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死與共】 生死與共
【生死與共】 第四章 生死與共
1.
夏明朗有時候心想,如果他這個就算是邪行人的話,那麽陸臻的大腦頻率絕對是跟正常人不一樣的,比如說,考驗!
夏明朗把自己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沒掂出自己哪根骨頭看起來特別重,居然還能撐起來給那個誰那個誰一點什麽所謂的考驗?
真是作孽啊!
事實上他覺得像他這麽個談戀愛永遠從轟轟烈烈談到破破爛爛的男人,居然有人肯這樣上趕着追着撿也是件蠻神奇的事,可是當陸臻轉天站在他面前,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我們現在開始的時候,他很想一頭撞死在哪裏,開始什麽?其實他是真的想說:停,不用再說什麽考驗了,真的不是你不夠好,是我對自己沒信心,是我不夠好!可以嗎?
當然,他不能,只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這麽說的話,陸臻就真的要失望了。好像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只要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他就必須要做到最好,在不可能站立的地方站立,屹立不倒。因為好像曾經答應過,絕不再讓他生氣,也不會令他失望,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何事。
可是小鬼,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你才二十四歲,你的人生如此漫長而廣闊,繁花似錦,陽光明媚,而你卻想與我綁在一起,一起躲進黑暗中,這不值得。然而,值不值得這件事,從來不由一個人說了算,于是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的小兔子快樂地吹着口哨靠近他,若無其事地有恃無恐地待在他身邊,眼神與語言,偶爾會很挑逗。于是夏明朗不無悲哀地想,翻天了,翻天了,千年道行,陰溝裏翻了船。
陸臻會修改他的屏保程序,拿着他的電腦放歌,打擊他打游戲的水準,鄙視他居然一把年紀還在聽小虎隊,嘲笑他果然祖國西部地區和東南沿海有地域上的代溝,然後在吃飯的路上雙手插在褲袋裏倒退着走,笑嘻嘻地對他唱星星的約會,平地起跳,做後空翻,像霹靂虎那樣落地,帥得一塌糊塗。
他還是那麽快樂,陽光燦爛,足以照亮所有的黑暗與陰影,任何人心的角落。
年底的新春晚會上,陸臻被方進拿刀逼着扔到臺上去出節目,那小子眼珠子一轉說送大家一首老歌。前奏起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喝倒彩,可是他一開口,整個食堂都笑翻了天。
他用民歌唱法中式英語高唱《說句心裏話》,尾調上帶着陝北人民的悠長折轉,一本正經,氣定神閑,笑得嚴正一口茶水全噴出來,至于旁人,那就更別提了。
夏明朗看着他笑,于人群之中看臺上,名正言順理直氣壯,陸臻沖他眨着眼,含着星光的大眼睛,極燦爛。
下臺走過夏明朗身邊的時候陸臻壓低了嗓子輕聲道:Say a word in heart,I love you so much!
夏明朗臉上一僵,被一口清水嗆到,咳嗽不已,陸臻大笑,得意洋洋地逃開。
Advertisement
某些人恃寵而驕,某些人甘心縱容。而事實上,他喜歡這些,即使是再矯情的時刻,夏明朗也不能欺騙自己說他不迷戀這些單純快樂的美好,心中,一些曾經被禁锢的區域蠢蠢欲動。
于是,就這樣過下去吧!
再過些年,那個孩子長大了,離開這裏,離開他,飛到更高的地方,于是夏明朗這個人會與麒麟封在一起成為他的回憶,相信,也是美好的。
真希望,生活中,只有單純和美好。可惜,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麒麟基地的任務分兩類,一類是可以預計的,一類是不可預計的。
淩晨四點,緊急集合,夏明朗收到的密令是:中等烈度,排級火力。
一個中等烈度的野戰排的火力密度是如何?
在正常的演習中,同等條件下的對攻,戰損比在一比十左右,已經是勝利,也就是說,可以死掉3個左右。而那是不可能的事,這是實戰,不是演習,他們不計算戰損,任何一個死去的,都是獨一無二不會再回來的生命,是用多少敵人的鮮血都彌補不了的殘缺。
夏明朗看到後面的背景介紹有些想笑,冰毒制售窩點?南邊的毒販子都有這種水準,何确就別想活了。他與鄭楷相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整隊,夏明朗共挑了二十四人,從被窩裏拉出來,半小時準備,分發裝備,在空軍的運輸機上,夏明朗拿着剛剛收到的密電,向大家解釋這項任務:這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制售冰毒的窩點,正藏在中緬邊境的一片原始森林裏,但是邊防武警去偵查時一去不回,一個小隊十八人,已經失聯24小時以上。
這次任務的難點主要有兩個:
1.對方的武器十分精良,而且背景十分複雜,作戰風格疑似職業軍人而且有特種兵參與其中,似乎有恐怖分子參與其中,所以一定要注意,盡量确保小範圍的以多打少,不要貪功,不要冒進。
2.當地的地形十分複雜,原始森林危機四伏,而且待搜索的目标區域廣大。
所以第一階段的任務主要是搜索敵情,全隊人員分組分散搜索,一旦發現敵人的蹤跡盡量不要打草驚蛇,等待同伴支援。
雖然情況緊急,但是夏明朗仍然将整個計劃安排得井井有條,鄭楷和陳默幾個把任務安排仔細地看了好幾遍,并在細節上小做完善,然後便是分組。
整個目标區域被分成四大塊,每隊六人,是一個完整的作戰分隊,進入指定區域後兩兩分散搜索。
第一隊的核心小組是夏明朗&陸臻
第二隊,鄭楷&徐知着
第三隊,陳默&方進
……
各組按編號确定指揮順序,如果上一級小組失聯,就由下一組擔任總指揮的任務。
時間緊迫,飛機飛到指定區域後,各小組直接跳傘進入自己的搜索地帶。
這是一次艱難的任務,即使大部分隊員對敵人的來路懵懂未明,可是從指揮官反複強調的謹慎裏,他們明白,這次遇上的,是一群可以絞殺他們的對手。
微涼的血液從心頭滾過,屬于戰士,屬于勇士的豪情升騰起來。
第一天的搜索完全沒有成果,陸臻在頻道裏清點了一遍人數,大家暫時休整,輪流睡覺。到了第二天,搜索工作終于有了進展,有一個小組發現了戰鬥的痕跡,剛好在夏明朗的責任區內。夏明朗收到坐标趕過去,發現屍體都已經被處理過,現場只有武警戰士制服的殘片。他倆沿着枝葉折倒的痕跡檢查過去,在一處斷崖的下面發現了扭曲的屍體,夏明朗抽出匕首挑開傷口,把子彈取出來,陸臻湊過去看。
“5.56mm銅制彈頭,北約制式,毒彈!”陸臻把子彈上的血跡抹幹淨,表情凝重。
夏明朗打開通話器向各隊通報對方的武器情況,并且特別強調對方使用的是更具侵徹力的小口徑子彈,躲避時要尋找射擊死角,不要躲在植被後面,直徑在一米以內的樹木不能阻擋這樣的武器。
“隊長,我們遇上毒王了吧!”陸臻道。
“所有的黑色勢力都是一家,販毒也可能是他們資金鏈的一環,不過這些與我們無關,我們的任務是找到他們,然後格殺。”夏明朗眼神專注:“現在相信了吧,這是一次非常危險的任務。”
“你同意把我帶出來……”陸臻神色躲閃。
“你想太多了,陸臻少校,你把我當成是什麽人?”夏明朗壓低的聲音裏有獨特的威嚴。
陸臻不自覺肅顏立正:“對不起!”
“我帶你出來,第一、因為你水平到了,第二、大範圍的通訊是你的專長,第三、你需要經歷這樣的戰鬥,理由充分了嗎?”夏明朗眯起眼睛用陸臻聽不到的聲音在心底說:我永遠都不會把你隔絕在危險和殺戮之外,因為你與我是同樣的戰士,然而我會保護你,因為,我愛你。
陸臻看着他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對不起,隊長!”
夏明朗看了他一會,終于還是忍不住一巴掌拍在陸臻的後腦勺上,罵道:“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你那個小腦袋瓜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陸臻被他拍得一個踉跄,索性就沖了出去,不好意思回頭。
夏明朗根據已經掃過的目标區,重新調整了各組的搜索範圍,兩兩分散,繼續搜索,然而前方是無窮無盡的密林。
陸臻一直在搜索的間隙裏努力操作儀器,試圖在空氣中捕捉對方的蹤跡,可結果仍然渺茫,這裏的空氣真是純淨得連一點電子訊號都沒有。
“媽的。”陸臻難得罵了句髒話。
夏明朗失笑。
“幹嗎?”陸臻心情不太好,任何人在這麽大的壓力下,在這種又濕又悶的地方全副裝備地待了近四十個小時之後,心情多半好不到哪裏去。更何況,作為一個新人,他有他的表現欲,尤其是在夏明朗面前。
夏明朗笑着搖了搖頭,難得的兩個人,難得地遠離人世間在這密密層層的叢林裏,陸臻從他眼睛裏捕捉到一絲寵溺的溫柔,心裏嘭地一跳,低下頭去深呼吸兩次,把剛才的畫面暫時收進記憶的收藏夾。
繼續,陸臻與夏明朗略一對視,分散開,向兩邊搜索,然後再彙合,又分散再彙合。像這樣的叢林雜草與灌木叢生,能見度非常低,幾乎很多地方都要走到面前才能看清,這種搜索非常耗費體力,可是偏又沒有更好的辦法。
陸臻每隔半小時與各小組确定一次方位,并由夏明朗随時調整各組的搜索範圍。
“最多還有兩天,就可以蕩平了。”夏明朗在電子地圖上劃了一個圈,順手拍一下陸臻肩膀,“小心點。”
陸臻點頭,拿了一塊高蛋白壓縮餅幹出來啃,咬得面容扭曲:“像狗食一樣。”陸臻抱怨。
“你吃過啊!”夏明朗持槍在手,只要在野外,他便會随時警戒,就像是呼吸一樣地自然,陸臻白了他一眼,等夏明朗也吃完東西,又開始下一輪搜索。
“會不會已經轉移了。”等到第三天下午,陸臻終于有點沉不住氣了。
“就算是人出了境,也會有痕跡留下來,必要的話會出境追擊,當然最好不要。”夏明朗的表情很嚴肅。
陸臻點點頭,出境追擊代表着你的行為你的犧牲會全部被官方抹去,不存在。他意外地發現自己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居然并不緊張,是因為夏明朗嗎?只要站在他的身邊,就可以沒有恐懼。
他們略作休息。繼續下一程。
這裏已經是密林的深處,陽光從樹梢的縫隙裏透下來,落到身上時已經十分的微弱。陸臻常常會沖動地轉頭去找夏明朗,有時夏明朗也會剛好回頭。
于是,陸臻會在一片顏色暧昧的混沌中看到一雙黑亮的眸,幽深,璨然,所有的浮躁都會化為堅定。
夏明朗曾說過:我會把命交給你,幫我守着他。
陸臻想:現在,我也把我的命交給你了,幫我守着他。
風。
有風從面前拂過。
血腥氣。
極淡的血腥氣,在風中似有若無。
夏明朗舉起了右手,陸臻會意地伏低了身體,向前潛行。
在這密林深處聞到血腥味并不奇怪,上一次他們找到了半只被啃得零零落落的野兔。
但是夏明朗莫名感覺到一絲寒意,是血,但似乎還有些別的味道,比如說,鐵!
夏明朗忽然睜大了眼睛,拉着陸臻往前一撲!
二!
對二十,被伏擊!
這是什麽概念?
夏明朗的直覺靈得出奇,但也只來得及在槍聲響起的剎那拉着陸臻趴進一個淺草窩裏,子彈擦着背就過去了,陸臻聽到背包裏幾聲脆響,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被擊中了,不過在這十萬火急的時刻,沒誰有心思去想這種問題,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原本像這樣的一場伏擊應該是沒有任何懸念的,如果對方的指揮者是夏明朗。
1.夏陸二人應該在進入伏擊圈的瞬間被狙擊手擊斃。
2.如果沒有狙擊手,應該分組做全方位的射擊封鎖,不留死角。
3.如果萬一讓人躲入了射擊死角,應該馬上停止射擊,轉移陣地繼續潛伏。
4.如果不打算潛伏要速戰速決,則應始終保持壓制性火力不讓他們冒頭,層層推進,步步為營。
夏明朗在一瞬間為他的敵人想出了四種格殺方案,不過幸運的是,對方的指揮官,不是夏明朗。
這實在非常的幸運。
當夏明朗聽到槍聲停下的同時居然伴随着靠近的腳步聲時,幾乎喜形于色,陸臻狐疑地與他對視一眼,不過霎時間他們也都明白了:輕敵!
