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兵天雪地】 天使無翼

【兵天雪地】 第五章 天使無翼

1.

沒過太久,帳篷的防風門被人一下子拉開,陸臻猝然回頭,頭燈拉出一圈燦白的光随着他的視線轉移,夏明朗原本輪廓鮮明的臉被打上分明的陰影,白得極白,黑得極黑,一瞬間凝定,好像舞臺亮相時的定格,陸臻砰然心跳。

夏明朗往旁邊讓了一步,沈鑫從後面閃進來,笑容有點誇張,很熱情洋溢的樣子:“臻子,我來頂你的苦窖了。”

陸臻笑了笑,把地上的東西交待了一圈,夏明朗聽他說完了轉身就走,從頭到尾一字未發,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沈鑫看陸臻發愣連忙用胳膊肘兒頂他:“哎,你別生氣,隊長心情不好,那不是怕你出事兒麽,現在隊裏心情就沒好的。”

“我知道。”陸臻苦笑,一邊把防寒服的袖口收緊追出去。

外面暮色沉沉,黑寂的曠野中一個淡淡綽綽的影子走在前面,陸臻在齊膝深的雪地裏艱難地奔跑,等他追上夏明朗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

“哎……”

陸臻一只手搭上夏明朗的肩膀,聲音的碎片還在風中被撕扯着翻滾,他整個人都已經倒了下去,在天旋地轉的瞬間陸臻還抓緊時間思考了一下,原來平時格鬥的時候,這家夥果然是留了力的。

然而這樣的思考只是被吞沒前的最後一閃靈光,随後,他所有的思緒都空白了。

灼熱、混亂、沉重……

陸臻覺得自己的脖子和舌頭都要斷了,而他的手指卻緊緊扣住夏明朗的肩膀,閉上眼睛,命令身體放松,讓夏明朗可以更深入的吞噬他。

喜歡這種感覺,唇齒相依,骨肉相連。

……

夏明朗吻了很久,反反複複,依依不舍,直到連舌頭都凍得冰冷僵硬。夏明朗慢慢把自己撐起來,居高臨下,看着他。

在混沌的黑暗中他連陸臻的眼睛都看不見,索性閉上眼,卻反倒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歷歷分明在目,微微翕動着,那翩然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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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陸臻說,聲音含糊。

夏明朗拉着陸臻站起來,沉默的拍着雪,陸臻張開手臂攬住他,一起跋涉在這風雪的夜晚。

陸臻覺得自己很能理解這種心情,下午,不過幾分鐘,他不想過來看,搞得好像生離死別一般;現在,反正都要見到,所以早看見一秒鐘都是好的。陸臻偷偷翹起嘴角,恍然驚覺之際無語地埋汰自己這脾性還真他媽的有特色……如此的,有色性,沒人性。

好像,只要能看見他,連死亡都不再有陰影。

許航遠極幫忙,大手一揮,指了個最大號帳篷,說:“英雄,今晚你就睡那兒。”

陸臻客氣:“這怎麽好意思啊,許隊長。”

許航遠曲指在下巴上一磕:“那,沒什麽,好辦哪,”他伸手揪着夏明朗的肩章往陸臻面前一推,“把這小子送給你侍寝了!”

陸臻滿頭黑線到地。

夏明朗整個人還是懶洋洋的,蔫蔫的像一只正在冬眠的豹子,他順勢靠到陸臻肩上,眉梢一挑,眼中閃過一星利芒,許航遠不動聲色地轉過頭,心中砰跳,哎喲媽媽,老子這心髒都被吓了一吓。

可是火堆前的衆人大多不知底細,放肆地笑成了一團,陸臻微笑着一個個看過去,那些熟悉與陌生的人,參差坐着,他們眼中有明顯的關切,他們的眼中沒有憐憫,他們仍然可以縱聲大笑,就像他們也會號啕大哭。

這是一群漢子。

不是練出一身疙瘩肉,擺個冰酷的表情就能被稱之為男子漢。

那些人,他們的血管裏流着蓬勃張揚的血,他們的心髒強健而有力,他們的眼神凜利純正。

夏明朗把加熱好的野餐食品遞給陸臻,紅燒牛肉土豆裏拌了白米飯,在此時此地絕對是重量級的豪宴。陸臻吃得很唏噓,這兩天他一直吃野餐口糧習慣了小份冷食,乍然吃這麽熱乎乎的東西,胃裏暖得幾乎有點疼。

陸臻吃完飯找了個借口離開了火堆,曠野黑寂,沒有月亮,天上看不到一顆星,耳邊只有呼嘯的狂風并漫天飛雪。陸臻不知道自己在那兒站了多久,再回去時發現夏明朗已經在帳篷裏面等着了,地上鋪了厚厚的防潮墊,野餐罐頭摞在一起,裏面生着火。陸臻把帳門拉好看着夏明朗笑:“來侍寝的嗎?”

夏明朗擡頭看了他一眼,陸臻就覺得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了。乖乖地坐下去,乖乖地被他拉着伸出手,乖乖被人用三角巾沾水擦幹淨手指和臉。陸臻很想說,隊長你現在真像我媽。可是偏偏又不敢。

他小心翼翼地瞥着夏明朗面無表情一本正經的臉,忽然有點擔心,他,他他他,他不會哭吧?他,他如果哭的話,那我一定完了,一定檄械了。

夏明朗給陸臻的手指抹藥膏,捏住腫大的指節溫柔摩挲。火辣辣的刺痛讓陸臻幾乎想呻吟,眼淚盈眶,一閃真掉了一顆下來。

“疼?”夏明朗終于說了第一個字。

陸臻馬上點頭。

夏明朗想了想,低頭含住陸臻紅腫的指關節,雙唇冰冷,翻翹着幹燥的毛刺,而舌尖火熱得驚人,柔韌滑膩,溫柔地卷住刺痛的手指,輕輕滑動。

陸臻一瞬間饑渴之極,喉節緩緩地滑動。

燒灼……

熾烈。

夏明朗似有所感,微微擡起眼來看他,極亮的眸,此刻半沉在泛着寒光的靜水中,那是一種無可形容的奪人的黑。他慢慢起身,一只手撐到陸臻身後,慢慢靠近,慢慢接近,輕盈而緩慢,像某種優雅的貓科動物。

陸臻連呼吸都失去,口中津液橫生,不自覺仰起臉,把最柔軟而致命的脖頸亮給他,夏明朗低頭銜住陸臻的喉節,舌頭卷上去,重重一吮。

陸臻咳出一記呻吟。

從喉間吻上去,夏明朗吻得極為徹底,用牙齒咬過,唇舐過,舌尖潤過。陸臻的下巴上長着新生的青澀胡渣,夏明朗感覺唇下澀澀的,細致而磨人的刺痛,一忽而又跳轉,變為光滑與柔軟。

舌尖上帶着辛辣的味道,香料的藥味,陸臻忍不住掙紮,被禁锢,不得半分回轉。

太火熱的感覺,錯雜,被束縛着,呼吸困難,陸臻有極恍惚的錯覺,眼前半明半寐,這個男人在吸食他的靈魂,骨節被捏得生痛。

卻……不願放手。

想,把什麽都給你,只要你要,但凡我有!

黑暗中專注的臉與沉醉的眼眸,那樣強健的手臂,那樣的火熱唇舌,不正常的力量與渴望,帶着野獸的氣息。

如妖似魔。

陸臻忍不住想笑,那我是什麽?

有了今日就沒明日的書生麽?

夏明朗似乎發現了他不專心,眸光一閃,定住看了他一眼,陸臻有穿心之感,心火燎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夏明朗一下悶哼,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陸臻這才意識到他的手有多冷,連忙松手,冰涼的指尖又一次擦滑過,夏明朗被他逼得眼眶發紅,不得已把人放開,仰面躺倒,粗重喘息。

“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陸臻連忙把睡袋拉開來裹到他身上。

夏明朗看着他搖頭,背了光,面孔與眼睛皆模糊,手指溫柔地從耳後梳進陸臻的頭發裏,輕輕摩挲。

“算了!”夏明朗說,低啞的嗓音裏還帶着情 欲未盡的火,凝在這方寸之間。

陸臻從指尖開始顫軟,心想,怎麽能算了。

陸臻拉開睡袋把自己擠到夏明朗身邊,側着身,用最親密無間的方式抱着他。

“隊長,我忽然想,如果我明天就這麽死了,那你就是我的一生一世了,這輩子我答應你的我都做到了,這麽說起來,挂了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閉嘴,再說我抽你。”夏明朗頓時怒了。

“閉不上啊,你也知道我緊張就這樣,事物總有兩面性嘛,對吧,我現在鼓勵自己……”

夏明朗一翻身掐住陸臻的脖子。

陸臻看着那雙憤怒的眼睛,笑得安然:“你現在是不是特想拿什麽堵住我的嘴?”

夏明朗立刻俯身壓了下去。

窒息感又一次襲來,仿佛身在暴雨中,眼前灰蒙一片。

陸臻用力抱住夏明朗的背,掙紮着,固執的回吻,對,就這樣,不要停!

夏明朗慢慢往下移,縮到睡袋裏面去,手指挑逗着陸臻濕潤光滑的唇,森森白牙卻咬上他迷彩褲的拉鏈……一格格拉下去,陸臻在寒風呼嘯中仍然可以聽到那種聲響,驚心動魄的,極慢,于是更為撩人。他隔着睡袋按住夏明朗:“別用嘴了,三天沒洗澡了,挺髒的。”

夏明朗擡頭亮出黑幽幽的眼睛:“我不嫌你髒。”

陸臻笑道:“可我嫌吶,我還指着你拿這張嘴親我呢。”

夏明朗狠狠地吻他:“還有自己嫌自己的。”

陸臻的笑聲發不出來,嗚咽在喉嚨口,像呻吟一般。

手指還是冷的,冰涼,然而掌心已經隐隐有了火,胡亂拉扯着衣服,撫上彼此光裸的腰,皮膚驟然激起一陣麻點子。

冷!

可是誰都不肯放。

兩個人凝眸相對,漆黑的雙眼裏都帶着紅,有血的顏色,有火的光彩。

亂吧,亂吧……陸臻想,就亂了吧,今夜!

究竟誰是藥引了誰的火,究竟誰是飛蛾撲向了誰的灰燼?

誰知道……

2.

空氣裏有狂亂的氣息,寒冷好像已經蕩然無存,陸臻試探着想要掌握主動,作亂的手被狠狠地壓制,夏明朗喘着氣,火熱的鼻息挲巡在他耳邊……別動,不要動,讓我來,這個夜晚,讓我抓住你。

激烈的親吻,撫弄……知道怎樣讓你受不了,就是要讓你受不了。

尖銳的,急促的,過分的刺激,排山倒海那樣壓過來,爆發的瞬間腦中一片空白,仿佛天鵝折頸,不堪承受的激烈。

陸臻想什麽叫瀕死的快感,這就叫瀕死的快感!

