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快樂人生】 跟我回家

【快樂人生】 第四章 跟我回家

1.

當南國的冰雪初融的時分,年假已經進入了倒計時準備,夏明朗已經多年沒有着家,去年的年假讓給鄭楷結婚用了,今年要是再不回,用夏隊長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他就甭想再回這個家了。

所以假是一定要休的,因為爹媽是不能不要的。

至于陸臻因為去年過年之後身體不太好,抽空就回去了一趟,所以自己也盤算着今年就算了。而且全年的嘉獎統計出來,他名下一個二等功一個三等功,嚴正就開始動心思要給陸臻升升官,反正現在他的職務也有,軍銜也夠,老是這麽銜不壓職的也不是個事兒,索性一個報告打上去,打算升陸臻做副中隊長,主管偏向新裝備與新武器應用這一塊。

臨到了過年的時候各項訓練都停了,各中隊忙着做總結,基地當年規劃的時候基建工作沒做好,軍人造房子的通病,開間大,房間少,辦公樓裏已經占滿了人,嚴正只能在夏明朗的辦公室裏劃了一角出來給陸臻,好在那兩人都并不介意。

除去值班的,士兵們大都已經在放假了,陸臻幫着夏明朗做案頭工作,頭埋在文件堆裏,只剩下一個小小的發尖兒,夏明朗偶爾忙累了抽支煙偏頭瞧着陸臻幹活。看着那張一本正經的小臉就那麽鼓着,咬着嘴角,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顯示屏,心情就好得沒話說。

夏明朗吐出個煙圈,還好,陸臻雖然偶爾會嚷嚷,但并不真的反對他抽煙,最多也只是不讓他燒房子,所以說嘛,得妻如此,夫複何求啊!夏隊長樂滋滋地看了一眼窗外,晴空如洗的冬日,天空幹淨得像玻璃一樣。

電話鈴聲驀然響起,夏明朗笑眯眯地接起來喂了一聲,臉色忽地一變,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媽,拎着分機走到窗邊去,陸臻從文件堆裏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這幾天夏家媽媽的電話特別多,內容從敲定日期到催促訂票到準備飲食不一而足,三年沒見到兒子的真人,當媽的激動一下也是應該的,只是如果讓她知道,她的這些啰嗦話都會讓人錄音記錄在案,不知會作何感想。陸臻正在胡思亂想,就聽着夏明朗提聲抱怨:“哎呀,媽啊,我才回去幾天啊,你至于嗎!”

陸臻擡起眼睛,看過去。

夏明朗半側着身看着窗外,嘴角帶笑,整張臉都沐在暖陽的金光裏,輪廓模糊。

“對對對,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是應該辦起來了,對對,我知道,我也不小了,我知道,”夏明朗笑嘻嘻的:“可這事兒吧,也不是你想辦就能辦成的啊。”

夏明朗頓了一會兒,忽然急道:“媽,你這麽說可就不對了啊,我很有誠意啊,非常有誠意,那我這不是忙嘛。對對,可你也不能一下子上啊,哎你想吧,我回去也就那麽幾天,各家拜年總得走走,同學也要聚,剩下還有多少日子了?你給我整那麽多姑娘我看得過來嘛?哎呀,媽,我還不了解你嘛,手上攢的照片能打撲克了吧!嘿,你說現在怎麽辦吧?我還趕場子是吧!哎喲,媽,你太有才了,真的,電視臺不找你當主持人真是可惜了。得得得,那這樣吧!你先給我過一遍,不漂亮的我就不看了。”

陸臻一愣,把手裏的東西都停了下來。

“對啊,就是要漂亮的,幹嘛啊,我找老婆還不興找個好看點兒的啊!哎對,我現在就長這毛病了,嗯嗯,對,要漂亮。個要高,腿要長,眼睛要大,嗯,還有什麽,哦,腰要細!對,就這樣!哎,您要是手上沒這號的啊,我還就不看了,怎麽了?少埋汰你兒子,誰說我就娶不上這樣的媳婦了?啊對了,那什麽還有一條,人要聰明,學歷要好,最好是碩士,沒個211本科畢業的您就甭往我跟前拎了,我現在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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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朗轉過身沖着陸臻眨眼,那笑容融合在陽光裏,明亮動人:“對啊,誰讓我現在升官兒了呢,你兒子現在眼見兒可高了,您要找不着這號的咱還不娶了,這叫寧缺勿濫。”

夏明朗說完,幹脆利落地把電話一關,得意洋洋地擰在指尖上旋了一圈。

陸臻一陣沉默,擡手把電腦的顯示屏關了站起來,神色平和地說道:“夏明朗,我們需要談一下。”

夏明朗眼珠一轉,急道:“哎,我說,你別往心裏去,我這是唬我媽呢,我總不能現在就告訴她我不結婚了,我想跟一男人過日子……”

“我知道,我能理解。”陸臻手指垂到桌邊輕輕敲了兩下,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着夏明朗的眼睛:“不過,你将來,還是會結婚的吧?”

夏明朗頓時變了臉色,陽光好像在一瞬間失去了它的力度,他的瞳色發暗,深到底,漆黑冰冷。

“你什麽意思?你他媽……”夏明朗問道。

“你聽我說完。”陸臻急着打斷他。

“你過來,把門鎖上,過來。”夏明朗往後退開了一步,整個人退到陽光無法觸及的陰影裏。

陸臻走到他近前,靠在牆角的另一面牆上,背着手,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牆面,指甲裏填滿了白色的石灰粉。

“說啊!”夏明朗眼神微挑,視線像子彈一樣銳利而不可阻擋。

陸臻清了清嗓子:“我其實沒什麽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如果你将來,我是說如果,你覺得一個正常的家庭,有孩子,能見得光的,這對于你來說更重要的話,我是可以理解的。我只希望你到時候不要騙我,你有什麽想法,你要結婚,你想找個女人在一起,沒關系真的,但是你不要騙我。”

“我結婚沒關系,連我結婚都沒關系。”夏明朗微微一笑。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的要求是請給我一個真實的現實做判斷的依據,無論你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我都會支持你,但是請不要欺騙我。”陸臻低下頭。

“你會怎麽支持我?嗯,讓我一邊結婚生小孩,然後找你偷情?”夏明朗眼中有譏諷,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

“我……”陸臻臉上一下漲得通紅,忽然又頹然道:“我并不知道将來會怎麽樣,但你說得這種情況應該……不會發生,只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你不能……”

“連我不愛你都沒關系?”夏明朗忽然上前一步揪住了陸臻的衣領,将他按到牆上。

陸臻一時驚慌,在極近的距離凝視那雙眼睛,黑色的,卻有奇異的光彩,像來自異境的火,他咬了咬牙,說道:“是的。”

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你不能放縱自己,你是夏明朗,只要你還是夏明朗我就可以愛你,你可以不再愛我,結婚生子,但是你不能毀掉我深愛的那個人,你不能什麽都不給我留下。

“那他媽的還有什麽是有關系的?”夏明朗咬着牙,一字一頓:“陸臻,那天,那天你對我說,要跟我談一輩子戀愛,我以為這就是你想要的。”

“我當時很激動,你也知道人們在高興的時候就會期待永遠。”

“所以你現在不激動,你很冷靜……你的意思是說,你只有在跟我搞過之後才想着跟我過一輩子?”夏明朗又逼近了一些,已經太久不曾出現過的銳利冰冷的氣息像風暴一樣灌過去,陸臻恍然覺得這屋子裏的暖氣大概是壞了,氣溫一下子降了十幾度,冷得直透心肺。

“夏明朗,生命是一個旅程……”陸臻鼓起勇氣開口。

“對,生命是一個旅程,我以為你是要我陪你走下半程……”

“生命是一個旅程,有人同行有人離開,而只要能相伴走一程,就已經是……”

夏明朗憤怒地皺起眉頭,沒耐性聽陸臻說完便直接咬下去,野獸似的狂暴的吻,好像要把人吞掉的力度,右手熟練地挑開了皮帶的扣子,探進去。陸臻的身體猛地一彈,開始反抗,可是所有的掙紮都被強行地壓制在牆角,退無可退,躲無可躲。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的靈魂彼此坦白,而身體更加熟悉,于是夏明朗明白那具年輕的身體上的每一個密碼,如何讓他更快樂,或者更痛苦。

嘴唇分開一點點,陸臻像窒息似的喘着氣:“放開我。”

“現在呢?”夏明朗誘哄似的舔着他的嘴角:“現在你又不冷靜了,是不是就離不開我了?”

“夏明朗,這裏是辦公室!!”陸臻用盡全身的力氣推他。

夏明朗退開了一些忽然笑道:“對啊,你也知道這裏是辦公室啊,我還是你的隊長呢,你逼着我承認喜歡你的時候怎麽沒想過這個,現在才擔心,太晚了。”他抽出陸臻的皮帶幹淨利落地纏捆了幾道,把人推到牆上。

“你想幹什麽?”陸臻急得大喊。

“我想幹什麽,那不是明擺着的事嗎?別叫這麽大聲,這屋子的隔音不一定好。”夏明朗強行把陸臻的臉扳過來,狠狠地咬上他的唇把所有的驚叫和喘息都堵回去。

瘋了!

陸臻的腦子裏一團混亂,疼痛和激情的快感同時在他身內肆虐沖撞,把神志剪成一堆碎片,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我應該憤怒嗎?或者應該拼命反抗?可是……

“隊長?”陸臻模糊地叫喊着,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下他仍然試圖理清頭緒。

可是,夏明朗忽然拉開窗把他推了出去,冬日冰寒的空氣撲面而來,陽光像火一樣,穿透人的身體,陸臻吓得想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瘋了?”陸臻轉過頭怒罵,手指絞在一起好像會拗斷,樓下是往來的行人,而遠處操場上還有人聲喧雜,而他們,居然就這樣……

夏明朗猛然撞向他,身體契合到最深處。

陸臻明知道此刻就算是樓下有人擡頭,也不過是看到他們彎腰往下看,可是前所未有的驚恐幾乎擊碎了他,冷汗從每一個毛孔裏争先恐後地流出來,身體像是在冰和火的地獄裏煎熬。

“你怕了?”夏明朗的語調低柔沉黯,風月無邊的勾纏,氣息貼在他耳邊:“你不覺得這跟我們的未來很像嗎?在別人看得到的地方道貌岸然的揮手,好像我倆什麽關系都沒有,可是,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是連在一起的。你連這點膽子都沒有,居然也敢跟我說開始?”