這群人雖然有專業軍隊的素質,但畢竟并不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特種兵,而且之前大敗武警的經歷令他們太過自信,以為對方已無還手之力。這是萬分之一的機會,然而生死之際,差的,不過是這萬分之一的機會。正所謂一線生機。
夏明朗沒有做手勢,只以眼神示意,陸臻心領神會地一眨眼睛,兩人同時從淺草窩中翻起,在翻滾中,槍聲驟響。
敵人的機槍在掃射,陸臻打的是連發,夏明朗仍然單發。
這只是一個照面的瞬間,槍聲驟起驟落,可是生命在這一瞬間顯得如此脆弱,死神的鐮刀又收割走了一群人。
夏明朗和陸臻滾進事先看好的另一個死角,幹淨利落地為自己換上彈夾。
“幾個?”陸臻在射擊中無暇他顧,但他相信夏明朗一定可以。
“五個。”死!或者傷,重傷,暫時不再有行動能力。
這是他們第一步反擊,對方滅了五個,輕傷不計。
己方,夏明朗擦傷不計,陸臻的左手被流彈劃過,但尚有活動能力。
假如這是一場演習,這樣的數字已經是勝利,但,現在,很可惜,不是!
在這種時刻,沒有成敗,只有生死。
對方還有十五個或者更多,但慘的是,他們已經不再輕敵,而對于夏明朗和陸臻來說,唯一的改善只是現在的位置稍好了一些,尚有反擊的空間。
“壞消息,我們的通訊斷了!”陸臻在第一時間開啓聯絡,卻悲哀地發現通訊全無,流彈損壞了儀器。
“不管它,我警戒,你療傷。”夏明朗當機立斷,眼睛如鷹隼一般銳利。
陸臻迅速地拿出急救包為自己清理傷口,止血裹傷,這種時刻快點動手才是正理,那些推來推去說着我來你去你生我死的蠢材,只會出現在央視的軍旅情感電視劇裏。陸臻用最快的速度包紮好傷口,擡槍,護住夏明朗的背面。
暫時松了一口氣,他們背靠着背,這是一個暫時穩定而安全的姿态,有力量從背後傳來,那就是支撐,對生命的支撐,用生命來支撐。
“等?”陸臻調整呼吸,讓心髒恢複正常。
“不行。”夏明朗斬釘截鐵。
他們是困獸,沒有支援,沒有前方沒有後方,拖得越久越不利,夏明朗忽然想起那些絕望地死在他槍下的亡魂們,不知在當時他們是怎樣的心情,希望?破滅?絕望?
或者就是如此吧,殺人者,恒被殺之。
“我想到了我第一次殺的那個人。”這句話放在這種時刻說,已經有點太長了,陸臻在緊張時總會有點話痨。
“他們是錯的,我們,是對的!”夏明朗一字一字,有金戈之音。
陸臻的眼睛瞬間染上了一層鐵色。
夏明朗手指微動,指出下一個潛伏方位,然後,手掌一揮,出擊。
現身,誘敵開槍,還擊。
這一次死傷不明。
陸臻開始懷念演習,因為那時候人死了會冒煙,現在只聽到慘叫聲,但不知生死。
陸臻身上又多了一道傷,還好,不重。
夏明朗也挂彩了,大腿,很幸運,也不重。
血,與火,很容易就會讓人生出豪情,忘生忘死。
寂靜無聲!
兩次反擊,足以讓對方所有的輕敵念頭全部打散,他們潛伏下來,等待機會,優勢仍然完完全全地倒向那一邊。
沒有下一次了,敵人已經準備好,再來一次就是做活靶子。
不過這兩次反擊已經令敵人不自覺地縮小了包圍圈,似乎對方也沒人意識到,在一場以多對寡的伏擊中,他們本可以再退後一點,以保證自身的安全,也降低對方突圍的可能性。當然,可能即使意識到了,也沒人願意在這種時候退後,近半個排的兵力,伏擊兩人,居然被滅了三分之一,這樣的意外足以激起一個軍人所有的血氣與殺性。會在這種時刻選擇後退重設伏擊圈的,恐怕除了夏明朗這種冷血怪物,不作第二人想。
夏明朗又一次慶幸,他遇上的不是夏明朗。
“警戒!”夏明朗道。
陸臻馬上擴大了自己的警戒範圍。
夏明朗把自己背上的大包卸下來,将最重要的物品轉移到陸臻的包裏。
“突圍,我沖擊,你跟進。”這命令下得短促而清晰。
陸臻眼前驟然一紅,一片血色,卻不假思索地表示了服從:“是!”
是的,沖擊要比跟進危險得多。但是陸臻不能去搶這個任務,因為如果由夏明朗沖擊,很可能兩個人都能活,如果由他來沖擊,多半只有夏明朗能逃脫。
陸臻眼睜睜看着夏明朗滑行在草叢裏,迅疾而優雅,似一頭豹。
上帝保佑!
這裏是叢林,不是沙漠,不是草原,不過若是沙漠與草原,他們也不會如此輕易中伏。
陸臻決定不再做一個無神論者,他終于明白為什麽美軍都信教,因為生死關頭,我們總是需要一點信仰。
相信上帝?他忽然笑了,不,他相信夏明朗。
槍聲又一次驟然響起,脫去束縛的夏明朗如夜風一般輕靈鬼魅。
風,唯有風,穿過荊棘,穿過槍林彈雨,穿過死神的鐮刀。
夏明朗縱身躍起,子彈劃開他的皮膚,而同時,挾着他一撲之力的一記重拳,狠狠地砸到對方的眼睛上,那人頓時暈眩。夏明朗抱着人就勢一滾,在翻滾中扭斷了他的脖子。因為害怕誤殺同伴,近處的敵人遲疑了一下,不過是千分之一秒的遲疑,已經被夏明朗用藏在左手的手槍擊穿了腦袋。
陸臻迅速地跟進,并同時幫夏明朗清理他背後的敵人。
包圍圈,被突破了一個口子。
在這種時候,伏擊者本應該要分一部分人繞到他們前方去重設伏擊線,但是同伴的血令他們憤怒而失去理智,所有人,一擁而上。
夏明朗的瞳孔收縮,這是最後的希望,或者說,絕望。
陸臻迅速與夏明朗靠近,到了搏命的時候了。
仍然是二!
對十餘!
實力仍然懸殊。
唯一的扭轉,所有的敵人都已經出現,而且在貼身的纏鬥中,對方的步槍無法開槍。
沒有一秒鐘的遲疑,也沒有一秒鐘的空閑,近身纏鬥,匕首、刺刀、拳聲、腿影由各個方向重重襲來,躲避致命的攻擊,扛下可以忍受的痛苦。
一劍無血的優雅,是只存在于武俠小說中的幻想。
于千軍萬馬中來去取敵首級的武功,更是玄幻式的誇張。
真實的戰場與搏殺,殘酷而血腥,生死一線。
夏明朗把懷裏的屍體甩向最近的那個敵人,同時就勢一滾,縱身而起時,手中的匕首已經在對方的大腿上劃下深長的傷痕,然後沉肩橫肘,反手一刀沒入對方的喉間。
風聲,挾着巨大的壓力而來,夏明朗本想用匕首去擋,想不到剛剛那個死者跌勢太沉,刃口卡到頸骨裏拔不出來,倉促間只來得及側身偏過頭,泛着烏光的槍身沉重地砸到左肩上,夏明朗疼得面容扭曲,險些握不住手槍。但夏明朗畢竟是夏明朗,左臂幾乎不動,只是手腕換了個方向,一槍擊碎了來人的膝蓋,夏明朗棄刀,飛起一腳将那人暫時踢出戰局。
面前稍空,後背已經有勁風襲來,這種時刻,思維早已不再重要,主宰一切的是生物的本能。夏明朗向前一翻,從骨頭裏把匕首撬出,根本等不及看清方向,憑直覺向人影劃去,刀尖劃入肉體時會有一絲阻滞,卻同時感覺到後背尖銳的一痛,他就勢沉下身,為左手空出角度,一槍自下而上,沒入對方的小腹。
夏明朗聽到一聲嚎叫,那是垂死時猛獸的掙紮,避開已經失去準頭的重拳,轉身一肘,打碎了那人的喉骨,而同時,槍聲響起。
當聽到槍聲再躲避那明顯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夏明朗幾乎一刻不停地在做大幅度的移動,或者利用敵人的身體掩護自己,當他看到黑洞洞的槍口時,已經沒有躲避的角度,只能沉肩一甩,把剛剛擊斃的屍體擋在自己面前。
子彈,穿透敵人的身體,帶着一蓬血沒入夏明朗的肋下,夏明朗一聲悶哼,将手中的人體踢到對方身體上。
又是兩下槍聲響起,那人被撞得槍口一偏,子彈擦着夏明朗的眉角飛過去,卻在同時被一槍打碎了頭。夏明朗只覺得額頭上激痛,血流披面,眼前一片血紅,下意識地擡手去擦,背後忽地一緊,整個上半身已經被人鎖住。
太過酷烈的戰鬥令人喪失理智,夏明朗的手臂被束住,擡腿往後猛踢了好幾下,對方居然紋絲不動,只是不停地吼叫着,一聲聲嘶裂沙啞。而在此時,眼角餘光中掃到一人拖着殘腿伏在草叢裏,對他舉起了槍……
不會吧!夏明朗腦中有剎那間的空白,卻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陸臻。
陸臻被地上的一具死屍抱住了左腿,自背後攻擊他的敵人正被他一掌切在頸部往後踉跄着,而迎面那人手中的尖刀卻已近在咫尺。
生死一發。
但陸臻的眼睛,他的左手,手中的兇器,卻定在另一個方位。
那一瞬,千分之一秒的瞬間,時間像是定格了,夏明朗甚至覺得自己可以看到陸臻眼底的光彩與堅定。
不,不要!
夏明朗的瞳孔急劇地收縮,伴着一聲怒吼,用力掙脫扭轉,幾乎将左臂生生扭脫,而右手,飛刀甩出……
槍聲響,夏明朗沒覺得疼,卻是那黑色的槍身猛地一顫,無力地垂落。
白光閃過,陸臻的肩頭傳來尖銳的激痛,下切的冰冷刀鋒卻猛地停住,陸臻看到那人的胸口只餘刀柄,完全不假思索,拔刀,回身,揮手。
當手中的刃口割破頸動脈時,血液從傷口裏激射而出的聲音,像長風呼嘯。
而在他背後,剛剛拔刀時激起的血幕,将他半邊身體染透。
最後一聲嘶吼。
夏明朗向後空翻躍起,雙腿夾住那名瘋狂巨漢的脖子,然後擰身,利用雙腿的剪切力,将那人的頸椎絞斷。
剎時間,萬籁俱寂!
風,唯有風,吹過林梢,嘶叫,極靜寂而激烈。
陸臻茫然地擡頭看了看天,碧空如洗,血洗?
刺目的日光令他感到一陣眩暈,終于,身體晃了晃,單膝跪倒;鮮血浸透黑色的手套,一滴一滴,從指尖處凝聚出來,無聲落下。
夏明朗喘了口氣,拔刀在手把四下躺倒的屍體檢查一遍,給還在喘氣的統統補上一刀。
這算不算殺俘?
陸臻腦袋裏鈍鈍的,卻又笑了,他們有什麽資格抓俘?
如果回到過去,坐在中隊的會議室裏,他可能會說上一萬個字,從人性人權人類尊嚴等等各種角度來做反複的比較與論證,可是這一刻,他只想吼一聲,為什麽要來到這裏,站在我們的土地上,殺我?
殺人者,恒被殺之。
“沒事吧?”
