拜到死,無論你怎麽騙他訓他欺負他,他都不在乎;要麽就找我這樣的,反正不管你怎麽騙人使詐我都能看懂,知道你要幹嗎,也不會介意。就是不能找個半吊子,看透了一半又看不穿,想愛你又不甘心。”

夏明朗把紙頁捏在手裏,忍不住想笑,用力吸進一口煙霧,居然被嗆到了,他捂着嘴,強忍住不咳出聲,手中的煙頭明明滅滅的,一陣陣的青煙籠上來,把整個人都籠罩住。

要真能這麽簡單就太好了,夏明朗想,要真能就這麽了結了,忽然一天早上醒過來,發現陸臻還是原來那個陸臻,夏明朗還是原來那個夏明朗,什麽都沒有變,他還是他的鏡子,最親密的戰友,那真是太好了。

可惜啊,都回不去了。

2.

陸臻聲帶受損,做了近一個禮拜啞巴,後來能說話了,但是聲音飄忽性感,三步之外就捉不住。據說嚴老大聞此噩耗,把夏隊長罵了個頭臭,陸臻心中非常愉悅。後來,據大隊長辦公室的秘書說,嚴頭當時高呼:那小子就一張嘴值錢,你把這給廢了,得耽誤多少事啊!!

陸臻又發現原來這基地的人品是随着軍銜一級一級往下降的。

閑事休提,生活如常,只是陸臻同學的格鬥技巧現在轉由鄭楷老大親授,畢竟此人雖然長得硬,但是手軟,不像某人面黑心黑。

人到了無路可退的時候,也就懶得再為自己的行為找什麽借口,喜歡麽,就是喜歡上了,認清了,變不了也甩不開了,心裏也就平靜了。

夏明朗不是個會逃避的人,他喜歡把一切問題都攤開來,反複研究,論證,尋找最佳的解決方案,一如他的作戰報告。而他對于此事的處理方法包括,控制自己如常地對待陸臻,不要打擾他,不要令人困擾,別讓自己讨人嫌。

不過這一切的限制并不包括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觀察自己喜歡的人,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照顧他,幫助他,讓他更開心,人生盡歡就好,像陸臻說的,人生是一個旅途,總不可能拉上一個同路的就要當老婆。反正只要他可以在人前控制自己,維持隊中的安定團結就已經夠了,沒必要關起門來還要自己騙自己,自欺欺人這行當太複雜了,太複雜不好,沒意義。

呆在麒麟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可以忘記自我,任何的煩惱、憂慮、苦悶,在這個永遠都能過得緊張而充實的地方可以輕易地被回避。在這裏,有按部就班的生活常态,卻又永遠不缺乏意外的火花,這是一個會讓人沉醉的地方。

當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開始下起來的時候,陸臻在出早操時意外地發現隊伍裏面少了一些人:夏明朗,陳默,方進……全是精英,精英中的精英,一中隊的鎮隊之寶。陸臻用一種詢問的目光問鄭楷,而鄭楷老大只是溫和地對他笑了笑,于是陸臻知道這是一個絕密任務,絕密的意思是,除了執行者,誰都不必知道這是什麽。

陸臻覺得有點焦慮,等待永遠是一件難耐的事,那兩天晚上得閑徐知着就一直拉着他出去串門打牌,直到熄燈。陸臻對此其實興致不高,但他看得出來徐小花是好意,而他永遠不會去折拂朋友的好意。

三天之後,陸臻在收操整隊的時候,看到夏明朗領着一行人疲憊不堪地從停機坪走過來。

天地玄黃,只在這一瞬間,這個世界于他而言都已經遠去。

他看到夏明朗低着頭沉默疾行,叢林迷彩殘留着戰鬥的痕跡,含混在一起變成最完美的僞裝,頭盔挾在腋下,槍拎在手中,極度疲憊的樣子,好像曾經飛過滄海。

他的視線追着他走,不能放開,而夏明朗在經過他們身前的時候忽然轉過了頭,深深地望向他。陸臻心想,他應該不是在看自己,他在看他的隊員,然而,那有什麽分別呢?他本來就是他的隊員!

他于是努力微笑,隔着遙遠的距離對他說歡迎平安回來,他總覺得還能看清夏明朗眼底的光芒,當然,那應該是錯覺。

鄭楷知道人心浮動,沒過多久就吹哨讓大家解散。

陸臻着急地沖在前面,甚至顧不上吃晚飯也顧不及先回自己寝室,直接敲上了夏明朗的門。門內沒有應聲,陸臻試了試門把,沒鎖,他于是鼓起勇氣開門進去。

夏明朗背對着他,站在窗邊抽煙。

濃重的煙霧将他整個人籠罩起來,孤絕的姿态,與人世分割。

陸臻覺得心疼。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人,他看着他抽煙,無數次。他用各種各樣的心情看着這一幕,仰慕的,迷戀的,稱贊的,他本以為這會是他記憶中最美好的風景,可是現在他只覺得心疼。

那個孤獨的人一個人站在那裏,他只想走過去把他抱緊。

無論将來他會在誰的懷裏釋放自己,安放自己,然而,至少這一刻,讓他來給出一點安慰。

陸臻站在夏明朗身後一步之遙,濃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煙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于是明白了他如此疲憊蒼涼的理由。

“隊長!”他小聲呼喚。

夏明朗轉過身,有些意外似的。

陸臻張開手臂:“可以抱一下嗎?”

夏明朗看住他,背着光的臉上還有未盡的油彩,只有一雙眼睛是明亮的。

陸臻努力微笑,滿懷期待。

“我手上還有血。”夏明朗握住手掌。

陸臻上前一步抱住他:“沒關系,我的手上也沾過血!”

夏明朗愣住,然而轉瞬間,熟悉的氣味已經将他包裹,汗水的味道,幹淨的泥土的味道,來自這方土地的氣息,陸臻的味道,如此清新悠遠,令人沉醉。他慢慢閉上眼睛,把頭放到陸臻肩膀上。

原來如此。

這些年,一次,又一次,他一身浴血,疲憊而歸,站在操場的大路邊回頭望,眼前是美好的生活與鮮活的生命,而他,污濘的血漬已經滲入他每一個毛孔,濃重的氣息,将他與這個世界隔離。

偶爾,他也會渴望一個擁抱,被人抱緊,奮力地,從泥濘中拔出來。

可是所有的渴望都會斷在那個瞬間:我的手上還有血。當我的手上流淌着鮮血,我還能夠抱住誰?

沒有答案,直到今日。

那一刻,他看到陸臻平和而了然的笑容,他說:沒關系!是真的沒關系,因為我的手上也沾過血!

他們是同一類的人,他們是同類。

只有在同樣的屍山血海中走過,才能安慰疲憊的心靈,只有同樣沾過血的手,才能毫無間隙地握緊,只有同樣堅定強韌而又熱愛生活的人,才能有這樣的擁抱。

夏明朗終于放肆地把手掌放上去,在陸臻背上擦出暗色的血痕。

一瞬間,天地玄黃。

下一秒,宇宙洪荒。

而當我與你擁抱在一起,時間就可以停止。

夏明朗洗完澡出來時給陸臻拿了一套幹淨的作訓服,陸臻有些不解,笑道:“我不用你幫我洗衣服。”

夏明朗把作訓服按到他手上,聲音低沉柔軟:“換上。”

陸臻覺得自己被蠱惑,轉過身去換衣服。

雖然是冬天,可是作訓服下面也只不過是一件長袖的棉質T-恤。夏明朗看着陸臻修長的腿,很長,也很直,小腿的線條非常漂亮,腳踝精致。很奇怪,那些曾經困擾着他的可怕欲念此刻像雲煙般飛散,夏明朗發現他其實也可以很平靜地欣賞着陸臻的身體,就像是欣賞他的頭腦,他的個性,他整個的人。那是一種更為安靜的情懷,像水一樣,悠然而綿長,無孔不入。

夏明朗嘆息,他知道,假如那是一條不歸路,他已經走了太遠。

陸臻把衣服換好站在夏明朗面前,他雖然要高一點,但是偏瘦,所以他們穿同一碼的作訓服,沒有問題,可是然後呢。

夏明朗彎腰把他的衣服撿起來,連同自己換下來的那套一起拎在手裏,在前面帶路。陸臻一臉懵懂,安靜地跟在他身後,無論何時,只要夏明朗願意,他都有一種不用開口就能讓人服從的力量。

冬夜裏靜悄悄的,夏明朗帶着他穿過基地的後門,爬上山,拐過幾個曲折的路口之後轉到了一小片坡地上。陸臻發現已經有很多人等在了這裏,而無一例外的,他們都是參加了這次行動的人。

陳默從地上站起來,似乎有些意外,說道:“隊長?”

夏明朗指了指身後:“不小心把他也沾上了。”

陳默于是點了點頭:“那開始吧!”

夏明朗把手上的兩套衣服扔到人群中間,陸臻就着模糊的天光看清了,那些全是他們這次出去穿的作戰服。方進砸了一瓶高梁潑上去,劃亮火柴,淺藍色的火苗溫柔地鋪延開,越燒越旺。

沒有一點聲音,寂靜的夜空下只有平靜的呼吸,陸臻看到方進退回去趴到陳默背上,永遠神采飛揚的臉上混雜着哀傷的疲憊,陳默安靜地讓他抱着,手背貼到方進臉頰上。

陸臻往旁邊移過半步,肩膀與夏明朗碰到一起,手指擦過他的手背,溫柔地相貼,幹燥而溫暖。夏明朗低頭看了一會,忽然手掌反轉,緊緊地握住他。陸臻頓時驚訝,轉過頭去看夏明朗,卻發現斯人面容平寂,眼睛裏只有跳動的火光,他不自覺咬住嘴唇,手指用力,與他牢牢握緊。

這是陸臻第一次參加這個儀式,雖然他完全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可是看着火光一點點暗下去,在他的心中也開始升騰出某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些染透了鮮血的征衣在火光中消逝,化做墨色的蝶,在夜風中飛舞,最終消失不見。後來,當他真正參與這樣的儀式,卻終于意識到當時的自己是那樣的輕率,也終于明白為什麽,唯有如此,才可埋葬那些沉重的殺戮。

當最後一點火光被黑暗吞沒的時候,夏明朗放開了他的手,陸臻用力張合了一下,發現指節已經有些酸痛了。大家開始三三兩兩地往回走,小侯爺的驕傲又回到了臉上,陸臻看到他圍着陳默在轉,陳默站定,擡手敲他的頭。

陸臻想了想,挂到夏明朗的肩膀上,說道:“你要不要謝謝我?”