晃晃悠悠地回過神,掌心一片火熱濕滑,夏明朗動了動胯,頂着他。

陸臻在恍惚中苦笑,手指發顫,居然握不起。

夏明朗把手按到陸臻的手背上,勾住他的手指慢慢地動,漸漸加快,射在他掌心裏。陸臻還在喘息,卻笑開,看着夏明朗說:“隊長,我忽然想起一句話,我覺得這輩子值了。”

“什麽?”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夏明朗挑眉看了他一眼,眼中還帶着情事未盡的水光和迷蒙,卻又憤怒異常。

陸臻做捧心狀:“隊長,你這眼神太媚了,小生讓你迷得魂都沒了。”

夏明朗哼了一聲:“那就好好活着,我天天這麽看着你。”

“好啊,”陸臻微笑,“那我會每天上你一百遍的。”

“我x你媽!”這小子也太扯了。

“別介啊,我媽老了,受不起,你還是湊合湊合操我得了。”陸臻就這麽平躺着,安安靜靜的,笑。

帶着虛弱的堅強,但總也是堅強的,雖然讓人心酸。夏明朗感覺到自己的心髒被某種鈍重的東西一下一下的在捶打着,連喘氣都透不過來的疼痛,總是這樣,事到臨頭就喜歡裝痞子,可從來都裝不像,不是說太多就是說過了,好像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

夏明朗偏過頭去看他,眼眶泛着紅,有淚,凝結着卻沒有掉下來,瞳孔越發黑得驚人,火光一閃一閃的倒映其中。

陸臻頓時惶恐:你會哭嗎?從來沒見你哭過,如果我死了……不,我希望你永遠都不必流淚。別拿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在這樣的目光之下我會答應你任何事,是的,任何!

好在,你不會這樣要求我。

陸臻翻過身抱住夏明朗,晃動中有一滴眼淚落到他的迷彩服上,因為毛細作用飛快地散開,化成一個淡淡的小圓斑。

“有些話我現在說,你又要揍我。”

“那就別說。”

“有些事,現在關照你,又顯得我很矯情。”

“那就別說!!”

“所以我只希望你能明白,無論将來,将來會變成什麽樣子,只有你真心的願望是我唯一珍視的,無論你想做什麽,對我,你永遠都不必有愧疚。”

夏明朗按住陸臻毛茸茸的短發,用力把他壓到自己胸口。

“我明白!”夏明朗說。

陸臻半蜷着身子側卧,雙手抱住夏明朗的腰。

“我現在覺得,我要是個女的就好了,這樣我就能給你生個孩子了。”陸臻的聲音被悶住,由夏明朗的胸腔共鳴,帶着嗡嗡的雜響。

“胡說八道。”

“真的,真的,我不騙你,我以前從來沒這麽……覺得過,我以前覺得我這樣特好,我很滿意,可是現在我妒嫉她們。”

“傻乎乎的。”夏明朗看着自己眼中的火光一時模糊,一時又清晰:“咱們不能生,還不能養嘛,你想要孩子咱們去找一個。”

陸臻抽了抽鼻子,笑:“也對噢!”

“所以別想了,睡吧!”夏明朗幫他把睡袋拉好。

在這樣的夜晚還能睡着,算不算一種奇跡?

然而當陸臻合上眼,他很快就睡着了,聽說只有心無雜念的孩子在他最放心的人身邊才會如此。

夏明朗守了他一夜,陸臻的睡法太安靜,呼吸柔和,心跳平緩,一動不動,隔了厚厚的衣物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心跳。

好像屍體。

夏明朗睜大眼睛胡思亂想,恍然覺得現在是否也算是一場演習,讓他有機會可以預演一下,怎樣去面對一個不再鮮活的陸臻,怎樣習慣,怎樣克制。

可是……

夏明朗忽然捂住臉,因為他忽然想起了,他的陸臻……他的陸臻如果有萬一的話,他是沒有機會去面對他的屍體的。

清晨,陸臻朦胧地醒過來,空氣裏有極為熟悉的味道,某一個人的味道。

陸臻慢慢張開眼睛,嘴角帶笑,很滿足,昨天晚上發生了美麗的事情不是嗎?

夏明朗的臉就在他枕邊,一轉頭,鼻尖對着鼻尖。

眼圈很黑,皮膚很差,胡渣淩亂,倦極而眠的模樣。陸臻痛心:我的審美真的已經很有問題,明明是一張車禍現場的臉,我居然也會覺得他驚天地泣鬼神的帥,完全無可救藥。

夏明朗睡得不熟,一觸即醒,他驟然睜眼,一瞬間四目相對,陸臻感覺到腰上一緊,人已經被箍住。

“Hi,早!”陸臻笑道。

“早~”夏明朗開口,聲音很慢,目色濃沉,一個字吐得百轉千回。

陸臻想我真不能死,否則做鬼都咽不下那口氣,就這麽個妖精,老子追上手容易嘛,剛剛享受了沒幾年就要撒開,小爺我不甘心。

“6點了。”夏明朗看表。

“等會就出去。”陸臻說。

于是,四目相對,一眨不眨,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那樣。

夏明朗說:“如果拆彈需要兩個人就好了。”

“需要兩個人也輪不上您吶,許大馬棒還有比您更專業的爆破手在等着呢!”陸臻拒絕得幹脆,“殉情這麽不利于科學發展觀又浪費國家財産的行為是堅決不能姑息的,中校同志,我黨我軍把你培養到這麽大,不是用來跟我玩孔雀東南飛的。”

“別人的命也是命,憑什麽我就不能陪你死?”

陸臻看着他笑:“誰讓你是隊長呢?”

夏明朗神色一黯。

陸臻頓時又心疼,安慰他:“別想了,什麽死不死的,少咒我。老子身後有一票高工頂着呢,他們會教我怎麽做的。”

“他們什麽都會教給你?”夏明朗遲疑。

“啊……對啊!每一步都會有很精心的……所以你……”陸臻忽然變了臉色,因為夏明朗目光灼灼地看過來。

一瞬間了然通透。

陸臻馬上爬起來整理衣服。

“陸臻……我,”夏明朗用力扯住他的袖子,“能不能,其實我也受過……讓我……”

“夏明朗!我只問你一句話。”陸臻低喝,他的目光清亮逼人,帶着不可違抗意志。

“我的槍法也不差,你會把你的狙擊槍給我嗎?”

夏明朗一愣,慢慢松開。

天已經完全亮了,陸臻拉平身上的衣角,半跪到夏明朗身前,低頭吻上他……

清早的陽光從頂上落下來,這讓陸臻的面容看來有些模糊,輪廓線鍍着絨絨的金邊。灰塵揚起在光線裏,上下翻飛,像細膩的金粉。

天使無翼,流落人間。

“我會回來的。”

那聲音輕柔而纏綿,細涼的手指從夏明朗臉上掠過,陸臻轉身,拉開帳門,沖出去。

風倒卷進來,夾着雪。

夏明朗安靜地看着陸臻的身影被拉鏈收聚成一條線,從他的視野中消失。

有脫力的感覺,他松開手,躺倒。

門外,是白雪茫茫的大地。

陸臻記起紅樓最後一幕——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功名利碌皆糞土……當然,也不盡如此,然而只有愛是人們死後唯一會帶走的東西,是它讓我們離開的腳步變得如此沉重。

陸臻算什麽?

他在想,陸臻算什麽?

其實陸臻什麽都不算。這世上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會少。

“你的生命其實不值什麽,可是,你會帶走爸爸媽媽的兒子,麒麟的兄弟,還有……夏明朗的愛人。”陸臻小聲對自己說。

營地裏已經有忙忙碌碌的戰士,看見他時都頓一頓,微微點頭,偶爾有人擡手敬禮,陸臻連忙繃直腳跟還回去。一位軍官跑過來讓陸臻去看新到的防爆罐等排爆工具,專業的防化兵來不及到位,許航遠拉上了自己的爆破組,負責人看到陸臻的第一眼有點遲疑,似乎拿捏不好自己應該是什麽表情,陸臻看着他笑,笑容明媚,讓人松了一口氣。

其實這些東西都不大用得上,20KG的高能炸藥,能封住這種級別的爆炸的防爆罐全世界都沒有。可是爆破組的副組長還是異常熱情地給他推薦最新的工具:這個帶上,去年剛剛列裝的;那個也帶上,跟你說,隊裏特別買的,別的地方沒有。

臨走時陸臻七零八碎抱了一大堆,副隊長在他身後看着,走出去好遠,陸臻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喊:“同志,記得親自還回來啊!”

陸臻眼眶一熱,轉身敬了個禮。

回去換班,沈鑫仍然撲給了他過量的熱情,雖然這樣的熱情多少有點假,畢竟沈少不是方進那種永遠熱血沸騰嘴裏高喊着噢耶的少年。當他的嘴角上揚,眼角下垂,嘴邊勾出深深的法令紋,這樣深刻的笑容怎樣都帶着一點急切的味道——請給我一些什麽!

于是,陸臻毫不吝惜還給他一個同樣誇張的笑容與大大的擁抱。

“辛苦了。”陸臻說。

“切~”沈鑫不屑。

“沒什麽意外吧。”陸臻坐下來檢查儀器準備開機。

“沒有。”沈鑫坐在他身邊看着,看了一會兒好像忽然意識到自己應該要離開了,有些猶豫地伸出手去……

啪!陸臻與他淩空擊掌,握到一起,用力緊了一緊。

“小心點兒。”沈鑫說。

“會的。”陸臻重重地點頭。

衛星電話通了,吳鳴開始招呼他:“早上好,少校!”

這聲音是疲憊的,可以輕而易舉地聽出一夜未眠的操勞。

“早上好!大家早上都好!”陸臻回應他,讓人精神一震的清亮。

吳鳴一愣:“看來你昨天晚上睡得很好。”

“是啊!”

“少校……不得不說,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佩服的人。”

“別介啊,你現在才多大啊,說什麽一輩子。”陸臻笑了:“情況如何?”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先說好的。”

“好消息是我們已經成功的分解出了整個電器結構,壞消息是,我們利用同樣的物理電路複制炸彈,然後交換拆除,結果……”

“都炸了!”陸臻回得很平靜。

“抱歉,幹擾電路太多了,後來我們設計了一個軟件分析各種可能的引爆方式,然後模拟拆解,現在服務器還在運算中。”

“沒關系,我不急。”從不曾謀面,陸臻不知怎麽的直覺認定吳鳴應該是個眉目柔和的人,現在一邊說着話,一邊在苦惱地按着眉心。

“很抱歉我們沒有太多這方面的經驗,以往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我們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去拆,直接引爆掉就算了。”

“上面給你們的壓力很大嗎?”

吳鳴苦笑:“我們的壓力不算什麽,您的壓力才是真正的壓力。”

“怎麽說的?”

“不惜一切代價,保證放射源不擴散。”

“嗯!明白!”

不惜一切代價的意思就是不惜人員的生命,可現代戰争不再是古早之前,不是有人願意舍身,就一定能炸開碉堡,真無奈。

“吃點東西嗎?我去泡咖啡!”劉雲飛忽然插進來。

“嘿,阿飛你誘惑我。”陸臻不滿。

“我就誘惑你,怎麽了?”劉雲飛說話很沖,蠻不講理似的,“哎,還記得我喜歡喝什麽咖啡嗎?”

“摩卡,怎麽了?”