一只手,戴着妥貼的黑線手套,挾着濃濃的血腥氣,落到陸臻的頭發上。
陸臻緩緩地搖頭,卻看清了夏明朗眉骨上獰猊的傷痕,血液與塵土混合,凝為深褐色。眼角,被血液刺激出的淚水混合了鮮血的紅蜿蜒而下。陸臻擡手,擦去他臉上的血紅色液滴。
夏明朗忽然閉目,在這生死莫測之際,放縱自己做這一秒的沉溺,把臉埋在陸臻的手掌裏,在他的手套上擦去所有硌在眼睛裏的苦澀異樣。
這一刻,時間與空間都停止,陸臻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因為心髒被某種東西充滿了,而那,并不是血液。
這一刻,他們在死劫中餘生,彼此相對,他的手放在他的發上,他的臉埋到他的掌心,只是一秒鐘的溫柔相對,卻足以銘記終生。
這一生,你曾與誰,真正生死與共?
陸臻忽然相信,他們會在一起,無論以何種方式,永遠,直到時間的盡頭,宇宙洪荒!
2.
“走!”
夏明朗再睜開眼時,只說了一個字,斬釘截鐵,金戈铮铮。
陸臻看了他一眼,眼中的精光又一次爆起,用力掰開那兩只幾乎掐到他肉裏去的手,跌跌撞撞地跟到夏明朗身後。
狂奔出500米,夏明朗找了個地方隐蔽下來,輪流警戒,簡單地止血,處理傷口,把身上所有的血跡都擦幹,然後悄然地,沒入叢林中,背後不再留下任何痕跡。
就這樣再潛行出兩公裏,夏明朗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休整的地方,一個小小的石凹。
“我警戒,你先包紮。”夏明朗的聲音緩下來,不再金戈十足,透出濃濃的疲憊。
陸臻一跤坐倒,再也動彈不得,夏明朗吓一跳,連忙去扶他。
“10分鐘,讓我喘口氣。”陸臻虛弱地擡一下眼,臉上是塵土與血液混合而成的泥漿。
夏明朗伏身趴到地面上仔細聽,确定附近沒有活物接近,心裏略松了口氣。想來那畢竟只是一小股雇傭來的退役軍人,局部對抗時雖然慘烈,畢竟不可能像大兵團對抗演習那般的天羅地網,他的确也有點太過謹慎了。這麽一想,夏明朗将裝備卸下來,武器放在最稱手的位置,開始幫陸臻清理傷口。
“我沒事,自己可以。”陸臻略掙紮了一下,但是一旦坐倒,竟是真的沒有力氣再動一分。
夏明朗把水瓶塞到陸臻手裏:“先歇一下。”
陸臻喝了口水,翻出急救包裏的止痛膠片猶豫了一陣,還是放下了。
“怎麽了,怕我守不住你嗎?”
“算了,我撐得住。”陸臻笑起來,在這窮途末路之地,那笑容卻如拂過五月的霁日清風。
“吃一點沒事的,麻醉性不強,我守得住。”夏明朗垂下頭,解開陸臻的作戰服。
“我信你。”陸臻笑了,撕了半片,咀嚼咽下,同時把一團紗布咬到嘴裏。
左臂上的傷口當時已經包紮過了,但是在後來的打鬥中完全崩裂,重新消了毒,止血,剪去破碎的傷口組織,用特種膠條粘合傷口。四肢的小傷痕另外還有四、五道,不算深,也不算長,只簡單地消毒上藥,包紮。而左肋下有大塊的淤血,應該是被人膝擊造成的,不過在夏明朗的壓按之下,陸臻并沒有感覺到太過劇烈的疼痛,也沒有惡心吐血的跡象,那麽證明內髒并沒有受到損傷。
比較嚴重的傷口只有兩處,一處在左肩,深,而長,血流不止,止血的藥膏抹上去幾乎壓不住,而另一處,則在小腿上,陸臻之所以會被人絆住掙不開腳,就是因為那人垂死的最後一擊,一刀插進了陸臻的小腿裏,那傷口不大,卻極深,萬幸沒有傷到血管和肌腱。
夏明朗看着那紅白翻轉的皮肉,縫針時聲音竟有點抖:“你就這樣跟着我跑了這麽久?”
“嗯!”陸臻眯着眼睛,有些困頓的,“跑起來就不疼了。”
“你啊!”夏明朗無奈,“你那個腦子裏是怎麽想的?”
“我是被逼無奈好不好?後面有槍在追,我難道抱着你哭啊?若是在和平時代,有美人當前,小生一定呻吟得聞者傷心見者流淚。”陸臻笑得勉強,卻不僵硬。
夏明朗知道他這是在活躍氣氛,這個看起來斯文柔軟的家夥,即使身在絕境,仍然積極與樂觀,或者這才是真正的強悍。
止痛片的藥性過了些,火熱的疼痛又令他的神智清醒了起來。陸臻一面持槍警戒,同時開始清點起背包裏的儀器。而夏明朗則開始自行清理傷口。
陸臻乍一看到槍傷時,也着實吓了一跳,不過那顆子彈到他身上時已經沒多少沖擊力,入肉不深。夏明朗在傷處劃了一個十字,用鈍頭鑷子把子彈夾出來,壓了一堆膠性的藥物敷料上去堵住血口。
陸臻視線微擡:“你當心感染。”
夏明朗露齒一笑:“感染好,證明還活着。”
七七八八的擦劃口子不論,夏明朗的傷主要是兩處,左肩上被槍托砸的地方已經腫得像饅頭,不過總算是他反應靈敏,沒有傷到骨頭;比較重的傷口在後背,夏明朗自己搞不定,只能讓陸臻幫忙。
一番清理過後,兩人的精力都恢複了些,陸臻開始報告壞消息。
所有的精細電子儀器通迅設備和GPS定位系統,臂上電腦,基本全被損壞,夜視儀一臺徹底報廢,另外一臺已經勉強修好。情況危急,高科技為他們插上翅膀,可是過分地依賴高科技,當翅膀折斷的時候,他們更似困獸。
當然,夏明朗對此早有心理準備。
“沒關系,我們失聯之後,鄭楷會自動承擔總指揮組的任務。”夏明朗苦笑了一下,“就沒什麽好消息嗎?”
“有個針對你個人的好消息。”陸臻笑起來,“那就是我的護身符都丢了,小生這條命終于不比你值錢了。”
夏明朗無奈:“就這個?”
“還有一個驚天動地的好消息!”陸臻眨一下眼睛,笑容更盛,“我們兩個居然都還活着,而且沒缺胳膊沒少腿。”
夏明朗凝眸看了他一陣,溫聲道:“別笑了,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
陸臻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緩了一陣,還是笑了起來,卻是很清淡很疲憊的笑容:“我累了。”
“睡吧,休息一下。”夏明朗把剩下半條止痛膠硬塞進了陸臻嘴裏,陸臻順從地閉上眼睛,迅速地陷入了近似昏迷一般的深眠裏。
半個多小時之後,陸臻自動驚醒,甚至在驚醒的同時,完成了從持槍、換彈夾到跪立待射的全過程。
夏明朗看得一愣,笑道:“醒了還是夢游?”
陸臻脖子像是被卡到了,極緩極緩地轉過頭,有些怔怔的:“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真醒了?幫忙撐一會,我歇口氣。”夏明朗略微活動了一下身體,靠在石壁上休息。
陸臻看着那雙精光內斂的眸子緩緩地合上,忽然覺得心頭大恸,剛剛在深眠的夢裏,也是這樣,看到夏明朗緩緩閉合的眼睛,像是永遠都不會再醒來,這樣的驚恐令他在極限的疲憊中醒過來。
你可不能死啊,陸臻苦笑,我可以平靜地接受一切,接受無數人在我面前死去,無數血染透我的衣服,只有你,不能死!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靜氣凝神,守護這一小方天地。
長期嚴格的訓練已經讓夏明朗的神經變得異常強悍,睡了不到半個小時,再吃了些東西,精神狀态就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分批藏匿好損壞的物品,兩人開始讨論下一步的任務。
是的,自然是任務,還沒有到要放棄的時候。
雖然電子地圖沒有了,但是恰好夏明朗和陸臻兩個都是愛記地圖的人,他們都還記得遇伏時的地點,而夏明朗即使是在奪路狂奔時,仍然記得方位和路線,所以暫時并沒有迷路的危險。
同時,即使先前得到的情報有誤,也不可能會有大批的武裝分子潛入國境,剛剛那一場反伏擊戰,他們已經消滅了18個敵人,那麽剩下在基地的人,絕不可能太多,而且夏明朗以在他們身上發現的聯絡設備來看,他們基地應該就在不遠處。
也就是說,他們已經摸在門邊上了。
夏明朗在前,陸臻押後,他們小心地潛行在從林裏,當然考慮到陸臻的腿傷,速度放慢了很多。
那塊修羅場果然已經被清理過了,一些人被埋了,一些人被帶走。在這樣的叢林裏,兩個人的痕跡好掩藏,但是十幾個人的運屍隊總會留下什麽蛛絲馬跡,夏明朗他們生怕中了埋伏,追蹤得十分小心,不過還好,再一次皇天庇護,他們的首腦人物,不是夏明朗。
老實說,當追到基地時,夏明朗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完美的火力布置,當初選擇并設計這個基地的人絕對是業內行家。這是一個天然生成的大岩洞,就在半山腰上,洞前是一道斷崖,幾乎沒有進攻的空間,洞口的兩邊都設有機槍火力點,來來回回巡邏的人手裏都拿着諸如AK47之類的小口徑步槍。
天色已經完完全全地暗了下來,這兩人潛伏在草叢裏,陸臻用夜視儀仔細觀察過,繪出了陣地地圖,估計整個基地裏的人數在二十到三十人左右。
陸臻咬着牙,恨道:“真想呼叫空中支持,手動引導,一下子炸平了他們。”
“冷靜點。”夏明朗随手拍了拍他,只是手掌剛一觸及,陸臻的身體一閃,臉色已經大變。
“怎麽了?”夏明朗終于發現問題不對。
解開衣服一看,剛剛肩膀上那道口子居然還沒有止血,而且整個傷口漲成紫色,腫得老高。
“媽的,那刀不幹淨。”夏明朗黑了臉,“疼嗎?”
“嗯!”陸臻遲疑地點了下頭。
“還好,”夏明朗略微放心了點,“疼比麻好一點,應該不是故意淬的毒,估計是那小子原來不知道砍過什麽東西,讓你撞上了。”
“沒辦法,人品太好。”陸臻笑得灑脫。
定好點,标出方位,接下來就該想辦法找人彙合去了,畢竟像這樣一個基地,并不是兩個人就能拿下的。陸臻按記憶裏的地圖對方位再做最後一次的确定,而夏明朗,開始觀察進攻時的路線。
“不對!”夏明朗皺起眉頭,“他們好像要轉移。”
陸臻聞言一驚,用夜視儀往內部仔細觀察:“真的!那怎麽辦?”
兩人頓時心中一緊。
“我留下來拖着,你先回去找人。”
“不行!”陸臻斷然拒絕。
“你有更好的方案嗎?”夏明朗的聲音裏一點火氣也沒有。
陸臻怔了怔,卻還是咬牙道:“不要。”
一個人,沒有任何聯絡工具,獨自面對近三十名持槍匪徒,在這危機四伏的亞熱帶叢林中,陸臻覺得喘不過氣來。
“為什麽?”夏明朗的聲音柔和起來,眼中甚至有一些憐憫。
陸臻狠狠地盯着夏明朗的眼睛看了半晌,猛地別過頭去,眼眶已經發紅:“沒有為什麽,你不會懂。”
“我懂。”那聲音很柔軟,平和而柔軟。
有什麽不懂,怎麽會不懂,正是因為懂得,才會慈悲,于是越加溫柔。
陸臻極緩極緩地轉回頭,幾乎是憤怒地,用一種你他媽想找死的表情瞪着他:“你現在跟我說這個?”
夏明朗不言,眼中有破碎的溫柔,閃閃而現。
“你現在告訴我,你懂?”
你懂?
你他媽懂個大頭鬼!
你知道我現在有多遺憾那些浪費的時間?
我為什麽要傻乎乎地随着你去拖那個莫名其妙的現世安穩?
曾經,曾經我以為我們的未來是天長地久!!
我以為我還消磨得起!!
你不會懂!!