夏明朗失笑:“要我以身相許嗎?”

“好啊好啊,先記着,等我想到讓你做什麽。”陸臻笑眯眯。

“不做什麽!”夏明朗幹脆利落的,“老子身無長物,啥都不會,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陸臻眨了眨眼睛:“隊長,你這是在耍賴啊!”

“我沒耍賴。”

“不帶這樣的啊,你總得給我點什麽吧?”

“留下點回憶行不行啊?”夏明朗忽然轉過頭,聲音很近,就在耳邊流轉,陸臻在黑暗中只看到他的眼睛,明亮閃爍,收盡滿天星光。

陸臻登時一囧,咬牙:“不行,要留就留你的人。”

夏明朗笑起來,說道:“好啊!怎麽留?”他擡手貼上陸臻的臉側,拇指溫柔地撫過唇角的輪廓,偏過頭,深深地看向他。

這簡直就像一個接吻的姿勢!

陸臻頓時就傻了,耳朵裏喧嚣一片全是自己的心跳聲,肌肉僵硬到膝蓋打顫,自以為在拼命呼吸,卻窒息。

夏明朗忽然哈哈大笑,他擡手揉一揉陸臻的頭發,揚長而去。

陸臻當場石化,愣了半晌,眼看着夏明朗的背影漸行漸遠,悲憤得破石而出,心髒還在怦怦亂跳。

夏明朗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在暗夜裏笑得很響很嚣張,眼神卻越來越悲哀。他有些唾棄自己:你想證明什麽?你在期待什麽?陸臻給你怎樣的反應你才會滿意?

不,你永遠都不會覺得滿意!

他一直知道陸臻對他很好,雖然那個刺兒頭成天針對他,好像橫挑鼻子豎挑眼,其實他對他很好。那種好是需要用心去感覺的,恰到好處的出現,恰到好處的關懷,不動聲色卻溫暖人心。

可是你想怎麽樣呢?夏明朗?

你想就此捕獲他?反正那是個溫和善良的孩子,他或者不能拒絕你,或者拒絕也不會讓你難堪,所以你有恃無恐是嗎?夏明朗?

果然無恥!

已經不是十六歲了,也不是十八歲,愛情不再是漂亮的女朋友,花前月下,帶出去見人時的風光得意。

愛情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承諾與責任!你負得起嗎?

夏明朗摸遍全身找到煙,匆匆忙忙點上,煙霧消散在夜色中。他深深吸一口,肺泡裏充滿了帶着清竹氣息的煙味。

夏明朗苦笑:我真的中毒了!

夏明朗環起雙臂抱住自己回味剛剛那個擁抱,那就是他想要的溫暖,恰到好處,溫柔卻有力!

他是那麽好……讓他無法後悔愛上他!

可是陸臻,那小子,其實還沒有長大呢,清俊少年,永遠都樂觀,永遠都堅定真摯,充滿了熱誠,從不放棄理想與希望。他的未來還很廣闊,麒麟不過是他起飛的地方,他只想在他背上加一點沉重的東西,令他變得更為強壯而有力。

怎可折了他的翼?

夏明朗微笑,這煙霧竟是前所未有的辣,讓他眼眶濕潤。

那道清峻挺拔的身影,幹淨清爽,充滿着激情與生命力,似新生之竹。這是他最珍視的東西,寧死也不能傷到分毫的東西,他想看到他成長,以蓬勃的力量摧枯拉朽,用那分新綠染透整個軍隊。怎麽可以呢?夏明朗在想,無論如何,像這樣清新透明的人都應該有個完美的幸福生活,至少,有一份坦然無畏的生活。

有些事,即使陸臻不在乎也不行,他在乎!

他是夏明朗,夏明朗永遠頭腦冷靜,權衡利弊,目标明确,他從不做傻事。夏明朗每走一步都要算十步,挑一個隊員都要試半年,面面俱到,精致細巧,他的張揚與無忌,從來都是計算精準的放縱。

進退之間,那是永遠的選擇!

你将如何抉擇?

夏明朗看着自己的手指,掌心裏還殘留着陸臻皮膚的溫度,好像有什麽東西從指尖流出來,那是可怕的欲-望,夏明朗慢慢握拳,把它捏碎在自己手裏。

在并不遙遠的地方,在夏明朗冷靜自制的同時,另一位小同志卻狂躁了。那些渺茫的影子在心頭飄動,讓陸臻心馳神搖十分郁悶,無奈之餘拉着徐小花盤算,用科學的嚴謹的具有建設性的方式探讨世紀難題,比如說:夏明朗有沒有可能也對他有點意思?

徐小花用一種看鬼似的表情瞧着他:“那你就去試試呗。”

陸臻斷然搖頭。

徐知着笑道:“他又不會把你怎麽樣。”

“他是不會把我怎麽樣,搞不好他還會對我特別客氣,說個話離開三公尺,十米外看到我就繞着走,過上幾年找個機會把我一腳踢出去,檔案上估計還會給我華麗麗地寫上一堆漂亮話,說他有多麽不舍多麽可惜,雲雲。”

徐知着似笑非笑:“哥們兒,門兒清啊!看來你都知道啊!”

陸臻哀聲嘆氣:“我也就是這麽一說,YY懂嗎?也就是圖個自我滿足。”

徐知着表情誠懇地搭上他的肩:“兄弟,大不了老子陪你豁出去了。将來,等你啥時候要走了,我去幫你把隊長給藥了,蒙頭綁腳扔你床上,随你……啊……那啥……為所欲為。”徐知着咬牙做猥瑣狀。

陸臻做感激涕零狀:“兄弟哎!”

“沒,沒啥啊!”徐知着抓了抓頭發,“我尋思着吧,這做人吶,不求流芳百世,但求遺臭萬年。你這麽一搞,我保證隊長這輩子記住你,而且就算他要打擊報複那又怎麽樣呢?也不過就是把你給……啊,那啥回來,那不也正合兄弟你意麽?”

陸臻瞪大眼睛瞧着他,終于裝不下去開始嘴角抽搐,沉默地飛起一腳踹過去,徐知着哈哈大笑:“我這不也就是這麽一說,YY懂嗎?也就是讓你圖個自我滿足!”

陸臻磨了磨牙,操起枕頭準備幹架,徐知着連忙閃到一邊去起手式準備,忽然眼珠子一轉,萬般好奇地問道:“對了,話說回來,你和隊長都是男的,要怎麽……”

陸臻眨巴着眼睛,從耳朵尖上開始飚血,風中零亂,過了一會兒,深呼吸數次,忽而甜蜜微笑:“小花。”

徐知着警惕。

“你真的會幫我嗎?”

“呃?啊!!”徐知着激動了,“你,你你,你不會……”

“本來沒有……現在想了。”陸臻單純無辜。

徐知着漲紅臉:“兄弟,我誠懇地建議你,過兩天就冬訓了,聽說有得折騰,你給我留點命成不?我心血少,經不起你這麽吓唬。”

一提訓練,陸臻自己也回過勁來了,摸着鼻子苦笑了一下:“你就當我腦子燒壞了,沒事的。”

徐知着心下不忍,把陸臻拉過來順順毛:“聽說越是英雄越難過美人關,我當年念書那陣,同寝一東北大漢,那身板比楷哥還大一號,大二那年遭兵變,哭了一個禮拜,所以沒什麽……”

陸臻沉默着點頭,灰溜溜地爬回自己床上睡,不一會,全隊熄燈,一片黑寂。

陸臻在被子裏握住自己的手,關節上還是有點酸,殘留着夏明朗給他的觸覺,心情慢慢好起來,這是多麽美好的感覺,你喜歡的人,剛好對你很不錯。

應該知足了。

3.

幾天後,全年的最後一件大事,冬訓,正式展開,熬過之後就能吹吹打打等着過年,所以整個隊裏的氣氛微妙而緊張。一年只有夏冬兩訓是由夏明朗和鄭楷共同制訂訓練計劃,內容豐富而龐雜,緊張和激烈的程度絕對超過一場大型軍事演習,而且夏天主要針對的是抗酷暑,而冬天,自然地,抗嚴寒訓練就占了重頭戲,每一項都是對人類耐力和體力的極限考驗。

而這一年因為夏明朗特別狂熱專注的緣故,訓練的科目也就顯得特別的不人道。冬訓才開始沒多久,徐知着就已經開始嘀咕,本以為可以安眠,沒想到一覺又回到解放前,陸臻指着自己的嘴,搖了搖頭,意思是:我現在沒勁兒浪費去說話。

連話痨的嘴都堵上了,夏明朗卻還是覺得他不夠疲勞。

水溫10度,距離10公裏,負重15公斤。

衆人曰:不是人!

夏明朗首先踩進水裏,神色淡然地甩下一句:“淹死之前上救護船,抓最後三名。”

陸臻當機立斷地第一個沖進了水裏。

哇靠,果然冰得透骨!

