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戰争之王】 戰争之王
【戰争之王】 第三章 戰争之王
1.
戰争什麽的,咱且不去管他。那天後來,因為某人刻意縱容而某人銳意進取的緣故,情況變得非常熱烈火爆。第一輪戰畢,幾乎沒什麽備戰備荒就迅速啓動了下一輪,事後汗流了一地,兩個人精疲力竭,累得都不想站起來。
陸臻堅持強調主要是因為某人叫得太消魂了,他實在受不了,才幹得這麽賣力的,正所謂最難消受美人恩。而夏明朗則無比同情地看着他,有那麽HIGH麽,都幻聽了。
汗濕的身體,空氣悶熱,四下裏環繞着暧昧的氣味,陸臻仍然覺得這場景真他娘的性感無比,他在想他真是越來越完蛋了,品味沒有了,追求沒有了,格調也沒有了……
夏明朗伸手過來解他胸前的銀色鏈牌,鏈子上浸透了汗,濕津津的手指打滑,竟然弄了很久都沒弄開。
陸臻握住他的手說:“我就聽說過腳軟的,我真厲害,連手都軟了。”
夏明朗瞄了他一眼:“下次讓你連頭發都軟了吧。”
“我頭發本來就軟。”陸臻嘿嘿笑:“別弄了,借我戴戴又怎麽了?”
夏明朗手上停了停,一想起這牌牌的種種功能就覺得心裏糁得荒,不吉利得很:“讓人發現了怎麽辦??”
“哎,你還別說,我把你這一戴上就覺得心裏特有底,那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啊,百邪不侵,百鬼莫近。”
夏明朗臉都綠了:“你把這當什麽?”
“辟邪啊!”陸臻理直氣壯的。
夏明朗登時哭笑不得。
不過柳三變那套制服到底沒能要回去,夏明朗死乞白賴地藏下了它,他甚至向陸臻透露了那個有關皇家海軍與丘吉爾與聖潔的制服之間地遐想。陸臻哭笑不得地瞪着他,最後無比惆悵地感慨:“從此以後,當我看到海軍常服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海狼”號那事兒一完,返航的日子也就可以扳着手指算了,據說前來接班的編隊已經開始離港特訓了。這次事件明裏暗裏最開心的當然是聶卓聶老板,國人辦事兒一向以成敗論英雄,這十臺機子如果真是丢了,是沒有人會去計算全球海運在印度洋的被劫持率是多少的。而現在既然漂漂亮亮地拿回來了,眨眼間壞事兒就辦成了好事兒,可以發嘉獎給功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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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卓雖然一向诟病這種工作作風,可這回得利的是他自己,也就自然忘記了抱怨。雖然這麽一來引起了相關媒體的注意,貨物接收入境的過程會曲折麻煩些,可總是要比在索馬裏境內走漏消息,把東西暴露給全世界看,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所以聶老板對夏明朗很滿意,盛贊此人機智勇敢,将帥之才。最後,在他的強烈要求下夏明朗得賞了一個三等功,聶卓對此很遺憾,夏明朗只能安慰他,你看,如果我缺手斷了腳,那可能就是特等功了,一個特等一個手,算算值嗎?
聶卓啞然失笑。
除了明面兒上的大贏家聶老板,其實還有個隐藏的小人物也正樂得翻倒,那就是柳三變。柳三變這輩子第一次出實戰就趕上了這種國際性的大任務,而且任務過程有驚無險異常順利,既練到了兵還沒傷亡,更神奇的是:耗彈量為零!
最後,集體二等功!
柳三變覺着,這樣的任務要是一個月來一茬那得有多好啊!
柳三同志本來就仰慕夏明朗,這麽一來更是直接敗倒在夏隊長的作訓褲下,有事兒沒事兒蹭到“祁連山”號來學習工作,追問行動時的種種細節,比如說:你怎麽就,敢于……那麽多槍啊,你就那麽蹦出來了?
夏明朗被他纏得沒辦法,只能犧牲最後一支雪茄煙給他嘗了一口,說:“味兒不錯吧?”
柳三變皺着眉頭說:“還真不錯。”
“你說一個男人,生在亂世,有這樣的煙抽,有一群小弟,家裏藏着一流的好酒,床上等着漂亮姑娘,你說,就這樣的男人他怎麽可能舍得死呢?”