陸臻茫然回頭,眼神迷亂得抓不住任何東西,無數的句子都碎成了片斷哽在喉嚨口,而眼前全是破碎的金光,那是被打碎的太陽,支離破碎,夏明朗的臉失陷在這金光裏,眼中燒着靜怒的火,閃閃發亮。陸臻的身體足夠強悍到對抗種種合理或不合理的沖撞,于是首先崩潰的是意識,直到夏明朗退出去,幫他把衣服整理好,陸臻仍然找不到任何力量支撐自己,疲軟地靠在夏明朗胸口。

“為什麽這麽做?”陸臻喘着氣低聲問。

“因為你讓我很失望。”夏明朗将他抱得很緊,幾乎到了肌肉會酸痛的地步,陽光從窗口射進來與暗室有清晰的分野,金色的微塵在光線中起伏翻滾。

“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你在向我表明立場,告訴我你的游戲規則,所以我應該要怎麽陪你玩。”

陸臻氣得直咳嗽:“誰他媽跟你玩,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夏明朗捏着陸臻的下巴,把他的臉強行扳過來:“所以你這算什麽,給我留條後路?說沒事兒,咱倆就這麽混着,沒責任沒負擔,什麽時候我想結婚了,就回去結婚,你他媽不在乎?所以呢,我是不是也得給你留這麽條後路,我是不是也得跟你說,陸臻啊,你将來要是看到什麽合心的,盡管把我甩了沒關系?”

陸臻徹底愣住,說不出話來。

夏明朗咬牙,腮邊的肌肉繃起來,黑色瞳仁裏閃着烈焰的光:“你他媽根本就不相信我。”

“我沒有!”陸臻急道。

“得了吧,我知道你那種相信是什麽樣子的,你信我?不過是因為你自己想過了,覺着我說得沒錯,你就相信了,說到底你就只信你自己。”

“難道,我應該要無條件的相信你嗎?”

夏明朗挑眉:“不應該嗎?”

“這不可能,”陸臻強行從夏明朗的鉗制之下掙脫出來:“這永遠不可能,放棄自己的思考,放棄判斷,然後我就像個傻瓜一樣照你說的去辦嗎?”

夏明朗瞪着他,半晌嘆息一聲:“我們兩個好像又說差了。我是說,相信我,在你還沒發現有什麽問題之前相信我,還有,我們的未來。”

“可是,未來,誰知道未來是什麽樣子的?”

“夠了!”夏明朗忽然低吼,牢牢盯住陸臻的眼睛:“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要麽你就拎着你那個什麽相伴走一程的想法給我滾出去,從現在起我們兩個各歸各路,我保證再也不碰你一個指頭。要麽你就陪我全心全意的一起走這下半輩子。對,我是不知道未來會怎麽樣,可能明天我就死了,後天你也不在了,要不然有哪天你煩我煩得多看一眼都惡心,我不知道!但是,在這之前,我不會去想象沒有你的未來。”

陸臻愣了很久,千言萬語都堵在喉頭,像是有一塊尖銳的骨頭在劃着喉管,鮮血淋漓,漲得發痛,終于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可是這樣很難。”

“你讓我相信你,你說你有能力控制自己的人生,你可以為你的未來做決定,然後我相信了你。”夏明朗變得安靜下來,所有狂暴的氣息像煙雲散去,手指溫柔地拂過陸臻的臉頰和脖頸:“所以,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了,我可以讓你再選一次,我不會跟你幹幹淨淨點到即止地在一起,如果哪天你要走,我就打斷你的腿。我知道你忌諱這個,但我就是這麽想的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就是拿你當老婆看的,我娶你就是想跟你過一輩子,沒人剛結婚就想着怎麽離婚,我覺得我沒什麽不正常。”

“可是我們畢竟不是……”

“不是合法的?”夏明朗眉梢一挑:“什麽叫合法,我站起來就是法,我說是就是,我們是合法夫妻,明白嗎?”

“可是……”陸臻覺得自己完全混亂了。

“沒什麽好可是的,大不了我是你老婆,這個不重要,無所謂。”夏明朗攬住陸臻,下巴擱到他的肩膀上,面頰相貼。

陸臻用力眨着眼睛,可是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蒙着細碎的光波,絢麗到不真實。

“你信上帝嗎?”夏明朗問道。

“啊,不。”陸臻茫然。

“菩薩,如來,有沒有信的?”

“我沒有宗教信仰。”

“那麽,很好,從現在開始,就信我吧!你讓我忽然想起來我們還有件事沒辦。”夏明朗退開一步專注地盯着陸臻的眼睛,極黑的眸,吞噬一切不安與浮動,他握住陸臻的手,聲音因為緩慢而莊重。

“嫁給我,或者娶我,反正你願意嗎?”

陸臻張口結舌,眼睛睜得很大,但是眼淚不停地流下來,沖花眼前的一切。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夏明朗偏過頭靠近,帶着鹹味的吻細膩地抿過。

“別哭了,”夏明朗抹幹陸臻臉上的眼淚:“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應該要高興才對,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對我有更多的期待,因為我也會對你有更多的要求,明白嗎?”

陸臻想哭又想笑,整張臉皺在一起,口齒含混地問道:“戒指呢?”

“啊?”夏明朗沒聽清。

“你求婚連戒指都沒有嗎?”

“哦!”夏明朗略做遲疑,拉起陸臻的手來吻上指根:“先欠着,回家買。”

怎麽會有這種亂七八糟的事?陸臻仍然覺得回不過神,神志在飄移,仿佛身在幻境,最初的時候他們是為了什麽而争吵?可是為什麽現在會走向這種結局?

于是,他們到底在吵什麽?

仿佛什麽都沒有解決,又好像什麽都被解決了,所以未來?

對,生命是一個旅程,它只有起點,終點,卻沒有歸宿,人們在大路上漂泊跋涉,是的,應該是如此,可是為什麽,他居然開始相信,相信身邊的這個人會陪着他一直走到底。

相信這樣渺茫的未來是危險的不是嗎?

然而,卻是真的,相信會比較幸福。

至少現在是如此。

溫暖的懷抱,栖在懷中的柔軟的身體,夏明朗安靜地看着窗外,陽光明亮得與剛才一般無二,誰都不知道在這間屋子裏剛剛發生了一場戰争,沒有火藥卻硝煙彌漫。

相愛容易,相處太難,原來這樣相愛的兩個人也可以這樣争吵,原來像陸臻這麽驕傲的一個人偶爾也會不自信,原來,有這麽多原來,兩個人的相處,永遠像走在鋼絲線上。

平衡,怎樣把握?

不知道!

夏明朗想,他沒有可能永遠照顧着陸臻的情緒,就像陸臻也沒可能永遠遷就他,于是,他們之間的愛情,應該要自己就很強壯才可以。

“有什麽問題,我們都可以談,明白嗎?”夏明朗抱着陸臻,在他耳邊輕聲低語:“有什麽想法,我們可以好好讨論。我們兩個,在一起也沒多久,基礎不牢靠就像個小孩似的,站都站不穩。我知道我這人很多毛病,跟我在一塊兒吧,也不會事事都順心。出了事,我們一起解決它,就像小孩哪有不生病的,可是,別讓他死,也別咒他,要對他有信心。我知道是人就會死,這小孩總有一天也會死,但是你別老惦記這個,他在要死之前還能活好一陣呢!他會先長大,比你還高,比我還壯,總有一天,他會保護我們。”

“我知道。”陸臻道。

“相信我,我會對你負責的。”

如果連法律都不能規範我們之間的關系,而我卻願意用盡自己全部的力量來保護它,這樣,是不是就能足夠呢?

陸臻低聲笑:“說得我好像是被拐帶的良家婦女。”

“是啊。”夏明朗笑道:“明明是我被你拐了才對,你們這種書生啊,永遠只有嘴上說得好聽。”

“夏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

夏明朗聽得一愣,張口咬在陸臻的嘴唇上:“渾小子。”

一直緊縮的心髒終于放開了,而一個念頭随之升騰起來,不可抑制。

2.

年關将近,各中隊還有假在手的與想着放假的隊員,都在蠢蠢欲動着。一中隊也像往年一樣,由隊員提出申請,鄭楷整理成文交給夏明朗,夏大人再調整一下,送去給嚴大隊長簽字。

這本來是件小事,小到非常小的,會讓嚴大隊長在三分鐘之內看完,一分鐘之內簽好名,然後在十分鐘之內就抛到腦後的小事情,可是這一次,夏明朗捏着那薄薄的兩頁紙,站在大隊長辦公室的門口,整整站了五分鐘。

最後抽了一口煙,夏明朗明亮的黑眼睛用力閉了一下,又用力地睜開,然後伸手推門進去。

“看來今年想要休假的人還不少啊。”嚴正一手翻着紙頁,一手把鋼筆拿過來準備要簽字。

夏明朗就站在他的辦公桌前,雙手背負,跨立,腰挺得筆直,目光落在嚴正背後的電視幕牆上。

“哦?怎麽今年連你也要回家?”嚴正有點意外。

“嗯,今年剛好出了點事,而且已經三年沒休過假了,想回家看看。”

“應該的,尤其……”嚴正的聲音頓了頓,有些言下之意實在不必說明,尤其什麽呢?尤其是像我們這種人,這次回去的還是大活人,會跑會跳,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麽了。再一想到上半年那場驚動全基地的失蹤事件,嚴正更加心疼了幾分:“可惜啊,我也不能給你加幾天假……辛苦你了!”

“應該的!”夏明朗聲音很平靜,一雙手放在背後,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握得很緊。

嚴正滿意地看了愛将一眼,翻過一頁紙去,卻一下子定住了,低低地“噫?”了一聲,又把紙頁往前翻,來回看了兩次,有些詫異地擡起了頭:“夏明朗,你排錯日子了吧,陸臻的假怎麽會剛好和你重在一起呢?”

“這樣不可以嗎?”

“夏明朗,你軍齡也不短了吧!陸臻現在兼着副中隊長的職務,任命書馬上就要下來了,怎麽可能一個中隊的正副隊長同時不在呢?嗯?你覺得這樣可以嗎?”嚴正看着夏明朗的眼睛說話,卻被那雙黑眼睛裏跳動的光閃得一頭霧水:這個夏明朗,今天怎麽了?

“任命書,開過年,就要下來了!”夏明朗字斟句酌,嚴正被他的反常态度搞得摸不着頭腦,莫名地緊張起來。

“等到正式的委任了,他就是副中隊長,那樣我們兩個,就真的沒有可能一起休假了。”夏明朗往前跨了一步,雙手撐在嚴正桌子上。

嚴正一愣,眼睛驀然地睜大了,臉色發沉,夏明朗目光凝定,不避不讓地與他對視。

“夏明朗,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

“你确定?”

“我确定!”

嚴正深吸了一口氣,卻硬壓下去沒有發作,目光閃了閃:“陸臻,他也打算這樣放假嗎?”