夏明朗揚眉一笑,跟到陸臻身後。

陸臻差不多只有一個科目能和夏明朗正面硬碰硬而且贏面基本占優,那就是游泳。很多事從小練過來會好得多,陸臻五歲就開始練這玩意兒,再要是拼不過,他都不好意思回去見江東父老。

夏明朗看着眼前的水波翻滾,忽然想到很早以前剛剛開始選訓那一陣,碧波下修長有力的腿,剪切出推進的力量,把人帶走。那件事其實根本與陸臻無關,是他計劃有誤過分托大,但是陸臻似乎從來沒有往那方面想過,他就是那樣自然地全力沖過來,自然地把人接走,帶着他游上岸,即使筋疲力盡也全無抱怨,甚至即使被非難也從不後悔。在那之後也是,看到絕境中的人伸出手,似乎是他本能的反應。他本能地幫助所有人,而從來不會去考慮是否值得。

水溫太低,血液都要凍凝在一起,肌肉僵硬,陸臻控制着節奏全速前進,現在只有運動時帶出的熱量可以維持生命的需要,不讓他動,反而會受不了。夏明朗一直保持着距離盡力跟随,他沒有回頭看,不知道他們兩個已經把大部隊甩開了多遠,第一集團的排頭兵看着兩個瘋子全速離開視野,心中感慨萬端。

努力,前進,劃水的動作到後來已經成為本能反應,陸臻體表的溫度下降,變得與水溫相差無幾,于是反而覺得舒服了很多。前方隐隐現出水岸那條線,陸臻心頭大喜,變幻泳姿加快速度。可是水浪翻騰,夏明朗從他身邊超了過去。

不會吧?真的假的?!

陸臻心頭火起,榨出最後一點體力全速追上。

拼了拼了!

天寒地凍,陸臻又游了太久,肉體的虛脫必然會帶來精神的恍惚,總覺得模糊中看到夏明朗轉頭對他挑釁一笑,頓時氣得滿頭的熱血全沖上了頂。

全力沖過,又被反超,幾下拉鋸,水岸越來越近。

陸臻心下大怒,轉身撲過去,抱住夏明朗的腰。

夏明朗馬上反擊,在水中搏鬥,動作施展不開手腳,再快速的出拳也會被水流的阻力所滞緩,陸臻不依不饒地用關節技把他鎖死,四肢糾纏在一起,往水下沉去。

冰冷的湖水嗆入肺裏帶來一瞬間的慌亂,夏明朗擡起頭看着自己吐出的氣泡緩緩上升,光穿過粼粼的水波透下來,所有的風景都被扭曲,明亮而多姿,那是人間。陸臻仰起臉在看他,下巴頂在他的胸口,嘴角微翹,自信而挑釁的微笑。

很安靜,這個冰冷的被水包裹着的世界,極度的靜谧,與世隔絕。

剎那間所有的人、事、物,好像都已經遠去,他仿佛落入異度空間,黑暗,極靜,緩慢的墜落。

與他在一起!!

夏明朗眯起眼,湖水的浸漬讓他的眼睛酸痛,光與影,在陸臻臉上投下流蕩的波光,一瞬間的美,不切合實際的脆弱。

想吻他,銜進嘴裏,細細撫摸,那是一種強大的幾乎讓血管爆裂的欲-望,讓人無從抵擋。

夏明朗偏過頭,慢慢貼近。

陸臻驀然睜大了眼睛,不自覺張開嘴,大團的泡沫從他眼前沖過去,模糊了所有景物,忽然間身上一輕,夏明朗已經推開他往上游去。

陸臻茫然睜着眼,在這寂靜深水中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穿過激蕩的水波眼前是一個晶瑩剔透的世界,絢爛而又迷亂,一切都那麽美,卻又模糊不清。窒息的滋味漸漸蔓延,身體卻不能動,眼睜睜看着連綿的銀色的氣泡緩緩上升,夏明朗的身影在這片細碎的光牆背後明滅未定。

夏明朗忽然折轉,抓住陸臻的肩帶把他拉起來。感覺到水滴從臉頰滑落,穿破水面時瞬間的刺激讓陸臻不由地閉上了眼睛,再張開……就像是重新回到了人間。

夏明朗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拉着他沖上岸。

當冰冷的空氣驚戰了皮膚,嗆水的痛苦像爆炸一樣在體內爆發出來,肺裏浸透了水,陸臻趴在沙地上咳嗽。

瘋了瘋了,陸臻模糊地想,我居然會覺得他想要親我!

夏明朗看着陸臻弓起背跪在地上狂咳,水滴從他的鼻子和嘴巴裏漫出來,身體痛苦地縮在一起,夏明朗握緊了拳頭卻不敢去碰他。

瘋了瘋了,夏明朗崩潰地想,我居然會想要去親他?!

陸臻終于讓自己緩了過來,脫力地倒在沙地上喘息,肺裏還有水聲,聲音嘶啞。他慢慢轉過身,本想說:隊長,你要淹死……

可是那目光凝定了,落進夏明朗的眼底,如此熟悉的目光,一樣的兵荒,一樣的馬亂,一樣的隐忍含吞,一樣的熾烈絕望,漆黑灼熱,将他穿透。

沒錯,沒有錯!

陸臻心裏發了瘋似的在狂叫:他是真的想親我!可是喉嚨被梗住,他張開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隊長?”陸臻的聲音極輕,好像氣流拂過,他伸出手貼在夏明朗臉側,拇指摩挲他的唇線。

夏明朗忽然揮開他的手,動作粗暴而冷硬,陸臻吓了一跳,站起來跟到他身後。

“隊長?”

完了?完了!

陸臻開始思考怎麽解釋。

“你總是這樣嗎?”夏明朗忽然轉過身來質問他,“徐知着掉到谷底需要一個依靠你就讓他拽着,誰出了事拿不定主意你就讓他們賴着,是不是別人要什麽你都給,只要你有?”

疲憊與寒冷讓人的意志恍惚,陸臻睜大眼睛看着,一瞬間不能分辨他聽到的是什麽。

“隊長?”陸臻聽到自己的牙齒咔咔地響,不知道是因為寒風過境還是心中的恐懼與期待,然而只是條件反射的,他想說:不是,只有你問我要什麽我都會給,只有你!

可是他說不出口,那長段的句子因為巨大的驚慌堵在喉嚨口,他輸不起!

他想說我愛你,我可以為你做一切,可是……我怕你不喜歡。

就連我很愛你,都怕你會不喜歡。

夏明朗臉上漸漸露出茫然而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忽然轉過頭,岸邊傳來擊水聲,游在第一集團的人已經開始沖岸。

雖然已經很努力,徐知着仍然只是裹在了大部隊裏沖上岸,可是一上岸他就發現情況不對,夏明朗和陸臻居然分開兩堆烤火。夏明朗是什麽心思他不知道,但是憑陸臻的性子,但凡有點可能他都不會放過這種名正言順湊到一起吃豆腐的好事。

“哎,兄弟?怎麽了?”徐知着悄悄溜到陸臻身邊,陸臻正在很有技巧地烤着褲子,他身上已經基本上幹透了。

“沒什麽!”陸臻抿着嘴,火光把他的臉映成紅色。

說沒什麽,就真的有什麽了。徐知着轉過眼去看夏明朗,後者已經把身上烤幹的衣物整理好,發覺徐知着的視線後只輕描淡寫地在他臉上掠了一眼,又閃過。

似乎,一切正常?

夏明朗看着表:“十分鐘之後整隊出發,進行下一個科目。”

衆人一陣哀號抱怨。

夏明朗笑眯眯的:“再煩,再煩全程防紅外。”

四下裏頓時一片寂靜。

果然,一切正常!

陸臻不自覺擡頭去看他,夏明朗的表情淡然而慵懶,像一只剛剛睡醒的雄獅,正悠閑地在他的領地上散步,舒活筋骨準備撲食。

真的,一切正常。

那麽剛才那一幕是什麽,那個時候,在水中,與世隔絕的瞬間,他看到夏明朗半閉着眼睛靠近他,臉上鍍着一層銀色的水膜,那個瞬間的畫面,美得不真實。

所以,果然,不是真實的吧?一個幻覺,他瀕死時的幻覺!

可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呢?

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要什麽?你還想從我手裏要什麽?

我的理想與希望跟你重合在一起!

我的生命與熱血随時可以為你犧牲!

我的整個情感與欲-望因你而沸騰不止!

夏明朗,其實我也很想知道,還有什麽是你想要,而我不能給你的!

在前進到達下一個科目之前,夏明朗主動走到了陸臻身邊,陸臻知道他有話要說,于是盡量讓自己笑得正常舒展一些。夏明朗很直接,甚至沒去找任何不相關的理由直接說道:“我對溺水一直有點恐懼,但是那并不代表我需要安慰,事實上,我不喜歡這樣。”

陸臻愣了一下,他意料中的解釋不是這樣,或者說,他期待中的解釋不是如此,可是他到底在期待着怎樣的解釋呢?

陸臻有一瞬間的茫然。

欲蓋彌彰!

是的,他潛意識裏期待着一個欲蓋彌彰的解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看起來那麽真實的,好像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理由。

陸臻沉默地點了點頭。

夏明朗想了一下,告訴他:“我有過被人纏住差點淹死的經歷,”他頓了頓,“不止一次!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別的都比較好克服,淹水裏還是比較難受。”

“人對溺水有本能的恐懼,窒息、被抛入異度空間的虛無感,所以會游泳的人想投水自殺多半會不成功。”陸臻說道,“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

夏明朗的表情複雜,陸臻在心中感慨着要是這個世界上真有讀心術就好了,那我就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猜測着給答案。

而夏明朗卻說道:“陸臻,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對你說起過,你太柔軟了,我不是你的花,你不必來安慰我,明白嗎?這是我的誤區,你應該就這樣看着我,而我必須自己挺過去,而不是聽着你給我找借口,接受你的安慰。”

陸臻忽然站定,黑色的眼睛因為失望而變得黯淡:“那我可以為您做點什麽呢?”

“做好你自己,我們畢竟還是荒原裏的戰士。”夏明朗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在戰場上,讓我因為你是我的隊友而感到慶幸與自豪。”

陸臻笑起來:“就像頭狼旁邊的另外一頭狼嗎?”