柳三變恍然大悟。
其實沒什麽,不過是一點點感同身受的理解力,一份洞徹的觀察力和一分膽量。
的确沒什麽,夏明朗此刻更關心的是這雪茄煙已經最後一支了,以後想抽自己是買不起了。
早知道應該再多偷一些的……夏明朗無比惆悵地想着。
夏明朗結束這次“海狼”號的任務後就借口自己偶感風寒有點兒頭疼,從馬漢手裏賴下了那個單間兒。至于為什麽一大老爺們兒可以在赤道附近遇感風寒,而為什麽風寒了沒咳嗽發燒只是頭疼,正直的馬政委半點沒懷疑過,倒是關照梁一冰對夏明朗多多關照。
而梁一冰是誰?人家可是身後有一朵解語花的姑娘,自然關照得非常到位,雖然她也不太明白怎麽一個男性特種兵會這麽好清靜,而且這位爺看起來也不像啊?但是這種種的異常都不如返航來得激動人心,如果有人告訴你,說他熱愛大海,為了祖國寧願一輩子漂泊在海上……千萬不要相信他,除非他是海上鋼琴師。
所有人都很激動,水兵們想念軍港的夜晚,海陸們想念新鮮的蔬菜和蟹粥,麒麟們想起基地的柳條兒,春近了……不知道有沒有發芽。他們想起食堂的老貓,操場上的發財,草長莺飛,萬物逢春。
大家熱情地讨論着這次遠航的休養地應該在北戴河還是三亞,海軍的兄弟們強烈的鄙視了三亞,然後強烈地期待北戴河。方進興沖沖地問夏明朗,咱們也能去休養不?夏明朗陰沉沉地看着他說能啊。方進大喜,問到哪裏?夏明朗說中南海……
NND,在這船上耗這麽久,體能都泡軟了,回家拉練去吧!!夏明朗惡毒滴想。
這世界很大,總有人在歡喜,總有人在悲傷,不過那種千裏之外的新聞船上人多半不太注意,只有陸臻這全球化操心的命會時不時暴點兒猛料:某某地局勢不穩,某某地警察暴動,某某地的示威人群沖破了總統府。
搞得大家每天早上醒來都要面對全球又少了幾十個人的悲慘現實,夏明朗有時候真覺得,你看人家那小腦袋瓜兒長得,多不容易啊,那麽小的體積,那麽大的容量。改明兒喬布斯要給蘋果換廣告,別的啥都不用,就只要把這小子的一寸标準照往那兒一放,就齊活兒了。
那天晚飯,陸臻一如既往地在晚飯時聽廣播同聲傳譯天下大事,忽然他眉頭一鎖,靜了下來。
夏明朗伸手戳戳他:“哪兒啊?”
“喀蘇尼亞。”
“哦。”夏明朗心頭放寬,還以為中國哪裏又地震了呢。
“這下麻煩了,喀蘇尼亞南部省出現騷動。”
“這跟咱有什麽關系?”方進不解。
“有關系啊,咱們是喀蘇的最大貿易國,聯合國會馬上向中國施壓,搞援助啦,避免人道主義災難啦,等等……”陸臻苦笑。
“那咱們就派兵去平叛吧!”方進沒心沒肺地開着玩笑。
陸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真讓你去,你就該哭了,那鬼地方。不過,中國身為喀蘇最大的貿易夥伴,占據了接近一半的進出口額,對喀蘇政府具有很大的影響力。這個國家所有的通訊體系都由中資公司建立,中國石油控制着最好的油田,大街上跑着一半的中國車。
在這種情況下,聯合國暗示中國需要對喀蘇将來有可能發生的人道主義危機行使一個大國的責任感,這聽起來似乎也很有道理。然而,互不幹涉國家內政素來是咱們的基本國策,而萬不得已一定要幹涉的時候,傳統的中國人也喜歡支持正統。當然這種行為在國際上常常會被解讀為支持獨裁,這讓陸臻很無奈。
然而,方進一向都很烏鴉嘴,雖然大家都知道他烏鴉嘴,也只注意了把情況控制在一些娛樂活動上,比如說禁止他在世界杯期間預測輸贏之類的。可是陸臻萬萬沒想到,方進出國後功力大漲,連世界大事都能左右。
幾乎是當天晚上,從國內國際一起傳出消息,喀蘇尼亞的部分武裝警察系統在首都和北方三大城市集體暴動,副總統和外交部長被劫持,同時被劫持得還有中油國際喀蘇尼亞分公司的總經理,各位油田主管及奈薩拉煉油廠的中方最高行政長官。這下子中國以親身出演的方式向全世界證明了,他還真沒法兒置身事外。
一時間,輿論大嘩。
2.
船上愛管閑事兒的不愛管閑事兒的這會兒全管上了這個事兒,蘇彤借職務之便監聽全球各大廣播電臺,随時發布第一手資料。夏明朗再一次收縮了特戰隊員的出勤率,開始戰前體能儲備,他有隐約的直覺,這次不用回家拉練了。
據說那天的情況是這樣的,因為南部省大騷亂,中國石油界的各路大佬被迫湊到首都去開會,重點讨論未來到底會怎麽樣,要不要關閉油田,要不要遣返員工……等等有關身家性命的大問題。
可是南邊亂了北邊也沒得好,奈薩拉當時也亂得不可開交。中油國際在金融商業區的辦公大樓建得武威雄壯,鬥大的招牌挂在那兒,人人都知道,當時裏裏外外圍着一大堆兒示威人群。大老板們心想我惹不起還躲得起,就偷偷轉戰去了中油設在奈薩拉的一個招待所。結果剛好趕上全城暴動,直接讓人一鍋燴了。
從此那個名不見經傳從沒進入過國人字典的非洲小國在一夜之間紅遍了大江南北,國內群情激烈,上至國防部下到小賣部都似模似樣地激烈讨論,外交部的發言像雪片兒一樣一輪接着一輪飛出去,敦促喀國政府盡快營救我國公民。
兩天後,喀國總統在逃亡中發表聲明,首先他對現實感到遺憾,其次他對現實感到憤怒,最後他對現實感到無奈……簡而言之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老子現在平叛都人手不足,你們自己人的事,你們能不能自己出點力?