“嗯,陸臻,記得我喜歡摩卡,是摩卡。”

呃……

陸臻疑惑,劉雲飛喜歡喝摩卡,這一愛好曾經受到廣大人民群衆的集體鄙視,陸臻笑言阿飛是火爆浪子的表,純情LOLI的裏,還摩卡,你怎麽不去喝星冰樂?劉雲飛因為被鄙視,還發狠改喝過清咖,沒幾天就受不了,怒曰:老子愛喝什麽喝什麽,愛誰誰。

摩卡是劉雲飛最愛的咖啡,可是在麒麟內部,或者更準确地說是在他們通訊組內部,摩卡還有另外一種意思,一個電臺加密頻道。陸臻想了想,把猝發加密電臺打開,調到摩卡那一檔。

沒過多久,一條通訊傳入,筆記本自動翻譯顯示:“申請引爆,這申請我們不能提,但是你行。而且要快。電路已經在衰減,估計撐不過48個小時,那軟件算不出什麽名堂來的,我中間提過一次數據,還沒拆過半就已經只有40%可靠性。陸臻你不要傻,如果在城市裏,就算搭上我這一條命,也要去賭,可現在不一樣,就讓防化兵幹半年又怎麽了,封上幾十公頃山林就算了,沒什麽比你的命更重要。”

用加密電報打這麽多字,可以想見對方有多激動。

陸臻反反複複讀了三遍,一邊搭着耳機裏的談話,一字一字地輸入回複。

陸臻:“現在已經不是十年前了,這樣的消息是鎖不住的,如果爆炸,兩到三天之後消息很快會傳遍全國,被誇張,被放大,然後引起全民的恐慌。”

劉雲飛:“這根本不是你需要去考慮的層面,這是軍以上的老家夥們去頭疼的,你需要關心的只有,你是不是能拆,有沒有必要冒這種險。而且現在不是說你肯冒險,就一定能成,很可能什麽都改變不了,你只是白白賠上一條命。”

陸臻:“1%的可能,100%的努力,如果最後可能會被突破,是不是應該放棄陣地?如果最後可能會失敗,是不是應該放棄抵抗?你我都是軍人,雲飛!別再說了,頻道用得太勤會被發現的。”

陸臻又等了一會,沒等到回音,吳鳴那邊傳來一些細碎的清脆微響,劉雲飛泡好咖啡回來了,如果陸臻能夠通過電流看到他的臉,就會發現此刻他眼眶微紅,所以沒人問起他為什麽泡了這麽久的咖啡。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陸臻在心裏想過,但是沒說。

可能,将來的某一天,他也會坐在某個遙遠的電話後面下命令——請不惜一切代價!

所以今天的陸臻不能逃避。

最後的計算結果出來了,最優的拆解方式的總成功率為14.3%。吳鳴把一句話說得極度吞吐,他都不好意思把這個概率報出來,可平心而論這樣的概率已經比陸臻預想的要高得多了,步驟太多,即使每一步都有九成把握又怎麽樣?十步之後就只剩下一成的安全性。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方案。”陸臻說。

“對,我也不接受。”劉雲飛馬上打斷他:“所以我還是堅持認為我們應該引爆它,沒有必要為了追求14.3%的可能,去犧牲一個戰士的生命!”

“不,雲飛,你聽我說完,”陸臻頓了頓,深呼吸,“我剛剛發現我們犯了個錯誤。”

“呃?”吳鳴頓時來了精神。

“從一開始,我們都在想着怎樣把炸彈徹底地拆掉,不爆炸,但其實我們沒必要這樣,可以讓它炸,只要能保證放射源不擴散。”

“你的意思是?”吳鳴疑惑。

“簡化步驟,只拆出放射源,我這裏有最好的防爆罐和鉛盒,我還有很多防爆毯,只要給我兩秒鐘的時間,我就能帶着放射源離開爆炸中心十米,我可以事先挖個掩體……”

“但是如果沖擊波太強烈的話,你會被活埋。”吳鳴已經聽懂了。

吳鳴果然是個溫和的人,有種種危險的可能,他挑了最溫和漂亮的說法,其實如果燃燒過分劇烈的話,陸臻會被烤熟;如果空爆氣體耗氧太多,他會窒息;如果區域內瞬間氣壓過大,他的內髒會被擠碎,然而……

“這不重要。”陸臻說。

“不,這很重要!距離十五米,你去準備掩體,我給你最好的方案。少校,請記住我還欠你一頓飯。”吳鳴沉默了幾秒,斷然說。

“好的,到時不醉不歸。”

陸臻與夏明朗通話,報告最新情況并要求裝備,他原以為夏明朗會對這個計劃有所反應,無論是贊賞還是憤怒,總會有一些反應,然而,夏明朗聽完之後很平靜。

陸臻猶豫了一下,問:“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這麽幹?”

夏明朗說:“是。”

“那為什麽不告訴我?”

沉默良久。

陸臻也就沒有再追問。

是啊,這是個好辦法! 可正因為這是個好辦法,所以……所以再無理由拒絕去冒這個險。

原來我一直都在期待着你能放棄嗎?

夏明朗心想……

“要不要,換個人?”許航遠看到夏明朗臉色慘白地移開喉式對講器,如果最後就是比逃命的話,說真的,15米的距離,大家都差不多,搞不好還有人比陸臻更快點兒。

“換誰上?我?”夏明朗笑了笑,“誰的命不是命呢?”

這樣的命令是不能下的,雖然只要他願意,他就能找到借口,他也一定能讓人心甘情願地頂上去,可是,這樣的命令是不能下的,陸臻也不會同意。

有些事,關乎原則和良心,你愛他,他的性命在你眼中千金不換,可是有哪個生命不值得珍惜呢?

每一具無定河邊骨,都是春閨的夢裏人。

3.

“我知道……唉,別管我這馊主意了,我這個……老夥計,我主要是沒見過你這樣,怪吓人的。”

“真的?”夏明朗用力搓臉,最後呲牙,做出個兇狠的表情。

許航遠用力拍拍他,挑起拇指,臃腫的雪地手套擺出一個同樣臃腫的手勢。

天寒地凍,把土層凍得像岩石,不過這麽小事還難不倒居家旅行殺人放火的一口良品小陸少校,他把燃燒彈的燃料倒出來燒,等土層回溫之後再用小當量的C-4精确引爆,一層層炸下去,工兵鏟不過是拿來清理浮土用。

雷振東在耳機裏幾乎聽不到爆炸的聲響,由衷感慨說陸臻在這方面跟吳鳴有得一拼,吳鳴的巅峰絕技是用C4炸核桃,陸臻聽了笑道:“好吃麽?”

雷振東登時就傻了,這一般二般的人聽到這段逸事首先想到的厲害啊,膜拜啊,怎麽可能……等等等。

“能吃。”吳鳴也笑:“回來給你炸幾個。”

陸臻笑着說好。

新的引爆方式出臺,電腦模拟顯示可靠性已經到了70%以上,然而這個安全性純粹是考慮放射源。陸臻抱了塊石頭在懷裏試跑了幾次,風大,從啓動到撲入掩體的最快速度為3秒零6。

陸臻安慰吳鳴,正式爆炸的時候他會跑得更快一點的,而且爆炸産生的沖擊波說不定還能推上一把。吳鳴說空爆在千分之一秒後你的身邊就是一片火海。陸臻說那他至少能在3秒鐘之內把放射源扔進去。

吳鳴聽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長長嘆息:“我們已經盡了一切努力,做完了我們所有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給命運吧。”

似乎世事總是如此,人們努力掙紮,卻讓命運宣判。

開始吧!

陸臻這才感覺到自己手心裏全是汗,緊張,心髒砰砰砰地亂跳怎麽都停不下來,呼吸困難。放射源已經被盡可能地分離開,陸臻在上面包了好幾層防彈毯和隔熱墊,一個防爆硬罐開蓋準備。

“開始嗎?”吳鳴低聲詢問。

“等……等一下!”陸臻說,他試圖深呼吸,可是張大嘴仿佛呼吸不到氧氣,冷汗從頭皮上一層層湧出來,把發根都打濕。

“行,你再冷靜一下。”

“我……”陸臻吞咽唾液,“我應該,再向我的隊長報告一下。”

“嗯,應該的。”吳鳴很體諒。

陸臻拼命在褲腿上擦幹淨手,指尖顫抖地打開通話器。

“哦?”夏明朗用了最常見的一個字打招呼。

“我,我,我要開始了!”

“嗯,好的。”夏明朗說。

奇異的沉寂,空蕩蕩的,陸臻聽到通話器裏緩慢的呼吸聲,一下一下的,均勻而悠長,陸臻不自覺地跟随,深呼吸,氧氣重新進入血液,将顏色暗沉的靜脈血染上新鮮的色彩,帶着蓬勃的生命的萌動從肺葉穿過心髒走向指尖。

陸臻閉上眼睛,清空大腦,感覺從這個世界脫離開,進入極靜的黑暗。

陸臻說:“隊長,我要開始了。”

“嗯,小心點。”夏明朗頓住。

“我會的!等我!”

夏明朗曲指,在通話器上敲了三下。

“我們開始吧!”陸臻用力睜開眼,眼前一下就亮了,前所未有的亮。

他們給密如蛛網的線路編了號,吳鳴一步一步報出編號,或者截斷,或者架橋,陸臻走了幾步之後越漸純熟,另一邊吳鳴他們的呼吸已經越來越急促。

最後一步了……

“準備好了嗎?”吳鳴下意識地用力握住手裏的東西,脆弱的鼠标頓時碎裂。

“開始!”

1……

2……

3……

吳鳴詫異的頓了一秒,難道?奇跡?

千裏之外,陸臻抱着放射源像出膛的迫擊炮彈那樣撞進掩體裏,順勢翻滾,多層防爆毯與絕熱墊已經披到身上。

時間像停止了一樣,陸臻疑惑地彈了一下手指,他甚至覺得自己還來得及驚奇,來得及聽風聲呼嘯,來得及……

巨大的爆轟聲平地而起,挾裹着烈火的沖擊波,好像來自遠古洪荒的地獄咆哮,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間席卷整個天地。

在這樣的高溫高壓之下,呼吸變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陸臻感覺到自己被死死地壓制住,身上壓了一千噸的洪水,肺裏殘存的空氣被硬生生擠出來,全身的骨骼在這樣的壓力下震顫、收縮、産生細微的爆裂感,好像有無數只暴烈的手撕開了他的胸腔腹腔,伸進去亂捏一氣,內髒有生生碎裂的錯覺,撕心裂肺一般的劇痛完全無可忍受。

大地劇烈地顫抖起來,搖晃、碎裂,陸臻緊緊地趴在地面上拼命的忍受,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不清,他用力張大嘴雙手捂住耳朵,可是腦子裏只有“轟轟”的鳴叫聲。

熾熱的火焰從他身上掠過,氣浪瘋狂地撕扯着防爆毯,最外層的一張被掀走,飛出掩體在半空招展,剎那間化為粉末。

什麽都毀了,一點不剩下,吳鳴的耳邊一片寂靜。

空氣在急速膨脹後同樣急速地收縮,在瞬間抽離,好像真空。

陸臻艱難地幹咳了兩下,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東西從半空中落下來砸到他背上,陸臻麻木的身體已經完全不足以分辨這種微小的疼痛。

他感覺到有粘稠的液體在他的身體裏流動,争先恐後地湧出來,喉頭灼熱,血色漫延了整個視野。

不能動,好像全身的骨頭都碎了,唏裏嘩啦。

神志在迅速地消失,他用力睜大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染上濃黑,混沌、模糊……失去邊界,失去色彩,在漫無邊際的濃黑中只看到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清晰之極。

陸臻瘋狂地盯住他,拼命震動聲帶,喉嚨裏只發出嗬嗬的雜響,他想說隊長……

隊長!