“他不反對。”

“我明白了!”嚴正有些煩躁地低下頭去,手中的鋼筆在指尖上翻來覆去地轉,偶爾落到桌面上,碰出清脆的一聲響,打破這房間裏像已經凝固了一般的空氣。

夏明朗的動作沒有變過,手掌撐在桌沿上,骨節發白。

終于,嚴正把鋼筆在桌上重重一頓,擡起頭來,目光如電:“如果我不批呢?”

夏明朗的表情在那一瞬間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如果仔細地看,卻會發現那雙眼睛在霎時間變深了,暗如子夜,幽深不見底。嚴正看得很仔細,所以他全看到了,眉頭略略地皺起來,有些心疼的:這是他最好的部下,最好的那個。

“曾經,你是我最好的部下!”可能是心有點太疼了,竟忍不住把這話說出來了。

“只要您不嫌棄,我以後也會是……”夏明朗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其實,這和放假的事沒關系。”

“是沒關系!可是……”嚴正異常惱火的: “你小子,反正我也管不住你,你夏明朗認定了的事,是不會變的對嗎?你就不能給我省心點?啊?成天幫你背黑鍋!”

“大隊長……”

“好了,好了,你給我閉嘴!”嚴正煩躁地一甩手:“我看你也別挑日子了,這假我來幫你排,我知道你家遠,十天假,臘月27一直到大年初6!”

“那,陸臻呢?”

“陸臻,新同志嘛,我們照顧一下,就從臘月二十八開始放假吧,放滿二十天,跟他說在家裏休滿了再回來,明年混成老兵就沒這麽好的待遇了。”短短幾句平常的話,硬生生讓嚴正說得火星四濺。

夏明朗差一點就喜形于色,“啪”得一個立正敬禮:“是,大隊長!”

“給我滾!”

“是!”夏明朗幹脆利落地回答,臨走時甚至沒忘記好好關上門,嚴正氣得盯着那門盯了十分鐘,只差沒把筆筒砸上去。

不能反對,那小子沒給他反對的餘地,因為那是夏明朗!

他沒法對着夏明朗說:你再想想!你給我考慮清楚!你小子不要頭腦發熱!等等等……

因為夏明朗不會考慮不清楚,也不會頭腦發熱!所以,他只有接受這個事實,于是更加的惱火。一個是他最好的部下,另一個将來也會成為他最好的部下之一,曾經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有種沖動想說:不,我不同意!

然後想辦法找個機會,先把夏明朗借到兄弟部隊指導訓練;至于陸臻,只要他肯放人,無論是海軍陸戰隊還是軍研究院都會搶着要。軍人沒什麽機會自己走動,一旦拆散了,就是拆散了,一年兩年斷不了,五年六年總差不多了。

而且他知道,如果他這麽幹了,夏明朗除了失望,什麽報複行為都不會做,什麽是公什麽是私,那家夥心底分得比誰都清楚。

除了失望!

就是那該死的失望,令嚴正動搖了!

他可以是個嚴格的長官,他可以下達一個又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他不能讓夏明朗失望,一個讓部下失望的長官,沒有存在的價值。

那一瞬間,他看到夏明朗眼底的光沉下去,那眼神裏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點點激烈的因子,滿滿的全是失望,失望到絕望的失望,好像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被最親近的人疏遠。

嚴正想:我不能,不能讓我的部下帶上這樣的情緒,一個對長官不再信賴的部下,會失去他的價值。

夏明朗一路往回走,身上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擔,輕松愉悅,邁步如飛,推門走進自己辦公室裏,正埋頭在電腦上忙碌的陸臻,擡頭看他一眼,詫異道:“怎麽了?”

“有什麽不對嗎?”夏明朗摸摸自己的臉。

“什麽好事?高興成這樣?”陸臻十分警惕,一般來說,假如這個混蛋很開心,那就代表着有人已經或者即将被騙得很慘,而且他最近剛剛被夏明朗暴風驟雨一般的一頓調教,心中戚戚然,對他很謹慎。

“是啊!有好事!”夏明朗把嚴正親筆修改過的探親假調假單遞給陸臻:“假調好了,看看吧!”

“唔!”

“夏明朗!”陸臻忽然驚得跳起來。

“怎麽了?”夏明朗一邊給自己開電腦,十分氣定神閑地轉頭。

“這假……”

“這假放得有什麽問題嗎?”夏明朗微笑。

“我們兩個怎麽可能一起放假?”陸臻軍齡不長,但也足以讓他明白一些部隊裏約定俗成的規則。

“對啊,我們兩個怎麽可能一起放假!”夏明朗點頭,“但是,你看啊,這假是嚴隊親自批的。”

“這怎麽可能?”陸臻百思不解。

“是啊,這明明不可能的事,為什麽就發生了呢?你說大隊長他,有什麽理由……”夏明朗雙肘支在桌子上,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

“他知道了!”陸臻臉色一白。

夏明朗再微笑,贊許地點一下頭。

陸臻這一驚非同小可,腳上一軟坐回到椅子裏:“那怎麽辦?”

“按照大隊長的指示辦。”

“啊?”陸小臻這一次徹底地霧水滿頭。

“過來!”夏明朗勾一勾手指,陸臻雖然心有不忿,可是自問對麒麟基地頭號妖人嚴正大人的心理,無論如何都捕捉得不如夏明朗那樣精确,再不忿也只能乖乖地靠過去。

“你看啊!”夏明朗把那幾頁紙攤開,指着墨跡解釋道:“我27號放假初六回來,你28號放假能過了元宵,不過中間有九天重合。嚴隊讓我帶句話給你,讓你在家呆滿了日子再回來,也就是說不許你提前歸隊。”

夏明朗頓一頓,看着陸臻一臉的若有所思,又笑:“大部分的假期重合,也就是說,他不攔着我們在一起;但是日期上錯開,意思是讓我們小心一點,必要的掩人耳目的工作還是要做。真出了事,他不會幫我們兜着。”

陸臻愣了一會兒,總算松下一口氣,随手又把那幾頁紙拎了回去,想再瞻仰一下嚴隊那隐晦如密碼一般的最高指示。可細看之下卻讓他看清了被鋼筆重重劃掉的原文,陸臻頓時臉色一變:“夏明朗,我什麽時候申請今年要休假的?”

“我幫你申請的!”

“你搞什麽鬼?”陸臻氣結,就說嚴隊怎麽會莫名其妙開了天眼通做出這種奇聞異想來,搞半天罪魁禍首還是這位爛人!

“我想帶你回家看看。”夏明朗忽然斂盡了笑意,漆黑的瞳仁閃着微微柔光。

“呃……”陸臻一愣:“什麽?”

“結婚了就得有個結了婚的樣子,先去認認人,将來我要是有什麽意外,你得幫我照顧着點。還有你爹媽那邊,萬一你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會替你養他們。”

陸臻這下是徹底地懵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夏明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夏明朗就這麽讓他看着,臉上慢慢地浮出了一絲笑。

“切……誰要你養?我老爸退休金搞不好都比你工資高。”陸臻眨一眨眼睛,把臉別向窗外。

“真的啊,那太好了,我賺了!”

“你少做夢了,我這人記性最不好,要照顧自己照顧,我記不得。”

“哎?”夏明朗悄悄湊過去,貼在陸臻耳朵邊說話:“感動了?”

“你……”陸臻本想轉頭怒視,卻驀然看到夏明朗眼底有一點紅,頓時心就軟下來,豎起耳朵聽聽,确定走廊上沒人,便輕輕往前一探,在夏明朗的唇上碰了一下,才老實答道:“嗯,有點。”

夏明朗沒料到還有這一手,難得的老臉一紅,呆掉一拍,居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時下已經是臘月底,兩個人把必要的工作處理一番。剛好夏明朗提前一天走,去省城采購點探親時必要的行頭,大家在省城彙合。陸臻看夏明朗打點行裝,這才想起一個重要問題:“坐火車去還是坐飛機啊?”

夏明朗無奈地一笑:“嗯,十天假,火車應該剛好夠打個來回了!”

“啊,這麽遠?”

“陸臻同志,看來你的背景資料收集得太不全了,本人老家新疆,你不會到現在才知道吧?”

“你又沒說,我怎麽知道?”

“你也沒說,可我就知道你是上海人。”

陸小臻咬牙:“那是因為你偷看我檔案。”

“你這話就不對了啊,我看你檔案一向都是光明正大的,用不着偷看。”

“也對,說起來我何必知道你家住哪裏?”陸臻換了臉色:“隊長,勞您大駕,記得買票的時候也幫我訂張飛上海的機票!說起來,好久沒有看到家鄉的爺娘了啊,真想快點見到他們啊!”

“不行,先跟我回家!”夏大人口氣斷然。

“憑什麽?”小陸少校表情傲然。

“都是我的人了,怎麽可以不跟我回家見見爸媽?”夏明朗理直氣壯。

“誰是你的人啊!”

夏明朗的眼睛一眨,似笑非笑:“我都是你的人了,你怎麽可以不跟我回家見見我爸媽?”

“呃!”陸臻再一次被梗住,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反正是在宿舍裏,夏明朗放心大膽地上去拍拍陸臻的臉:“怎麽樣,滿意了吧?你呀!就愛逞口舌之利,争來辯去的,幼稚!”

陸臻無言,目光悲憤。這個妖怪,為什麽每次煽情的時候都不先通知,偏偏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候,擺出張一本正經的臉說酸死人的話。

當然更要命的是,他真的會信!深信不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他被轟至成渣。

于是臘月二十八號一大早,陸臻同志乖乖趕最早班的車到省城機場去與夏明朗彙合,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真實地看到了夏明朗腳邊那只碩大的步兵标準越野背包時,還是忍不住吓了一大跳。

“至于嗎?”

“很至于!”夏明朗沉痛地點了點頭,一腳踢了踢背包,指着自己身上那件挺拔的陸軍常服道:“來,戰友,幫忙背一下,我穿這身不大方便。”

陸臻背起來試了試份量,還好,應該也就30多公斤,不算重。只是邁着步子跟在夏明朗背後進機場時,陸臻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夏明朗昨天晚上會專門打個電話回來讓他記得出門要穿作訓服……

陸臻心中默念:沒事兒,老子不跟他計較,千山萬水都背過了,還怕這幾小步?

夏明朗同志辦事能力出衆,領着小陸同志一路檢票登機,然後看着高高瘦瘦的小陸同志在全機人驚嘆的目光中,一只手把那只大得可怕的包扔進了行李箱。

“辛苦辛苦!”夏明朗笑容可掬。

“不敢不敢!”陸臻眼藏殺機。

“等下就要見到我爸媽了,緊不緊張?”夏明朗忽然壓低聲音湊近了說道。

陸臻一愣,無奈苦笑,果然,被他這麽一說,馬上就緊張起來了。

“不要慌,下了飛機還得轉機,能趕上吃晚飯就不錯了,你還有一天時間好緊張。”夏明朗安慰道。

“你家裏人會不會看出什麽破綻來?”