當然,也不怨他老人家含糊其辭,畢竟這層意思由任何一個統治者擺明了說出來都是丢人之極,而且一句話就把北京給差遣了,燙手的山芋兜頭砸下,萬一人家不樂意怎麽辦?自然是說得越模糊越好,好在外交一向都是個心照不宣的地方,大家都懂。
于是,現在的問題就成了,要不要接對方這個話茬子。
關于這個問題麒麟內部高層閑聊讨論了很多次,能把活兒頂下來當然好,喀蘇的政府軍眼瞅着就不頂事兒,靠他們去救人十之八九就得雞飛蛋打玉石俱焚。可是自己出兵,風險與責任都太大,這種境外反恐行動擱哪個國家都是麻煩事兒。
超遠距離的戰力投送,陌生的環境,當地警察又明顯無力配合,再加上超高的媒體關注度。國內又是這種打了雞血的輿論環境,過分不相信政府和過分相信政府的老百姓并存于世。這不是在索馬裏,無論勝負成敗都可以一推了之,這是公開的行動,營救任務中哪怕挂掉一個半個都會罵者如雲,那真是戴着鐐铐跳舞,你跳得好是應該的,跳錯一步就是政治失敗。
中央似乎還在猶豫,是勇敢地攬下這個事兒,還是把問題推給維和部隊。形勢看起來很沉悶,讓人窩火,可是陸臻卻注意到原本預計會在四天後進入轄區與他們彙合的下一批護航編隊,卻把自己的旗艦“吉安”號悄悄留在了巴基斯坦的軍港裏。
這是一個來自軍方的暗示,說明解放軍很想能做點什麽,馬漢與周劍平自然也心領神會,在自己職權的最大範圍內,把艦隊帶到了領海線。
雖說好戰必亡,可好戰是人類天性,喀蘇連續多日的暴動讓各種反對勢力之間有了更緊密的聯系,他們利用手中的各種人質向喀蘇尼亞流亡政府施壓,要求他們釋放戰俘虜與政治犯,要求所有的外國石油公司包括中資公司全部離開喀蘇尼亞。他們公開發表聲明力數政府的罪行,争取自己的支持者。自然,執政政府是腐敗的無能的,外國勢力是貪婪的掠奪的,他們必需為老百姓的貧窮與苦悶負全責。
一向很有被害感的國人遇上了更具被害感的喀蘇,方小侯們差點兒就拍案而起,陸臻面對某些單純熱血的控訴一時還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最後只能統一的打發為:國際上的問題很難說得清的啦!
無論說得清說不清,夏明朗只是默默地在修改自己的備訓方案,因為他知道快了。果然,反政府武裝發出聲明的當天下午,陸臻就笑着向夏明朗報告了一個內幕消息,活兒拿下了,我們的。
據說是夏明朗之前在索馬裏的出色表現讓總參信心十足,而原本精兵路線一脈的少壯派軍事高層也都在聯手游說,終于讓中央下定了決心。不過瘦田無人耕,墾開有人争。調子定下後,公安部也開始搶這筆風頭,畢竟從理論上來說這種城市反恐反劫持的任務的确是特警的主戰場。
夏明朗嘿嘿笑了笑,對此事毫不在意。周劍平則指揮着他的船隊全速開進,無論軍方和警方最後由誰攬下了這票生意,接僑的活什都跑不了得由他來幹。
高層會議開了一整夜,具體的方案在北京時間天明時正式确定,亞丁灣原本的護航工作暫時停止,護航艦隊全隊戰備,全速開往喀蘇尼亞東北端的勒多港,介入營救人質與接僑的工作。
聶卓被任命為本次行動的軍方最高指揮官,雖然他從沒有過指揮部隊作戰的經驗,可這次情況特殊,這是公開的海外戰鬥,國際關注壓力巨大,而這個經驗誰都沒有。反正也都是坐鎮後方,與其找個指揮出身的将軍心癢手癢,恨不能自己提槍上陣,還不如派個幹軍情出身的,至少他對國際大勢地把握會更精準,這,才是最高指揮官應該關心的。
而夏明朗則被任命為陸地軍事行動總指揮,同時,公安部派出四名精英特警攜帶相關裝備,借道巴基斯坦趕來彙合。消息傳來,方進很有那麽一點憤憤不平,夏明朗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領頭的什麽銜兒?”