“我還以為我會比較像獒,知道他們差在哪裏嗎?獒是忠誠的。”

“狼也有忠誠!”陸臻道。

“那不一樣,狼的忠誠只為了自己,而獒是為了別人的,我希望你做後者。”

“我會的,一定會!”

夏明朗用力按一下,走到他前面去,不想看着那道背影,他已經影響了自己太多。在那一刻,當他推開他,看着他往下沉,蒼白的臉被細碎的氣泡包裹着,那一瞬間的表情驚心動魄,讓他不能深思。背後是無邊無際的黑,深色的迷彩讓他融在湖底的黑暗中,分不出邊界,好似要就此跌到另一個世界去。

如果,因為他的原因,讓他墜落,夏明朗心想,那将會是他一生一世都不能原諒的錯誤。不能再沉溺下去,那樣的柔軟會讓人變得軟弱。

他們畢竟還是戰士,帶血的武器,國家的死神,他們不是孩子,不是女人,不必成天摟抱在一起,細心安慰體貼。

他們是猛獸在密林中潛伏狩獵,他們是洪水翻滾浪峰吞噬一切,他們是天上的萬鈞雷霆,是冬天的狂風暴雪,他們最終還是要靠自己,煉出鋼筋鐵骨。

夏明朗心想,應該是如此,本來就應該是如此,如果有一些事情出了偏差,那麽,就應該要糾正過來。

現在糾正還不晚,夏明朗堅定地這樣想。

4.

連日的越野與奔襲,晚上僅有一件單衣禦寒,在零下十度以下的野外單獨過夜,後半夜,天上淋漓地下起了凍雨,透骨生寒。于是當第二天早上這支疲憊的隊伍出現在基地後門口的時候,後勤支隊的士兵們已經熬上了大鍋姜湯,備好了軍用大衣,陸臻顧不及挑大小先抓過一件把自己包裹好,可惜凍到麻木的身體卻完全不會因為這樣就暖和起來,這樣裹着棉襖發抖的經歷讓他感覺自己像一只冰棍,包得越緊,身上凍得越狠。

全隊就地解散,24小時休息期。

夏明朗倒了姜湯過來灌他,湯太熱,人太冰,喝下去燒心穿肝似的疼。陸臻不敢喝得太快,雙手捧着慢慢啜,夏明朗看到他的指尖已經泛出烏紫色。這是個來自東邊沿海城市的少年,家鄉的最低溫度不過零下五度,當兵的時候在最南邊,冬天有個十度已經是很了不得。陸臻這輩子沒挨過凍,他對如何避免凍傷不在行。

夏明朗捏着他的手指搓揉,聲音焦急:“疼不疼?”

陸臻搖頭,是真的不疼,凍得沒感覺了。

不疼就糟了!夏明朗心下一涼,把他的食指含到嘴裏,含含糊糊地問:“有沒有好一點?”

陸臻愣着,不一會兒凍到麻木的手指彈跳了一下,萬針攢刺似的疼,劇痛中的手指變得分外敏感,指尖感覺到夏明朗口腔內火熱的溫度還有舌面上微沙滑膩的觸感,像觸電一樣,陸臻把手縮了回來。

“疼?”夏明朗問道。

陸臻拼命點頭,他生怕夏明朗再來弄他,連忙把手指塞到自己嘴裏,其實疼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那個……不是疼。

“會疼就好,到我屋裏去我給你上藥。”夏明朗轉頭招呼了一下鄭楷,拎着陸臻離開。

很多事都是緩過來了才知道痛,進了宿舍大樓被熱氣一蒸,陸臻的腳趾馬上像要斷了似的疼得發瘋,十指連心,現在他二十個指頭都跟針紮似的,那實在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得了的痛苦。

“疼就叫出來,說實話我的腳也疼得厲害。”夏明朗看着他步履蹒跚。

陸臻用力扯一下嘴角:“叫出來又不是就不痛了,媽的,與其哭我還不如笑。”

夏明朗哈哈大笑,擡手在陸臻肩上一拍,陸臻頓時站不穩差點撲出去。

進了門倒出熱水,卻不能着急往熱水裏浸,非得把指尖那些淤血都揉散了才行,要不然熱水一激,馬上就會開始潰爛。夏明朗從櫃子裏找出一瓶酒來倒出一點給陸臻,陸臻這會看到酒就跟看到親爹似的,一仰脖就倒了下去,初時沒感覺,幾秒鐘之後,一種像燒着了的刀鋒似的烈熱從喉嚨口裏竄出來。

陸臻舒服地呻吟了一聲,拍案:“這酒好!”

“那是!”夏明朗得意地一笑,把陸臻的靴子拔下來,熱毛巾絞幹捂上去,陸臻一聲慘叫,和殺豬也沒太大分別。

“不是說笑比哭好嗎?”

陸臻閉着眼睛直抽氣,過了一會緩過來,喘着氣強笑:“給我點心理準備行嗎?你這也太突然了。”

說話間毛巾已經涼了,夏明朗把藥酒倒在手上搓熱,幫陸臻按摩活血。

很難形容那是什麽感覺,好像無數根冰針都刺在肉裏,現在這麽一搓揉全碎了,血肉攪成一團。陸臻實在疼得無計可施,撈過床邊那瓶酒仰頭就往嘴裏倒。這酒太烈,兩三口之後舌頭就麻了,失去感覺,烈酒進到胃裏,暖洋洋的火随着血液行遍全身,那刮骨的痛像是也隔了一層,肢端從麻木到有知覺,癢得發慌。

陸臻不自覺地就想要撓,被夏明朗一掌拍了回來:“不能撓,一撓就全爛了。”

陸臻不依不饒,異常固執地幹擾夏明朗的救治工作,夏明朗被他煩得心頭火起,索性一把把他的腳按進了熱水裏,沒聽到意料之中的那一聲殺豬叫,夏明朗詫異地擡頭,驚訝地發現陸臻在轉眼間已經把他的收藏喝了個底朝天。

??

!!

夏明朗臉上變色:“你知道這是什麽啊?”

陸臻豎起大拇指:“好酒!”

“好酒你個頭!”夏明朗欲哭無淚,“這是酒原,有80度!!”

見鬼了,這麽喝會不會出人命?夏明朗暗自嘀咕,說着豎起兩個手指在他眼前晃,陸臻把他的手掌捉住一看,很篤定地說道:“二!”

夏明朗失笑,看來是真的醉了,這小子醒着的時候絕不至于傻到這種地步。

酒勁兒太足直沖頭,陸臻這次醉得非常徹底,滿臉都是傻乎乎的笑,眼睛裏因為含着水膜,星光璀璨,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只是盯着夏明朗。

夏明朗摸了摸自己那張臉,心道:有什麽問題嗎?轉而又唾棄自己,發那麽多誓有什麽用?難道全中隊就這麽一個傻瓜凍傷了自己嗎?怎麽不一個個拎回來伺候?不是說了要躲開他嗎?明明知道是毒藥怎麽還是不肯放呢?這小子是煙嗎?這麽難戒?

夏明朗忽然苦笑,其實煙都沒他難戒!

罷了罷了!夏明朗唉聲嘆氣地給自己整了盆熱水,舒舒服服泡起了腳。

“隊長!”陸臻小聲地叫他。

嗯?

夏明朗轉過頭,眼前一花,一雙溫熱柔軟的唇封了上來,夏明朗驚駭地睜大了眼睛,直往後倒……這,這他媽叫什麽事兒?夏明朗氣極敗壞,他堂堂麒麟基地特種行動隊一中隊隊長,居然被自己的隊員酒後強吻,這事說出去,他這十裏八鄉就別做人了。可是偏偏悲哀的是,當他被壓下去的時候,自己的手清楚明白地扣在陸臻的腰上。

居然還生怕他滾下床!

夏明朗痛心疾首,心道我還真不如找塊豆腐撞死。

陸臻在他嘴唇上貼了一會兒,慢慢把自己撐起來,四目相對,他的灼熱驚慌與他的迷離茫然,夏明朗看着那雙眼睛,心頭滾過一絲難言的悸動,似甜,又酸,實痛。

“隊長!”陸臻把手攏在他臉側,小心翼翼地,連呼吸都很微弱。

夏明朗心頭狂跳。

迷蒙的青年又一次壓下去,這一次再不是少年時唇貼唇的溫情小游戲,而是直奔主題的吻法,最激蕩的青春烈情,火熱的舌頭有力地撬開嘴唇和牙關,深深探入口腔內部逡巡。

夏明朗那無論是理智還是情感都不支持的反抗微弱得連自己都不好意思提起。

天知道他有麽多麽渴望這個吻,真的只有天才會知道,于是這種事居然發生了,天竟不負他!

陸臻的唇齒間帶着烈酒的味道,熾熱而辛辣,凜冽如刀,連唾液都沾上了跳躍的酒精的分子,是刺激而令人興奮的。夏明朗覺得自己快要醉倒了,醉在他家鄉的烈酒中,醉倒在這個他日夜渴慕的人如火的熱情中。

濃膩的吻從嘴角邊綿延開,夏明朗聽到含糊的呢喃聲,很輕的細細碎碎、固執的輕聲的呼喚。

隊長,隊長……

萬般濃情的叫法,柔軟的,潮濕的,飽含着新鮮的欲-望與躍動的激情。

夏明朗撫摸着他的頭發,手指穿行在發間,沙沙地響。

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他的心像是被蜂蜜浸透又被刀子劃開,有多甜蜜就有多疼痛。于是原本很多想得通想不通的畫面都連在了一起,像是最後的一道弧合上,畫成一個圓。其實他早就應該想到了,陸臻看他的眼神有古怪,他不應該忽略的,那是多麽熟悉的目光,他曾經在鏡中看到的自己。

火熱的唇舌往下移,慢慢接近衣物的界限,夏明朗忽然覺得緊張,擡手摟住陸臻的肩膀,輕聲道:“陸臻?”