“一般來說,只要你能夠克制一下自己的哦……啊,他們應該是看不出來的。”

夏明朗這話說得暧昧,但是此時陸臻的心思不在辯論上,仍然憂心忡忡:“我們應該把小花帶上的,這樣就沒嫌疑了。”

夏明朗無語,低頭望了一下青天:“當然,這是個好辦法,不過我想徐知着應該會更喜歡回家見他的爹娘吧!”

“也對啊!”陸臻有點犯愁。

“你不會現在想退縮吧!”

“那倒不會!”陸臻用力深呼吸一記,既然是注定要面對的事,他就不會退縮。

**

桔:請想象如下畫面,夏大人穿筆挺常服,一手插褲子口袋,帽子夾在手臂下面,健步在前;陸小臻穿作訓服,标準負重,手上拎标準軍用行李包一只,跟在其後……

(@_@,夏大人啊,你讓我怎麽說你才好。)

農四師:1953年成立,主要分布在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原伊犁地區境內,師部駐伊寧市,前身是第一兵團第五軍步兵第十五師。

夏隊長的家鄉^_^

3.

新疆VS上海,從行政級別上來說,兩者齊平,但是……但是……

就轄區範圍來說……實在是差了太多。

等到下了飛機,陸臻才發現,這只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下了飛機還要再轉飛機,到了伊犁還得再坐汽車,夏明朗熟門熟路的,當然是他去買票,一路閘機驗票,起飛,再降落,再起飛……好吧,這樣奔波的途程對于陸臻來說當然不算什麽,30多公斤的一個包也不算什麽,可若是同時再加上心裏那越來越重的忐忑呢?

“哎,你以前有沒有帶戰友回家過?”坐在最後那班汽車上,陸臻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沒有!”夏明朗很老實地回答,軍人的探親假得來不易,很少有人會拿來亂跑,尤其是跑到新疆這麽偏門的地方來。

“我還是覺得挺危險。”

“怎麽你好像就一點不擔心你媽那邊呢?”夏明朗雖然一開始是成心要吓着陸臻好玩,可是吓到這麽焦慮倒又不是他的本意了。

“我媽不會看出來的!”知母莫若子,陸臻斷然否認。

“那我媽就更沒機會看出來了!”夏明朗心道,估計家中二老連同志一詞的引申義都不會知道。

“還是要小心!”陸臻鄭重其事地看着夏明朗,卻見這家夥忽然站起身來,頓時奇了:“怎麽了?”

“到站了!”

“啊!”陸臻慘叫。

可是還沒進門,陸臻立刻發現原來他這一路上的焦慮完全是不必要的,只見夏明朗站在大院裏大吼一聲:“媽!我回來了。”

前面那棟樓房的陽臺上馬上探出了一只又一只的人頭,其中五樓的某一只,驚喜地叫了一聲:“兒子,這麽快就到了!媽給你去開門啊!”

等進了樓道,一樓二樓……所有樓層的門全開了,一張張笑臉靠上來。

“夏明朗回來啦!”

“喲,小明啊,又升了啊!”

“真的啊,都兩毛二了!”

“中校是什麽級別,啊?”

“營長!營長了!”

“什麽呀,副團!”

……

夏明朗大人滿面春風,表情驕傲又謙虛,活像個軍區首長一樣,一路對夾道歡迎的廣大人民群衆親切微笑,問寒問暖,陸臻跟在後面,背着如此碩大一包,竟被全體勞動人民所無視,沒辦法,背包帶子壓着肩章了。

臨到進門時,陸臻才聽到一句有關自己的評價:“哎呀,你看看,都有勤務兵了!”

登時眼前一黑。

但是某位親切的大嬸馬上從屋裏關切地湊了過來:“你看把這孩子給累的,夏明朗!你小子也太過份了,這麽大的包,就讓這孩子一個人扛着!”

夏大人滿不在乎地脫鞋:“沒事,他扛得動!”

大嬸随手給夏大人頭上來了一下:“你小子,就知道給我欺負人!”

夏明朗抱頭,苦了臉:“媽!”

陸臻站在一旁,此情此景令他在瞬間對大快人心這個成語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還杵那兒幹嗎?還不快去幫人家扛!”夏大媽怒目一瞪。

夏明朗頗委屈地過去幫陸臻把東西卸了,先搬屋裏去,只是轉身前沖陸臻眨眨眼,陸臻頓時有點恍悟,難道……竟是個苦肉計?

陸臻還在疑惑,另一邊夏媽媽已經給他張羅開了,又是讓坐着休息又是倒茶遞水,陸臻是真的渴了,正在大口喝水,就聽着夏媽媽在念叨:“小同志,你別生氣啊,這孩子從小就這樣,淨愛欺負人!等下大媽幫你教訓他,越大越不懂事了,遠來是客,這麽點道理都不懂!噫?明明!你在裏屋磨蹭什麽呢?出來陪你戰友說說話啊!”

陸臻一開始以為自己幻聽了,等回過味來确定不是自己耳朵出問題之後,頓時撐不住,一口水全噴出來,嗆了個昏天黑地。

夏大媽吓一跳:“怎麽了,怎麽了?”

“沒事,嗆着了,沒事!”陸臻悶了一肚子的笑,勉強安慰着,一擡頭,剛好看到夏明朗臉色發黑地站在房間門口。

“陸臻!”

“到!”陸臻條件反射地立正。

“進來!”夏明朗下命令時的口吻短促而嚴正,連夏媽媽都被唬着了。

等陸臻進屋,夏明朗把門一關,無奈地一擡下巴:“笑吧!”

陸臻再也忍不住,暴笑,從牆捶到地板,笑了半天終于平下氣來,輕輕地、濃情似水地,百轉千回地尾音上挑地喊了一聲——

“明~明……!”

夏明朗頭皮一炸,終于惡寒地腳軟了!

“我警告你!以後不許叫我明明!”夏明朗大怒。

“憑什麽啊?”陸臻大笑。

夏大人忍了一下沒忍住,撲上去掐陸臻脖子,陸臻習慣性地喊救命,卻不想這次是真的有人來救命……

“夏明朗!你這孩子,又幹什麽呢!”

九天中一聲暴喝,如雷霆般降下來,陸臻被震得耳朵根子都發麻,轉頭一看,頓時就愣了!

夏明朗吓得趕緊松手。

“沒事吧?”夏大媽趕緊過去驗傷。

“沒事,沒事,隊長和我鬧着玩呢!”因為心懷鬼胎的緣故,陸臻的臉色發紅,夏媽媽只當他是被掐的,随手又在夏明朗頭上拍一下:“你這孩子,怎麽越大越沒個正形呢,下手沒輕沒重的!”

“沒事沒事,真沒事!我們訓練的時候出手比這狠多了!”陸臻冷不丁看到夏明朗眉頭一皺遞了個眼色給他,一時有點疑惑,卻停住了沒再往下說。

老人家畢竟好哄,三言兩語地一打岔,注意力就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夏明朗尋隙沖陸臻道:“記得別和我媽說訓練的事。”

“怎麽?”

“要不要我去跟你媽談談實彈對抗是什麽意思?”

陸臻馬上明白了。

飯點還沒到,陸臻閑坐無事便陪着夏明朗開包驗貨。

話說那包,陸臻一直背着,卻是到此時才看到了包裏的內容:各式補品,從骨髓壯骨粉到腦白金、黃金搭檔,兩個MP3,兩個電子詞典,還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特産、小禮品,最離奇的是裏面還有兩套小號作訓服,以及一大包子彈殼。

陸臻忽然想起夏明朗臨走的時候強征了隊裏小個子隊員的兩套全新的作訓服,頓時有點莫名其妙:“這是幹嘛的?”

夏明朗指指MP3和電子詞典,還有那兩套作訓服,捏了嗓子學童聲:“舅舅那件圓帽子的迷彩服最帥了,我們也要!”

“你貪污軍隊財産!”陸臻差點笑抽過去。

“哪有這麽嚴重,最多就是個濫用職權!”夏明朗滿不在乎,把那一只只禮品紙盒子在床邊擺好。

陸臻看那堆紅紅綠綠惡俗到死的盒子,更加笑得透不過氣:“這些東西誰讓你買的?”

“我自己買的啊!”

“真沒品!忒俗!”

“俗好,俗代表大衆,明白嗎?學着點!”

陸臻不屑地踢踢盒子:“跟你學,最俗的都讓你挑上了,虧你怎麽想到的!”

“這個簡單啊,去超市随便找個營業員問一聲,賣得最好的是什麽,每樣拿兩包,走人!”夏明朗笑得挺得意。

“你……給你爸媽買東西這麽不上心!”

“我有空做點什麽不好,費那工夫!你還別不信,我媽就吃這一套,電視裏廣告做得越多的她越信,送禮這種事要講究投其所好!明白麽?”夏明朗一伸手,食指輕佻地貼在陸臻的臉頰上劃下。

陸臻随之陷入了沉思,半晌:“那,這麽說我應該給你媽買點什麽禮物啊?”

“這……用不着吧!你也就是跟我回來……玩兩天。”夏明朗忽然嚴肅起來:“你軍校的時候有沒有去同學家裏呆過?”

“有!不過當時整個寝室行動。”

“買了什麽?”

“大家湊錢在門口買點水果吧,不大記得了!”

“那就對了嘛!”夏明朗仔細想了想:“你要這麽想,你也就是我一戰友對吧,覺得新疆好玩,順便,就跟着我回來玩兩天。”

“有道理!”陸臻松一口氣:“我是應該放松點,不能搞得來像見丈母娘似的!”

夏明朗臉上一呆,嗯,這事整的,帶媳婦回家見丈母娘,好在他皮厚,倒也看不出來。

新疆的太陽下山晚,已經快8點了飯點還沒到,夏媽媽怕把人給餓着,先炒了點飯出來讓那兩人墊着。陸臻和夏明朗兩個都不是挑食的人,也是真的餓了,吃起來狼吞虎咽的。夏大媽一看急了:“慢點,少吃點,你爹等會兒下了班帶烤羊肉回來,東大街那家的,你小時候最愛吃!”

夏明朗嘴裏咬着飯粒:“你放心,有我們倆在,整只羊都能給你啃下去,是吧陸臻!”

“那是!我一個人能啃一條腿,都不帶喝口水的。”陸臻配合着一起吹。

“真的啊!”夏媽聞言大驚:“那得給你爸打個電話,讓他多買點,哎呀,也不知道老頭子身上錢夠不夠,明明……那個咱今天先買只小點的成嗎?”

夏陸二人齊齊一愣,尴尬地對視一眼,夏明朗清一清嗓子:“其實吧,我覺得咱買一只腿回來就足夠了!”

“這怎麽行呢,你戰友不是說他一個人就能吃了,人孩子大老遠地跑過來,哪能不讓他吃過瘾了呢!”