陸臻笑了:“是位一級警司。”
夏明朗非常滿意地笑了,他的确不喜歡被束手束腳,可是一名一級警司,相信也沒權利對他指手劃腳。
事不宜遲,外交部明顯已經得到指示,相關發言越發暧昧起來。為免打草驚蛇,麒麟與水鬼們将随着艦隊以接僑的名義進入勒多港。
勒多是喀蘇尼亞的北部第一大港,因為首都奈薩拉暴亂,所有的飛機航班都被取消,港區早就聚集了好幾百名急着回國的中資企業員工,使館的工作人員在碼頭上飛奔來去,忙着安撫情緒生怕出事。
船隊迎着西沉的落日輝入港的時候,岸邊站着黑壓壓的人頭,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居然有人高聲大喊“祖國萬歲”,把周劍平激動得老淚縱橫。
能讓你在他鄉有難時殷殷期盼着的,大概也只有家了。
夏明朗微微有些動容,他看着底下激動的人群,那些祈盼的眼神,只希望自己能不負此望。
這時,中國駐喀蘇大使梁雲山跑上船來與艦隊軍官一一握手,陸臻匆匆一瞥間,只記得是個清瘦的中年人,沒有想後來會與他打下那麽多的交道。
喀蘇總統此時也算勉強控制住了北方的形勢,把自己也安頓進了勒多港。他派了一個懂中文的專員領着人過來協助行動,夏明朗略略考查了一下他們的戰鬥力,就認命地把這群民兵給養了起來,只留下兩個消息靈通的地頭蛇當向導,協助嚴炎和常濱先行一步,從陸路潛入首都進行前期情報偵察。
雖然一路過來都沒什麽好消息,然而不幸中的萬幸在于,那個招待所居然是中油自己派人建的,全套的地面建築與地下室,橫的豎的明的暗的各項圖紙全在公司存檔裏擱着。目前這些東西已經全部傳到陸臻手上,夏明朗感動的簡直想哭,他第一次覺得那幫人還是很有工作素養的,也不是整天只會漲漲油價發發牢騷。
在當地專員地幫助下,夏明朗順利地在勒多港找到一棟與中油招待所風格相似的建築,參考圖紙剔除多餘的房間,進入模拟實境演練。而此時,甚至只是“祁連山”號進入勒多港的第一天午夜。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的小組會議上,夏明朗遇到他此役的第一個難題——人手不足!
鑒于護航任務的性質,夏明朗這次出來帶了大量的狙擊手,22名隊員裏不算夏明朗甚至有8名狙擊手,而算上夏明朗也只不過11個突擊手,而這裏面還包括更擅長遠程重火力壓制的沈鑫與張俊傑,更擅長叢林偵察的常濱與幾乎沒經歷過什麽高烈度戰鬥的宗澤。
剩下的,真正可以做到電光火石間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突擊高手不過7名,他們必須被平均分配到各個小組,也就是說,他最多只能分出三個組,但是那家賓館雖然建築結構簡單,但是樓上樓下全是獨立的小房間,要一個個檢查過來,用四個組來控制都很吃力,更別說只有三組人。
柳三變沒有要求把水鬼們打散充實進去,此行非同尋常,他不想也不敢貿然打亂夏明朗的布局。而且按照之前的計劃,水鬼營要封鎖街區負責整個外圍安全,考慮到首都目前還在動亂中,他肩上的擔子也不輕。畢竟政府軍還沒有徹底控制局面,那也算是個一線戰場,随時都會冒出一撥莫名其妙的敵人來,
3.
夏明朗手裏握了一大把姓名牌,眼睛死死地盯着建築圖紙,短暫地沉默後,陸臻輕咳了一聲:“電磁環境不複雜,阿泰、小順,三哥你再給兩個人,應該能把信息這塊撐起來,我跟你們進去。我近身還是可以的,說不定比默爺還好一點兒。”
方進頗為鄙視地瞪着他,陳默倒只是淡淡地轉頭看了看,陸臻微微一笑坦然生受,
夏明朗扔下兩塊姓名牌:“跟陳默比,你也不怕閃了舌頭。不過你總比小嚴好一點,你跟着我。”
夏明朗把地圖抹平,開始排兵布陣。
整體信息支援由馮啓泰負責,加上郝小順和柳三變那裏的兩位通訊員,足可以完成所有的信息保障工作,這個信息小組的安全則交給嚴炎與柳三變麾下的幾員精兵。因為夏明朗算是僅次于方進的牛人,不得不親身進入,所以當戰鬥開始後,前線一指由柳三變負責。柳三頓感肩上的擔子巨大,臉色沉重如鍋底。把陸臻勉強算上個尖兵,夏明朗還是咬牙分出了四個組,A組由他領隊,除了陸臻還有徐知着與另一名狙擊手武千雲,方進領軍的B組有陳默與宗澤……
柳三變畢竟是第一次經大事,上次的任務雖然也難,可核心部分他沒參與,完全聽命行事,負責的也是比較低烈度的部分。而這次直接參與戰前策劃,眼睜睜着看夏明朗猶豫不決舉棋難定,他那個心啊,跳得忽上忽下的。一忽兒想到從軍多年但求一戰,如今硝煙在望;一忽兒又想到家中嬌妻,懷孕不久,你說萬一有個萬一,那不是連兒子的面兒都來不及見?