“我怕現在不說,将來就沒機會了。”夏明朗道。
陸臻牙關緊咬。
“再不說,我怕你會覺得遺憾,現在……”夏明朗有少見的慌亂。
“現在這有什麽分別?”陸臻質問。
“我也不知道。”難得的,夏明朗露出這種完全不自信的神情。
陸臻閉上眼睛,卻又笑了:“好,你成功了,我都聽你的。”他閉着眼睛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其實我根本沒得選擇,對嗎?”
我甚至連留下來陪你一起去面對死亡都不行,無論我願不願意。
“媽的!”陸臻忽然将夏明朗一把推倒,翻身壓上去,伸手去解夏明朗的扣子。
“你要幹嘛?”夏明朗一時錯愕。
“我想咬你,總不能咬你臉上吧。”陸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張口咬在夏明朗脖子上。
所有的渴望,都在裏面,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
汗味,血腥氣,青草味,泥土和油彩的味道錯綜複雜。然後,陸臻的舌尖觸到一絲鹹甜,新鮮的溫熱的血的味道,夏明朗的味道。渴望了那麽久,第一次嘗到,夏明朗悶哼了一聲,眉頭皺緊,一動不動。
“怎麽樣?”夏明朗看到陸臻擡起頭,鮮血将他的嘴唇染得一片殷紅。
“味道不錯。”陸臻舔舔唇,眼睛亮得像狼。
“讓我嘗嘗。”夏明朗微笑,眼中閃過一絲流光,擡手勒住陸臻的脖子吻了上去。
陸臻被吻得一怔,可是當夏明朗的舌尖撬開齒關闖進來之後,頓時也反應過來。
糾纏,吮吸,抵死纏綿,好像要把所有想做未做的事,在這一刻傾盡……
陸臻小心地喘息,唇上有一點痛,大約是磨破皮了。
“我走,重武器全留給你。”陸臻低着頭,不肯看人。
“小心一點,記得你的任務,別放棄,要……活下去。”
“是啊,別抛棄,別放棄,如果你死了,我他媽的還得活下去,還得好好活。”陸臻笑得慘烈,很少會有人露出這樣的神情,眼中有滿滿的沉痛,嘴角卻在笑。
“我不會死。”
“你最好記着你說的話!”陸臻的眼神鋒利如刀。
“我會,所以你也不能死。”夏明朗深深地看着他,“陸臻,只有活着,未來,才會有未來!”
陸臻狠狠地瞪了夏明朗一眼,一轉身沒入夜色中。
他沒說:保重。
沒說:小心點,別讓人發現。
這裏就在邊界附近,如果要困住他們,争取時間,除了主動出擊沒有別的辦法。
可夏明朗只有一個人,他會怎麽做?陸臻一點也想不出,但那是夏明朗,他莫名其妙地覺得有希望,陸臻忽然發現,他真的像相信上帝那樣地相信他。
陸臻能做的,只是快一點,再快一點,找到幫手,多一分力量,多一點時間,夏明朗活下來的機率就越大。
3.
長夜,漆黑如水,陸臻穿行在危險的叢林中,在顯眼的位置留下隊裏內部約定的标記,只是左腿上的傷口早已崩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而左肩的傷卻越發地灼痛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其實夏明朗的判斷有錯,或者說他的判斷沒有錯,但是他又說謊了,陸臻肩上的刀傷處的确是中了毒,這是一種很粗陋的土制蠍毒,但傷重時,仍然致命。陸臻看到一重又一重的黑影迎面襲來,終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當常濱和肖準發現陸臻時,他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态。手中的槍還在待射狀态,身邊有一團火,他分明就是豁出去了,要麽讓隊友找到,要麽讓敵人找到。
一隊A組失聯了大半天,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夏明朗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與大家失去聯系,于是全中隊的人馬都在向這個區域靠近着。可就算是身經百戰,當他們看清陸臻時還吃了一驚。
所謂血染缁衣本以為是文學上的誇張,原來不是的。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整件作戰服都被鮮血浸透,完全變了顏色。肖準馬上撲上去試了一下脈搏,還好還好,還活着。
陸臻一直強撐着一口氣,略一翻動,人就醒了過來,看到眼前模糊的人影,也分辨不出誰是誰,只是虛弱地吐了幾個字:“水,地圖……”
那兩人一陣疑惑,但馬上掏出了陸臻要的東西。
陸臻把一壺水全澆在頭上,抹了把臉,手指按到自己腿上的傷口裏用力一攪,縫線崩脫,一陣尖銳的疼痛頓時襲上來,将神智從混沌中拔出了些。
“臻兒?你幹嗎?”常濱吓了一跳。
“聽着,我撐不了多久。”陸臻一手操作電子地圖,一邊力求以最簡單最準确的語言說明夏明朗的方位和面臨的困境。
“靠你們了……”他用最後的一點神智看到他的隊友鄭重地點頭,然後眼前一黑,陷入無際黑暗中。
情況已經發出去了,肖準趕去支援夏明朗,并在行進中聚合人手,常濱則負責把陸臻背出去,呼叫直升機,馬上送醫。
陸臻中毒頗深,從臨時醫務站一路轉送到了四軍大。本來以陸臻的身體素質,這種粗蠍毒在這個劑量上應該不是致命的,但是陸臻其它的傷勢太重,失血過多,引起了并發性的感染與生命力的衰竭,從送入醫院起就一直在昏迷,卻不能深眠,眉間深皺,掙紮不休,像是在做着什麽最可怕的夢。
病危通知書一單一單地下,常濱吓得守在門口,一刻也不敢離開,揪着醫生不肯放。
心力衰竭,到了這種時刻,所有的醫療手段都只有輔助作用,關鍵還是要看病人自身的身體素質和意志力。
在黑暗中掙紮,極深的疲憊層層席卷上來,前方像是有個黑而甜的誘人所在在招手。
而他累了!
極限的疲憊,血已經流盡了,每一縷肌肉都酸痛難當,骨頭好像已經碎成了粉末,陸臻猶豫而躊躇,放棄嗎?放棄了就不再痛,要不要放棄,能不能放棄?可是,他看到夏明朗在背後向他招手,子彈緩慢地從夏明朗身體裏穿過,一幀一幀地定格,血濺出,在黑暗的底色上開出豔怖的花,每一瞬的神情都看得分明。
他看到那雙眼睛,原本凝然深重暗藏玄機的眼睛,此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滿了溫柔,慈悲的溫柔,我懂,我都懂。
但是緩緩地合上去,不可挽回地合上去,無情的幕布,掩去所有的煥然光彩。
所有令他心動,神搖,至死都不能放棄,不能抛棄的一切。
不!
陸臻在黑暗中怒吼,猛然睜開眼睛,天地間一片炫目的白。
“你醒了?”常濱興奮地湊上來。
“他死了嗎?”陸臻目光凝定,筆直而銳利。
“沒!”常濱斬釘截鐵。
呵……陸臻放松地一笑,整張臉的線條都柔和下來,閉上眼沉沉地睡去,這一次,他非常徹底地昏睡了三天,期間斷斷續續地醒過來,都迷糊得厲害,不過是喝點水又倒下了。
“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了。”主治醫師聽到常濱報訊說陸臻已經醒過一次,馬上沖過來檢查,不由得啧啧稱贊,“你們這些人啊,身體素質真好,換別人十個也死沒了。”
“那是。”常濱笑得頗有得色,只是眼底總染着層憂慮。
等陸臻再一次徹底清醒時,他已經在軍區醫院裏了。徐知着看到他睜開眼,馬上歡喜得像是撿到寶一樣,滿臉眉飛色動:“你醒了,沒事了?”
“人呢,都?怎麽就你一個來慰問英雄?”陸臻假裝不滿,可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徐知着。
徐知着沉默了一會兒,陸臻看到他把病房的門關上,馬上問道:“他呢?”
徐知着道:“你要答應我冷靜點。”
“死了?”陸臻幾乎從床上跳起來。
徐知着連忙按住他:“沒,沒有,失蹤,我們的人還沒撤回來,邊防上也在幫着找,會找到的。”
陸臻脫力地坐下去:“我睡了多久了?”
“五天了。”
“沒有一點消息嗎?”
徐知着用力高聲叫道:“隊長是不會死的!!”
陸臻被他震得一愣,半晌,緩緩點頭,對啊,隊長是不會死的,沒有人可以殺死他,有誰能殺死上帝?
陸臻想了一會,問道:“任務完成得怎麽樣了?”
“當然!完成了!”徐知着聲音一硬,臉上一派鐵血的恨意。
陸臻疲憊地淺笑:“不錯啊,氣勢挺足嘛。”
“掃平了,一個沒留。”徐知着的臉色緩和了點:“看你那一身的血,兄弟們全暴了。”
“還有沒有人受傷?”
“小肖傷比較重,他第一個到的,中了兩槍,還好都是穿透性的,後來大家都到了,就是我們的天下了。”徐知着閉上眼睛把臉埋到雙手裏,這是他第一次參與如此慘烈的戰鬥,硝煙與戰火充斥了整個天地間,極豔的血做的花一蓬一蓬地開出來,散落,染透征衣,侵染鐵血的戰魂。陸臻默默無言,手掌按在他的脊背上。
陸臻這種屬于毒傷,來勢猛,好得也快,不到一周就恢複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腿上還有傷,早就可以下床了。只是邊防上一直沒有消息,何确派了大批人馬出去,可是找不到。
失蹤!
陸臻失笑,這叫什麽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夏明朗啊夏明朗,你真狠。
一中隊的那些兵都是血性漢子,發了瘋似的把那塊原始森林搜了一個多星期,每寸土都鏟過了,連片衣服都沒摸着。
那片林子危機四伏,夏明朗還沒找到,特警那邊已經傷了好幾個。十天了,能找着也該找着了,大隊宣布暫時停止搜索。一群閑沒事把50公裏負重當散步的鐵漢們個個抱頭痛哭,都知道沒希望了。一個人,還受着傷,十來天了,那林子裏什麽沒有,毒蟲蛇蠍,豺狼虎豹。
陸臻是書生,雖然沒人敢拿他當書生看,可是大家心裏還是很關照的。更何況這次的任務他們倆是一組,他回來了,夏明朗死了,那是什麽滋味,他們不敢想。然而總是這樣,當所有人都覺得陸臻一定會哭的時候,他總是笑的,無論如何笑比哭好,又不是哭過了就不會痛!
“真狠吶,真狠。”他笑着搖頭。這妖人,到死也不放過他。既然打算好了要去死,那就別說什麽廢話,現在也是,死都死了,也不肯給個準信,不讓人死心。
不過,陸臻扪心自問,那句話,那句夏明朗說他其實都懂的話,他想不想聽?
當然是想聽的!
無論這句話說完了,他們兩個是陰陽相隔也好,生死與共也好,他還是想聽,想要至少有一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也是被愛着的,他不是一廂情願。那不是前輩對後輩的縱容,不是兄長對弟弟的寵溺,那是愛!
那麽死亡呢?一點希望也沒有的死亡,和頭發絲那樣一線僥幸的失蹤,哪個好?
陸臻笑意更深:你是想拖我一輩子啊。
“果子,你別笑了好不好?你笑得我頭皮都炸了!”徐知着眼眶紅了。
“他這不是還沒死嘛,我哭什麽呢?就算他真死了,我也不能哭啊,我還得好好活着呢!對吧?”陸臻忽然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魂散了,游離四方去了,不知半路上,可還能與你遇見否?夏明朗?