陸臻慚愧地紅了臉,夏明朗随手拍他腦袋:“你聽他亂吹,他就一張嘴厲害!”

“對啊,阿姨,我真的是随便說說,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吹牛了。”陸臻承認錯誤的态度非常誠懇,一只腳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過去,腹诽:這牛是誰先給吹出來的!

兩個人好說歹說總算是把夏媽給攔下了,可是不一會兒,門一開,一個膚色黝黑神情嚴肅的男人拎了一只超大的袋子進來。夏明朗的神色頓時鄭重了幾分,恭恭敬敬了叫了一聲:“爸!”

陸臻一時間被那氣場所感染,不由自主地随着夏明朗叫,張口就是:“ba……o~伯伯好!”好在改口快,兩位老人誰也沒注意到。

夏明朗悶笑,笑得黑色的瞳仁裏一層一層地閃着微光。

陸臻很快就看出來了,夏爸夏向東和夏媽媽沈玉琴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極端。

夏媽的話多,說話也快,六十多歲的人了,精神頭仍然十足;而夏爸爸卻是自打進門起就沒說上過十個字,黝黑的臉上有刀割似的皺紋,而表情永遠是嚴肅的,只是偶爾聽着老伴兒沖他又快又急地嚷嚷時,眼底會流出幾分笑意。

至于那頓晚飯,陸臻吃得幾近慘烈,夏向東老同志買了整整一只腿,差不多五公斤烤羊肉,外帶十五個馕餅(送的),夏媽媽又再炒了幾個小菜,一家人開了伊力特,吃吃喝喝。陸臻一邊埋頭猛吃他碗裏堆積如山的肉,一邊憋了笑,聽着夏明朗把麒麟基地吹成個溫柔而甜蜜的夢鄉,然後時不時地附和幾聲:是啊!那是!真的!就這麽好!

陸臻的酒量過人,自稱千杯不倒,但世事就是這點弄人,一般沒酒量的都會把自己保護得很好,比如說夏明朗,倒是那會水的常常淹死在水裏。

偏偏新疆這地畢竟是祖國西部邊陲,民風剽悍,酒烈,入口如刀。小陸少校一心求表現,夏老爹一舉杯,他便酒到杯幹,再舉杯,再杯幹,一來二去,兩個人便拼上了酒,夏明朗不敢斷了他爹的興頭,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兩人對拼。這喝酒爽快的主,到哪裏都招人待見,再加上陸臻嘴巴甜,等酒勁上來,文思更是泉湧,連吹捧都是帶着文采的,把個夏家老爹哄得滿面紅光。

只是伊力特這種酒,入口就辣,後勁更沖,等陸臻回過味來發現不對勁,腦子裏已經暈乎乎地成了一鍋粥,真幸虧他也算是練過的,自控能力畢竟要比一般人強,強睜着一雙眼睛迷瞪迷瞪地傻笑,倒也沒說錯什麽話。

酒酣飯足,陸臻和夏家老爹都有點喝過了,夏大媽一邊唠叨着一邊切水果給大家醒酒,夏明朗只能委屈地幫着收拾桌子。夏老爹喝多了,話也終于多起來,到最後大力拍拍陸臻肩膀:“好,好小子,不錯,我喜歡!”

陸臻還帶着酒勁呢,聽得分外感動,心下一松,差點沒紅了眼眶。倒是夏明朗和他媽兩個對視一眼,頗為無奈地笑了。

夏大媽苦笑着:“老頭子,醉了,還是去屋裏歇着吧!”

這但凡是醉了的人沒幾個肯承認自己是醉的,不過好在夏老爹雖然看着硬氣,老伴兒的話還是言聽計從的,讓趴着就去趴了,這一趴當然是再起不來了。

陸臻雖然沒比老爺子好多少,只是他生怕酒後失言,心裏強繃着一根弦還在硬挺。夏媽媽照顧完老伴,就忙着給兩個小的找毛巾什麽的洗漱用品,這兩人趕路趕了一天,到這當口其實也真的都困了。

夏明朗看着另外兩個屋,房門都關得好好的,忽然心裏一動,問道:“媽,陸臻晚上睡哪兒?”

“怎麽?他不跟你一塊兒睡嗎?你屋那床這麽大,兩人一起擠擠麽算了!”夏媽有點意外似的。

夏明朗臉上一僵。

“咋的?哦……我倒忘了,人大城市裏來的孩子,規矩多!”夏媽媽犯起了愁:“那怎麽辦啊,我就曬了一床被子,這大冷的天,被子沒曬過可怎麽蓋啊!”

“一床被子?”這下子夏明朗的臉是真的黑了。

“是啊!你姐下半年剛剛給做的,全是新棉花,特意做了床大的,就是給你回來用的,本以為……”夏媽媽一看兒子的臉色黑得徹底,還以為嫌她老調重彈太唠叨了,頓時有點不高興:“你呀!也老大不小了,你看看你,你姐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那外孫都會叫外婆了……現在連你妹都生了,你說你還要拖到什麽時候去?”

“媽,先別讨論這個問題了,這一床被子你讓我們兩個今天晚上怎麽睡啊!”夏明朗瞟一眼坐在一邊臉紅紅暈乎乎的陸臻,簡直欲哭無淚。

這種事不提還好,一點一肚子火,夏老媽頓時放下臉來:“在部隊,在部隊不讓提,在家,在家還不讓說!倆男的有什麽不好睡,随便湊合湊合過去麽算了,明兒自己曬被子去。”

夏明朗碰一鼻子灰,不敢再去揭他老媽最逆的那枚龍鱗。

“明明,不是媽要說你……你看我跟你爸年歲也不小了,你工作忙,媽知道,可是……”

夏明朗聽得心裏發麻,一轉頭看到陸臻喝高了原本就帶着點水光的眼睛越發亮得過分,知道他聽見了,便有些着急,無奈道:“媽!這事明天再說吧,你看陸臻,都這樣了,讓他早點休息吧!”

畢竟是有客在旁,夏媽心裏有氣也不好發作,只能氣哼哼地瞪了自己兒子一眼。

這兩位都是訓練有素的人,打了點熱水很快就把自己收拾好了,夏明朗站在床邊看着那一床大被犯起了愁,倒是陸臻想得開,三下五除二,脫了外套鑽進了被子裏:“就這麽睡吧,你就別磨蹭了,當心此地無銀三百兩!”

夏明朗想想也有理,只能苦笑着脫了衣服上床。

陸臻喝了太多烈酒,全身體溫都偏高,剛剛是用意志力強撐,現在躺在床上放松下來,酒勁上頭腦子更暈得厲害,忽然啞着嗓子說道:“這,可是你的床啊!”

“嗯!”夏明朗知道他在指什麽,聲音也跟着軟了幾分,左手在被子下面摸索,找到陸臻的手,握緊。

夏明朗忽然說:“要是我真去結婚了,你怎麽辦?”

陸臻側身看着他,笑容很慢地收起:“我能怎麽辦呢?你要結婚,我也就只能看着。要不然我揍你一頓?你這樣就爽了。你想得美,我又不能打死你,有什麽意思。”

他忽然笑了笑說:“我是不會去參加你的婚禮的。”

“然後呢?”

“什麽然後?”

“我結婚以後,你怎麽辦?”夏明朗聲音發黯,但是問得很認真:“你會……”

“偷情嗎?你想問這個?還是說,我是不是還會愛你?沒用的,最多也就是個不上床,你以為愛是什麽?水龍頭,說開就開說關就能關?”陸臻笑得很溫柔:“其實,我沒你想的那麽狠,再說我也狠不起來呀,不過,要是真結婚了就別來招我,你知道我受不了你。”

夏明朗翻身抱住他,貼在他耳邊叫他名字,夏明朗說:“我不可能這麽對你的。”

“不是對我,其實你都結婚了,對我怎麽樣還有個什麽關系。反正別招我,我管不住自己的,你一招手我可能就蹦過去了,別讓我覺得自己這麽賤,這樣就沒有餘地了。”

夏明朗摸到手上有溫熱潮濕的東西,心裏堵得發慌,他吻着陸臻的嘴角和耳朵,低聲安撫着:“別想了,這種事不可能會發生的,要是真有那麽一天,你立馬就得把我甩了。”夏明朗很懊悔,幹嘛非得這麽逼他,這簡直像是一種小心眼。

可是每一次看着陸臻安定從容的微笑,聽他把一切最壞的可能安穩地敘述,從容不迫,條理分明,心中有詭異的痛,對他的,對自己的。他說得那樣清晰明白,證明他真的想過,認真思考,在幻想中把自己撕裂過,又生硬地拼起。而他說得這樣條理分明,證明他真的能接受,陸臻有時候真的太像竹,随風而動,低到最低,卻永遠不折。

假如真有那麽一天,夏明朗閉上眼睛,他可以想象陸臻憐憫的眼神,嘲笑他的無力與懦弱,有些人天生不敗,即使退到最後一步,他仍然手握自己的命運,不得已松手放棄,也像是在惋惜你的損失。

“不會的,我應該會等你。”

夏明朗吓一跳:“你胡說八道什麽?”

“我不會故意等你……”陸臻費勁地解釋:“但是,我也不會故意不等你,反正,我大概還是會等你。”

“你等我什麽?”夏明朗感覺心驚肉跳。

“等你離婚。”

“要是我一輩子不離婚呢?”

“那我就等一輩子。”陸臻緩慢地眨着眼:“沒關系的其實,我喜歡你,我看不到更好的,我就等着呗,也不算是為了你。只不過,我也不可能為了讓你心安就随便去找個人怎麽樣了,反正你也知道我不幹那種事。所以,真要那麽一天,就別管我,到那時候你要做什麽都別管我,管好你自己,你要是想可憐我,就做個好人。”

只要你還是個好人,我就能愛你,別讓我一無所有。

夏明朗用力地抱住陸臻的肩膀說:“不會的,這種事永遠永遠都不可能會發生。”

是的,永遠永遠不可能會發生,他還沒傻,他還有腦子。結婚嗎?找個女人,做給爹媽看?這太可笑了,當自己是誰呢?這世上難道還有哪個姑娘等着自己拯救,非他不可?還有陸臻,如何在陸臻期待的目光中活下去?做他眼中的好人。

這種好人不會長命,早晚內傷吐血而死。

夏明朗認真感受陸臻的心跳,他的未來明明可以坦蕩無畏,即使慘敗也會有人不離不棄,實在不必作繭自縛。人生不過百年,如果前路注定坎坷,那麽還不如向着希望奔跑,就算跌倒也會有豪邁的姿勢,至少問心無愧。

4.

伊寧地處邊陲,天上的星都要比內地亮幾分,照得房間裏四下閃着微光。

陸臻側身轉過來,眼睛裏落了滿天的星子,笑着聲音壓得極低:“我們再說會兒話吧,就這麽睡過去了,多浪費啊!”