救我,我現在還活着,別讓我死,我愛你!

“我也愛你啊……”

夏明朗微微閉眼,有沉醉的神色,低眸含笑,溫柔而深沉。

那是陸臻在失去意識之前最後看到的景色。

爆炸聲剛落全副防化武裝的救援隊就火速沖了過去,夏明朗當仁不讓地呆在這第一陣營中。手拿放射性探測儀的戰士們拉出散兵線在前面開路,夏明朗心急如焚,恨不得能飛。許航遠一步不讓地跟着他,心想,就這麽一只成了精的妖孽居然也讓人給收了,多少年了,就想看這小子失态一次,今天算是看夠了。

至于另外那家夥,許航遠很認真地回憶,說真的,還真是不特別,斯斯文文的,客氣有禮貌,除了長得比一般當兵的好看點兒,真是一點不特別,不過……性格大概是很硬的,所以能克得住夏明朗這頭野狼。

爆炸中心只剩下一片焦土,融化的雪水還沒有凝結,冰渣攪在泥漿裏,灰乎乎的,像可樂冰沙一樣的質地。防化隊員陸續做出手勢表示沒問題,放射源沒有洩漏,許航遠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夏明朗根本連聽都不聽,抱着紅外掃描儀滿世界的找陸臻。

明明事先給的坐标點就在這地方,可是炸彈一炸,地貌全變,紅外掃過去各種各樣的餘燼顯出深深淺淺的紅,從中要找到屬于陸臻的那一塊談何容易。

快,快點,好像聽到陸臻的呻吟呼救聲就在耳邊。

夏明朗感覺到冷汗争先恐後的從皮膚裏冒出來,心髒就跳在喉嚨口。忽然聽到有人大喊,在這兒呢!夏明朗拔開前面擋路的人影沖過去。

兩棵燒成焦炭的大樹帶着未盡的火焰擋住了陸臻掩體的開口,就是這個給夏明朗的搜索工作帶來了大麻煩,不過也正是靠它們擋往了被沖擊波裹挾的泥土,讓陸臻逃脫了被活埋的命運。

救護兵已經下到了坑底,夏明朗飛身就想往下跳,被許航遠一把拽住狠狠瞪了一眼:人家那是專業的,哪點不比你強,你湊什麽亂?夏明朗煩躁地揮開許航遠蹲在坑邊張望。

陸臻把好幾層防爆毯像裹春卷一樣裹在身上,雙肘雙膝跪地蜷曲着。軍醫官小心翼翼地把防爆毯撥開,看到放射源被陸臻牢牢的抱在懷裏,完好無損。防毒面具已經滑脫了,露出血跡斑駁的臉,也幸虧如此,要不然他一定會被自己吐出來的血嗆得窒息而死。

底下有無數個腦袋瓜子在夏明朗眼前晃,穿過綽綽的人影他只能看到陸臻身上穿的鮮黃色防護服。事到如今他反而又不急了,呆呆地蹲着,微微張了張嘴,又牢牢咬死了嘴唇。

許航遠在他頭頂上吆喝:“哎,那個誰?還活着嗎?”

夏明朗猛地擡頭。

“等一下……手僵了,摸不準脈。”

“我操!”許航遠大怒。

“真慘,這簡直是标準的七竅流血了……”有個救護兵小聲嘀咕。

啊??!!夏明朗想跳起,腳下驟然失了力道,重心頓失,一頭栽下去。一個救護兵連忙擋住他,怒了,看也沒看就發飚:“哎,你這人,砸着傷員怎麽辦?”

“我X你媽,混小子睜開眼睛看清楚是誰,人自己手下的兵在下面躺着,他能不急嗎!”許航遠指着救護兵的鼻子罵。

“啊啊,對不起首長!”救護兵看清了夏明朗的肩章,吓得連忙要敬禮。

夏明朗拉住他:“沒,沒關系。”

剛才,晃到一眼,夏明朗以他精準的視力在瞬間看清了陸臻的臉,鮮血陸離,臉色蒼白若死。夏明朗往後退,後背緊緊地貼在土石壁上,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感覺,不是心痛可以形容,好像靈魂被抽走。

軍醫官大聲地指揮:“哎,兩邊,把人先擡上去。小心,不要二次傷害!”

“還,還活着嗎?”夏明朗問。

軍醫官轉過身來看他,眼前這個男人的悲傷濃重得讓任何人都無法拒絕。

“還,還還,目前,還有氣!”軍醫官結結巴巴地說。

“救他,別讓他死,他才26歲,求你了!”夏明朗慢慢敬禮,每一塊肌肉都繃起,整個人拉直,像風中的一杆旗。

軍醫官連忙回禮:“我我,我們一定會的!”

野戰醫院的臨時大帳篷搭在避風處,許航遠和夏明朗兩名中校蹲在門口,好像兩尊門神,氣壓低得方圓幾十米都是無人區。因為放射性物質沒有擴散,還在路上的防化兵部隊全部打道回府,這塊地方的掃尾工作暫時交給許航遠全權指揮。

老許此刻正抱着衛星電話怒吼:“媽的,老子這裏人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道那人多金貴不!比你那破飛機值錢多了,我操祖宗,我告你,要是人死了,老子炸了你們陸航團!!!”

夏明朗擡眼看向他,老許挂了電話喘粗氣,猛然發現夏明朗的視線連忙安慰他:“你放心哈,那幫混小子都是屬驢的,不抽不跑,你放心,他們去軍區調黑鷹了,一準能飛到。”

夏明朗點點頭:“費心了。”

“我草,你這話說的,咱倆誰跟誰啊?”許航遠掏煙盒抖出一支來給夏明朗。

夏明朗點上火,吐出個煙圈:“一起扛過槍,一起銷過贓。”

“就是說嘛,兄弟嘛!裏面那位就是我弟妹了,我能不費心麽?”老許壓低了嗓子按住夏明朗的肩膀。

“改天讓他請你喝茶。”夏明朗輕笑。

“那是一定要的,老子等你媳婦那杯茶等了多少年了,這都擱眼皮子底下了還能錯過?閻王也得讓道兒啊!”老許拿胳膊肘兒頂夏明朗。

“行啊,誰敢來勾魂咱就抽他,黑白無常算什麽,照樣抽他個生活不能自理。”夏明朗揚眉。

“對喽,對頭!就這調調!”老許攬住夏明朗的肩膀。

軍醫官從帳篷裏鑽出來,夏明朗像豹子一樣竄過去:“怎麽樣了?”

“內出血暫時止住了,但很可能還有別的出血點,骨折倒是不明顯,但是他有大面積骨裂的現象,尤其是脊柱骨,好在沒有真正斷裂,應該沒傷到脊髓,不過手提的X光機測不準,另外,因為暫時性窒息過,他好像還有點腦缺氧,我發現他的症狀很像潛水事故,我覺得我們可以……”

夏明朗皺眉,此人羅嗦這半天,為什麽還不講重點??

“我是問他還活着嗎!!”夏明朗一把揪起軍醫的領子,咬牙切齒的。

軍醫官一愣,笑了:“他死了我還止什麽血啊?”

呃!

夏明朗馬上松手,臉上堆出僵硬的笑容,像拂拭瓷器一樣殷勤地幫軍醫拉平衣角,恭恭敬敬地做出個請的手勢。

“高興啦?嘿,看這臉,活過來了?”許航遠故意不屑。

夏明朗嘿嘿笑,極傻,一點聰明相都沒了。

許航遠拍額頭,痛心疾首。

“能活着就好!”夏明朗仰望蒼天,只要他還活着就好,真的。

真的!

4.

即使是黑鷹趕上這種天也不能說飛就飛,陸航那邊傳來消息說時刻準備,許航遠領了人去整停機坪和指示标,這工程倒也不複雜,反正這爆炸的大塊黑焦土本身就是最好的地标。

鄭楷過來給軍醫看傷,沒想到那軍醫揭開紗布随便就瞥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回去再說吧,反正現在縫了回去還要再包,現在這消毒條件不行啊。

鄭楷頓時愕然,夏明朗看着他苦笑,他已經摸出這小子的脈了——天下除死無大事!

可生氣又怎麽樣,陸臻的命還在他手裏捏着呢,夏明朗只能低眉順眼地給人裝孫子。

陸臻伏卧在單架上,安安靜靜的,一動不動,仿佛只是在熟睡。天太冷,衛生兵給他從頭到腳裹了一層電熱毯。手提式的醫療器械與他脆弱的生命系在一起,夏明朗聽着呼吸器呼嚕嚕的聲響還有那單調刺耳的嘀嘀聲,感覺比天籁還要天籁。

軍醫打發完老鄭踱過去看陸臻身上插的各種各樣的管子。

“他什麽時候會醒?”夏明朗忍不住問。

“呃,這個嘛,如果我是你,我會期待他暫時不要醒過來。”軍醫很嚴肅的說。

“為什麽?”

“疼!”軍醫精省地用了一個字,然後順利地從夏明朗臉上看到驚愕、了然……到痛惜。感慨,瞧瞧人家那領導做的,那叫一個感性,哪像咱家那位老大,永遠只會用粗暴的吼叫來表達關心和焦慮。

夏明朗咳了一聲,換個話題:“他為什麽一直趴着?”

“背上有點燙傷,不過你放心,不嚴重,這鬼天救了他一命。”軍醫頓住,似乎在思考。

是的,零下40度的超低溫與一尺多厚的積雪消耗了爆炸時的大部分熱量,而狂風讓焰氣團消失得更快。

“還好是這天啊,要換個夏天你看看,等咱們找着的時候,人都熟了。”軍醫思考完了,撇着嘴啧啧地感慨。

夏明朗聽得一陣惡寒,終于忍無可忍地瞪住他:“我說,你應該沒少為了你這張嘴挨過抽吧!”

“哪能呢?你看我跟你唠這麽久了,您也沒抽我啊!”

夏明朗咬牙:“我要不是看在他還有氣兒……”

“那他要沒氣兒了,我也就不這麽說了嘛!”軍醫嘿嘿笑,分明是一張忠厚的臉。

夏明朗眼前一黑,陰溝裏翻船了。

強大的黑鷹終于在廣大人民群衆的翹首以盼中緩緩降落,黑鷹核載11人,所以麒麟的剩餘人員全員登機,陳默分隊的前場支持轉交給許航遠,夏明朗帶領餘部先回去休整。

為免在同一條陰溝裏再翻第二次,夏明朗上飛機後就沒有搭過軍醫一個字,他只是撿了個好角度安安靜靜地端詳陸臻的臉。血污已經擦幹淨了,漂亮的面孔沒有受到太多傷害,只是虛浮地腫着,好像驟然胖了一圈。夏明朗總覺得看了眼熟,而且莫名的心軟和心疼,想了一會才想起,這張臉他見過的,曾經他念念不忘的還長着嬰兒肥小包包臉的少年陸臻。

救護車就在停機場等着,一路綠燈有警車開道,如此流暢的銜接,這代表一定有軍區一級的領導發了話。麒麟前期被俘或者演習陣亡的隊員們悉數等在醫院大門口,老宋一看到夏明朗就迎上去:“隊長,組長怎麽樣?”