柳三變心思太重,散會後竟怎麽也睡不着,翻來翻去的給自己攤煎餅。勒多港氣候悶熱,屋裏幾乎不能呆人,夏明朗他們随便找了塊清靜地方,連睡袋都用不着,大家夥拿背包當枕頭倒頭就睡。
柳三變怕吵醒了人,只能偷偷爬起來溜噠。
勒多素來就是貧瘠之地,被動亂卷過更是如此,一無所有,只餘下浩瀚星空。淩晨時分四處都沒幾個人,柳三變順便查着崗一路走出去,卻聽到宗澤和夏明朗蹲在一叢灌木旁邊小聲讨論着什麽。
宗澤其實沒打算把夏明朗叫出來,因為他還真不怎麽敢。他其實心裏知道夏明朗不是什麽兇神惡煞,他也一直挺希望能像陸臻和方進那樣跟夏明朗打成一片,可他還是跟夏明朗親近不起來,心裏有事也寧願向鄭楷說。他也不算玩兒不開,平時跟方進他們喝喝小酒打打小架也玩得熱乎着,可不知道怎麽的,只要一見夏明朗就會不自覺把自己繃得很緊,生怕他臨時抽到什麽科目自己練得不好,被一腳踢出去跑圈兒。
哦,當然的,其實他也不怕跑圈兒。
唐起說這是青春期暴力陰影,他建議宗澤要求夏明朗補償精神損失。
然而這次鄭老大沒跟出來,而且機密任務斷絕一切外界聯絡,宗澤就覺得很困獸。一只困獸的眼神終究是不一樣的,尤其是遇上大戰在即心細如發的夏明朗,結果宗澤只能灰溜溜地被夏明朗拎了出來。
護航熬到盡頭,香煙就成了緊俏物,夏明朗還是慷慨地給宗澤點上了一支,在煙霧中溫和地詢問道:“怎麽了?”
宗澤想了又想只想找借口能混過去,可是鼓了半天的勇氣,在夏明朗面前終于還是只敢說實話:“我有點兒怕。”
“怕殺人還是怕死?”
宗澤的臉“唰”得一下血紅,低下頭不說話。
夏明朗拍着他的肩膀說:“都這樣,你當我不怕麽?我也怕啊?憑良心跟你小子說,老子現在不知道活得多開心。我現在混多好啊?有兄弟們跟着,有嚴頭兒賞識我,還……”夏明朗頓了頓:“對吧?你說我怎麽可能不怕死呢?那我當然更讨厭殺人,你說誰閑沒事兒去崩兩個人玩兒?血淋淋的多惡心啊,咱們又不是神經了。”
宗澤有些驚愕地看着夏明朗,他的确沒聽過這樣的夏氏奇譚,畢竟他幾乎沒跟着夏明朗出過這種需要奇譚怪論的任務,而即使是從來不說假大空話的鄭楷也不會把戰前動員說得如此……宗澤簡直不知道要怎麽形容這些話,因為它不是虛假的,可是……它似乎總也是不對頭。
“都是趕上了,沒辦法。如果這次人手還足,我也想把你放在外圍先練練,可是,沒說得,得拜托兄弟你硬撐了。你手上有多少貨我是有底的,我讓方進帶着你,我相信你能挺住。”
夏明朗是用并不太正式的語氣說這些話的,可是宗澤卻站起來立正,擡手向夏明朗敬了一個軍禮。夏明朗把宗澤抱進懷裏,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如果到時候心理實在撐不住的話,我告訴你一個訣竅:拿槍的都得死,別當他們是人。”
宗澤臉上一僵,咬牙說道:“明白。”
“回去睡!”夏明朗笑着踹了他一腳。
柳三變沒想躲,因為夏明朗說不定已經發現他了,鬼鬼祟祟就瞧着難看了,所以他索性往前走,宗澤看到他似乎也沒有很吃驚,互相打了聲招呼就匆匆離去。
夏明朗看着他過去,又點上了一支煙:“你不會也怕了吧!”
柳三變啞然失笑,他剛剛零星聽到幾句怕與不怕的,難道真是某位英明神武的神獸同志膽怯了,三更半夜求撫摸,他頓覺心頭大慰。當下也不答話,湊過去借着夏明朗嘴上的火給自己也點上,深深地吸入一口輕嘆:“你說,萬一要是兄弟我光榮了,阿梅可怎麽辦啊!”