陸臻恢複得很快,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快,他接受了夏明朗的消失,就像當初接受他擊斃人生中第一條人命時那樣的坦然,并且無畏。
夏明朗失蹤,一中隊群龍無首,雖然日常的訓練如舊,卻失掉了神韻。
“人選不好找啊!”嚴頭傷心碎骨地沖着陸臻報怨,夏明朗啊夏明朗,都叫你不要再做獨孤求敗了。
陸臻體諒地點了點頭,可惜他無能為力,他不是夏明朗,夏明朗也不是他,夏明朗有的他沒有,他有的夏明朗也沒有,所以注定他無法取代他,站到那個位置上去。他與他,是鏡子的兩面,最相似卻也是最相反的人。
是的,人選太不好找,雖然夏明朗可能打不過方進,沒有陳默的槍法好,不像鄭楷軍械全能,在電子技術上與陸臻更不能比,但他是夏明朗,他可以服衆。就算是再去找一個人,他會比徐知着更準,比鄭楷還要武器大全,同時還擁有陸臻這般精細的科學家大腦,他也不是夏明朗,他很難服衆。他手上的兵,全是他一個一個從地裏收來的,一只只削切成型,都有他精巧的設計與計算。
不過隊長的人選問題畢竟不由陸臻關心,嚴頭愛才心切怕他觸景傷情,急匆匆地趕末班車把他送去軍區參加一個電子偵察訓練營,也不是真為了要提高什麽,只是希望陸臻能出去散一下心。
像陸臻那種精密的腦袋瓜,單單心理幹預是沒有效的,他會把心理醫師幹預掉,唐起花心思想進行心理安撫,連藥物都用上了,連門都沒摸着。
陸臻走的時候很平靜,徐知着握着他的手問他會不會就此離開,陸臻搖了搖頭,堅定地告訴他:不會。
徐知着覺得他可能一輩子都會記得那個午後,陸臻就那樣看着他,說:“對不起,我把你的隊長弄丢了。”徐知着搖頭,其實他很想說沒關系,可是他說不出來。怎麽可能沒關系,但逝者長已,他更看不得活人受苦。
“小花,如果隊長真的回不來了,那還有我。”
“陸臻,這事兒不怨你,我們都沒怨你。”徐知着實在忍不住,還是哭了出來。
陸臻一根根地拔地上的草,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中間那一針細細的芯,眼淚砸下去,無聲無息,挂在草葉上,倒像是露水。
“陸臻?臻兒?”
“可是,呵……他不在了。”陸臻本想笑,可是笑到一半,眼角就被悲傷壓垮。
你不在了,夏明朗,如果你真的已經不在了,讓我成為你。
抱頭痛哭這種事徐知着做不出手,左顧右盼地,眼睛裏已經糊得什麽都看不見。百般無計,他張開手臂抱着陸臻,壓抑了聲音地哭泣,整張臉濕淋淋的,淚水滴到泥土裏,被悄無聲息地吸幹。
天高雲闊!
陸臻一離開基地不再對着老熟人,精神頓時垮下來許多,似乎倒真可以算得上是在放松。後來開會的時候遇到肖立文,打點起精神跟他寒暄了幾句,過了兩天,他便看到那個高大強壯的滿足他對軍人最初想象的家夥虎踞在門口。
“周營長。”陸臻主動上去打招呼,他與他,曾經共謀一醉,老戰友相見,總有難言的親切感。
周源盯着他看了會,忽然皺起眉頭:“真有那麽大的事嗎?我看你現在簡直就像死了,眼睛裏都沒活氣了!”
陸臻一愣,有點錯愕,勉強笑了笑:“不至于吧。”
周源一臉的無奈:“別笑了,老子最煩你們這種人,虛僞!是爺們想哭就哭,要笑就笑,你看你現在像個什麽樣子,我說,你是不是想跟着他去啊!至于嗎?你那事我從頭到底托人問過了,又不是你害死的,你幹嗎啊?”
陸臻沉默無言,可到底還是紅了眼眶,曲曲折折碎了的淚光全含在眼睛裏。
周源這下是真的被唬住了,他受肖立文之托來開解他師兄,想不到竟開解出這麽個結果來。
是啊,戰友死了,傷心啊,撞上這種事誰不傷心?他與夏明朗不過是數面之交,憑的是英雄惜英雄的豪氣,不能跟他們這種寝食同步事事不離的交情比,可是乍一聽到夏明朗的噩耗也傷心郁悶了好一陣子。
不過傷心歸傷心,可也沒傷成他那樣的吧,整個人都灰了,風一吹劈裏啪啦就得碎掉。周源猝手不防,不知道要怎麽罵下去了。
“周營長,讓我先靜一下吧。”
“你……你你,你自己小心點兒,想想你們那隊長,夏明朗那死脾氣,你當他會樂意看你這樣兒?”周源強瞪着的眼睛倒也漸漸地濕了,胡亂揮手,一肚子火氣不知道沖誰發似的,到後來,還是一拍腦袋,灰頭土臉地走了。
狀态很壞嗎?陸臻回到招待所對着鏡子看,還不賴啊,笑得跟當年一個樣嘛。
不過,好像,是真的變了,刻骨的滄桑,一夜之間就滲入了眼底,原來那笑容似竹,幹淨清爽;現在笑得像松,濃重而沉郁。
他畢竟還是不像夏明朗,夏明朗像梅,鋼筋鐵骨,卻華麗魅惑,是妖異而誘人的存在,骨子裏又有一脈硬氣。
他不像他,他不是他,他也做不了他,于是他無可取代。
無論他想用什麽方式來留下他,他終究還是不在了。
4.
陸臻有時候心想,可能周源說得對,魂沒了,人還在,可就算是這樣,還是得好好活着吧,都答應了的事,是答應了夏明朗的事。
無論是分組讨論還是學習培訓,陸臻的表現都非常亮眼,那樣精密的頭腦,好像由電子程序運作,于是種種贊許不一而足。嚴頭派他出去本意是散心,意外地長了臉,他也覺得很無奈。夏明朗有時候壓抑過深,他看似妖孽随性的作派之下有一種外人難以想象的謹慎,可是現在似乎有個比他壓抑更深的人出現了,當然,或者也有可能,那是頂級的豁達與理性。
後夏明朗的時代,每個人都在努力适應,磕磕碰碰,別扭難安,于是,當何确興奮地打電話過來通知他人找到了的時候,嚴正唯一的想法是:你他媽可別拿這種事開玩笑。
謝天謝地,那居然真的不是玩笑。
嚴正看着他最驕傲的戰士從車上走下來,瘦了,更堅硬,整個人剽悍而鋒辣,像一柄飲血的劍。
“辛苦了!”嚴正走過去擁抱他。
夏明朗低聲笑道:“嚴頭,我現在是不是應該說為人民服務啊?”
嚴正滿腔的熱血讓這小子敗壞得一幹二淨,差點就想一拳捶上去,夏明朗低眉笑得更深:“您不會想毆打傷員吧?”
嚴正微微一挑眉,右手一揮,整個一中隊全沖了上去,将他們的隊長吞沒。
陸臻收到消息立即往回趕,周源借了一輛車給他,但是如果沒有,他也可以自己想辦法弄到車。即使這一天所有的汽油都化成了水,他也能跑回去,200多公裏,根本不是個問題。
徐知着在基地大門口等他,兩個人抱在一起,胸口相碰,差點都飛出去,在這樣的日子裏連哨兵的心情都好,随便他們鬧,沒人管。
于是一個興奮地流淚:“太好了,他沒死!”
一個高興地吼:“我就說,他不會死!”
徐知着拉着陸臻在基地的大路上狂奔,迎面而來的軍人們都笑眯眯地跳開給他們讓道,陸臻一路上聽着徐知着上氣不接下氣地講述着夏明朗的豐功偉績,可是站到門口的時候人卻一下子懵了。
我進去說什麽?
陸臻用詢問的目光看着徐知着,徐知着詭笑,伸手越過他敲響了門,然後一溜煙地逃走。
“進來!”仍然是幹幹淨淨的,清爽的聲音。
陸臻推門進去,看到夏明朗坐在桌邊寫報告,聽到響動擡起頭,笑容一如往昔。
“隊長!”陸臻忽然忘了什麽叫緊張,只覺得滿腔的喜悅已經把他充滿,心裏像塞了棉花一樣,柔軟的,溫暖的。
“嗨,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夏明朗跷着腳,吊兒郎當的樣子。
陸臻走過去把他拉起來,夏明朗眉頭一皺,陸臻頓時惶恐:“碰到了?”
夏明朗點頭:“傷還沒好透。”他往後退了一步,從陸臻手裏滑出去。
陸臻有些意外,手指停在半空中:“隊長?”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空氣裏有些異樣的情緒,這與他想象中的重逢不一樣,陸臻迅速地捕捉到問題的關鍵,急着說道:“隊長,你答應過我……”
“我答應你活着回來,我做到了。”夏明朗截斷他的話。
陸臻張口結舌,是的,活着回來,那麽艱難。
他在路上聽全了那段傳奇,一個人給二十幾個人設伏,打亂他們撤退的計劃,中彈,重傷滾落山崖,被水流帶出境外,在好幾股武裝勢力之間被颠來倒去,然後逃走。據說中彈的部位在胰腺附近,消化液侵蝕腹腔,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疼痛。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如果要講可能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可是夏明朗就這樣三言兩語地打發了他們,可能在他看來,那真的沒什麽。
穿越密林,游走在槍口和刀尖,那對于他來說都沒什麽。
可是……
“隊長,你答應我的,真的不止這些,是我理解錯誤嗎?還是,你當時只是想要哄我堅持下去?”陸臻覺得黯然,狂喜被失望所吞沒,這讓他生出幾分罪惡感。
其實夏明朗能活着不是就已經很好了嗎?
他不是一向都只要能看着他就已經覺得很好了嗎?
他的隊長,他的盤子,他為之努力,卻從不期待占有。可是現在,為什麽,竟會如此難過?
“你想要什麽?”夏明朗看着他,靜水流深的黑眸中泛起波光。
“我要我們在一起!”陸臻的眼神坦白而熱切,“是真的在一起,你和我都知道那代表什麽意義。可能沒什麽人知道,我們不能結婚,不能宣告天下,但是我們要在一起,現在,馬上。我不想再做什麽等待,我已經不能。”
“你讓我想一下。”夏明朗坐回去,氣氛陡然變得安靜下來,寂靜無聲。
夏明朗倒在他的座椅上,閉着眼,其實他沒有思考,這一切都不需要思考,他已經做了決定,在這之前。
此刻,他只需要執行,他人生中最艱險的任務。
幸好,快完成了。
他聽到細微的呼吸聲在靠近,因為不想睜開眼,于是平靜地呼吸,仿佛熟睡。
陸臻在夏明朗的面前站定,這個角度,這個位置,這樣看,時光的長河裏卷起了浪,将他吞沒。
夏明朗仍然把眼睛閉着,他的睫毛不長,卻密,閉目時有一道黑色的弧線,像是偷偷地在看着誰。陸臻凝視他蒼白的臉色,發現自己的欲-望已經無可抑制。
想要吻他,嘴唇和眼睛,每一寸的皮膚。
想要撫摸,要擁抱,耳鬓厮磨,唇齒相依。
想要……
陸臻的雙手撐住椅背,彎下腰,壓到夏明朗的嘴唇上,唇與唇輕柔地相觸,他沒有動,等待着夏明朗把他推開。
可是,夏明朗也沒有動。
這幾乎是一種鼓勵。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一遍一遍地描摹夏明朗的唇形,然後固執地用力,滑進去,撬開齒關,進入到更深。帶着煙味的吻,火熱而迷人,陸臻忽然間忘記了一切,迷失在他夢寐以求的氣息中。
唇與唇相摩挲,舌頭勾纏在一處,在這之前陸臻從不知道接吻可以這樣有力,足以吸走他的靈魂。
呼吸,在彼此的口中流轉,如此熾熱,燒灼饑渴。
陸臻不滿足地吮吻,将牙齒也用上,從夏明朗的唇角邊延伸,繞過下巴和脖頸,一路留下濕漉漉的印跡。
他模模糊糊地呓語,絕望而激烈,急不可待地摸上夏明朗作訓服的拉鏈。
“夠了,陸臻,夠了。”夏明朗寬厚的手掌按到陸臻的脖子上。
陸臻頓時停滞了所有動作,仿佛虛脫一般的無力。
夏明朗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掌心幹燥,沒有汗,生澀地撫過陸臻的脊背。
“隊長,你答應過我的。”陸臻擡起頭。
你答應過我,只要我們都能活着,我們就會有開始。
夏明朗發現他根本無法維持這種姿勢,陸臻仰起的眼中含着淚,讓他有一種在犯罪的錯覺。
“你還年輕,你的未來還很長,別這麽快就給自己的人生做決定。”夏明朗說道。
“我的未來還很長,所以我要找一個伴,陪我走今後的路。”陸臻固執地堅持。
“我不是你的好選擇。”夏明朗聽到自己的聲音撕裂,他一向渾厚而妖惑的嗓音此刻幹澀得好像随時會被扯碎,唾沫咽過喉嚨的感覺刺痛難當。
“你不是我!”陸臻沖動地握住夏明朗的手臂:“你答應過的。”
“有時候我們會在一些特定的時候說一些特別的話,可能當時我的确是這麽想的,但是現在一切都有了變化,我們生活在這個現實裏,我們必須遵從這個社會的規則……即使,那是不公平的。”夏明朗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足夠真誠,可是他從陸臻的眼睛裏只看到一張扭曲的臉,于是他只能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你的未來會很輝煌,別給自己背上不必要的包袱。”
“你不會是我的包袱……”
“我是,”夏明朗冷靜地重複,“你也是。”
“給我一個機會,夏明朗,讓我有機會去證明,那些,你不相信的,如果将來你後悔,我不會再拉着你……”陸臻忽然閉上眼睛,眼淚流下來,滑過瘦削的臉頰。他在哀求,于是聲音顫抖,因為太害怕被拒絕,所以不敢睜開眼。
夏明朗把手掌放到他肩膀上,掌心裏像是握着一個刺猬,不能用力,銳針會刺穿他的手掌;不敢不用力,疼痛會讓他心安。
“陸臻,”他說,“有些事,不是試一試還能回頭的。你還年輕,未來有很多選擇,你不應該找一個像我這樣随時會死的人,你是這麽快樂的人,那麽喜歡交朋友,你應該,應該有很好的家庭,很坦然的生活,這才是你的快樂人生。”
陸臻沉默不言,眼淚将睫毛濡濕,變得濃密而黑長,像潮濕的雨林,他的手掌握成拳,指甲刺在掌心的繭上,把指甲的根部壓出了血印。
“所以,你已經決定了對嗎?”