陸臻慢慢停下了動作,臉孔埋在他的頸窩裏,呼吸灼熱,燙傷大片的皮膚。

夏明朗不敢動,等陸臻漸漸睡沉才抽身從他身底下滑出來。要說陸臻的酒品還真是不錯,醉了想幹啥就幹啥,幹完直接睡着。被酒精燒紅的臉上血氣很足,很健康的樣子,就像個漂亮的蘋果,長長的睫毛這次很安靜,那只墨蝶像是倦了,收了翼栖得很安定,濡濕的嘴唇有鮮紅的血色,微微有些腫。

夏明朗咬住自己的手指,這一點刺痛會讓他清醒點。

他現在需要思考,當然,不是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有種奇異的氣息在撩動他的神經,讓渴望變得更渴望,讓饑渴更饑渴,他現在像一個沙漠苦行的旅人,剛剛嘗到了一滴清水的甘美,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着更多。

夏明朗覺得他以前是個乞丐,坐在朱門之外看酒肉臭,因為沒有指望,反而盼着自己早點凍死。可現在他忽然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坐在皇家金庫的大金磚上。

偷!?還是不偷?!

這真是一個問題,曠古謎團,一千個人,就會有一千個答案。

夏明朗用手背蹭了蹭陸臻的臉頰,幫他把被子蓋好,轉身出了門。

方進睡眼迷蒙地打開門,一陣錯愕:“隊長?”

“我的床讓陸臻給占了,你讓我擠擠。”夏明朗推着他進門。

方進哀聲嘆氣:“你輕點兒,小默睡了。過來幹嘛呢,你們倆擠擠不就行了?”

“那小子喝光了我一整瓶伊力特酒原,我擔心他半道上發酒瘋。”夏明朗脫了外套鑽到方進床上。

方進瞪大一雙迷蒙的睡眼:“你那酒?真的假的?”

“你說呢?!”

方進鑽進被筒子裏,嘀嘀咕咕:“他會不會醉死?”

夏明朗笑容奇異,摸了摸嘴唇:“應該不會。”

一張行軍床不過三尺寬,兩個大男人擠一張床,不可避免地總會抱在一起,夏明朗模模糊糊地要睡着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他的手掌一直放在方進光裸的手臂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方進含糊地問了一句:“又咋了?”

夏明朗搖頭:“沒。”

心道:他是怎麽想的,要是自己對方進都有感覺,還不如直接投豆腐缸裏淹死。

然而,夏明朗在被子裏握起拳,是啊,為什麽?同樣是男人,青春健美的身體,為什麽他可以坦然和方進貼在一起入夢,卻受不了陸臻離他太近?他忽然想起那個夜晚,裸/露的皮膚貼合在一起的悸動,原來,原來根本不是像他想的那樣,他不是因為被誘惑才覺得吸引,他是先被吸引,才覺得誘惑!

只因為陸臻!

陸臻一覺睡到下午才醒,睡醒之後在夏明朗屋裏團團轉,夏明朗聽到裏面的響動進去看,發現陸臻正彎腰疊被子,當真是切削豆腐一般的齊。麒麟不像野戰連隊,對內務的問題抓得不那麽死,只要整齊幹淨就成,至少夏明朗就從來沒在陸臻本人的床上看到這種級別的被子,這充分說明了某人不是不能,他只是不願。

“隊長!”陸臻一看到他就叫得特別動情。

夏明朗頭皮一炸,臉上聲色不動。

“我剛才沒怎麽吧?”陸臻臉上很僵。

“嗯,你應該會怎麽?”夏明朗本來就打算好了敵進我退、觀定而後動的游擊戰術。

“沒有,隊長,我這個人喝醉了容易頭腦發熱,我要是幹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事,你千萬別往心裏去。”陸臻已經急得臉都紅了。

“怎麽你不記得了?”夏明朗懷疑地。

“我要記得就好了。”陸臻仰天悲嘆。

“你都不記得了,怎麽知道自己會幹傻事?”夏明朗說到最後那兩個字的時候有點遲鈍,潛意識裏,至少是潛意識,他不覺得那是傻事,那是再美妙也不過的事。

陸臻一副死就死了的樣子:“我上次喝醉是研究生畢業聚會,那次我打了我們組一個工作人員的屁股,因為他成天不幹活催着我要數據……”

“你沒打我屁股,你只是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陸臻松了一口氣:“就這樣?”

“嗯,就這樣。忽然間壓過來,占了我的床,就這麽睡着了。”夏明朗嚴肅地點頭,“搞得我現在滿床的酒氣。”

“我給你洗!”陸臻馬上讨好地笑。

夏明朗繃了一會,到底沒繃住,笑開了:“沒關系,就當是讓我練練酒量了。”

“那麽,那酒?”陸臻小心翼翼。

“酒沒了,得下次回去偷渡回來了,沒關系,反正我也不喝。”夏明朗笑道,“你先回去吧,收拾一下裝備,好好休息,明天,會有一個難忘的旅程。”

“是!”陸臻跳起來敬了一個軍禮,不等夏明朗還禮,人就已經蹿了出去。

夏明朗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咬住了嘴唇。

為什麽要說謊?

好像真的不為什麽,好像條件反射地就覺得這才是正确的辦法,粉飾太平也好,大雪壓山也好,這是唯一的出路。

更何況這有什麽不對呢?

說開了彼此都會尴尬。

陸臻一出門就開始狂奔,他記得,他當然記得,他記得每一個細節每一點變化,好像做夢一樣,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但是一切歷歷在目,他甚至還記得從夏明朗驚駭的眼睛裏映出的自己的臉。

很明顯夏明朗打算忽略這件事,可陸臻卻發現他并不難過,可能是這樣,夏明朗其實也是喜歡他的這項認知的狂喜已經蓋過了所有的遺憾。他是喜歡他的,即使他自己都不肯承認,但是,他真的是喜歡他的,即使将來會變,被自我壓抑,被時間磨平,可至少在這一刻,他是喜歡他的。

這個事實本身,已經超過了他所有想象中的美好。

5.

冬訓的最後一個項目是野外生存,為期5天,300公裏直線距離,全部裝備只有一把匕首、50克鹽,還有一張粗陋而錯誤百出的地圖。飛機帶他們轉場去亞熱帶原始森林,夏明朗抱着肩膀,靠在機艙壁上休息,即使是閉着眼睛,他也可以感受到陸臻的目光,像羽毛一樣的輕盈,明快而熱烈,而當你看向他,又馬上裝模作樣地飄開。

全不記得了!我操!信他就有鬼了,夏明朗不以為然地撇着嘴。

只是他難以想通的是,為什麽,陸臻可以如此快樂而坦然地接受這件事。這場愛情對他而言是劫數,而兩情相悅更是讓危險升級,好像災難。可是此刻陸臻的樣子仿佛只要他随時點個頭,他們就能一起肩并着肩走上陽光大道。

嗨,小子!?

夏明朗忍不住想要質問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他看到陸臻轉過頭去和徐知着說話,聲音很輕笑容明亮,眼睛裏全是星光,快樂得讓人羨慕,近一個月來的艱苦折磨居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

方進莫名其妙地揪着夏明朗的袖子,壓低了聲音俯耳過去:“那小子又抽風了。”

“唔!”夏明朗不置可否,他當然知道方進指的是誰。

“真他媽見鬼了啊!昨天早上見他還是半死不活的樣子,睡一天就能精神成這樣?”方進啧舌。

夏明朗感慨:“可能是你老了。”

方進轉轉眼珠,頓時激動了:“隊長,你搞什麽搞?我還沒他年紀大呢?小爺我今年才23!!”

夏明朗摸摸他的頭,安慰道:“心老!”

方進摸胸口,撲通撲通不知道跳得多歡,頓時不悅地哼道:“是你老了才對!”

夏明朗沉默地轉過臉去,方進只覺寒光撲面,馬上低頭噤聲,陳默向他勾勾手指,他默默地溜了過去。

陸臻他們聽到這邊有動靜,好奇地瞅過來,夏明朗再一次被目光洗禮,終于覺得累了,站起身走到角落裏。

鄭楷看他黑漆漆壓了一腦門的官司,問道:“怎麽了?”

“沒事,就是有點困。”夏明朗貼在他身邊坐下,找了個還不錯的位置靠上閉目養神,這裏是一個死角,在這裏,陸臻看不到他,他也看不見陸臻,大家都清淨。

兩個小時之後,飛機進入指定區域,夏明朗站起來訓話,內容很簡單:

前進,直到無法前進;堅持,直到無可堅持。

自己折騰死在訓練中,不是什麽英雄,不占烈士名額。

方進幫他補了一句:被三只以下的野豬和兩只以下的熊幹掉的同志,去見閻王的時候不許提他方進的名,方小爺丢不起那個人。

衆人聽完一陣哄笑,剛剛還緊繃得生火的氣氛頓時松懈下來。

飛機沿着指定區域劃了一個圓,隊員們陸續跳了下去,而鄭楷和夏明朗則傘降在圓心的位置,一天之後會有直升機支隊的人過來幫忙救援臨時遇險的退出者。至于這一天之內退出的隊員們,用夏明朗的原話來說就是:那你就等死吧!

低緯度地區的冬天也不覺寒冷,鄭楷和夏明朗兩個落地後收好傘,開始了百無聊賴的等待。

夏明朗随便給自己找了個背光的地方,從包裏拿出一個黑盒子來按個不停,鄭楷擡眼看過去:“什麽東西?”