夏明朗卻沒開口,輕輕往前蹭了蹭,就碰到了陸臻的嘴唇。

這地方實在太特別,不接吻還好,一接吻,只覺得魂魄都去得差不多了,腦子裏瞬間就成了一片空白。夏明朗的動作極輕,像夜風拂過,溫柔纏綿。這是一個醉人的夜,足以令人沉醉,可是當陸臻把自己貼身的迷彩T恤從頭頂上脫下來時,還是想起了一件事:“你家裏房間隔音怎麽樣?”

夏明朗怔了怔,悶笑:“好像很差!”

“那怎麽辦?”

“算了……睡覺吧。”夏明朗無奈地拍一拍陸臻的臉,翻過身去,深呼吸讓紊亂的氣息平靜下來。

“可是……”陸臻的聲音壓得很低:“我想做!”

“哦?”夏明朗有些愣了,意外地回身看着陸臻的眼睛,那裏面有一種渴望的光,極強烈的欲望,但與性欲無關。

“這是你家,你的床,你家裏人專門給你……做的……”

夏明朗靜靜地看着他,可眼神已經亂了。

這裏是家,不是宿舍,雖然他們早已經習慣把軍營當成家,可一旦回到了真正的家裏,那畢竟還是不一樣。這是一張陳舊的大床,父母就睡在隔壁,床邊的書桌是從舊屋裏搬過來的,上面還留着小時候鉛筆劃下的痕跡。

這可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甚至可以不要那麽計較,忘記父母的禁忌,假裝已經得到了許可。

夏明朗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急速地流轉,胸口熱得發燙。

“別出聲,忍着點!”夏明朗的聲音啞得自己都有點聽不清,手指上帶着火,撫過另一具火熱的軀體。

“嗯!”陸臻只是笑,眼睛閃閃發亮,瞳孔中有點點亮光,映着窗外的繁星。

四野寂靜,任何一點點細微的聲響在這樣的午夜聽來都顯得如此鮮明,四唇膠合在一起,只聽到低低的喘息聲。

夏明朗順着陸臻光滑的脊背往下摸索,手指挑到褲子邊沿,陸臻會意,蜷起膝蓋讓他把內褲褪下去,兩只腳蹬踹了幾下,把衣物踢到床角。赤 裸的身體貼得更近,緩慢的摩擦,感受彼此的熱度。

陸臻略微撐起身,擡起一條腿跨到夏明朗的腰際,蓋在兩個人身上的被子緩緩擡起一角,像一池靜水,緩慢的揚波,産生無數細微的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的波紋,在朗月星光下暧昧的浮動。

口舌之間的糾纏越發緊密,陸臻用熱烈的深吻來轉移擴張時的異樣感覺,夏明朗卷起陸臻的舌頭重重的吸允,陸臻受不住掙紮,床搖了一下,發出清脆的爆響,把兩個人都吓得動作一滞。

陸臻低頭看下去,目光糾纏在一起,像是可以從對方的眼中找到生命的一切。夏明朗的嘴角揚起來,溫柔卻極具脅迫力的微笑,他掐住陸臻勁瘦的腰用力往下壓,緩慢而堅定的楔了進去,這是最不激烈的方式,一切交 合的動作都隐匿在無盡濃黑之中,一寸一分的厮磨,小心翼翼,悄無聲息,然而深入而持久。

陸臻仰起頭,用力咬住下唇,把所有的喘息聲都悶到喉嚨口,夏明朗把自己的手臂伸過去,貼着他耳根壓低了聲音說道:“咬吧……”

陸臻張口就咬上去,狠狠的咬緊,鹹腥的味道充滿了口腔,被咽下喉嚨,于是感官越發敏銳起來,意識卻朦胧,不知身在何方,模糊中聽見有人在叫:“陸臻……”

“嗯?”陸臻勉強應聲,把視線移過去。

極輕的聲音含混不清,從夏明朗喉嚨深處出來,帶着潮濕熾熱的氣息。黑暗中只看得見一雙火熱的黑色眼睛,半眯着,像野獸般熱烈的眼神。

陸臻忽然明白過來,其實他沒想說什麽,只是在叫他而已,他于是低頭抱住了夏明朗的脖子,嘴唇嚴絲合縫的貼上去。

舌尖激烈的翻攪,夏明朗不知饕足的舔舐,探索在陸臻口腔中可能達到的極限,卻不漏出一絲聲響。他的手粗糙而有力,牢牢的禁锢着陸臻細窄的腰,緩緩收緊,越來越用力的揉捏了起來。極緩的手法,細致得幾乎漫長,仿佛是溫柔的,可是力道卻大得出奇,陸臻完全被固定住,不得逃脫,身體細微的抽搐着,全身的肌肉都繃到了極限,收縮擠壓,産生吞咬的力量,呼吸收緊,連空氣都一起停滞。

沒有任何動作,兩個人的身體緊緊的貼在一起,幾乎是靜止的撕扯,結合處絞扭擰壓的厮磨,時間凝固了,只剩下快感一格一格的往上積累。

極靜,極靜。

驀然的,陸臻感覺到夏明朗的手臂驟然收緊,熱辣的洪流帶着新鮮的欲望放肆無忌的直闖進他的身體裏,陸臻止不住的發抖,肌肉一點一點的放松下來,跌落到夏明朗的胸口。

陸臻全身都出透了汗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四肢綿軟無力,夏明朗細致地舔着他的耳垂低聲問道:“沒事吧?”

陸臻搖了搖頭,合上眼緩慢而深長地呼吸。

夏明朗的父母起床都很早,大清早天還沒亮,就聽到房外有動靜。房間裏床上躺着的那兩位,腦子裏都懸着一根名叫二級戰備的弦,一點點風吹草動便驚醒,睜開眼對上近在咫尺的臉,匆匆掃過一眼,不約而同地往床的兩邊滾。

房外的動靜一直很輕,過了一陣,只聽到大門一關,屋子裏又安靜了下來。

“這麽早,他們幹嘛去啊?”陸臻有點困惑。

“是啊!”夏明朗把手表摸出來看了一下:“才8點多。”

“哦?”陸臻一愣,一時有點無法把8點多與天還早聯系到一起去。

“去晨練吧……大概……打拳?”既然确定了屋裏沒人,夏明朗的神經也放松下來。

“天還沒亮呢!”陸臻看着窗外,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天空像潑了墨一樣的濃黑。“昨天,你媽跟你說什麽了吧。”

“是啊,還不就是那點事嘛,你也別幸災樂禍,再過幾年你也一樣。”夏明朗老實直說,他當然不會幻想陸臻會醉到人事不省什麽都沒聽見的地步。

“我們,就這麽一直瞞下去嗎?”

“一年才二十天假,再被嚴隊克扣一下,能在家裏呆幾天都不一定,一混就過去了,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陸臻也是這麽想,可是心底裏總有着極深的愧疚:“以後得對他們更好一點,畢竟你爹媽這輩子就沒有機會抱孫子了,我爸媽也沒機會了。”

這話題有些太沉重了,兩個人都沉默了良久,夏明朗伸出手,揉一揉陸臻的頭發,黑亮的眼睛裏,帶着溫柔憐惜。

“哦……天要亮了!”陸臻十分驚喜,撐起上半身,從夏明朗身上爬過去,睡到床的另一邊,更靠近窗的那邊。

清晨時分,天空帶着青冥色的灰影,東邊最遠處靠近地平線的地方,漸漸地泛出一點點魚肚白。

“太陽快要出來了!”陸臻側身看着窗外,很興奮似的。

“沒見過太陽啊!這麽開心。”

“沒在這裏見過。”陸臻的左手在背後摸索一陣,找到夏明朗的手,固執地握住,拉到胸前:“別說話,陪我看。”

天,在一開始的時候總是亮得很慢的,黑暗一點一點地退去,慢到人肉眼所不能察覺的地步,可是卻總在人失去耐心,幾乎要放棄的瞬間,好像一下子,天就亮了。

地平線上暈起了紅霞,暖暖的,金色交織着紅色的光,那輪圓日便像一個新鮮的蛋黃那樣,圓圓的,潤潤的,一點點地露出來。于是遠近的建築物上都蒙了層霞光,将青灰色水泥的色澤染得分外美麗。

“知道嗎?每次,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我一個人睡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一點點地亮起來,就會覺得特別不真實,好像昨天夜裏的一切都是做夢,你的樣子,你說的話都是在夢裏。有時候,晨練的時候第一眼看到你,都不敢看你的眼睛,覺得假。”陸臻說話的聲音很輕,夏明朗的手不自覺收緊,把人攬到懷裏,于是心髒靠在同一個高度上跳動。

“有時候我會想,要是可以一起睡到天亮就好了,在一起,看着太陽升起來,多真實的感覺,然後确定一切都不是個幻境……我本來以為這種事是不可能會發生的,想不到這麽快就成真了。”陸臻的聲音很沉,有太多感慨:“有時候想想,老天真的待我不薄!原本永遠不會實現的夢,幫我圓了一個又一個,不應該再有什麽不滿足。”

夏明朗一直都沒有出聲,窗外,那輪紅日已經完全地脫離了地平線,放出更多的熱量。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平靜的,心髒在平緩地跳動着,可是右眼卻驀的一涼,像是有一滴水濺到了自己眼睛裏,然後,又多帶了一滴滾出來,消失在枕巾上。

直到過了很久,夏明朗才想明白,那其實是他左眼裏流下的淚,越過鼻梁,落到另一只眼睛裏。

想要一起看到日出。

夏明朗覺得心疼,多麽卑微的願望,在平常人看來幾乎是不值一提的願望,而在他們,卻成了一道連想都覺得最好不要去想的障礙。然而卻意外地實現了,于是如此輕易地就滿足了,真心實意地滿足了,因為從來沒有渴望過可以得到更多。

“陸臻!”夏明朗的嘴唇貼着陸臻後頸的皮膚:“你會不會……”

“後悔?”陸臻截了他的話:“你會麽?”

“我當然不會!”

“嘿嘿,我記得某人在半個月前才剛剛向我求婚來着。”陸臻翻過身來,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牢那雙黑眼睛:“怎麽?當時把我訓得跟孫子似的,現在又來假惺惺做好人了?”

于是夏明朗也笑了,輕聲道:“你怎麽知道我會做好人?”

陸臻誇張地挑着眉。

夏明朗把手臂收緊:“其實我是想說,現在後悔也沒用了,晚了!”