夏明朗看着陸臻慢慢站起來,腰脊筆直,像一支新生的竹,在暴雨中生長,刺破天幕。
“這就是你的決定,對嗎?”
這聲音已經變平穩,而且清晰。
夏明朗聽到自己心髒被撕開的聲音,比想象來得疼痛。他眯起眼睛往上看,那雙清亮的眼睛蒙在一層薄薄的水膜裏,明亮得令人無法逼視,于是他緩緩垂下眸。沉默也是一種态度,約等于贊同。
“我明白了!”陸臻往後退開了幾步。
他與他的距離,終于回到了尋常,不再無間。
“好的,我明白了。”陸臻深吸了一口氣,“我會向嚴隊申請調離。”
“你說什麽”夏明朗驚得跳起來,不可置信,“陸臻你這是……”
夏明朗說到一半的時候自己咽下了後半句話。
威脅?
陸臻不會玩這種手段。
“對不起,隊長,我不是你。”陸臻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認真,幾乎不自覺地把雙手背到身後,跨立的姿勢,這是非常鄭重的,一個軍人的交待,“既然你已經做了決定,我也得給自己一個新的生活,我沒辦法一邊看着你一邊放棄你,我做不到!”
“你這簡直是……”夏明朗無比懊惱地看着自己怒火勃發,這太不應該,可是他控制不住。
這小子在說什麽?他說要走?
逃走嗎?
就為了這個?
他的夢想呢?事業呢?
一時間無數條質問像荒草一樣在他的腦中翻卷,紛紛亂亂,心亂,如麻。
“你以為在這裏呆了不到兩年,就把該學的東西都學到了嗎?你一開始是怎麽說的?你來這裏為什麽?”夏明朗狂怒,氣勢逼人。
可是陸臻平靜的臉沒有更多的表情,他自然沒有被吓到,他甚至沒有更多的悲傷,他只是認認真真字字清晰的在說。
說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當成不存在。
說很抱歉,我沒有能控制好。
他邏輯分明:像這樣的情緒注定會影響到我的行動。
他理由充分:所以我現在這個樣子,留在這裏不适合。
于是最後,他如此真誠地看着夏明朗的眼睛:“隊長,您會幫我去說服嚴隊吧!”
夏明朗面無表情,事情忽然跳離了他的想象,他不能接受,亦無從反對。
陸臻等待了一會,沒有聽到回答,便再一次将沉默當成是贊同,于是流暢地立正,微微點一下頭,然後離開。
夏明朗忽然驚醒,在門邊按住他,灼熱的目光筆直地射入陸臻的眼底,他咬牙,一字一字近乎威脅:“你就這樣放棄,啊?”
陸臻看着他,緩緩笑開,笑容溫柔得幾乎甜蜜。
“你都不知道。”他貼到他耳邊輕聲說,“我是那麽愛你。”
夏明朗目瞪口呆,心髒裏被灌足了火藥,于是轟的一聲粉碎,渣滓不剩。
“我走了。”陸臻說,他的目光從夏明朗臉上拂過,如此癡迷,缱绻留戀,然後轉身,幹脆利落地把自己關在門外。
一扇門,4.5個厘米,一寸半厚,夏明朗一拳就可以把它打穿。
不過,他放上去的是手掌,并不粗糙的漆面,将他的指尖刮痛。
1、2……
他在心裏讀着秒,要做什麽,連自己都沒想好,是數到三的時候就開門追出去,還是等到五?
可是陸臻不會停留,房門扣牢的那一聲輕響過後,走廊裏傳出均勻而清脆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木板上仍然有殘留的溫度。
一秒鐘之前他在微笑,說:我是那麽愛你。
一秒鐘之後他離開,沒有一點停留。
這就是陸臻。
夏明朗忽然轉身沖向窗戶,他速度太快,胯骨撞在窗臺上,微微生痛。
陸臻的背影在陽光下清晰分明,午後的空氣揚起微塵,像金融融的暖霧,曾經無數個背影在這一刻重合,他看到他轉過身,狡猾地眨着一邊眼睛微笑,他看到他倒退着走,眉目帶笑,嘴裏說個不停。
夏明朗在等待,于是乍然而生的幻象又乍然消失,陸臻離開的背影在陽光下清晰得幾乎尖銳,與所有的景物都分開。
十分鐘之前他幾乎跪在地上哀求,淚流滿臉,說:可否給我一個機會。
十分鐘之後他只留下一個背影,離開的腳步流暢得像行雲,不再回頭。
這才是陸臻。
從無抱怨,也從不妥協,取與舍都一樣的灑脫。
這就是陸臻式的豪邁,與他全部的驕傲。
5.
一瞬間天荒,一瞬間地老。
這是怎樣的感覺?
夏明朗忽然發現他的心髒已經不存在,沒有跳動的聲音,他本來以為會有心痛,但其實沒有,胸口破了一大塊,空寂無邊無際,但是不疼。
可怕的空洞。
夏明朗不怕痛,忍耐各種各樣的痛苦、絕望與狂躁,這是他的專長,任何事都可以忍耐下來,只要他願意,夏明朗對此有絕對的信心。
可是,期限呢?
電腦還開着,屏保的光一閃一閃的,五色紛呈,一個個小熊像噴泉一樣地冒出來,陸臻很喜歡一些新奇閃亮好玩的東西,他在這個辦公室裏留下無數的痕跡,當然要清除它們并不困難。
可是,然後呢?
夏明朗忽然發現他的未來是如此的枯燥。
訓練、演習、任務……
選訓、報告、評估……
這些事,曾經他做了多少年,一直充滿了樂趣,興致勃勃,這一刻統統變了樣。
當然,它們還存在,夏明朗并不懷疑自己的能力,過去能做好的事,現在他也全都能做好。
只是它們都失去了色彩。
是他的人生失去了色彩。
像一幅畫泛黃褪了色,像一杯茶沖久失了味,像一盤菜寡淡沒有鹽。
陸臻是他生命中的鹽,沒有他一樣能生存,有了他……才像是生活。
“我是那麽愛你。”
到最後,他居然會這樣說,無畏而坦蕩,即使馬上就要放棄多年來的理想和追求。他看着他微笑,無所畏懼地炫耀他全部的深情,像一瞬間的煙火,劃過天幕無痕,卻灼傷了他的眼。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可他們什麽都不是,他們只是人。
夏明朗心想,可能,他是真的太自以為是了。
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可陸臻還是覺得至少要試一下才放手,否則那實在不像他的風格,現在也好,所有的希望都清空,将來就不會有遺憾。陸臻在尋思着他要怎麽樣向徐知着解釋,他要走了,而且是非常沒種地逃跑,因為留在這裏的痛苦已經超過了快樂。徐知着大概會生氣,為什麽加上他,算上整個大隊的人綁在一起,居然也比不上一個夏明朗!原本是好好的快樂的一天,他不應該挑這個時候發作,好歹應該讓小花樂和一陣。
陸臻覺得這事真是丢人,可愛情原本就是這麽瘋狂和壓倒一切的東西,他忍耐了太久,也曾有過自得其樂的好日子,可是現在心中滴血,已經沒有辦法維持。
他不想在時光中消磨他的愛情,更不想看到有哪天相愛成怨怼。
愛,或者有起點,不愛,卻不是終點。
或者他們的故事不會再有反複,可時光會永遠停在那一刻,所有的回憶曾經的美好都是他的。
光陰流轉,塵埃落定。
他一定也能像以前那樣,笑得坦然。
這是藍田教給他的,也是他一直以來期望的。雖然上次的分離與這次不可比較,可是那些最本質的東西不會變,就像他這個人,一路行走而來,也從來沒變過。
陸臻站在宿舍門前拍一拍臉頰,努力給所有人一個微笑。
他走得太急,于是也忘記了,其實笑得這麽假對大家也是個折磨,尤其是那麽敏感的徐知着。
“哦……唔……”徐知着一看陸臻的臉色就知道完蛋,當然他一早覺得這種行為就是求死,只是沒想到陸臻居然這時候下手,也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壓抑太重,不爆發根本不可能。不過也好,所謂的早死早超生,于是現在唯一的懊惱也就是為什麽當年沒有早點撺掇着陸臻去自殺,夏明朗這家夥一向心狠手辣殺人不見血,他信不過陸臻的決斷,也要信得過夏明朗的人品。
“唔?哦?”陸臻坐在床上,挑了挑眉毛。
“那什麽……”徐知着走過來,“你要哭就哭吧,哭一下會舒服點,別憋着,咱倆誰跟誰啊。”
“哭什麽?”陸臻瞪眼睛,“你當我什麽人?”
“哭吧,沒事兒的,要哭就哭一個,憋着多難受啊。”徐知着挺犯愁地在陸臻旁邊坐下。
陸臻若有所思地看着徐知着,想了想,忽然笑開:“你這話說的,真像隊長。”
“啊?”徐知着根本就是錯愕了。
陸臻自顧自回憶下去:“上次陪他去下面看兵源,一個勁兒地撺掇人家小兵哭。”
“哭一個吧哭一個吧……幹脆點兒,想哭就哭……”陸臻活靈活現地學着夏明朗的腔調,說到一半又安靜下來,徐知着扶着他的肩膀也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麽好,只看到陸臻安靜地眨眼,一雙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裏沒有焦點。
“我其實還是有點想哭的。”陸臻笑起來,“真丢人。”
“這有啥丢人的,我當年,啊,軍校都快畢業了女朋友鬧分手,哭得我……到現在眼睛都還腫着的……”徐知着扒着眼皮給他看。
陸臻實在忍不住,一爪子拍下去:“你那是眼袋。”
“對啊,”徐知着一本正經的,“哭出來的。”
陸臻馬上哈哈大笑,抱着枕頭在床上打滾,笑到後來幾乎斷氣,抱着肚子直叫喚。徐知着束手無措,雖說他就是為了逗他笑的,可是這孩子太配合了,配合得都有點瘆得慌。
“小花,小花啊……”陸臻笑出了滿眼的淚光,伸手去拽徐知着衣服的下擺,“我要走了。”
“哦?”徐知着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愣,神色驟然變得嚴肅起來,“真的假的?”
“真的,我明天就去給嚴隊打報告,等這階段訓練和培訓完成了,應該就知道去哪兒了。”
“你……你用什麽借口??”
“我怕死。”陸臻仰面躺着,嘴角笑得彎彎的。
徐知着覺得頭疼:“你就扯吧,你這理由能唬得住嚴隊倒有鬼了。”
“可是,我這說的是實話,我再不走,就不是我了。”陸臻咬了咬牙,終究覺得繃着臉太難看,還是留下一點笑。
“哎,”徐知着伸手推他,“沒別的路走了?”