“PSP,從陸臻那兒搶的。”夏明朗随口答道,忽然一愣,手上警報大響,他又OVER了,夏明朗覺得無味,把東西收了起來,開始和鄭楷打賭猜測今年到底誰能第一個從這密林深處走出來,到達這集合點。

鄭楷在這批新人裏最看好常濱,體力好,幾乎不知疲倦。可是夏明朗卻不同意,叢林深處的前進不像山地越野,比的不光是體能還有計謀,其實他看好徐知着,徐知着的越野能力也非常強悍。

他們聊啊聊,話題慢慢從新到老,又開始猜測這次到底有誰能超過老隊員先撞線,又有誰會可憐地被新兵甩開一條街。于是說着說着,兩人相視而笑,因為大家都想到了方進。方小侯威武不凡,可耐力是他永遠的痛,如果沒有意外,他總是最後一個,唯一一次反超,還是他剛進隊那次,就贏了一個陳默,因為陳默在最後兩天裏扭到了腳,扭得不輕不重,別別扭扭地走到了終點。

鄭楷感慨:“今年就看侯爺和陸臻這兩人誰比較次了。”

因為又一次聽到了陸臻這兩個字,夏明朗臉上一僵,雙手墊在脖子下面,躺倒在樹下較綿軟的草地上閉目養神。

日影西斜,鄭楷砍了半顆枯樹生出一把火,夏明朗看着那跳躍的火光愣了愣,拍拍屁股站起來,說:我去準備晚飯。

半個小時之後,夏明朗帶着一只兔子兩條蛇出現,剛剛剝了皮的新鮮肉體還帶着餘溫,夏明朗用鹽腌了,挑了幾根看起來比較直的樹枝開始刮樹皮。反正是無聊,夏明朗做這些事的時候非常緩慢,于是思維像是被風吹起的紙片那樣在腦子裏轉啊轉。他低頭看到被砍斷的蛇頭咔的一聲用力合上,死死地咬住了一根枯枝。

“你得把它扔遠點,蛇是低等爬行類,神經中樞分布全身,你砍了它的頭,它也照樣能咬你。”

夏明朗微微笑了一下,那小子,真是啰嗦,還以為這世界上就光他懂道理呢,他夏明朗吃的蛇比他見過的還多,這還用他教嗎?夏明朗發現他最近總是會想起之前,從最初選訓的時候開始想起,試圖捕捉一些蛛絲馬跡,解釋這一場沒來由的愛戀。但事實上,他總是想不出,一切發生得太沒有痕跡了,或者說,太自然了!

手藝當然是一貫的好,脂香肉滑,夏明朗忽然想到了他這幾天等在這裏能幹點啥,于是打電話讓支隊的飛行員們明天過來之前去食堂要幾包調料。鄭楷雖然望天覺得這事實在有點無聊,可是等待顯然更無聊,也就随他去了。

吃過晚飯,天色已經大黑了,夏明朗抽了一根木柴點上煙,吞吐着煙霧問鄭楷是不是也要來一根。

鄭楷瞧了他半天,忽然說道:“你最近有點不太正常。”

夏明朗笑起來:“怎麽了?連你都看出來了啊?”

鄭楷笑道:“也就我能看出來吧,你比較不瞞我。”

夏明朗仰起臉瞧了他一會,聲音弱了幾度:“楷哥。”

“說說吧!”鄭楷轉過臉去看火,黝黑的臉映出金紅色的火光。

夏明朗沉默了半天,忽然悶聲悶氣地說道:“我,好像喜歡上一人。”

鄭楷張大嘴轉過頭去,夏明朗特別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

半晌,鄭楷忽然問道:“是隊員嗎?”

夏明朗一下子跳了起來,半張臉隐在黑暗裏,半張臉被火光照亮,有種肅殺的凜利氣息。

“是?”鄭楷鎮定地逼問了一句。

“為什麽這麽說?”夏明朗硬邦邦地問道。

“你最近沒休假沒外出,前一陣亂七八糟相的那些姑娘也全沒聯絡,你說你還能看上誰?”鄭楷頓了一下:“是陸臻?還是……”

“為什麽,為什麽是他?”夏明朗打斷鄭楷。

“猜的,老的那些個你要有想法早就有了對吧,新人裏,要麽,徐知着?別的都長成那樣五大三粗的,跟你也不親近,陸臻特別親近你。”

“他對誰都親近。”夏明朗森然道。

鄭楷低頭:“其實你也別激動,這種事兒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還記得劉永亮和楊寧嗎?他倆當時住一個屋,好得像什麽一樣,同出同進的,幹啥都在一起。

“我沒聽說過這件事。”

鄭楷道:“你那時剛好出國了,也不知道祁隊當時是怎麽看出來的,反正祁隊這人你也知道,他要是想查點什麽,什麽法子都下得了手,總之就是讓他拿着證據了。”

“後來呢?”夏明朗壓低了嗓子問道。

“祁隊想把他們調走,劉永亮差不多到歲數了,要退也可以退了,楊寧嘛,反正他們兩個走一個,這事兒就算了。不過當時,唉……楊寧多犟的一個人吶,哭得像什麽似的,在祁隊屋裏跪了一天,我怎麽拉都拉不起來。最後還是嚴頭出面平的事兒,嚴頭說:‘咱們管天管地還管他們晚上抱着誰睡覺嗎?’”

夏明朗沉默無言,忽然想起來:“可是我回國的時候劉永亮已經不在了。”

“是啊,演習事故,不算重,大腿骨骨折,能好,不過就是肌腱也受了傷,不能像以前那樣發力了,所以還是調走了,過了兩年楊寧也走了。”鄭楷擡起頭看到夏明朗臉色陰沉,抓了抓頭發繼續說道:“其實我總覺得祁隊也不是真心就煩這事兒,後來那兩人都去武警那邊了,在一個地方呆着,祁隊親自寫的推薦信。他主要是怕壞了隊裏的風氣,雖說咱管不着別人晚上抱着誰睡覺吧,可是一大隊的全是年青小夥子,血氣方剛的晚上都抱一塊睡去了,那還怎麽得了。再說了,他們好的時候還沒什麽,那萬一要是掰了呢?心裏還能沒點嫉恨?你也知道幹我們這行的,事到臨頭的時候不能有半點疑慮。”

“我知道,祁隊有他的道理。”夏明朗點了點頭,心中發苦,何止是有道理,換了他,他也是一樣的幹法。

“其實祁隊後來也挺後悔的,他總覺得是他沒壓住火,反而把事情搞大了,這年頭誰都不是傻的,有一點風言風語的猜猜都能猜出來,大家表面上不說什麽,背地裏都有議論,雖然不會真有什麽,可是楊寧最後那兩年,日子其實真的不好過。”

鄭楷轉而問道:“陸臻他是怎麽個想法?”

“不,這事跟他沒關系。”夏明朗斷然道,“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他什麽都不知道,這與他無關。”

“那就好。”鄭楷按住夏明朗的肩。

一點壓力沉下去,好像直接按在胸口上似的,夏明朗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鄭楷終于忍不住問:“你帶了多少煙出來?”

“就這麽一包,就這還違規了呢,所以,算了,抽光算數。”

夏明朗勉強一笑,眼睛眯起來,黑漆漆的瞳仁被火光映出異彩。

第二天,夏明朗一直在專心逮兔子,逮着了就用背包繩綁在樹上扔草窩子裏養着,武直的兄弟們趕到的時候驚嘆不已。午飯是用老鼠肉和蛇肉熬的湯,還有烤兔肉和食堂裏順來的饅頭,吃得那兩位飛行員心滿意足地直哼哼,放言以後出來跑還得跟着夏隊長混,跟着隊長有肉吃。

夏明朗手腳太利落,折騰了一整天,方圓幾裏之內的兔子算是徹底絕了後,到晚上他守着篝火心有不甘,早知道去弄點硝鹽來他就能把那些皮子都給硝了,出山還能去集巿上賣賣皮草。

于是到了第三天,無聊的夏隊長只能割草喂兔子玩兒,忽然想到陸臻此時不知道在哪個叢林沼澤裏掙命,而他現在清閑舒适得嘴裏都能淡出個鳥來,這場面要是讓他看到了,非得氣個半死不可。想到生氣,便想到那雙火光閃閃的充滿生機的黑眼睛,還有圓鼓鼓的臉頰,夏明朗只覺得更無聊了。

當天晚上出了第一樁意外,那名隊員因為趕夜路誤中了當地獵人的陷阱,本來已經躲開了,沒想到那些鐵齒上還抹了毒,無奈之下只能趕在昏迷之前宣布退出拉了信號彈。夏明朗剛聽到耳機裏的沙沙聲就已經一躍而起,武直的兩位兄弟也揉着眼睛爬了起來。

大半夜的要從漆黑一團的叢林裏找一道黃煙還真是不容易,好在他們在出發之前就在地圖上分過區,查找的範圍小了很多,當夏明朗趕到的時候人已經昏迷了,直升機直接轉場,飛去事先就定好的軍區醫院緊急搶救。一路上就看着氣息越來越弱,夏明朗的手指一直按在他的頸動脈上,摸到後來手指頭都僵了,差點把自己給吓死,好在本地人常用的毒藥就那麽幾種,一進了醫院就開始打血清試了兩次之後就找到了對症的,夏明朗趕着回去,只能關照護士等病人一醒就馬上通知他。

心驚肉跳,不過這種心驚每次訓練都能遇上幾回,像這樣的訓練與演習都有死亡名額的,5天300公裏的極限野外生存是2%,夏明朗盤算着他這次帶出來87個人,也就是說可以死1.74個人,當然這是一個極限狀态,只不過保證在這個死亡率之下,帶隊的負責人不必受到行政處分,至于自己心裏怎麽想的,那就是自己的事了。

夏明朗回去之後就心神不寧,總覺得好像會出事。

游走在生死邊緣的人總會有一點奇怪的感應,就像狼天生能夠感知危險,當然,這樣的直覺也不一定能作準。鄭楷看到他一回來就找了棵樹靠着坐下,仿佛閉目養神的樣子,就知道他心情緊張,走過去三步之外夏明朗就睜開眼睛,漆黑璨亮,看着他:“有事?”