“還行!”夏明朗看着雪白單架床上靜谧人體,他不能說有事,因為麒麟的規則與那位不着調的軍醫其實是一樣的,天下除死無大事,可真讓他說沒事,他又不安心。

老宋馬上松了口氣,與夏明朗一道目送陸臻進手術室。

會沒事的!夏明朗低聲喃喃,像是在對老宋解釋,更像在安慰自己。他靠邊在牆壁上深呼吸,雙手用力的搓臉,試圖讓自己的精神振奮些。誰都不願意先回去,鄭楷和另外幾個有挂彩的戰士去樓下急診科做外傷處理,夏明朗領着人在手術室門口等結果,又累又困的戰士們坐得一地歪七扭八,搭配那一身硝煙一頭亂發,個個有如土匪形象全無。

暖氣很熱,室內外溫差将近60度,戰士們的防寒服都還沒來得及換下,已經有人在出汗,一些難聞的氣味漸漸彌漫了整個走道。腥氣……混雜着泥土、硝煙、還有血的味道,積膩在皮膚,頭發與衣料的深處被發酵,非常難受的令人作嘔的味道,雖然他們自己并沒有感覺到。

來來往往的護士和醫生們不自覺掩鼻側目,他們走得很小心,好像生怕沾碰到什麽。

徐知着終于意識到自己燥熱的來源,嘩拉一下,撕開了防寒服的搭鏈,汗味混入原本的腥氣裏,被這空間過高的溫度蒸騰得越發濃烈,掩鼻而行的路人有些已經開始露出不滿的神情。隊員們早就習慣了對路人視而不見,自成一國地在小聲低語,或者抱着背囊抵牆而眠,現在這樣的溫度很适合暈睡,徐知着甚至已經有些睡着了,不自覺把腿伸直,橫過走道。

一個護士模樣的小姑娘急匆匆跑過,看到後愣了愣,抿着嘴跨過去走了;後面跟着的那位老大顯然沒有那麽好的涵養,锃亮的皮鞋沖着徐知着的小腿踢過去:“哎……”

他本想說,哎,哪裏來的大頭兵啊,好狗不擋道!

但是半夢半醒中的徐知着沒讓他把那句話說完,他還在戰備狀态裏沒完全脫出來,皮鞋觸到他小腿的瞬間他已經醒過來,剩下的動作極度流暢,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純粹是身體與視覺的連鎖反應,等徐知着自己清醒過來的時候,一柄黑星九二已經保險大開的抵上了那人的額頭。

呃……這個!

徐知着有點無措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俘虜,坦白說這個家夥長着一張看起來貌似很精英的臉,穿着大城市裏30多歲男人總會穿着的衣服,戴着時下還比較流行的黑色細框眼鏡,簡而言之此人的形象很大路。

而此刻大路君正臉色煞白地瞪着他,他已經被吓壞了,吓到根本不知道他現在應該做怎樣的表情和舉止。

徐知着越過大路君去看夏明朗,夏明朗垂着頭,擡眸瞥過一眼,淡淡收回,意思很明顯,自己搞定。

呃……這個這個……徐知着舔了舔嘴角,微笑着把槍收回去,極大牌地揮了揮手,意思是,你可以滾了。

大路君僵硬地退開幾步,好像忽然才意識到自己是安全的,那人絕對不敢真的下手,他煞白的臉色剎時變得通紅,他憤怒了……

“呃,這個……”徐小花沖他甜蜜一笑:“不好意思,我這人起床氣重了點,吓着你了。”

“你!”大路君氣沉丹田想吼,徐知着忽然擡手指住他,不笑了,漂亮的桃花眼瞬間冰冷,這是警告,他現在手上沒槍,但是眉心有殺氣,大路君諾諾地退了兩步,落荒而逃。

夏明朗沖徐知着勾勾手指,徐知着乖乖走過去。

“知道錯哪兒了嗎?”夏明朗沉聲問。

“隊長,我錯了!”徐知着誠懇道歉,整個都錯了。

“你沒有注意周圍有沒有攝像頭、手機和照相機。”

徐知着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轉頭四顧。

“別找了,我幫你看過了,沒有!”夏明朗擺擺手,示意滾吧,老子煩着呢!

要黑人可以,別落把柄,出來混這是第一條。徐知着在心裏念叨着隊長到底就是隊長,乖乖地退下了。

手術進行了很久,醫生換了一批又一批,骨科的外科的皮膚科的,胸腔的腹腔的顱腔的……夏明朗苦笑,敢情是把整個醫院都給串上了。不過任憑醫生們進進出出都皺眉,居然也沒人真出面讓他們收拾一下回避一下,夏明朗暗忖這次發話的人級別果然不低。不過管他呢,夏明朗自豪而又心酸,陸臻本來就值得最好的。

手術室的紅燈還沒熄,一個四十多歲看來很嚴肅的醫生從裏面出來找人:“你們誰是病人的家屬!過來簽字。”

夏明朗馬上擡手說:“我!”

醫生一愣,轉而反應過來:“噢,你是他領導對吧!他家裏人沒在?”

“他爸媽暫時不方便通知,有什麽東西我都能簽。”夏明朗無比正直的強大氣場瞬間壓住了醫生的猶豫。

醫生點點頭說你跟我來一下。

夏明朗緊跟上去一步問陸臻什麽時候能出來,到底傷成什麽樣了。醫生搖頭嘆息說人還沒完全脫離危險,已經送重症加護病房了。徐知着嗷的一聲跳起來,嚷着,什麽時候出來的,我怎麽沒看到。有護士拉着他解釋說從手術室內部就有電梯可以直達。于是一夥潰兵流匪直奔而去,夏明朗站在他們身後吼:別吵着人,看完回去休息。

可惜,沒人應他。

如果說軍醫老大是渾不吝,那麽眼前就位汪劍钊汪老就是太較真,夏明朗看着他刷刷刷……一字排開數張單子和X光片,開始從理論上根源上解釋陸臻的病情。

夏明朗一看頭都大了,首先盯住汪醫生問最關鍵的,會不會死,有沒有後遺症?

汪醫生嚴肅地推了推眼鏡,說這個問題嘛,從理論上來說,我們也不好确定……

夏明朗仰天長嘆,他不過是想要句準話而已,沒辦法,這人是不會給他了,他怕擔這責任。汪醫生見夏明朗不追問了,又開始一點點一分分地解釋陸臻的病情,說到骨骼問題時還專門分類細講了一下。夏明朗看到X光片上淡淡的細小陰影非常地沒有具體形象感覺,汪醫生指着這裏說裂了,那裏也裂了。夏明朗面無表情地聽着,然後一道一道的從心尖上最軟嫩的部位裂開蛛網一般細密的紋路,他覺得,這TMD簡直疼得有點過分了。

夏明朗心想,如果這姓汪的是他手下的兵,他一定整死他,把他那滿嘴的好像、如果、應該、大概抽成直角平面。拼命強調病情,強調風險,絕口不提康複結果。

正常,正常的……夏明朗自己在心裏說醫生就這腔調,可他還是止不住的煩躁。

好不容易從汪老頭手上脫身,夏明朗拔腿就往特護病房跑,汪醫生有些疲憊地嘆口氣,心想這次的任務真不輕松,上面壓得緊,這位隊長大人又太上心,這年頭,真是沒有一口飯能吃安穩。

陸臻的病房外面安安靜靜的,徐知着他們已經被護士們勸走,一個二等兵坐在門口守着,好像哨兵似的,一看到夏明朗就跳起來敬禮,把夏明朗唬得一愣。二等兵簡單說明了一下鄭楷他們的去向,交給夏明朗一支手機,方便他聯絡。夏明朗直接撥嚴正辦公室,一連串的密碼轉接過去,熟門熟路的事還是做得一頭火。

驀然間夏明朗聽到一聲喂……一如曾經過往無數次奇峰突起時一般無二的平靜與鎮定。夏明朗頓時心靜,心頭燎原的火一寸寸熄下去,嚴正等了他半分鐘才問:“陸臻怎麽樣了?”

“應該沒事兒了。”夏明朗貼在陸臻病房窗戶的玻璃上往裏看,呼吸器遮了他大半張臉,他連他的面目都看不清。

“沒事就好,給你們一周假,休息一下順便等陳默。”

“一周之後,陸臻可能還不能轉院。”夏明朗有點遲疑。

“怎麽,你還想等他出院啊?”

夏明朗默不作聲。

“明朗,陸臻有人照顧你放心,能動了再讓他轉回來,這對他也好。這次事情不大動靜倒是不小,等那小子醒了告訴他,一等功有望。”嚴正放緩了聲調。

“不會吧,這明明是特等功的款啊!”夏明朗打蛇順杆上,習慣性地邀功。

“行啊,回來睡後山我就給他報特等。”臭小子,你看見幾個活人領特等功?

夏明朗也是習慣性叫嚣,倒是想起一事,半帶別扭地說:“那什麽,一等功批下來,就給陸臻升銜吧!別等年底了。”

“為什麽?”嚴正詫異,今年好多人都得升一升,正打算熱熱鬧鬧地大辦呢。

這個……夏明朗有點為難,其實沒什麽理由,只是那小子不是喜歡麽,早點讓他扛上兩顆星,好歹也過幾個月與他齊頭并進的日子,也讓他高興高興。

“也沒什麽。”夏明朗說,“不過,就這麽辦行嗎,那小子成天盼着加顆星。”

夏明朗一手撐在玻璃上,陸臻的臉就在他的手掌之下,從中指與無名指的指縫中可以看到他緊閉的雙眼。

“行,沒問題。”嚴正很爽快,在無關大局的事情上嚴正一向爽快,“另外,鄭楷跟我說了,你的指揮權暫時順給他。”

“這怎麽好意思呢!楷哥還傷着呢!”夏明朗心中大喜,如此一來他就自由了,可以放心大膽的陪着陸臻。

“算了啊,跟我裝什麽裝,老鄭那點也叫傷?跟你這能比嗎?”嚴正不屑。

“不是,大隊長,這這這,這我多不好意思啊,你看……”夏明朗已經忍不住喜上眉梢,可是淡薄的道德心讓他繼續嘴上強辯,貨真價實的得了便宜賣乖。

嚴正沉默幾秒:“夏明朗同志,見好要收,請不要把我對你的寬容,當成你不要臉的資本。”

夏明朗一梗,乖乖地挂了電話。嚴正雖然已經久不習弓馬,退出江湖不與毛頭小子争鋒,可是技藝尚在,仍可一劍封喉。夏明朗心想這才是最高境界啊!他不在江湖,江湖仍有他的傳說。

其實嚴正也沒怎麽開解,可就是心定了,有些事,夏明朗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麽。大約是看着他的臉色終于有了緩和,一個護士走出來很委婉地向他解釋了一通有關環境衛生與病人休養的問題,夏明朗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人家這是嫌他髒了,不肯讓他進門,他側頭聞聞,果然,好大味兒。

夏明朗轉頭又看了看病房內的陸臻,隔着一道水晶玻璃的牆,他仿佛正在撫摸着陸臻的臉,夏明朗隐約看到他的眼皮似乎在微微顫動,好像随時都會醒來的樣子。

我真的連一分鐘都不想離開你。夏明朗心想。

他向小護士打聽醫院周圍的環境,然後用800米的速度沖出去闖進街口第一家專賣店,指着店門口一個男裝塑料模特說:“就這套,我全要了。”

全要的意思就是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包括內褲襪子和鞋。

店員們首先被夏明朗那無敵匪幫的一身行頭給震了,然後又被他的生猛要求給再震一下,可是負負得正,這兩震之間水乳交融奇異的和諧,店員迅速地從本質上理解了夏明朗的要求。

捏着內兜裏放的一千塊錢夏明朗很慶幸,還好最近限額提高了,要是還像往年那樣出門就帶兩百塊,他現在折騰上天也不能給自己整套幹淨衣服去。這家店倒是不貴,棉襖是買不起了,一路買到毛衣茄克,一千塊還能落下點。夏明朗拎着大包小包沖回醫院,向護士借了一個空病房匆匆沖洗了一番,給自己換上幹淨衣服。

許久許久之後夏明朗才知道他那天買的衣服牌子叫S&K,雖然起了個洋名,但其實就是個香港貨。夏明朗能發現這一細枝末節主要是因為陸臻後來老是給他買S&K,夏明朗以為是陸臻特別好這一口還穿得很歡,可慢慢又發現陸臻自己好像也不怎麽穿,詫異之下一問,陸臻說難道不是你特別喜歡這牌子嗎?夏明朗感慨這烏龍大的。

陸臻偷偷紅着臉點頭不疊,他在想,那天當我從黑暗中蘇醒,眼前人影模糊來來往往,只看到你站在我的床邊,那一刻你帥得無可救藥,所以我愛屋及烏。

5.