陸臻點點頭。
“你哎!”徐知着嘆氣。
陸臻堆在眼角眉梢的淬利終于軟下來一些:“小花,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切,我生氣你就不走啦?”徐知着不屑,“你管我生不生氣來,你管你自己吧。”
“小花,你是好人。”陸臻拉下被子蒙住自己的臉,聲音沉悶。
“你才知道啊?你打算去哪兒?”
“不知道,聽天由命!”
“你他媽……”徐知着氣急敗壞地隔着軍被掐陸臻的脖子,“你給我上點心好不好!老大!算我求你了,把你的那些老領導,老同學都用起來。你什麽腦子?這麽多路子空在那兒不知道走。”
“好好好。”陸臻的手臂從被子下面圈上來,安撫似的拍着徐知着的背,“都用起來,這就都用起來。”
徐知着一瞬間紅了眼眶:“以後別這麽傻乎乎的了,老子不在了,誰罩你?”
“什麽在不在的。”陸臻輕笑,“說得像什麽一樣,這年頭天涯海角也就一線,我陸臻永遠都是你徐知着的兄弟,我們倆的交情,不會變的。”
徐知着沉默了一會兒,坐直身子:“想哭你就哭吧,我這就走,我看不見。”
“不……”陸臻翻身把被子抱在懷裏,“我現在還不想哭。”
那天到了最後,徐知着還是沒能把陸臻說哭,有些事情需要時間,每個人的方式都不一樣,徐知着心想,如果哪天陸臻願意抱着他特誇張地號啕大哭,那大概,就真的沒事了。
可是在這之前,他只有等待,反正無論如何,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再怎麽拿不出手,他也不能嫌棄他。
第二天,夏明朗借口要寫報告,很沒有骨氣地回避了一整天,第三天到訓練場的時候沒有看到陸臻,據說是臨時有事請了假。夏明朗心中的空洞又變得更大了一些,心房裏養了一只毛毛蟲,一口一口地啃,蠶食。還不能碰,輕輕一碰毒刺就紮進了嫩肉裏,痛不可擋的滋味。
真是自虐啊,夏明朗心想,居然都有點受不了。
方進于是意外地發現他家隊座這天的格鬥訓練下手特別狠,無論是摔人摔己都殺氣騰騰,他媽的這像個槍傷未愈的主兒嗎?
等到自虐虐人都虐爽了之後的夏大人回到辦公室,辦公桌上整整齊齊地放着兩疊文件。
黑體字标題,小四號字正文,标準的基地文書格式,陸臻用了三千多字,詳細地向他闡述了離開的理由,嚴格的論證體,有論點有論據有結論。
他用純粹的官方語言評論這兩年,說他學到很多,收獲很多,現在雖然因為一些私人的理由想要離開,深感遺憾,但是也請夏隊長不要太過失望,畢竟曾經經歷過的,在這塊土地上學習到的一切對他的将來都是極大的幫助,雲雲……
夏明朗只看了一遍所有的字就都飛了起來,脫離了白色的紙頁在他眼前盤旋,腦子裏被攪得一團亂。他本想好好再看一遍,可是每一個字都抓不住,它們帶着翅膀,自己會飛。
文件中夾了一張單薄的紙頁,是用手寫的,即使念過那麽多書,陸臻的字跡仍然稚嫩如幼童,他喜歡把“口”寫得特別大,于是每個字都像是一個笑得合不攏嘴的小孩子。
夏明朗按住那張薄紙,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念。
夏明朗:
請允許我這樣叫你,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想,真的是我要得太多了,我本來沒有想要那麽多,可是你縱容了我,讓我以為可以得到全部,很抱歉我沒能滿足于此刻的擁有卻變得更貪婪。
我想你說得對,不是說我愛你,于是所有的問題都能解決。我想你應該有一個美麗而溫柔的妻子,一個家庭,有孩子,得到來自父母的祝福,讓你的兄弟們會覺得羨慕的女人,而這一切,我都不能給你。
不用為我擔心,到了新的地方,我仍然可以實現我的夢想,雖然與預計的路線不同,可能将來會打點折扣,也有一些遺憾,可是,這就是人生,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應該要學會忍受殘缺的生命。
所以請相信我不是在賭氣,這是一個慎重的決定,我認真地考慮過,然後決定執行。
我想我是真的不如你,我不像你那麽堅定,繼續生活在你的身邊卻忘記這些事我做不到。這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我可能會仍然抱有期待,我會在進退之間患得患失,我會擔心會後悔,我會無法再坦然面對你,可能有一天,我會心懷怨恨。
可是,當我不再是一名合格的戰士我還剩下些什麽?我會辜負你所有的期待!
真的非常對不起,我沒能繼續堅持下去卻在這樣的時刻選擇離開,我想你應該會為此而難過,可我真的已經無能為力,非常抱歉,為所有我給你帶來的傷害。
請原諒我必須首先回頭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也請你相信我可以為自己的人生規劃軌道。
在麒麟這一年多,讓我學到很多,這不是套話,是真的,我相信這片土地會持續地給我力量。還有你,我的隊長,我會記得你教會我的每一件事,你永遠都是我的隊長,我因為曾經與你并肩戰鬥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感謝你,所有的幫助和鼓勵……總之,感謝你給我的一切。
你放心,我不會永遠愛你,在下一個适合的人出現之前,我會努力盡快地放開這件事。
我的未來請你不必憂慮,我的理想,還有快樂人生的渴望,我不會放棄。
最後,祝你快樂,我的隊長!
陸臻
很惶恐,強烈的不安。
閉上眼睛就看到陸臻微笑的臉,他在說:我是那麽愛你。
一遍又一遍。
看到他坐在屏幕前打字,手指起伏,敲擊鍵盤的聲音有如暴雨,他咬着筆杆,用他最不喜歡最不擅長的東西,為他寫下這樣長長的一段話,夏明朗無法想象,陸臻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去寫,是怎樣回頭去看,修改錯別字,調整邏輯,打印,出頁,裝訂成冊,字字描摹。
他永遠都低估了他。
夏明朗仰天,長嘆,為他的自以為是,為他的坦白純粹。
一直以來,因為知道自己是多麽可怕的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手能做多麽可怕的事,于是在夏明朗的心中有一個問題變得非常重要。那就是理由。出擊的理由,動手的理由,師出必須要有名。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什麽,他必須确保自己的每一個決定都有正義的借口,即使那僅僅是借口。
這是一頭天生的狼,卻固執地只想做好藏獒。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平靜自己,才能有足夠的勇氣帶着他最親密的戰友出生入死,才能在血與火的邊緣選擇誰抛棄誰,才能放任自己的尖銳與狠毒,血淋淋地割開別人的傷口,讓他們直面自己靈魂最陰暗的部分。這是一種習慣一道枷鎖,他必須要保證自己的絕對正确,他才有足夠的自信一往無前。
曾經,當他第一次執掌一中隊,第一次指揮絕密任務,第一次看到戰友的鮮血,嚴正看着他眼底的驚恐告訴他,無論何時何地,要相信你的正确。
為了相信,所以要克制,身為武器的自覺,他有識心詭術,他有屠龍之技,然而那是他不能濫用的權力。
只有那些能夠克制并恰如其分地使用自己權利的人,才配擁有它。
可是在陸臻身上,一直以來他都沒有找到那個理由,那個讓他可以動手的理由。
屬于陸臻的冷靜,他的堅韌他的執着,還有他的勇氣與決斷,永遠都在他的想象之外。那個叫陸臻的家夥,雖然看起來還很幼稚,似乎沖動,好像輕浮,其實比誰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夏明朗自嘲地苦笑,他自以為是某人靈魂的導師,要引導他走向更光明的坦途,卻忘記了那個人根本就不需要他的指導,他早就不是個孩子,那是一位成熟的軍人,固執而堅定,充滿了理想,并且樂觀向上,甚至,比他還成熟,他不應該輕視他。
他想了太多,太依賴自己的腦袋,卻信不過別人的嘴。
這是他的誤區,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他的猶豫、遲疑與拒絕在陸臻看來是怎樣的黯然無奈,他沒有想過墜落永遠是兩個人的事,他自以為是的憂慮,在另外那個人看來,不過是回避的借口,他沒有想過一個永遠在自信微笑的人,心中有怎樣的卑微與惶恐。
與他一模一樣的惶恐!
這一次,是他想錯做錯,一手傷到兩個人。
夏明朗把紙頁撕碎,兩份文件統統扔進了碎紙機,紛飛如蝶的鉛字回歸到紙頁,這一回真正碎落了一地。
6.
那天晚上,夏明朗走進陸臻他們寝室的時候,那哥倆正在費勁地用法語唠嗑,徐知着抱着字典一本正經地坐在桌邊,陸臻抱着枕頭靠在床上,手裏還拎了一本電子對抗相關的專業中文教材,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順便回答那位結結巴巴的法文問句。
夏明朗就這樣推開門進來,徐知着不由自主地閉上嘴,甚至不由自主地沒有打招呼,夏明朗開門的第一眼,把他劃到了死人的範疇,他連氣都喘不過來。
陸臻一下子就坐直了,看到夏明朗的靴尖停在自己床前。
“有,有事兒嗎?”陸臻仰着頭問。
“你跟我過來。”夏明朗丢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陸臻一頭霧水地看着徐知着,愣了幾秒鐘,一路蹦跳着把靴幫拔上,追出門去。
夏明朗站在門口等,看到他出現,馬上轉身走在前面。
陸臻跟得心裏七上八下,看這樣子夏明朗應該是看到他的報告了,然後現在是打算要幹嗎呢?把他打一頓?扁一通?還是關到狙擊訓練的小黑屋裏關個三天不讓他出來?
他一路胡思亂想,到後來看着夏明朗沉默的背影忽而又覺得安定,怕什麽,最壞的都已經過去了,現在還有什麽可怕的?
夏明朗站在自己的寝室門口,深吸了一口氣,到口袋裏掏鑰匙,他連頭都沒敢回,聽着腳步聲知道陸臻一直跟在他身後沒有走。鑰匙在門鎖之外徘徊了兩下,終于得門而入。
“進來。”夏明朗推開門。
陸臻覺得莫名其妙,緩了一步沒跟上去:“隊長,到底有什麽事……”
陸臻話還沒說完就被夏明朗扔到了門上,肩胛骨撞擊木板發出沉悶的聲響。
“哎……”
陸臻睜大眼,嘴唇被封死,讓他在一瞬間僵硬如雕塑。
夏明朗的吻,一旦落下便迅猛如風暴,摧枯拉朽似的攻城掠地而去,狂暴的氣息像一團火那樣傾瀉而下。
最初的三秒鐘,陸臻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于是身體在神志回歸之前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吮吸、糾纏,追逐令他心動的氣息。從來沒有這樣貼近過,夏明朗将他作訓服的拉鏈拉到底,手掌探進去,撫摸光裸的皮膚,牙齒在鎖骨處流連,引起層層的戰栗。
“隊,隊長?”陸臻終于開始掙紮,把夏明朗推開,眼神困惑無比。
“要不要?”
夏明朗忽然擡起頭,一向靜水流深的眼中此刻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可惜兵不成行,馬不成列,一派馬亂兵荒的煙塵。
“要!”陸臻脫口而出,手指哆嗦着按上夏明朗作訓服的領口。
衣服在糾纏中被剝去,漂亮的結實的麥色的胸膛裸露出來,急不可耐地親吻、撫摸,留下濕漉漉的印跡,陸臻看到自己的神志淩空飛去,身體在燃燒,噼啪作響,他被火焰吞沒。
褲子繞在腳踝上掙脫不開,夏明朗抱着他跌上床,把床板撞得咔咔作響,陸臻模糊地憂慮着,這床會不會斷掉,然而很快的,他的一切思考全部都消失。
這是真的嗎?還是幻覺?
陸臻仰面倒在床上,低頭看到夏明朗漆黑刺硬的頭發。
溫柔而霸道的吻,從脖頸往下,一路走過胸前敏感挺立的部位,舌尖沿着腹肌的中線滑下去,舔弄圓潤的肚臍,再往下,某個驕傲的器官已經在炫耀着它的興奮。
夏明朗微微擡起頭,黑色的眼睛濕潤而明亮。
陸臻有些羞澀,尴尬的別開眼。
夏明朗看到陸臻在喘息,視線游移,從耳尖一直紅到胸口。心中有多少憐惜,眼神就有多纏綿,而嘴角一點點彎上去,妖孽回歸,只一點笑,就讓人想把魂與神授。
他低下頭,試探着含上去,粗糙的舌面磨過柔嫩的尖端。
陸臻頓時頭皮發炸,神志被轟得一幹二淨,他撐起上半身把夏明朗拉起來。
“別,別……別這麽幹……”
陸臻胡亂着的吻咬着他的唇,不肯放開。
別這麽幹,再這麽碰幾下,他馬上就得交待過去。
“知道怎麽做嗎?”