“放心兄弟!”夏明朗叨着煙頭,牢牢地握住柳三變的手:“你要是光榮了,你老婆就是我老婆,你兒子就是我兒子,你爹媽……嗯,咱不認識。”
“那我不是虧大了?”柳三變笑得直咳嗽,慢慢平複呼吸,卻不再開口。
夏明朗知道這不是一位需要聽狠話的主,他也懶得再說什麽,夜風輕拂,像溫熱的水澆在身上,全身濕熱,可到底也算是起風了,夏明朗很快就會了周公。柳三變聽到夏明朗有節奏的輕鼾聲,禁不住哭笑不得,沒過多久也倒頭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太陽不過剛剛露了個臉,夏明朗的皮膚已經有燒烤感,他坐起身四下看看,柳三變躲在樹叢的陰影裏睡得正香。遠處的地平線上有零星的人影,那是習慣了在淩晨與深夜出來活動的本地人。夏明朗一腳把柳三變踹醒,必須得盡早把隊伍拉出去,據說陽光下的勒多港是人間地獄。
因為任務周期長,他們已經開始逐步混合飲用當地的水源,所幸還沒人出現水土不服的症狀,小夥子們一個個鬥志昂揚,讓夏明朗很是滿意。梳洗,進食,集合,不過十幾分鐘隊伍已經集結待命,按昨天晚上确定的名單開始人員分組,宗澤發現自己果然與方進一組,心中大喜,看着夏明朗嘿嘿傻樂。
分組完成後,突擊隊迅速進入實境演練,無論是組內配合,組間配合,各組的分管區塊、進軍路線都得在這裏熟練起來。柳三變在空地上畫白線模拟院牆和花壇,分隊攻守。
可是,還不到11點,勒多港的室外溫度就已經達到了41度,勒多地處海邊,潮濕的海風滋養了樹木,卻讓天氣越發的濕悶。陽光就像烈火一樣從天空中流淌下來,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像架在火上烤,純黑色的作戰服加上沉重的防彈背心簡直就是個噩夢。戰士們的體表溫度急升,尤其是外圍作戰的陸戰隊員們,在陽光直射下穿梭,就快就出現了大面積的脫水症狀,已經有人輕微中暑。
柳三變急得要命,本來以為咱們的戰士足夠能吃苦,一切都能抗,沒想到人力終究有極限。按理說海陸的訓練地在海南,也算是中國部隊裏相當耐熱的一支了,可這鬼地方太過邪門。
夏明朗無奈地暫時中止訓練,把演練時段調整到太陽落山後,白天找地方避暑。戰士們七手八腳的忙着脫裝備,學着當地人的樣子披上那種寬松的大白袍。
總統專員介紹說首都的氣溫比這裏還高,這時節白天可能得有45度,但是濕度要比這裏低一些,所以說不定會舒服點兒。45度,夏明朗哭笑不得,他眨巴眨巴眼睛仰望天空,覺得自己就像坐在一個燒箱裏,都能聞見肉香了。
4.
不過,事兒若是已經壞到了極點,那再往下也總能出點好消息,總統大人的部隊提前控制住了首都的一個軍用機場,從勒多到首都的兵力投送問題就此解決。公安部表示他們的人可以直接從巴基斯坦直飛喀蘇首都,在機場與夏明朗彙合。
昨個夜裏睡得好,大白天沒事兒幹,夏明朗領着一堆人又開始琢磨戰術。中油這間私家小賓館造得不算複雜,橫平豎直的,四層主樓帶兩邊附樓,就是空間大,還有圍牆和花壇,很難做到瞬間發難控制全局。
陸臻瞅着主樓平坦坦的大屋頂說:“要是有直升機就好了。”
方進不屑地瞪着他,心想祁連山上那倆直升機的身板兒和噪音都那麽大,三裏路外面就知道他們要來,還偷襲個雞毛,還不如給你按兩葉子,你飛去。
總統專員遲疑不決的問道:“小……小鳥行嗎?”
“你們有小鳥??美國特種空勤大隊的那種?AH-6?”陸臻驚訝得差點嚷起來。
“我我,我也不清楚,他們是這麽叫的,圓的,像個蛋殼一樣的飛機。”專員大人被他這麽熱情一吓又瑟縮了。
陸臻與夏明朗對視一眼,那就是AH-6了,乖乖,還真是沒想到,這麽個窮家破院還藏着如此利器。不過AH-6屬于輕型直升機,機動靈活,裝甲單薄,火力強大,還便宜。在喀蘇尼亞這種防空主要靠AK+RPG的地方用真是再适合也不過,總統大人懂行啊!陸臻不期然都生出一點敬意。
“是的,我們需要!”夏明朗看住專員,鄭重其事地說道。
專員先生撥電話打申請,半晌,樂呵呵地告訴夏明朗晚上就能到。夏明朗大喜,看着專員先生那黑油油的臉蛋也覺得俊俏了三分。
這任務會難嗎?夏明朗看着曬得發白的土地和藍得發灰的天空,輕輕撫摸袖口的盾型徽标。
……我們是麒麟,我們無所不能!