“沒。”鄭楷搖了搖頭,在他身邊坐下。

夏明朗把煙盒捏在手裏聞着,鄭楷笑道:“早知道就留一根嘛。”

夏明朗笑着搖了搖頭:“早點抽完拉倒,反正都是不夠的。”

鄭楷有些感慨,安慰他:“你太緊張了,放松點。”

“明天才是事故的高發期。”夏明朗看着漆黑的密林。

“往年都這樣,今年你特別緊張,別這樣,真出了事,也和你沒關系!至少和你那事兒沒關系吧!”

夏明朗笑一下,不置可否。

當天晚上沒有出事,第四天白天風平浪靜,到黃昏的時候有人要求退出,夏明朗聽到那聲音沉靜如水,心裏一松,搭話問道:“陳默你沒事吧!”

“嗯,沒事!”陳默冷靜地說道。

夏明朗一頭霧水,好好的沒事你退出什麽勁兒,到了那邊才知道是傷到了跟腱。

“不能發力。”陳默指給他看,“而且我擔心走到底,跟腱會斷裂。”

跟腱斷裂的意思就是,這只腳,這輩子都不能再發力。夏明朗點了點頭,忽然慶幸傷的是陳默,要是換了方進大概會一直走到腳斷掉為止。然後他盤算了一下他隊裏有多少人會一直走到腳斷,頭疼地發現還真不少。

陳默的傷不算重,不肯浪費燃油往醫院跑,索性就被一并拉回了集合點。

一夜未眠,大家都知道這是最後一個夜晚,都守着,偏偏通話器裏一點聲音都沒有,看到太陽升起的時候夏明朗松了一口氣,心想應該沒事兒了。

随着太陽越升越高,陸續有人到達集合點,夏隊長開始快樂地殺兔子烤肉,只是可憐了筋疲力盡肚子餓得咕咕叫的隊員們,餓成這樣子吃得太猛容易鬧肚子,可是不吃猛了又饞得慌。出乎夏明朗意料的,第一個到達的新人就是常濱,不過這種事也作不得準,可能剛好他的路線比較好走也不一定。緊跟着的是徐知着,方進還是沒到,已經被好幾個新人甩下,估計這次小侯爺回府得有得郁悶郁悶。

6.

日頭過了最高的那一個點,慢慢開始偏西,夏明朗動作流暢地剝完一只兔子扔給別人去洗,耳朵裏忽然一跳,沙沙的電流聲響起,伴着嘶啞的沉重的喉音:“N2,請求退出。”

夏明朗心髒頓下一拍,啞着嗓子問道:“陸臻?”

沉默良久,聲音竟然又弱下去了一些,游絲似的微弱:“隊長,我是陸臻,救我!”

夏明朗茫然地站起來,忽然發現自己有點不辨方向,鄭楷匆忙走過來拉他,夏明朗着急地問他:“我沒聽錯吧,是陸臻?”

“沒錯,是他!”

鄭楷拉着他往直升機跑,駕駛員已經到位,正在發動飛機。

陸臻是一個對問題設想很周到的人,他甚至對于退出這件事都做了很周到的控制。他給自己找了一個河邊的空曠地帶,雖然後來夏明朗知道他去河邊不光是為了讓他們好找一些,還有更重要的理由。不過像這樣,信號煙幕彈插在河邊的亂石裏的确方便了他們在第一時間鎖定他的位置。

夏明朗在機艙門口往下看,陸臻靠在一塊石頭上,清亮的河水從他手邊流過,帶走一片血痕。

空間太小不方便降落,武直的師傅找了個适合的角度在空中懸停,夏明朗拉着繩子跳了出去,粗糙的繩索在掌心滑動,好像着了火似的疼,他這才意識到他沒有戴手套。

夏明朗先落地,跑了兩步忽然停住,鄭楷從他身邊沖過去,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蹲到陸臻面前檢查他的狀況。

“還,還活着嗎?”夏明朗結結巴巴地問。

“廢話!”鄭楷把人抱過來,心想有見過死人還能吐血的嗎?

夏明朗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按上他的頸動脈,陸臻忽然睜開眼睛看着他,夏明朗心口一涼,像是被一發子彈擊中胸口,靈魂飄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先上去!”鄭楷推了他一把。

夏明朗反應過來,說道:“我先上,拉你上去。”

直升機上已經扔了軟梯下來,夏明朗用背包繩把陸臻綁到鄭楷背上,自己先爬上去,再把另外兩個拉進艙門,直升機馬上調頭飛去醫院。

“隊長……”陸臻的聲音極輕,幾乎是氣流,夏明朗靠過去握住他的手,掌心一片濕膩,全是血。

陸臻努力睜開眼睛,喉節滑動個不停,像是努力在吞咽着什麽,他的聲音低啞:“我的胃很痛,應該是消化道出血……”說話間,嘴裏又有血漫出來,陸臻被嗆到,低聲咳嗽。

“夠了,行了,別說話!”夏明朗急忙按住他。

“不行!”陸臻聲音一提,眼神熾熱而急切,“我應該是食物中毒,口袋裏,口袋裏有收集的樣品,不過可能不全……我怕撐不到醫院,你記得告訴醫生。一定要救我,我不想死……”

陸臻固執地低語,粘稠的血沫從唇齒間漫溢出來:“我不能這樣死……”

“好好,我知道,你不會死,有我在,不會讓你死!”

夏明朗看着他的眼睛,覺得自己簡直語無倫次,可是陸臻居然就這樣被說服了,嘴角微微翹了一下,慢慢合上眼睛。

只是胃出血而已,上消化道出血。夏明朗不停地安慰自己:看着很可怕,其實也不過是胃出血而已,不會有事的,不會死人,只是看着可怕。

“明朗?我來抱吧?”鄭楷看到他的手指全絞在一起,骨節發白,好像随時能拗斷掉。

夏明朗忽然擡起頭看他,一瞬間的目光,黑到至深的幽明,殺氣騰騰,鄭楷吃了一驚:“明朗!?”

夏明朗用力閉一下眼,低聲道:“我來就可以了。”

醫院離得不算近,上次夏明朗就覺得慢,這一次更是慢得不可思議,慢到他幾乎想把飛機上的螺旋槳拆下來頂在頭上自己飛着走,甩開這麽大個鐵盒子應該會快得多吧!可是,連時間都變慢了要怎麽辦呢?他從兩分鐘看一次表,飛快地變成了半分鐘看一次表,腕表大概是壞掉了,數字居然一動不動。

陸臻很安靜,肌肉在輕微地抽搐,表達着它們的痛苦與不滿,鮮血不停地從嘴裏溢出來,混雜着消化液和膽汁變得粘稠而含混,夏明朗不停地幫他把嘴邊的血跡抹掉,不能放平,更不能嗆血,如果血液流進肺裏,後果更加不堪設想。

夏明朗忍了再忍,只覺得連指尖都開始抽痛,他微微擡眼看着鄭楷,終于偏過頭把嘴唇印上陸臻的額角,觸感鹹澀,全是汗。

鄭楷悄無聲息地轉過頭,連餘光都不往那邊飄。

夏明朗低頭去看陸臻的臉,蒼白的,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而顫動,像墨做的蝶,飛越滄海,振翅前行,漫延的鮮血把胸前的迷彩服染透,印跡斑駁。夏明朗聽到自己的心跳緩慢而沉重,随着陸臻的呼吸起伏,心痛的滋味,與別的隊員受傷時完全不同的那種痛,血肉成泥的糾結。這個名叫陸臻的家夥是他的心病,但是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已經病得那麽重。

人送到醫院的時候擔架床已經在門口等着了,夏明朗一路随着狂奔,一邊把情況告訴醫生,最後轟的一聲,那個人被推進手術室,紅燈亮起,生死再不由他掌握。

“你留在這裏陪他?”鄭楷和他商量。

夏明朗權衡了一下,幹脆利落地下達命令:“好,我留在這裏,你回去整隊,盡快把陳默也送過來,他的腳不能拖。”

鄭楷點點頭,大步離開。

夏明朗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轉角,忽然覺得身上一空,坐到牆邊的椅子上,開始沉默地等待。

他不喜歡等待,非常地不喜歡,他可以潛伏,但其實,那不是等待,那是随時随地的觀察,随時随地的進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漫長的,完全不由他控制的,結果未知的等待。他不會去設想,如果手術室裏推出來的是一具屍體他會怎麽樣,不會有這樣的結果,他不接受。

他這一生,與閻王搶命,與死神調情,第一次,發現還有無法去面對的現實。

他忽然有種強烈的沖動,他想把陸臻踢走,什麽理由都好,去哪裏都好,不要留下來,他可以死一千次,但陸臻不可以,就這麽簡單。

夏明朗閉上眼,腦海裏全是那雙清明透亮的眼睛,專注到幾乎固執的:我不能這樣死!!

是的,是的,夏明朗苦笑。

你不能這樣死,我知道,所以,你也不會這樣走,我更知道!

陸臻,這真的是我最大的妥協了,我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除了那些不必要的傷害!

紅燈閃滅,夏明朗看到醫生從手術室裏走出來,神色平和,頓時如釋重負。

“沒事吧?”夏明朗問道。

“還好,他很機靈,馬上給自己洗了胃,所以中毒不算很深,休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醫生把口罩摘下來,“不過他的胃受到很大的損傷,具體的我們會在出院之前做一個确診,看是不是必須長期吃藥來做調理。”

“好的。”夏明朗伸手與他相握,“謝謝。”

“話說,夏隊長,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等在這兒呢,每次都是把人一扔就走了。”大概是病人脫危自己心裏也開心,醫生開起了玩笑。

夏明朗笑道:“因為這次是尾聲了。”

“哦……”醫生像是有些失望似的,“我還以為那是個特別重要的兵呢,這麽年青的少校。”

“不,”夏明朗非常認真地看着他,“我的每一個隊員對我都很重要。”

所以他不光是我特別重要的兵,他還是我特別重要的人。

唔,醫生有些尴尬,說道:“不好意思。”

“沒關系。我什麽時候可以去看他?”