陸臻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沒見過你這麽不講理的人,求個婚還那麽兇,我居然也會答應。”

“我就是理,還講什麽講?你敢不答應?”夏明朗舔着牙尖,露出像荒原上的狼那樣的笑容。

陸臻笑眯眯的,說道:“我不敢。”

我舍不得。

伊寧雖然是西北重鎮,可是相比較東南沿海的那些大城市,仍然簡陋得像一個縣級市一樣,吃過了早飯,夏明朗佯裝要幫夏大媽洗碗,陸臻坐在堂屋裏聽着夏明朗添油加醋地誇自己,什麽出生入死啦,單騎救主啦,文武雙全啦,色藝雙絕啦,整個一隋唐英雄傳,十八棍僧救唐王。陸臻聽到後來自己都奇了,吓,這麽好一個人天上地下哪裏找?

不一會兒,夏大媽出來,看陸臻那眼神都不一樣了。當媽的都疼兒子,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哪裏還有不敬的,眼瞅着陸臻幾乎有點不知道要拿他怎麽辦才好的意思。

陸臻被唬得一愣,連忙湊過去親親熱熱地叫阿姨,說,別聽隊長瞎說,咱們一個隊的,出任務本來就是要彼此多照應。

夏大媽一陣感慨,越發覺得這小孩又懂事又乖巧,又甜又可心。

大白天呆在家裏也沒事,夏大媽就直催着讓夏明朗帶陸臻出去玩,夏明朗挺無奈地看了自個兒老媽一眼,心道,咱們這裏的市中心,搞不好還不如人家小區旁邊的一個十字街口。

陸臻倒是興致十足的樣子,迫不及待地拉着夏明朗上街去。

伊寧是兵團師部駐地,雖說建設兵團不同于普通的野戰部隊,但這城市的軍味就是比別的地方來得濃,在這個城市裏的絕大多數人也都對部隊十分地了解。

商業區是實在沒什麽可逛的,夏明朗索性領着陸臻把他小時候上學的學校全走了一圈,小學和初中都在,倒是高中全翻新了。夏明朗站在新嶄嶄的教學樓前,很是有點唏噓,唏噓之餘,自然也忘不了吹噓了一番自己當年的光輝史:什麽萬米長跑冠軍啦,什麽校升旗手啦,總而言之就是風雲人物,三個年級的小姑娘都眼巴巴望着的主,據說當年去上課,書包都塞不進抽屜去,那裏面全是小姑娘們送的小玩意。

陸臻笑得喘不過氣,看着夏隊長站在操場上指點江山。北國邊疆,冬天特別的冷,大團大團的白霧從嘴裏噴出來,臉凍得紅通通的,像某種水分充足的水果。

夏明朗盯着陸臻看了一會兒,雙手捧起他的臉,頗為糾結地擰着眉:“你說說,老子英雄一世,怎麽就栽你手上了呢?”

陸臻本想說這做人自戀也要有個限度,可沒想到有些人不要臉起來那叫一個沒皮沒臉,頓時華麗麗地囧了,愣頭愣腦地瞧着他,眼神呆滞,夏明朗于是心滿意足地笑了。

一路溜達着,到最後逛得有些累了,兩個人買了點羊肉串、幾張餅,逛到城郊随便找了個小坡地坐了下來,吃吃喝喝的,也別有一番風味。

“時間不夠啊!”夏明朗挺遺憾似的:“要不然,可以帶你到北疆裏面去玩,可好玩了!有戈壁石子灘,還有草場,還可以去我大姐那兒看看,阿拉爾,産棉花的地方,看不到邊的棉花田,保證你這輩子都沒見過。”

“我覺得還是在家裏陪陪老人來得好,下次再見面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是啊!”夏明朗笑得意味深長:“陪酒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靠,你還有沒人性啊?我昨天喝得差點就挂了。”

“應該的,陸臻同志!就當哄你老丈人開心了。”夏明朗挑眉,用手肘碰他一下。

陸臻埋頭算了算,嗯,好像這麽叫,他不吃虧,夏明朗那邊已經回過味來:“噫?你應該叫我爹什麽好?”

“叫爹!”陸臻迅速地接話,一臉正直。

夏明朗想想,嗯,還是這樣最好,大家都不吃虧。

5.

中午那頓這兩人在外面對付了一下,到了晚上就又是大餐,夏明朗的高中同學當年的兄弟哥們在小年夜裏搞聚會,夏明朗既然回家了怎麽可能不去插一腳,更何況,他這回是專門複仇來了。夏大人一世英明,只有一件事是他心頭隐痛,那就是酒量。再沒有什麽比身為一個新疆人卻不會喝酒更讓人傷心的事了,回回聚餐回回喝醉,每一次都是讓人給擡回去的。

第二天頭痛欲裂地找人對峙:幹嘛又灌我?

大夥挺不屑地瞅他一眼:誰灌你了啊,兄弟們一人碰了一杯,你就挂了,你好意思?

夏大人囧然,是不好意思,可是他那不也是沒辦法嘛?

他三兩必醉的酒量跟人家一斤的混,豁出命去也不當個事啊!

于是,這一次,還不等人來拖,他自己就先殺氣騰騰地沖到了飯店裏,夏隊長華麗回歸,他帶着幫手來了。

一路上夏明朗就先添油加醋地把自己當年怎麽怎麽被欺負的事跡抖落了一番,陸臻一陣豪情萬丈,心想:反了天了,連他男人也敢下手黑,灌不死丫的。

夏明朗看着陸小臻滿臉燃燒着鬥志,一副為夫報仇的小樣兒,心中開滿了名為無恥下流的小花朵。

夏明朗三年沒回家了,一露面就說要帶個人來,衆家兄弟都叫嚣着帶家屬,夏隊長陰陰一笑不答,于是一幫兄弟還真以為個人問題解決了,伸長了脖頸要看嫂子,結果陸臻一露面,滿桌都是失望透頂的哄笑,差點把陸臻給吓着。

夏隊長是什麽人,三十六計用在心裏的主,深知遇敵之戰的種種戰略戰術,當下只是簡單地介紹了幾句,便賓主落坐。陸臻生得一張書生氣十足的小白臉,一報籍貫又是上海,在席面上大家就基本已經不怎麽拿他當個人看了,只是嘲笑夏明朗說這次學乖了,還知道帶個跟班來扛他回去。

可是沒想到酒過三巡,陸臻不動聲色地發了威,所有敬到夏明朗跟前的酒都被他一并擋下,陸臻喝酒幹脆,甭管多大的杯子,只要你說聲幹,他一口就能悶,而且最絕的是他喝酒不上臉,清清白白的面色,一點血氣都沒有,首先從氣勢上就具有華麗的壓倒性的優勢。

等衆家兄弟醒過神來夏明朗這小子他是報仇雪恨來了,這桌上的每個人多半已經被陸臻騙下去不少酒,再加上之前沒有憂患意識,大家自己的內鬥也消耗了不少戰鬥力,眼下收拾心神回頭再戰,卻是已經折損了第一城。

陸臻喝酒跟別人不同,他自控力強又不上臉所以沒人看得出來他已經到了什麽程度,很可能他還有一口就得平躺,可是沒灌下去之前,搞不好大家還以為他能再喝三斤,于是就創造出了一種仿佛無底洞一般的恐怖酒量。再加上夏明朗不停地在旁邊造勢,插科打诨地拿話擠兌人,私底下則偷偷摸摸地把自己杯子裏的白開水往陸臻那邊倒,小陸少校徹底發威,以一敵十,放倒了四名邊塞酒徒,為上海男人着實長了一份臉,當然,更是把夏明朗樂得眉飛色舞。

酒終人散,平生第一次夏明朗站直了看着別人橫着走,那感覺真是要多爽有多爽。

陸臻喝多了,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淨,立在清寒的午夜星光下,帶着冰雪一般凜然不可侵犯的禁欲味道,夏明朗偷偷看他的臉,只覺得着迷,好像十七、八歲的少年看到心中女神,心裏又愛又怕,正面多看一眼都不敢,可是轉過身眼角的餘光卻一直瞄過去。

西邊的天光落得晚,他們那一群人又愛鬧,吃過晚飯就已經是午夜時分,走過主街轉到小路上,四周一下子就靜了下來,明晃晃的星光鋪到地上,照得灰白的水泥路面像是有水波在流淌。

陸臻走過兩步,忽地腳下一軟,靠到夏明朗肩上。

“怎麽了?還是醉了?”夏明朗連忙攬住他的腰。

陸臻不說話,只是仰着臉笑,笑得眉毛和眼睛都彎下去,笑意像星子的光,閃閃發亮。

“看樣子是真醉了。”夏明朗咕哝着,手指不自覺地摩挲陸臻的嘴角,薄唇被酒精燒紅,有鮮豔的血色。

陸臻探出舌尖繞着夏明朗的手指緩緩抿了圈,一點灼熱的火在手尖上燒起來,摧枯拉朽似地沿着血管沖進心髒裏,夏明朗喉頭一幹:“別鬧了。”

陸臻一聲不吭地卻只是瞧着他笑,眼睛睜得很圓,漆黑明亮,剔透如水晶,帶着孩童的幼稚,幾乎有點冒傻氣。

夏明朗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扶着他站穩,有些急躁地嚷着:“自己還能走嗎?”

陸臻笑嘻嘻地點了點頭,自己穩穩地先走了一步,扭過頭又看着夏明朗傻笑。

夏明朗只覺得整顆心都化了,連忙上前一步握住陸臻的手指塞進大衣口袋裏拖着走,陸臻低頭跟在他身後,腳步倒是沒亂,慢慢地卻笑出聲來,極輕的聲音,像五月清風一般,夏明朗忽然站定,陸臻一時收不及直撞到他身上。

“幹嘛這麽開心啊?”夏明朗拖長了音調,無可奈何地。

陸臻明亮的笑容停在臉上,無聲而燦爛,他歪起頭努力想了一會兒,說道:“你,你喜歡我。”

夏明朗止不住地嘴角揚起來:“我喜歡你就這麽高興?”