就這麽幾句話的工夫,人家連衣服都全換了,還是新買的,再怎麽配合工作也不過如此了,小護士雖然不樂意,也還是無可奈何地讓夏明朗進了屋。

床前還守着一個醫生兩個護士,時不時有人過來探視,查看那些夏明朗不了解的儀器,嘀嘀嘀單調的聲音在病房裏回響。夏明朗開始時站在床邊兩米之外,後來護士小姐看着他碩大的黑眼圈示意他可以坐到牆角的沙發上去,夏明朗折過去坐了,很安靜,一言不發。可是進進出出的醫生時不時都要回頭看他一眼,以确定這人的視線沒有聚在自己身上,太有存在感的人總是讓人不舒服的。

太勞累,最近這60多個小時之內夏明朗差不多就睡了兩、三個鐘頭,眼前一成不變的景物讓他頭眼發花,腦子裏糊裏糊塗的,看什麽都像是隔了一層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醫生們忽然驚呼,他看到汪醫生從門外跑進來,夏明朗馬上站了起來。

陸臻醒了。

呼吸器被拿開,汪醫生彎下腰小聲地詢問着病情,陸臻的眉頭微皺,眼神迷迷蒙蒙的,視線一點點的調轉,從一張又一張的人臉上移過去,夏明朗看到他的瞳仁裏閃着一點亮斑,那個亮斑慢慢慢慢地移動,最後移向他。

不動了!

隊長!

陸臻的嘴唇微微顫動,那兩個字吐出時沒有任何聲音,但是夏明朗可以從口型上分辨他的呼喊。

“情況怎麽樣?”夏明朗充滿期待地看着汪醫生。

“還行吧!”汪老神色放緩,看得出來他也是一直提着心:“他思路還算清晰,沒有明顯的腦損傷,萬幸!如果好好複健的話,應該不會留下太大的後遺症。”

雖然汪老仍舊說得很有保留,如果、應該的,可是夏明朗的心情已經不同于當時,或者對他來說,只要陸臻還能醒過來叫他一聲隊長,可能別的一切都不那麽重要。

“嗯!那太感謝了!”夏明朗點點頭,頓了一下,忽然說,“能回避一下嗎?我跟他還有一些機密的東西要談。”

站在病床前的醫生們詫異地回頭,怎麽會有這種領導,太狠了吧,病人剛醒就趕醫生走?有什麽工作會這麽急?汪醫生倒是露出一臉了然,只是鄭重其事地警告夏明朗不要說太久,十分鐘。夏明朗點頭不疊,好的,就十分鐘。

他把房門反鎖,窗簾拉上,再回頭忽然不知所措,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思,就是莫名其妙地認定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應該獨處,不容任何外人打擾。陸臻靜靜地躺在床上看着他,眼睛很亮,彼此對視,隔着兩三米的距離,空氣好像已經凝固。

滄海桑田過盡的感覺,就這麽彼此看着都覺得是無上滿足,真好,原來你還在這裏。

陸臻慢慢笑起來,嘴角彎起一點點,顯出柔和的弧度,他一字一字地用微微顫抖氣流說:“過來親我一下吧。”

凝固的空氣好像被一個咒語驟然打破,又開始流動,夏明朗恢複了行動的自由,俯身吻住他,極輕柔而細致,陸臻的嘴唇軟得不可思議,牙關半開,口腔裏還殘留着濃重的血腥味,夏明朗把舌尖探入緩緩地掃過一圈。

陸臻笑得更深了一些,眉眼彎彎的。

發聲總是會不可避免的震動到腹腔和聲帶,陸臻在說出兩個字之後終于吃不住勁,改用口型,夏明朗看着他的嘴唇小聲跟讀:“我記得啦,小時候看童話故事裏,王子在披荊斬棘幹掉惡龍重傷昏迷之後,公主都要給他一個吻,作為獎勵……我操!!”

最後兩個字是夏明朗自己加的,夏明朗哭笑不得,故意兇狠地瞪他:“別以為你現在這樣我就不敢揍你。”

說話實在太費勁兒了,陸臻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彎成月牙似的湖,波光鱗鱗地閃。

夏明朗感覺無力,這小子也是個渾不吝,天下除死無大事的,一身骨頭碎了個稀裏嘩啦,七髒八腑都見了血還能樂得這麽神叨叨的。

汪醫生在外面敲門:“好了沒有?時間差不多了!”

“好了好了!”夏明朗連忙過去開門。

汪醫生一進門就看到陸臻的彎眉笑眼,驚嘆:“喲,你可真有精神!”

現在是很精神,可是等麻藥的勁兒過去,問題就來了。夏明朗眼睜睜看着陸臻的呼吸漸漸急促,瞳孔發散,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熬疼是最無奈的一件事,漫無止境,苦不堪言。

老宋和徐知着在晚飯後過來探視,順便給夏明朗帶了份吃的,徐知着頗為詫異地看着夏明朗那身便裝,很炫地吹一記口哨:不錯,挺帥的。徐知着主動要求陪床,被夏明朗随手轟散,自然徐知着也不堅持。加護病房裏還有一張空床專門是給家屬準備的,老宋把夏明朗勸到旁邊先去睡,好歹現在有他們看着,睡一覺晚上好頂班。

這幾天心力交瘁,夏明朗實在是累得狠了,再怎麽感覺不放心,一沾枕頭還是昏睡過去,病人探視有時間限制,徐知着他們臨走時陸臻攔着沒讓叫,夏明朗就一路睡了下去,陸臻微微偏過頭看着夏明朗沉睡的臉,疼痛像潮水一樣淹沒他,每一寸骨頭都在痛,從身體的內部咬出來,沉重的鈍痛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陸臻心想這人啊,真是不能起壞心,當初他怎麽吓唬灰皮帽呢,一轉眼全報應到自己身上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心似蓮花的人才能看到蓮花開,老話說得有理。

燈沒有關,陸臻看到自己眼前越來越黑,胸口好像壓上了一塊大石,怎麽都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模模糊糊的好像失陷在某個夢境裏。他看到熟悉的樓房和熟悉的街道,他看到父親拉着母親的手在他面前緩緩走過,回頭微笑。

烏雲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他想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到夏明朗向他狂奔而來,他的表情急切,動作卻像被拉長的慢鏡頭,熾熱的爆焰随着沖擊波在他身後膨脹,穿過街道和樓宇,吞滅車輛和行人。

那些無數次在經典災難片中看到的鏡頭被一幀幀重現。他看到高樓的玻璃碎成一場暴雨,在半空中支張着晶瑩而尖銳的棱角。他看到父親驚恐地抱住母親,而熾流經過後他們的血肉被蒸發,只留下焦黑的骨架。

夏明朗終于跑到了他的面前,他的身體在着火,火苗從他的皮膚裏竄出來。陸臻伸出手去,火焰從夏明朗的手掌傳到他的掌心……被撕裂的錯覺,熾熱而疼痛,多麽熟悉。

夏明朗在睡夢中聽到陸臻沉重痛苦的喘息聲,一瞬間被驚醒,翻身撲到陸臻床邊。陸臻閉着眼睛在掙紮,額頭上全是汗,呼吸濁重,夏明朗不敢動他,拼命按鈴。醫生一溜小跑地過來看,陸臻已經自己醒了,眼睛茫茫然地張着。

醫生撥開夏明朗好一通檢查,最後半吞半吐地提議,看現在這情況,是不是給他打一針嗎啡。

夏明朗拿不定主意,只能看陸臻,陸臻愣了一會兒,極慢地點下頭。

那得多疼吶,夏明朗難過地想,讓他這麽受不了。

打完針之後陸臻平靜了很多,夏明朗看醫生出門,拉凳子坐到床邊握住陸臻的手,陸臻偏着頭,用一種極乖巧的眼神看着他,無比的溫潤而依戀。

小混蛋……你就是愛逞能,然後讓我心疼!

夏明朗小心地摩挲着陸臻的手背,血管還腫着,下午打了太多吊針。

可是,為什麽你讓我如此驕傲!

夏明朗坐在陸臻床邊陪了一夜,天快亮時實在頂不住眯眼趴着睡了一會兒,陸臻緩慢地移動手指觸摸夏明朗的鼻子和嘴唇,貪戀這種觸手可及的感覺,所以舍不得讓你回床上去睡,陸臻心想,就讓我任性這麽一次吧。

徐知着清早過來送洗漱用品,夏明朗刷完牙胡亂塞了點吃的,把陸臻托付給他,自己跳到隔壁床上去補眠,徐小花看着陸臻擠眉弄眼,陸臻實在不怎麽說得出話,只能努力彎彎嘴角。

大家都是養過傷的人,平躺時那麽點焦躁的無聊感覺心裏都知道,徐知着一邊幫忙看着吊針一邊絮絮叨叨,從某年某月某日狙擊訓練時看到一條蛇從鼻子跟前游過,到某年某月某日看到軍區來了個新的女牙醫,賊漂亮。

陸臻不屑地瞥他,意思是你就只看得到漂亮。徐知着同不屑,眼風一斜,從夏明朗身上掃過回來:“你難道不是看人長得帥?”

陸臻頓悟,點點頭,不鄙視了。

陸臻一個早上吊了一大兩小三瓶藥水,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臉上慘白的顏色潤澤了起來,細看又覺得好像沒什麽分別。陸臻的眼神漸漸尴尬,小小聲的向徐知着表示人有三急,徐小花噢一聲,囧了!

雖然這個這個,只是……眼下陸臻這全身石膏木乃伊的架式??

這兩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才想起這裏是醫院,有事要找醫生,值班醫生匆匆跑過來問明情況後神色淡定地從床下拿出一個尿壺,徐知着退開一步方便醫生幹活,忽然覺得肩上一重,轉頭看到四個手指半截爪子,夏明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起來了。

“隊長!”徐知着笑得極親切。

夏明朗擡眸看着他,手上又加了一點勁兒,徐知着疑惑,放松身體順從夏明朗的力道,于是順極而流地被推着轉了個向,徐知着頓時恍悟,狂汗不止……這醋勁兒,也太大了點兒吧!