衆所期待的AH-6在下午太陽還熱着就紮了過來,把夏明朗和陸臻感動得不行,連忙跑過去迎接。駕駛員把自己包得像個阿拉伯女人那樣只露出兩只大眼睛,飛機剛剛着陸就興沖沖地撲向夏明朗一個熊抱,轉頭看到陸臻又是一抱,甩頭做出個自以為特別帥的POSE用一種軟綿綿近乎發嗲的中文說道:“我叫查理。”
又一個查理,陸臻心想,真是個菜市場名字。
“我姓陳,耳東陳。”
“中國人??”陸臻瞧着那雙碧碧藍的眼珠子發愣。
“是啊,我太爺爺是中國人!不過我太奶奶是俄羅斯人。”查理·陳興奮的:“我爺爺現在還在哦,他和叔叔們現在住臺灣。”
陸臻眼前一黑,他終于明白這位的口音是怎麽回事了。
陸臻一向覺得自己很話唠,遇到查理兄才知道什麽叫正宗話唠,這小子一頭紮進人堆裏,瞬間稱兄道弟,勾肩搭背拍胸踏腳,作風極豪邁,聲音極娘們。陸臻這才知道這架小鳥是由AH-6的民用型MD530改裝的,可以挂裝地加特林機槍和特種運輸擱板,另外這架飛機也不是總統大人的,這是查理兄自己的,不過總統大人會為中國政府支付全部費用,所以,随便使用。
查理·陳直到日落西山才拆了他的阿拉伯包頭,陸臻細看他的臉,挺鼻薄唇,棕發藍眼,輪廓瘦削,只在細處才能認出幾分東方味道,當然他要是自己不說,大概也沒人會往那上面想。查理兄是美國人,之前在特種飛行大隊裏幹過,沒多久因為犯錯誤被踢出軍隊,實在手癢自己買了一架MD530繼續玩兒。
徐知着聽着啧舌,這樣也行?神奇的美國人!
查理·陳看着不太靠譜,戰術素養卻相當可以,而且悟性好交流方便,夏明朗也就是對着地圖一比劃,馬上心領神會。夏明朗樂得直誇他,查理得意洋洋地說那種颠三倒四狗屁不通的命令我都能聽明白,您這說得太好太精妙了,傻瓜都能聽懂啊。
那天晚上,合部配合一遍一遍地走場……柳三變滿頭的大汗卻越來越重:總是這樣,越是深入地準備,越是誠惶誠恐。
擡頭看過去,夏明朗一臉肅穆地站在月光下,黑漆漆的大樓像一只怪獸,蹲踞着,好像随時都會撲出去。過了一會兒,夏明朗邁着大步走向他:“就這麽着吧,天亮就出發。”
“啊!”柳三變額頭的汗更重了。
“再練也就這樣了,一鼓作氣吧!”
“嗯!”柳三變面沉似水。
命令傳下去,所有人的心髒都被抓了起來,只有查理兄還樂呵呵的跟人打招呼,吆喝着找人幫他加油。
夏明朗高速的戰前準備差點兒讓特警們措手不及,一番協調後,飛行方案變成了這樣:他們從巴基斯坦起飛降落在勒多港,順路捎上夏明朗他們,加滿油後轉飛喀蘇首都。
22名麒麟隊員,40位陸戰隊員,再加上查理的小鳥和四位特警把一架運八塞得滿滿當當。
夏明朗與特警頭子的初次交流當然也就放在了機艙裏,一照面才知道居然是老相識,去年十月剛剛湊在一起幹過國慶安保,彼此都有些面善。特警組長馬小傑風格沉穩,北京體育大學畢業,從警前是散打全國冠軍。要不是方進被麒麟截和,十之八九能跟他當上同學。
方進硬擠過來跟他們的狙擊手衛禮煌打招呼,他們曾經在一個屋子裏潛伏過,交情也算不淺,連陳默都遠遠地點了個頭,讓小衛頓感受寵若驚。
特警小組不光帶來了專業的破窗炸藥,還給麒麟多備了份厚禮,16支使用9mm空尖手槍彈的CF-05微聲沖鋒槍,加裝50發超大容量供彈筒,讓夏明朗非常驚喜。
室內戰、巷戰、野戰、叢林戰……雖然聽起來都是“戰”,可是在戰術與武器要求上都有很大分別。室內作戰目标近在咫尺,如果對方還沒有防彈衣的話,使用5.8mm口徑的95步槍是相當吃虧的,穿透性太好了,一槍對穿,除非運氣很好直接擊中要害,否則五六槍都撂不倒一個人。而那些貫穿而過的子彈還會帶着剩餘的強大動能在牆面和地面上反射,崩來跳去,成為讓人頭疼無法控制的跳彈。
可是9mm的低速重彈就能确保一槍命中就徹底瓦解戰鬥力,而且它們個頭很大,會在人體中翻滾造成巨大的空腔,然後停留在那裏不再穿出。有時候在戰場上,你也就只有那麽開一槍的機會。沒有人會希望一個短點打出去,還看到目标在逃竄,而你老人家只能抱着槍琢磨自己到底擊中了沒,那太痛苦,夏明朗對此深有體會。
因着這些槍的緣故,夏明朗對這組特警也充滿了好感,原本沒打算讓對方真正參與什麽,現在也動腦筋想要委以重任。
他們抵達喀蘇首都時滾圓火熱的大太陽已經爬到了天頂正中,地面上塵土飛揚,熱力穿過靴底燒烤着腳掌,熱空氣上升時的紊流糾結在半空中,像一鍋燒開的透明的粥。
飛機停穩後,後艙大門洞開,熱浪撲面而來,馬小傑猝不及防甚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陸臻把腕表拎在手裏甩了甩。