陸臻靠在夏明朗的肩膀上喘氣,心跳快得飛起。
“嗯!”夏明朗遲疑了一下,點頭。
“那就好。”
陸臻貪婪地看過去,漆黑的眉目,挺直的鼻梁,分明的唇線,他最愛的男人!
終于,他心滿意足地笑開,趴到床邊去拉床頭櫃的抽屜,心太急手上失了分寸,整只抽屜都被拉脫了出來,裏面的東西嘩啦啦落了一地。
夏明朗咬着他肩膀模模糊糊地說:“別管它,沒關系。”
陸臻伸長了手臂着急翻找,終于從一堆雜物裏找到一小瓶橄榄油,那是冬天夏明朗的姐姐寄給他擦手用的,打開時溢出淡淡的香味。
“幫我。”陸臻把橄榄油塞到夏明朗手上,目光漆黑灼熱。
夏明朗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手指顫抖倒得滿床都是,濃烈的薰衣草香把這兩具糾纏的身體層層包裹,讓血液又流快了幾分。
夏明朗的手上有厚繭,身體被打開的滋味痛不可當,真到了要進入的時候反而好一些。
固執的挺進,卻又有超乎尋常的小心謹慎,緊致柔韌的內壁驟然的吸住他,屏息的快 感,全然陌生的體驗讓夏明朗幾近驚恐,遇到阻澀也不知道要先退後。
陸臻放松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他看到夏明朗眼中的缁然墨色,黑得不可思議,額角的汗滴緩緩滾落,凝在下巴上,于是貼上去親吻,把那滴汗水卷進舌間,鹹鹹的滋味。
“別怕,我死不掉的。”他啞着嗓子,在夏明朗耳邊說。
疼痛的感覺很鮮明,可是有另一種滿足會将靈魂包裹。
痛并快樂着的感覺異常的奇妙,熱血在體內沸騰着,翻滾出的蒸汽向上聚集,凝結而出的卻是晶瑩的汗水,對立的兩極在體內交織擴散,火燒火燎,忘乎所以。
最原始的律動,帶出火熱的快 感,如痛醉般的沉溺。
擁抱的力度,心跳的頻率,汗水從每一個毛孔裏湧出來,融合到一起。
當身體融合在一起時,心靈會覺得滿足,
夏明朗在沖撞時有十足求索的力度,陸臻在疼痛中感覺他的存在,印記深刻之極,最後的一失神,滾燙的液體射入他身體的最深處,好像能把他燒穿。
陸臻完全沒有留力,以至于高 潮時幾近虛脫般的恍惚,顯然夏明朗也沒比他好多少,氣喘籲籲的抱着他的腰,濁重的呼吸久久不能平複。
陸臻很想就這樣睡着,耳邊有灼熱的氣息,後背上感應着他的心跳。而汗水,像是一種粘合劑,把彼此的皮膚融合在一起,陸臻幾乎有些心酸地想,分開的時候應該會很痛吧?
陸臻小心地轉過身去,與夏明朗相對而卧,夏明朗頓時被驚醒,可是睫毛飛快地顫動着,卻沒有睜開眼睛。陸臻覺得自己看了很久,仿佛天地已經荒蕪,時間像是停滞了,指針停擺,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
然後,他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夠了,陸臻,夠了。
陸臻坐起來穿衣服,速度很快,幾乎有點匆忙,夏明朗起身按住他的肩膀,充滿了意外地問:“陸臻?”
剛剛經歷過情事的聲音低迷沙啞,磁得過份,這男人單憑着一把嗓子就可誘人犯罪,陸臻聽得心跳停住一拍,沒有回頭,手掌按在夏明朗的手背上。這是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寬厚而溫暖,掌心裏有厚繭,只是握着,就讓人感覺到安全和滿足。
可是……
“謝謝。”
陸臻低下頭,有些無奈地看着自己的眼淚滴下去,沾在作訓服上,染出一個深色的小小圓斑。
謝謝你與我相遇。
謝謝你與我分離。
謝謝你讓我愛你。
謝謝你真的愛我。
感謝你讓我迷戀而不至于寂寞。
感謝你這樣清醒,逼我離開,不再沉醉。
感謝你總是心軟,給我更多回憶。
感謝你,賜我歡喜無限。
陸臻握緊的手忽然松開。
“我走了,隊長!”
“陸臻……陸臻,不是,你等一下。”
如果要比格鬥,陸臻永遠都不是夏明朗的對手,更何況一個其實不太想走,一個着急要把人留下。夏明朗居高臨下地看着陸臻的臉,那張年輕的面孔上有滿眼的困惑,卻不問為什麽。
“是,是這樣的,我現在……你,別走了,你不用離開這裏,也別離開我。”
夏明朗結結巴巴地說出這句話,自他成年以來,第一次将一個句子說得如此支離破碎,忽然明白原來等待別人宣判的感覺是這樣的,這樣驚恐,這樣惶惑,每一秒鐘都是折磨,即使有十把槍抵着他的頭,他都沒有這樣害怕過。
他想起那天陸臻眼底的淚光,他也曾這樣忐忑,滿懷期待,而最終心碎。夏明朗不無惡毒地想,陸臻應該馬上掙脫他,轉身就走,連背影都別給他留下,好讓他知道什麽叫悔恨,什麽叫錯過,他一生一次的奇跡,被他親手推開而不再回來。
的确如此,他猶豫那麽久,活該這樣的下場。
陸臻的臉色一點點白下去,眼中似乎有期待,又似乎什麽都沒有,夏明朗一向覺得自己能看穿別人的心,可是這一刻他自己心亂如麻,什麽都看不透。
陸臻嗫動着嘴唇,聲音很輕:“隊長,這沒有意義。”
夏明朗頓時從心底涼下去,不知所措!
怎麽回事?出什麽問題了?
才兩天啊,才兩天一切就會改變嗎?
陸臻清了清嗓子,整理思路,聲音漸漸清晰:“隊長,我知道你希望我留下來,可是這不現實,不是說你肯妥協,你願意跟我上-床,我就會留下來。我想要的不是這些,我想要全部,你明白嗎?我要所有。”
“你還想要什麽?”夏明朗莫名其妙。
陸臻看着他,慢慢微笑,笑容卻有些冷,那是最深刻的絕望,異常憤怒:“對不起,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事。”
他固執地從夏明朗的鉗制之下掙脫出來,裸/露的皮膚相摩擦時仍然有心醉的感覺。陸臻很無奈,男人的身體還真是沒什麽節操的東西,他的皮膚已經認熟了人,會記得好一陣。
夏明朗目瞪口呆地沉默,手上失了力道讓陸臻輕易地逃脫。他沒有想過會被拒絕,陸臻不是這種人,他不玩心機也不玩花樣。他可能會覺得被耍了,被欺負了,會生氣,會憤怒,會回頭讨回他的公道,可是只要他想要,他還是會要。
那一刻,當他抱緊他,他沒有推開,他以為那就是結果,怎麽可能還會有反複?
“陸臻!”夏明朗忽然低吼,鎖手鎖喉鎖住他每一個關節。
“夏明朗!”陸臻大怒。
“我不能反悔嗎?我現在後悔不行了嗎?”夏明朗幾乎氣急敗壞,“我不能犯錯嗎?你就這麽狠?”
“我,我……”陸臻一下子就啞了,喉嚨口幹得一塌糊塗,心髒狂跳。
“你确定,你在說什麽……”他小心地試探,“我,我要我們在一起,我是說,要在一起,你要承認我,我們兩個……”
“對,就這樣,我們會在一起,我跟你在一起。”夏明朗迅速地捕捉到問題的關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平靜,或者就會更可信。
“可是,你當時不是……”
“我後悔了。”夏明朗打斷他,漆黑如墨的眼一眨不眨牢牢盯住陸臻的,“如果說,我覺得那是一個錯誤,你願意跟我一起糾正它嗎?”
“我願意!”
陸臻脫口而出,他回答得太快,以至于夏明朗幾乎不能相信,遲疑地又問了一遍:“真的?”
“我願意啊,我,我願意的。”陸臻好像生怕夏明朗沒聽清,說完一遍馬上又重複,他忽然笑起來,眼睛閃閃發亮,“你要我說幾遍?我可以繼續說下去,真的。”
夏明朗的手指撫過陸臻明亮的帶笑的眼,有些恍惚。
沒有想過,像我這麽個破破爛爛的家夥居然能讓你這麽開心,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還有什麽理由去拒絕?就算将來你會後悔,就算相對會成怨,至少,你現在很快樂……
我現在也很快樂!
“以後,就不能反悔了。”
陸臻笑眯了眼睛:“如果我反悔,你會殺了我嗎?”
“當然,不會!”夏明朗看着他的眼睛,“告訴我,為什麽是我,你選了我,為什麽?”
“你的頭腦吸引我的頭腦,你的身體吸引我的身體。如果這都不算愛,那是什麽?生命是一個漫長的旅程,兩個人一起走,才會更快樂。”陸臻眨着眼,纖長的睫毛像飛羽,烏濃的笑眼。
“但我永遠不能給你一個家。”夏明朗眼中有傷痛。
“那又怎麽樣?我也不能娶你當老婆啊?我們誰都不欠誰的。”
陸臻固執地翹起嘴角,像平常時分那樣,自信而清爽的笑容:“知道嗎?當時我躺在醫院裏,一天下了四次病危通知,那時候我也覺得要撐不下去了,可是又想,萬一你還活着,我倒死了,那怎麽辦?你該多傷心,我舍不得!後來,都以為你死了,我也以為你死了,那時是真後悔啊,後悔沒早點跟你說,要不然回憶也不會只有十分鐘這麽少。這種滋味一次就夠了,我不能再錯過任何事。那種遺憾和後悔的味道我不想再嘗第二遍。所以,我沒有辦法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那些話你從來沒有說過,然後,我們就各自分散,像以前那樣活着,然後,再等到下一個生離死別的時刻,痛哭着後悔,後悔為什麽應該要說的話,不肯早點說,本該要做的事沒有早點做!我不能!!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浮塵。”
“是我的錯。”夏明朗道。
“沒有,還好,真的,還可以!”陸臻着急安慰,但情急中找不到詞。
“你太縱容我了。”
“我能理解。”陸臻非常肯定地說,斬釘截鐵。
“你能理解?”夏明朗訝然
“要改變活了半輩子的觀念是很難的,有很多人都轉不過來,我真的能理解,我不怪你的,沒有怪過,但是現在……”陸臻把手臂圈到夏明朗背上,用力抱緊,“現在我真高興你也能理解我。”
夏明朗彎起嘴角笑了笑,放松讓陸臻就這麽抱着,手指穿行在陸臻的頭發裏,沙沙的癢。
陸臻偏了偏頭,問:“隊長,為什麽會改主意。”
他的聲音很輕,像氣息一樣。
“因為……”
夏明朗撐起上半身看着陸臻的眼睛:“因為,我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
我怕世界那麽大,未來那麽長,我再也找不到我愛的人。
我怕你會難過,會傷心,因為一些并不重要的事,放棄你最想要的。
“夏、明、朗。”陸臻彎着一雙眼,一字一頓地叫。
“嗯。”
“你有沒有談過戀愛?”
夏明朗把臉埋到陸臻的脖窩裏,沉悶地應了一聲,牙齒咬上陸臻的耳垂。
誰和你談戀愛,我跟你過日子。
“沒有是不是?”陸臻輕聲笑,興致勃勃,“那麽從現在開始,就跟我一起談戀愛吧。”
“我當然有!”夏明朗反抗。
“啊?好不好?”陸臻固執追問。
“好!”
夏明朗的聲音很軟,無可奈何的柔軟。
“我們會很長很久地談下去。”
“嗯。”
“會一輩子。”
“嗯,一輩子。”
三十歲就把未來确定會不會太早?那麽才二十五歲就定下的終生會不會更早?
所以,只要你不反悔,我就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