哼哼,俺跟臻子扒光了坦誠相見的時候,你們倆還沒勾搭上呢!徐知着腹诽不已。

“唔,隊長……”徐知着聽到背後傳來陸臻微弱的帶着氣流的聲音,肩上的手勁驟然就是一緊,嗬嗬,看這人緊張的。

“嗯,你這麽盯着我……”陸臻尴尬地低咳一聲。

徐知着噗的一下差點就笑聲出來,哦……夏明朗怏怏然地轉過身與徐知着站了個并排,徐小花實在是忍不住,捂着嘴悶笑抖個不停,一雙靈活的桃花眼飛起來亂轉,夏明朗氣結,橫肘夾住他的脖子惡狠狠地勒緊,徐知着哀號着求饒。

醫生忙活完,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兩個發瘋的男人,陸臻紅着臉向醫生解釋他這人硌應,被熟人瞅着就……就就!

值班醫生苦惱地說可是我們這裏沒有男護士啊!言下之意,要麽讓女護士伺候要麽就改改你那硌應的臭毛病,總不見得回回讓我這醫生來幹這活吧?!

徐知着終于受不了,笑得一頭栽倒在床上,于是,最後……這門生意還是着落在了夏明朗身上。

徐知著陪了陸臻一個上午,雖然沒進行什麽有建設性的談話,好歹絮絮叨叨地幫陸臻消磨了時光,下午夏明朗睡足了過來頂班,聊了沒兩句就覺得不對了,這一個氣息奄奄一個柔情款款的,閑話說不了兩三句連神情都開始跑偏。夏明朗咳嗽一聲沉默三秒試圖把情緒正過來,回頭一看陸臻那蒼白虛浮的小臉,水汪汪忍疼忍得明顯很辛苦的眼,心尖尖上又是一疼,嘩啦啦軟下去。

夏明朗心想不行,這樣不行,再這麽執手相看下去,全醫院的人都得瞧出問題來。夏明朗找值班醫生讨了一疊紙要了一支筆,高高舉在手裏,倍兒嚴肅地看着陸臻:“我們還是來做演習報告吧!”

陸臻失笑,點了點頭。

有點正事兒幹,且不說最後能幹成啥樣子,好歹比較不容易出異樣,倒是值班的醫生進來查房時看到夏明朗三頁紙排開,勾勾畫畫的,陸臻躺在那一臉的嚴肅若有所思……瞬間,醫生的臉就綠了,出門時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夏明朗,夏明朗的感應一向驚人,詫異地回看過去,不過是一記誤殺,打得小醫生落荒而逃。

夏明朗後來出去打水抽煙的時候聽到醫生在值班室裏跟護士聊天,什麽?那個是中校?人好!?我操,你這什麽眼神?……比汪黑還黑吶,那小子我看着就剩下半條命了,還……可憐吶……

NND,夏明朗咬着煙重重地吸了一口,要不是礙着你們這群燈泡在,老子濃情着呢,蜜意着呢,我我我,我至于麽?

夏明朗眼看着水快放滿了,重重地吸了幾口,把煙頭按熄扔進垃圾筒裏,提着水瓶往回走,走廊上一個人從他身邊掠過去,擦身而過的千分之一秒,夏明朗認出這個人是馮啓泰,心中一詫,怎麽回來得這麽快?因為這一點點直覺的疑惑,他一把拉住了阿泰。

“隊……隊長!”馮啓泰愣愣的看着夏明朗。

“跑什麽跑?催命吶?這裏是醫院知不知道?”夏明朗皺眉,心想至于麽,老子不過就是換了身皮,怎麽個個都跟見了鬼似的。

“隊……隊長……”馮啓泰哀哀地喚了兩聲,夏明朗眼看着不對還沒來得及吼,嘩啦一下水閘就開了,夏明朗瞬間黑臉,拎着他數落:“得得得,別哭了,我靠,你在外面給我注意點影響行嗎?你們家組長又不是死了……”

阿泰被夏明朗訓得條件反射式立正,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一邊點頭一邊又忍不住抹眼淚,就像個受足了委屈的小學生似的。值班室的醫生護士齊齊跑出來看熱鬧,夏明朗掃過去一眼,一排腦袋像收麥子似的被割沒了。

夏明朗哭笑不得一頭黑線,心想,得嘞,人漂亮小護士再也不會幫老子說話了。

阿泰終于等到空檔,嗫嗫開口:“可,可是隊長,你真的不去看看陳默麽?”

“陳默?”夏明朗大驚。

“陳默哥受傷了!為了掩護我們……”阿泰眼淚汪汪的。

夏明朗立馬把阿泰拉走:“在哪裏?帶我過去,我警告你,現在別告訴陸臻。”

阿泰啊一聲,愣愣點頭,末了兒補一句:“那什麽時候可以告訴?”

夏明朗出了樓道門遠遠的看到鄭楷坐在走廊裏,随手就把水瓶往阿泰懷裏一塞拔腿就跑,低吼:“等兩人都沒事兒的時候。”

鄭楷一看到夏明朗就皺眉,再看到阿泰臉直接就黑了:“我怎麽關照的?怎麽還是把人叫下來了?”

“行!”夏明朗擡了擡手,湊到病房前往裏看,“怎麽傷的?”

鄭楷沒理他,看着馮啓泰偏偏頭:“上去看着陸臻去,記得,這次別再把風聲給漏了!!”

阿泰點頭不疊地跑了。

陳默的身邊還圍着很多醫生,夏明朗看了半天什麽都沒看出來,焦躁地一拍窗:“到底怎麽搞的?不是讓撤回來了嗎?”

“還能怎麽樣,巧了呗,追出去幾十裏地沒追到,回撤的時候撞上窩點了。”鄭楷捏眉心。

“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下午。”

“所以你換指揮權?”夏明朗眼中火光一閃。

“讓你知道有什麽意思嗎?”鄭楷只淡淡看他一眼,垂頭抱起肩。

“讓他們撤回來,實在不行等支援,都說回撤了,陸臻不是沒事兒了嘛!陳默這次怎麽這麽不冷靜!”莫名其妙地內疚,于是莫名其妙地煩躁,夏明朗從褲袋裏摸出煙,鄭楷指指牆上的禁煙标志,他又只能再揣回去。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時機這種東西,轉瞬即逝,這個你我都知道。陳默覺得可以打,他沒聽我的話,他也不會聽你的話,明朗,這事跟你沒關系。”鄭楷聲音沉沉的,“再說了,這次鬧這麽大,兄弟們心裏都有火,就算陳默穩得住,那不是還有方進麽,那小子,火裏的肉都要撈出來吃的,那麽大根骨頭放在他面前,你不讓他啃,可能麽?而且那會支援已經到了,我們不打他們也得打,你那時候讓人撤回來,咱們麒麟的臉往哪兒擱?其實他們打得挺順的,但是對方居然放了兩個狙擊手,還一直藏着,打到一半才發現雙狙位,陳默沒辦法,只能跟他們換條命。”

“方進呢?把那兔崽子給我拎出來!”夏明朗咬牙。

鄭楷拇指往後:“失血過多邊上躺着呢,讓人擋了你看不到。”

“方進又怎麽了!”夏明朗又是一驚。

“他沒事,沒受傷,就是失血過多,輸完血再睡一覺就好了。”

夏明朗嘆氣,在鄭楷身邊坐下。過了好一會兒,大批的醫生出來,還是那位汪老,雙手握着夏明朗用力搖:“你的隊員真是,太偉大了。”

夏明朗苦笑,心想我寧願他們都別這麽偉大。

******

6.

揮手把人送走,夏明朗與鄭楷推門進病房,留守的醫生頗為不滿地看着他倆,夏明朗自然無視了他,湊過去細細看過。

陳默的狀态還算穩定,可是夏明朗就是心裏提着總也放不下來。其實隊員受傷的事兒年年有,然而這一次卻格外不同,總覺得好像是自己在某一處缺失了一環,莫名的心慌,這讓他站在床邊不想離開,一恍神,前塵舊事都浮到眼前。

陳默是大三時第一次參加隊裏試訓的,那時候麒麟想要提高隊員的文化素質,特別從各大軍校招了一批大三學生,學生兵的軍事素養當然不能跟三年老兵相比,但是陳默在當時就已經很突出。夏明朗那會兒是他們的狙擊助理教官,對這個人印象深刻,陳默從來不是一場裏最出色的那個,然而他有讓人崩潰的穩定,他的槍感甚至不太好,新槍磨合期也比別人久,但是他的狀态讓人迷惑,這是個沒有起伏的人。

四個月的試訓結束後,陳默的檔案是圈在第一位的。夏明朗去愛爾納之前還專門跟嚴頭念叨,一定要把這只土豆要過來,他有預感,那是個天生的槍手。一年後陳默果然又來了,新一輪的選訓,比原來更出色的成績,陳默留下得毫無懸念。

當醫生發現瞪着夏明朗完全不起作用之後轉而開始瞪鄭楷,老鄭畢竟臉皮子要薄一點,拽着夏明朗的袖子把人拉到窗邊,鄭楷低聲說:“今天已經開禁了,風聲放出來了。”

“要公開嗎?”夏明朗眉梢一挑。

“估計不會,最多上到內參吧!聽老許的意思邊防上的駐軍要調,今年的演習計劃也要重新做。”

“果然鬧大了。”

鄭楷苦笑:“上面也怕麽,你看這次,一不小心就……那就完啦。”

的确,誰也不能想象在城市的中心發現髒彈會怎麽樣,這樣的責任沒有人負得了,話題陡然變得沉重,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是連百戰的将士都無可奈何的,你永遠都想不通,為什麽最初時都是一些極美好的期待和期許到最後卻會化為最殘忍的暴力。

夏明朗記得陸臻曾經很痛苦地向他控訴過,在他看多了各種各樣的人間罪惡之後,販毒、走私、倒賣人口……

他說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其實人們總是在向往着美好與安寧的,即使是那些罪大惡極的人也不例外,可是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去破壞,難道說他們真的相信用罪惡可以換回幸福的人生嗎?

夏明朗忽然感到心酸,那個幹淨的孩子永遠學不會習慣和麻木,他總是在困惑,帶着焦慮與悲憫。

鄭楷發現他走神,小聲問他是不是回去陪陸臻,反正這兩人一時半會兒也醒不過來,而且一切有他在。夏明朗搖搖頭說不必了,他在這裏等陳默醒。

鄭楷畢竟還有傷,在旁邊坐着休息,夏明朗站在他旁邊,方進和陳默睡得很安靜,這也是兩個幹淨的小孩,夏明朗心想,人年輕,骨子裏都幹淨,一個夠強硬,一個夠二,所以不必學着失望與麻木。

“哎,還記得我剛回來那會兒,陳默那小子老是拉我比槍麽?”夏明朗踢踢鄭楷。

“怎麽了?”

夏明朗失笑:“那會兒我不是剛回來麽,刷一下提那麽高,都在你前面了,連我自個都覺得不能服衆,陳默夠狠啊光天化日下戰書,能不比麽,哎喲,我那次準備得呀,那叫一個充分。”

“贏了啊?”