“随時都可以,等他轉好病房。”醫生笑了笑,轉身離開。

病房裏很安靜,陸臻還失陷在半昏迷中沒有醒過來,臉色蒼白,像一張紙,随時都會飄散。

黃昏日落,夏明朗看到窗外像失了火一樣的紅,晚飯時刻,外面有吵鬧的人聲,他坐在陸臻床邊,那個人很近,卻又遠得不可思議,于是心裏空了一塊,像是被煙頭燒灼的紙頁,焦枯着,帶着疼痛的空洞擴散開來。

夏明朗站起身到窗邊看了一會風景,然後把窗子和窗簾全合好,走到門邊,開門看到走廊裏空蕩無人,于是把房門鎖牢。

好了,現在這樣比較好,一個密閉的空間,他與他兩個人。

夏明朗在床邊站了一會,緩慢地,無聲無息地把自己移到床上,隔着被子擁抱,鼻子貼在陸臻的臉側,深深呼吸。然而當他睜開眼睛,卻發現陸臻已經醒了,睜着眼睛看着他,一動不動。

因為發燒的緣故陸臻的眼球上蒙着一層水膜,漆黑的瞳孔明亮光滑,像一面鏡子清晰地映出夏明朗的臉,而眼神卻是恍惚的。

“不要動,也別說話!”夏明朗低聲道,聲音緩緩流轉,陸臻合上眼睛,看到金色的細砂礫在指間流過。

徐知着收隊後跟着陳默一起去了醫院,問到陸臻的病房卻發現開不了門,用力拍了兩下正想找護士,房門卻從裏面嘩的一下打開了,夏明朗迎着光站在他面前,房間裏一片昏暗。

“你來了?”

徐知着點頭,咽了一口唾液,發現自己居然說不出話。

“也好,那我先回去了,好好照顧他。”夏明朗側身從他身邊走過。

“啊!”徐知着張口,愣愣地看着他就這麽消失。

“臻兒?小臻子……”徐知着忽然撲到陸臻床邊,陸臻皺着眉頭挺無奈似的瞧着他。

“哎,你說,咱們隊長有沒有可能也對你有點兒意思?”

陸臻看着天花板,輕聲說道:“別亂猜。”

冬夜,肅殺而蕭寒,單層迷彩貼在身上,有點冷。

這間醫院年代久遠,樓梯道裏光線斑駁,冬天的爬山虎掉盡了葉子,枯莖貼在大幅的玻璃窗上,像黑色的裂紋,把外面路燈的光線割得支離破碎,夏明朗沿着這些破碎的陰影一級一級走下去。

走出大門的時候一股清寒的空氣撲面而來,大腦頓時清醒。

他忍不住擡頭往上看,找到那個窗子,徐知着已經把窗簾拉開了,窗子裏透出明亮的光。

可怕的冬訓之後,就要過年了,基地的氣氛非常歡騰,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嚴頭最熱愛的馭人之術。不過今年的新年特別的歡騰,因為美麗的鄭家娘子來軍區探班,雖然麒麟基地不讓進,不過擋不住那幫小夥子們去軍區看美人,鄭家娘子是哈爾濱人,身上有八分之一俄羅斯血統,精華俱現,生得高挑貌美,皮膚白淨。

小夥子們看完之後一個個神魂颠倒,成天在家裏狼嚎不止,見天的請鄭楷去軍區吃飯,只盼着搭上嫂子一起,飽飽眼福,并且連人家大姑家表哥那讀高中的孫女兒,也都訂下了主,常濱說:他完全不介意等待小美人慢慢長大,完全不介意!

臨近年節,整個軍區的氣氛都比較輕松活躍,美女軍嫂的大名傳開來,讓嚴頭覺得自己倍兒有面子,那可不,自己手底下的男人個頂個的能幹,自己隊裏的媳婦,豔壓四方!

人生如此,夫複何求啊!

不過一想到這兒,他又開始怨恨上了夏明朗,你說這小子平常精得像鬼一樣,什麽人哄不下來,怎麽就是不能給自己哄個媳婦?鄭楷就一張刀削臉,三句話都能說紅臉的主,偏偏娶着個這麽稱頭的媳婦?

這人生吶,這人參哪!

于是嚴頭趕着夏明朗交年終總結的時候半真半假地拿話敲打他:你那家鄉可是美女如雲的地方啊,怎麽也得給你隊裏那幫小子整個拿得出手的嫂子吧!!

夏明朗臉上一紅,表情誠懇得一塌糊塗:嚴頭,我跟女人不對盤。

難得三寸厚的臉皮還能刮出血,嚴正一愣,讓這小子溜出了門,事後才仰天長嘆,出師了出師了,都會賣弄純情了。

陸臻出院的時候是徐知着接的他,事實上這半個月的住院時光,夏明朗沒有再出現過,前兩天集體請完了鄭家娘子,全員攜美人去看望傷員,陸臻眼尖在門口看到他半張臉,之後,就真的成了浮光。

夏明朗知道陸臻出院了,還知道他在醫院裏都混得像自己家似的,會有小護士分出自己帶的午飯給他加餐,主治醫生免費請了自己爺爺來給他瞧病,幾乎讓他背了一麻袋中藥丸子回來。

幹淨,帥氣,溫文而爽朗,這是個明媚如五月春風的青年,自然誰都會喜歡他,所有的男人和女人。

夏明朗本以為陸臻一回到基地就會來找他,他們之間有太多暧昧不明的東西需要解釋說清,可是陸臻開心自在地與他的朋友們打成一片,他在享受假期。

或者,他不希望有解釋,他也想把這一頁揭過,讓一切的暧昧就回到暧昧中去。

夏明朗嘆氣,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輕松?期待?遺憾?失落?

或者,什麽都有。

于是,當陸臻如常地敲開他的房門,如常地站在他面前,夏明朗幾乎有些驚慌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問道:“有,有事嗎?”

我本來以為你不會來了。

陸臻笑眯眯地看着他,像一只快樂的兔子,他紅着臉點頭,夏明朗發現他已經把房門反鎖。

“我,我忽然發現我耳朵好像又出了點問題。”陸臻偏過頭,視線游移。

夏明朗失笑,很不錯的開場白,他于是說道:“要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嗎?”

“啊,不,不用,你能治的,只有你能治。”飄移的視線又游回來,像浮光掠影,羞澀地一閃而過。

夏明朗看到他的眼神熱切而明亮,就這樣看過來,有摧毀一切阻攔的勇氣,多麽勇敢的少年,然而,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夏明朗走到窗邊去,指引陸臻往外看:“你看到什麽?”

窗外是後山的層巒谷地,陸臻看着它,口氣幹脆:“麒麟。”

“告訴我你的渴望!”夏明朗轉過頭去看他,“最重要的那一種,為了它可以放棄一切的那種。”

“快樂的人生。”陸臻道。

夏明朗挑起了眉。

“我們的人生注定有無數阻礙和困苦,所以只要能快樂地生活,有一些小小的滿足,享受這生活,直到老去。”

“那麽,理想呢?”夏明朗問道,“我還記得你在陸戰的時候,面試時說的那些話,沒變過吧?”

“當然。”陸臻有些詫異。

“陸臻,有些事我能幫你,有些我幫不了你,有些東西我能給你,有些我不能,你還太年輕,這個世界上,不是有勇氣,就可以嘗試一切的。”

陸臻變色。

“我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未來,你想要的未來是什麽樣子的,什麽才是你應該走的路。你才二十四歲,在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比你更沖動而且焦慮,未來這幾年是你人生最關鍵的時刻。時間,時間會告訴你,什麽才是屬于你的快樂人生,所以別在這時候,給你的人生做不可挽回的決定。”夏明朗平靜地看着他,漆黑如墨的雙眸似靜水,平寂無波。

“你不信任我。”陸臻的聲音黯淡下來。

“陸臻,我怎麽可能不信任你?在戰場上我可以放心地把我的後背交給你,在工作中我相信每一個由你提出的建議都經過了謹慎的思考……”

“不,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有能力控制自己的人生,你不相信我現在就可以為我的未來做決定,你不相信我可以。”陸臻幾乎有些兇狠地盯住夏明朗,堅定而固執,“所以,我還要再經過一場選訓對嗎?這次是什麽?時間?一年,兩年夠了嗎?三年呢,還是五年?”

“陸臻,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根本不想要考驗你什麽,我只是希望你能對自己負責……”夏明朗急了。

“我對自己很負責,我知道自己要什麽,但問題是,你不相信我。當然你說得對,人和人之間的信任從來都不是無條件的,我會讓你看到我的誠意,一定會!不過在這之前我……請答應我……”

陸臻終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夏明朗。

不行,他一定要快,陸臻在心裏說:他得趕在夏明朗開口說拒絕之前說出他的決心和勇氣,不能等夏明朗做決定,沒有人可以更改他的決定。

“我想請您答應我,你會看着我……就像選訓時那樣,無論前路有多難,在我拼命的時候請讓我明白你會一直站在我身後,你在關注我,你對我有期待……只要這樣,只要這樣……我就可以,一定,堅持下去。”

陸臻的聲音哽咽,呼吸沉重,他的臉貼在他的臉側,胸口貼着胸口一起劇烈地跳動。

夏明朗擡起手,手指插進陸臻發根裏,他想把他拉起來告訴他一些事,可是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他的腦子很亂,前所未有的亂,這不是自己期待的結果,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對,可是,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

陸臻偏過頭親吻他的耳側,輕聲說道:“祝你快樂,我的隊長!”

夏明朗一愣,寒風過境,他的懷裏已經空了,而房門漸漸合起,空氣裏卻還殘留着讓他迷戀的味道。似乎,平生第一次,一場他精心設計的談話一敗塗地,他完全跟着對方的思路走,不由自主。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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