陸臻一本正經地點頭。

“傻乎乎的。”夏明朗擡手去捏他的臉。

“我,我,多神奇啊,你喜歡我。”陸臻咬着舌尖,聲調含混得好似幼童。

“有什麽好神奇的。”夏明朗失笑。

“很神奇。”陸臻固執地更正:“很神奇,我們居然會在一起,我我,我那麽喜歡你,你也會喜歡我,我很高興。”

“你覺得高興就好。”夏明朗聽到自己的心髒在狂跳。

“那,你高興嗎?”陸臻固執地盯着他,目光閃亮。

“我當然高興。”

“那,我可以親你嗎?”陸臻讨好地笑了笑,雪白到底的臉上騰起一層薄薄的血色。

“當然,當然可以。”夏明朗豎起耳朵在聽,離開他們最近的那個人在三十米之外,另一個小巷裏。

陸臻笑得極開心,偏過頭,貼到夏明朗嘴唇上。

他緩慢地眨眼,唇角上沾着清烈的酒氣,熾熱而柔軟,安安靜靜地貼合着,夏明朗一動不動地擁住他,在極近的距離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漆黑纖長的睫毛劃過午夜時分清冷的空氣,緩緩合攏。

夏明朗感覺到身上一重,連忙收緊手臂把人扶穩,卻忍不住笑出聲,在這寂靜的夜晚,這笑聲被傳得很遠。

轉過天就是大年三十,夏大媽總覺得家裏的年貨不夠,大清早的把人拖起來踢上街去買。

夏明朗有一個妹妹一個姐姐,目前全都成家了,姐姐比他大了近十歲,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調皮得上天少架梯子入地少個洞。而妹妹是前年成的家,眼下小孩勉強咿咿呀呀地能叫聲媽,所以,要說那夏隊長的壓力也不能說是不大的。這次回來借口日子少還帶着戰友,總算是又逃過一劫,眼下大過年的他媽心裏高興還沒事,等開年回過味來有得啰嗦。不過,好在山高皇帝遠,夏明朗自然随她去。

現在他老媽踢他出門,他實在是樂得,只恨不能在外面把晚飯都吃了才回去。

中國人嘛,過年的氣氛還是很重的,大年三十的滿大街的東西好像不要錢那樣地在搶,夏明朗和陸臻仗着身強體健好歹還是從超市裏殺出了一條血路。結帳的時候陸臻拼死拼活一定要刷他的卡,夏明朗攔不住,便讓他刷了,陸臻喜滋滋地提着年貨,滿臉是毛腳女婿上門的得瑟的笑。

超市的出口處照例是金鋪,玻璃櫃子裏放着金燦燦明晃晃的貴重金屬打造的小玩意,陸臻看得一愣,瞳孔上被那道金光劃了一道痕。夏明朗不動聲色地拖着他走過去,陸臻微微低了頭,臉上的笑容複雜得一言難盡,可是沒想到夏明朗還沒走到櫃臺邊,一轉身,又繞開了,陸臻一頭霧水地被他拖出門,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萬分失望地瞧過去。

夏明朗極尴尬:“我操,櫃臺上那女的,是我初中同學。”

陸臻嘴巴一張,配合地做出O型。

夏明朗幫他把下巴殼子托上去,嘆道:“真他媽趕巧了。”

陸臻同情地點頭:“你班上同學還真不少。”

夏明朗老臉一紅:“不是同班的。”

唔?

小陸少校危險地眯起眼睛:“好過?”

夏明朗左右張望了一下,拉着陸臻的胳膊過馬路,陸臻難得抓到這種八卦怎麽能放過,追在後面問,夏明朗被他逼得煩了,特別無奈地“嗯”了一聲,馬上又分辯道:“那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大我一屆的。”

于是很快地陸臻就反應過來為什麽夏明朗的同學多了,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以班級為單位在活動的,幾乎一個學校的人都認識他。昨天走在大街上還不覺得,當時夏隊長的那些同學們多半還在上班,可是今天就不得了。年三十,大部分單位都放假了,一條街走下去能有三個人沖着他打招呼,陸臻從小在上海那個人海沙漠裏長大,覺得這事簡直不可思議,忽然開始相信起前一天夏明朗得瑟的那些光輝往事。

等他們回家的時候,夏明朗的姐姐一家已經到了,屋子裏熱鬧得像是要翻過去,大門一開就看着兩條人影呼嘯着沖過來,一邊一個,挂在夏明朗的肩膀上不撒手。

夏明朗這兩個外甥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連親爹媽都分不出來,大概是小男生天生崇拜軍人喜歡槍,雖然不常見面,可是兩個半大小子就是喜歡和舅舅親近,一見面就死死纏往絕不放手。夏明朗若無其事地挂着兩個小子去找他媽,一邊交接東西一邊不着痕跡地透露出買單的人是誰,夏大媽萬般過意不去,擰着夏明朗胳膊上的肉,罵道:你小子怎麽這麽不會做人。

夏隊長嘿嘿一笑,心道我就是太會做人喽,媽!

再過了一會兒,門鈴聲又響,屋子裏沸反盈天的,夏明朗正忙着和兩個小子打仗玩兒,倒是陸臻一個外人跑去開了門,夏大媽從廚房裏追出來,又是一陣數落。可是一開門,就看到陸臻直挺挺地杵在門口,狂笑不止。

夏明朗莫名其妙地從裏間裏出來,夏家小妹已經撥開陸臻走進來,懷裏抱着個小嬰兒,夏明朗直看得眼前一黑,額頭上烏鴉鴉的全是黑線,陸臻還杵在門口笑,扶着腰連站都站不起來。

夏家小妹也是個口齒伶俐的主,烏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夏明朗的臉看了半天,忽然一聲長嘆:“我說這丫頭長得像誰呢!你怎麽就這麽能禍害人呢!”

夏明朗摸着臉,嘴角抽搐着:“這個,我不得不說,我有點冤。”

夏小妹嗔怒,跑過去捶打她大哥:“完了完了,小女将來要是長成你這模樣還怎麽嫁得出去啊!”

“那個……那沒什麽,別怕,我就喜歡這長相的,沒人要,我娶。”陸臻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閉嘴,少給我添亂。”夏明朗橫眼飛過去一刀,拉着自家小妹哄:“要我說這事兒你可不能怨我,我長得像誰啊,我長得像咱媽,這丫頭長得像她外婆,這事跟我沒關系啊……”

夏明朗聲音忽地一提,一聲慘叫,夏大媽掂着腳揪他耳朵,咬牙切齒地罵:“你這臭小子,寒碜我呢是吧?”

夏明朗馬上讨饒不止。

小女眨着黑豆兒似的小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停在陸臻的臉上沖他甜甜一笑,陸臻頓時心動,走過去逗她。

其實小孩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勢利的小東西,他們年紀再小,心眼也足,他們憑借着本能都知道誰會對他們心軟,誰會待他們如珠如寶。而同時,所有的小孩兒都喜歡好看的人。于是很快地,夏明朗發現翻版夏明朗對本尊沒有半點興趣,她喜歡陸臻,确切地說,她只喜歡陸臻。

陸臻熱愛一切單純潔白柔軟的東西,而新生命是其中最讓人心軟的存在。他幾乎是本能的喜愛着嬰兒,細致體貼,溫柔之極,逗着逗着就把小丫頭從媽媽那裏接了過來,這一抱就壞了事,這小丫頭賴在他懷裏不肯挪窩,一只小手軟綿綿地纏着陸臻的脖子,另一只手堅定不移地開始摳陸臻肩上的星,陸臻拉了她幾次都沒拉開,不由得心中哀嘆:丫頭哎,你為毛不去摳你舅的啊,他肩上還比我多一顆星呢!

然而,這還不是最絕的,最絕的是這小家夥不肯讓人碰陸臻,一碰她就兇。

夏明朗找陸臻說話還沒十句就讓她揮了兩次,夏隊長本能反應躲得快,小女兩下都抓了空,馬上小嘴一扁,黑亮亮的眼睛瞪了起來,陸臻連忙揪着夏明朗的衣服把人拖了過來,送上門去給小丫頭揪頭發。

夏明朗疼得直抽,抱怨:“你就這麽慣她吧,早晚讓你給慣壞了。”

陸臻笑得見牙不見眼,捏捏小女粉嫩嫩的小臉,得意洋洋的:“我喜歡她,我樂意這麽慣着她,你管得着嗎?”

夏明朗好不容易把自己的頭發從魔爪裏抽出來,撇着嘴頗不以為然:“我看将來你要是有小孩,非得讓你給慣壞不可。”

陸臻聽得一愣,擡起眼來看他。

夏明朗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陸臻卻低低一笑,輕聲道:“你給我生麽?”

夏明朗笑起來:“我要能生就給你生了,就怕生出個怪物。”

“你生的就算是個怪物我也喜歡。”陸臻把小姑娘舉起來,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好像飛機那樣起伏滑行,小女咯咯地笑,笑聲像銀鈴一樣的脆。

“喜歡小孩兒嗎?”夏明朗看着陸臻抱着孩子在陽光裏飛行。

“喜歡!”陸臻轉頭笑,踏近了一步,湊到夏明朗耳邊低聲道:“可我更喜歡你。”

在所有過去與将來,所有值得懷念與值得期待的景色裏,我最喜歡你。

大年夜,夏明朗的姐夫家也在伊寧城裏,所以吃過午飯一家人轉去婆婆家,而夏家小妹則留在了家裏。

夏明朗的妹夫看起來是個極為和氣的男人,看人永遠帶着三分笑意,與伶俐的夏小妹倒是相當地合襯。這三年,夏明朗一直沒回過家,于是自已妹妹從結婚到小孩滿月他統統錯過,被夏小妹揪着空子狠狠地數落了一番,夏明朗笑嘻嘻地随便她掐來掐去,等這丫頭出完了氣方才神秘兮兮地從背包裏掏出個東西塞給她。

陸臻好奇地伸長脖子去看,打開的盒子裏,紅通通一片全是錢,只怕沒有三四萬。夏小妹吓了一跳,驚愕地扭過頭去看自己老哥,夏明朗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夏小妹激動地抱着大哥的胳膊直搖晃。

陸臻等人走了之後蹭到他身邊去表達鄙視:太他媽俗了,還有直接送錢的。

夏明朗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很屌地擡起手來指指點點:“都跟你說了送禮要投其所好,這丫頭新買的房子欠銀行十幾萬,我送她什麽都沒有送錢實在。”

陸臻望天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覺得,還真他媽有理。

相逢時短,時間怎麽都不夠,臘月二十八號下午到的,大年初一的下午就得走,算算時間真是短得可憐。夏明朗義正詞嚴地把陸臻當成救命恩人,于是夏大媽也由衷地感覺到她兒子必須得跟去人家家裏拜個年。可是心裏想兒子啊,那怎麽辦呢?夏媽媽也就只能變着法地做好吃的,年夜飯恨不能在桌上擺一百道菜,只恨自己兒子沒長了十張嘴。

好在到底年節還是在自己家裏過的,一大家子人湊在一起看春晚,從第一個節目開始數落起,小女睡得早,窩在陸臻懷裏早早地就睡成了一個團兒,陸臻卻是異樣地興奮,一點睡意都沒有。把小姑娘還給她媽媽,拉着夏明朗在陽臺上說小話,忽然聽到房間裏一陣喧嘩,黑漆漆的天幕上驟然炸出了一朵禮花,正正巧巧地開在夏明朗頭頂上,像一場金色的雨。

原來,已經過年了。

年三十的晚上,夜空如洗,繁星閃耀,他們在這北國冰寒的空氣裏彼此凝望,笑得沒心沒肺得像是兩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那個夜晚,陸臻貼在夏明朗的懷裏,睡得極為香甜。

他在想,這是他這輩子過得最好的一個年,真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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