“贏了,陳默那混小子看看說嗯,這場你比我好,然後我特緊張,我想你打算怎麽樣,結果人就走了,該吃吃該睡睡,我心想就這麽完啦?好麽,過兩月不到,他又要比,我想得嘞,這段日子練得狠吧,看老子再滅了你丫的。”

“你小子,死要贏!”鄭楷唾棄他。

“對,我是死要贏,那還是贏了麽,心裏得意啊!結果他還是沒啥反應,沒聲沒息的就回去了,我心想這回你總服氣了吧!其實那時候我就……覺得陳默這孩子挺好的,不驕不躁,輸了就輸了,輸了回頭練。”

“不對啊,”老鄭詫異:“我記得你倆比了挺久的啊!哎,我一直忘了問了,你那會兒怎麽會制不住他。”

“切,到鬼墳攤上有人治得住他!”夏明朗輕笑,“我不覺得沒事兒了麽,過兩月他又來了,打呗!我就煩了,心想沒完沒了這都,再加上那會兒副隊長當了有半年多了,威也立起來了,也不怕了,心裏一放松,陳默手多穩吶,就讓那小子給超過去了。我就覺得,行,輸了就輸了吧,好歹省心了。沒想到,我操……還沒一個月呢,他又來了。”

“這……”

“我當時就怒了,我說你幹嘛呢,你不是贏了麽?他說是贏了,可那是上回了。我就不明白了,我說你幹嘛呢你這是,你這成天比來比去的,輸了也不行,贏了也不行的,你到底想要點啥?他說我就想找個槍法差不多的打一場。”

鄭楷噗的一聲笑噴了出來。

夏明朗大笑:“丢人吧,瞧人家多單純正直,哪像咱啊!那陰謀論,一套一套的。”

“怎麽現在不比了?”鄭楷笑得扯到了腹部的槍傷,臉皺到一起。

“我後來不是提正了麽,沒空練了,打牌子拼不過他了,人不跟我玩兒了。”

鄭楷強忍着笑大力拍打夏明朗的脊背,臉上明明白白的寫了一排大字:你小子也有今天!!

夏明朗也笑,可是笑容中總有一點傷感:“你看,都是多好的戰士,每個都那麽好,每次出去,其實都挺心慌的,什麽都不怕,就怕丢了那麽一個兩個的。”

鄭楷哦了一聲,臉上笑意漸漸平緩下去,變得溫和敦厚:“話說起來,方進還是你招來的呢!”

“拉倒吧,明明是你招進來的。”

“人是我去領的,倒真是你招來的,那會兒衛戍區跟我們搶人,說北京人就應該呆在北京,我一看就急了呀,就趕着忽悠,把基地一通吹,吹到最後沒話了,我問他鬼魂聽說過嗎?愛爾納的鬼魂,鬼魂中尉!我們那兒的,你要是去了,你就是他兄弟。結果他一下蹦起來,指着我說我就去你那兒了,把衛戍區那孫子給氣得……”

“我說呢,我跟他熟啊不熟的,怎麽一碰面就稱兄道弟了,原來在這兒就給賣了。”夏明朗摸了摸鼻子。

方進因為一直嚷嚷着不肯休息讓人強行打了鎮靜劑,所以倒是陳默先醒。傷到了肺,醫生明令禁言,夏明朗坐在他床邊一條一條地向他說明了情況:陸臻沒事,方進沒事,放射源沒擴散,黃金也運回了,任務完成了……總而言之你好好休息。

陳默微微點頭,慢慢合上眼。

夏明朗嘆氣,對鄭楷說這裏都交給你了,你看着點,這不會叫的孩子,咱也得給弄點糖吃。鄭楷說沒問題,我老婆就在市裏工作,昨兒跟我說在打報告請年假呢,今天晚上就能過來。夏明朗說那太好了,給兔崽子們都整點好的吃,記得開發票,隊裏報銷。鄭楷切了一聲,說我那老婆是一般的老婆麽?人家那是仙女兒,如花似玉的,老子都沒舍得讓她給我整菜呢,你也配用……

夏明朗抱拳,得得,我不配,那陳默總配了吧,讓嫂子給陳默熬點湯吧!

陳默聽了忍不住想說話,一不小心咳得動地驚天,值班醫生沖進來把夏明朗掃地出門。

當天晚上,楷嫂就施施然的來了,提着兩罐飛龍肉吊的湯,當然對外號稱是雞湯,陸臻嘗了一口眉毛都飛起來了,拼着老命狂贊,這雞要都能是這個味兒,鮑參翅肚算個毛。楷嫂被捧得眉花眼笑,容光明豔。

不過一開口就把陸臻給郁悶了,楷嫂說怎麽我每回見到你,你都是躺着的呀!

陸臻悲淚,說這不是天妒了麽,都說最難消受美人恩,您對俺這麽好,哪能不遭點罪啊!

楷嫂驚嘆,這麽會說話,這孩子太招人疼了,沒說的,明兒給你熬狍子幹粥去!

這邊廂打情罵俏的,頓時,門口倆男的臉都綠了。

鄭楷看陸臻喝完了,領着老婆下樓去喂陳默,夏明朗眼見四下無人,關門落鎖下窗簾,捧起陸臻的腦袋就是紮紮實實的一個吻,當然沒敢吻深了,生怕他喘起來。

“小混蛋,膽肥了,當着我的面勾三搭四的。”夏明朗撥着陸臻的額發,汪醫生一心求穩,給陸臻幾乎上了全身石膏,夏明朗心想,我現在就算是想把你全身親一遍都不可能了。

陸臻嘿嘿笑,臉孔蹭着夏明朗的掌心,神情乖巧,像一只貓。

“還疼嗎?”

陸臻說好多了。

骨傷最疼的就是第一周,熬過去就能好很多,夏明朗想到這個期限,又覺得小小失落。

“聽醫生的意思,一個禮拜之後給你換夾板,到時候我們先回去,你跟陳默再養幾天,隊裏會派專人來照顧你們。”

“嗯,好的。”陸臻點頭,用那種好像在接受明天的天氣是多雲的表情極自然地接受這個事實。

夏明朗想,真好,對他,我是真的永遠都不必多解釋什麽。

嚴正的效率一向值得稱道,麒麟過來接手後繼事務的人員第二天就到了,來時還專門給陸臻帶了一個包裹,外面貼了嚴正親筆的一個字條:拆開查驗時發現是這個,就讓人特別帶給你了,代我向你媽媽問好。

夏明朗一時奇怪,幫陸臻拆開了發現是兩串佛珠,一串小一點的可以戴在手腕上,還有一串看着挺長,不知道怎麽用。

念過信才知道這是陸媽媽去西藏旅行時專門找了上師念經開過光的,陸臻讓夏明朗幫他拿近了細看,一一指明,小的那個是手钏,珠子是鳳眼菩提,大的那個是念珠,珠子是龍眼菩提。

“我媽媽信佛。”陸臻握了一串在手裏,慢慢撥弄。

“你媽不是化學老師嗎?搞科學的人也迷信?”夏明朗拿着那串念珠玩兒。

“呵,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If there is any religion that would cope with modern scientific needs, it would be Buddhism.’愛因斯坦說的。”

“沒,真的假的?”

“真的。”

“哇,這麽說起來咱媽還真厲害,不光懂科學,還懂佛學。”夏明朗誇張地擺了一個手勢。

陸臻笑:“我媽不懂啦,她信佛,但是不懂佛學;我爸不信佛,但是他懂佛學。我家很奇怪吧……”

“是咱爸比較奇怪。”夏明朗開口咱媽,閉口咱爸說得極溜。

“我爸是挺奇怪的,他從小就教育我,恐懼這種心理它存在的唯一根源就是未知,所以不要怕,學着去了解。我大學的時候出過一次車禍,我很幸運,基本沒受什麽傷,但是同車的人死了兩個。”內腑的傷讓陸臻說話聲音有點啞,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流淌的感覺,夏明朗安靜地坐着。

“好像從那個時候起,我媽就跟着她那幫小姐妹去玉佛寺裏上香,我爸很反對,他覺得這是亂搞,但是我爸的為人是這樣的,他如果反對什麽事,他會,先去了解一下,然後他就去找了一些佛學原理的書來看,結果後來他發現,雖然他不能百分之百的皈依信服,但是很多道理他都覺得很好。所以他理解了,他就不反對了。他說可能信仰本身就能給人以力量,所以能相信着什麽是好事。”陸臻一眨不眨地看着夏明朗,眼睛亮閃閃的。

夏明朗直覺性地緊張,卻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所以,隊長。”陸臻慢慢地說,“你可以不用擔心我這邊,我們的關系,我這次回家跟我爸已經談過很多,雖然沒有點破過,但是我覺得他能理解,而我媽,你看,她足夠愛我。”

夏明朗握住陸臻的手,光潤的木珠子碰到一起:“又自作主張。”

“我只是希望不會有……從我這一方的壓力,給我們的感情帶來沖擊。”陸臻很努力地勾住夏明朗的手指。

夏明朗把陸臻的臉攏在手裏,低頭細看那副清俊的眉眼。

“小混蛋。”夏明朗說。

陸臻笑了。

“你總是說我對你不放心,你呢,你對我放心過嗎?你看你都喜歡想點什麽,你淨想着我的爹媽,我得結婚,我交待不過去怎麽辦……你怎麽不想想,你結婚了我怎麽辦?”

“可我不會……”陸臻詫異。

“為什麽不會?”

“我不喜歡女人,我對她們沒有愛情。”

“別傻了,陸臻,你對這……了解比我早,你見過多少死扛着不結婚的?有多少混日子就算了的?”

陸臻沉默了良久,微笑着說:“那是他們,那不是我。”

“那我呢?我是誰?”夏明朗忽然覺得有點想哭,眸光越發的閃亮:“你要到什麽時候才會懂?我只要你明白嗎?只要你,別的誰都不要,明白嗎?”

陸臻半張着嘴傻愣愣地看着他,驚呆了的表情。

“會念經嗎?咱爹媽這麽有學問。”夏明朗揉着陸臻的頭發,溫柔地幫他轉一個話題。

“不,不會,……哦,我會一個。”陸臻眨巴着眼睛,好像仍然回不過神:“我媽,當年逼着我背過一個,《佛說阿彌陀經》淨土宗的,阿彌陀佛聽說過吧,就是電視裏随便哪個和尚都喜歡念的。”

“聽說過。”夏明朗握着他的手,示意陸臻繼續。

“嗯,其實淨土是特懶的一個法門,就是說阿彌陀是一個佛,他發大願建了一個世界,叫極樂淨土,只要念着他的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的,死了就能進極樂淨土,我媽覺得這個特別适合我,動動嘴皮子就有功德……挺傻吧!”

夏明朗搖頭,聽陸臻慢慢地逐句背誦解釋經文,說那十萬億佛土之後的極樂世界,說那裏的七重行樹,七寶池,八樣功德水,那大如車輪的蓮花,那裏天雨流芳,寶相莊嚴……

夏明朗專注地看着陸臻,閃亮的眼眸和潮濕柔軟的唇。

他在想,如果信仰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如果口誦佛號真的就是一種功德,那我也不介意相信他膜拜他,我可以念一萬遍阿彌陀佛,我不用去極樂淨土,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北國的春天呼啦啦的下着雪,朔風從西伯利亞的荒原中沖殺下來,無盡的白雪,覆蓋無盡的鮮血。

冬天已經過去了,春天正在腳下,可天還是那麽的冷。

然而那又怎麽樣?

如果雪是冷的,還有血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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