“46度3。”陸臻笑眯眯的,運氣真好,居然比常理還要熱。
“不錯不錯。”夏明朗哈哈大笑。
不遠處一枚晃晃悠悠的迫擊炮彈從天下落下來,發出震天動地的大響,所有人條件反射式地卧倒,沖擊波的尾聲卷起塵土帶着硝煙味兒從他們背上飄過去。夏明朗站起來拍了拍衣角發現炮手的準頭相當破落,連毛都沒沾上一根。後來他們發現這個倒黴的炮手似乎隔一陣就要操上一炮,方進甚至開盤賭起了下一個十分鐘裏這破炮彈會落在東南角還是東北角。
在零星的炮火中,柳三變領着一群人在烈日下卸裝備;查理披着寬闊的白袍大聲嚷嚷着,吆喝兄弟們別磕了他心愛的小鳥;先期潛入偵察的常濱忙着向夏明朗報告情況;四位特警則忙着管理自己的裝備,在陽光下跑來跑去,熱得面面相觑,用目光無聲的交流着痛苦。這不能怨他們,貿貿然從三月料峭春寒的北京飛到46度酷暑的喀蘇尼亞,那的确不是一般的體驗。
二級警司安勝亮莫名其妙地想起他電腦裏的單機游戲還剩下最後一個BOSS沒有打完,這塊陌生而雜亂的非洲土地讓他有些心慌,眩目的陽光令他頭腦發漲,他敲了敲腦袋強迫自己更專注。
5.
根據嚴炎帶來的情報,解救行動定在黃昏入夜時分開始,因為氣候的緣故喀蘇尼亞的生活習慣和別處不同,絕大多數人都是10點以後才出門活動,黃昏是相對比較放松的時段。
界時麒麟為主攻部隊,進入樓區解救人質;水鬼營将會被分成五個小隊,分別鎮守花園的四角與大門口,他們要确保在麒麟動手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可以進入這個區域。
夏明朗大聲吼叫着命令機場的主管給他的士兵找一個陰涼通風的地方睡一覺,依靠柴油機發電的中央空調勉強運轉了沒多久又再度身亡,熱哄哄的風從機場的跑道上湧進來,帶着幹燥的土腥味兒,陸臻閉上眼睛靜氣凝神,強迫自己快點兒睡着。
陸臻醒過來的時候是下午,一天裏溫度最高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這時候被熱醒了。空氣裏充斥着汗水的酸味兒,後背的T恤全濕透了,在地面上留下濕漉漉人形。備用水已經全部消耗完了,當地的水入口時滿是淨水藥片的怪味兒,到尾調還會一絲絲的返出土腥氣。但陸臻還是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在這樣灼熱的空氣裏呼吸讓他的喉嚨幹燥得像砂紙一樣。
已經醒來的麒麟們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給自己整理裝備,他們從最細微的地方開始,一邊小聲的聊着天為彼此做檢查,一遍一遍地背誦裝備口訣,同時從常規裝備裏扔出那些他們認為用不到的東西。他們扔掉那些已經化成泥漿的巧克力食品,扔掉絕大部分的藥品只留下一些止彈繃帶和救命針劑。他們甚至扔掉了整個行攜背囊,在自己的戰術背心裏裝滿了彈藥,CF-05圓桶裝的彈夾和各種閃光彈煙霧彈把它撐得鼓鼓囊囊的。他們被允許自己選擇出擊的裝備,也必須自己為自己的裝備負責!
方進抽出了防彈衣背部的陶瓷擋板,在自己的腿袋和後腰處綁上了各式各樣的冷兵器,這會讓他的行動更靈活一些,也更具無聲的殺傷力,而作為小組的尖刀,他的後背可以交給陳默保管。一些陸戰隊員們偷偷地觀察着他的動作,然後滿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行裝。這對于陸戰隊員來說是個新鮮事兒,他們曾經一起訓練過,可這是他們第一次同時出擊。
柳三變發現他的部隊正深陷于一種矛盾的興奮中,一方面,他們恐懼,而另一方面,他們期待。
是的,期待戰鬥!
他們被選拔,他們被訓練,他們所有的時間所有的精力都只指向一個目的:戰鬥!
這些戰士們,這些孩子們,他們就像一個念了八年臨床醫學終于可以有機會拿起手術刀的外科醫生那樣狂熱的期待着一場戰鬥,那種微妙的心理是異常複雜的。那是一種渴望,讓你心跳過速,腎上腺素超常分泌,讓你忽略所有潛在的危險只想盡快給自己一個答案:我是不是合格的,我是否出色?
夏明朗沒有直接帶過生手打實戰,在麒麟,所有第一次開槍見血的任務都是很低烈度的,有足夠的空間讓你去驚慌失措動作變型。可是現在,他沒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對馬小傑的信任可能更堪于柳三變。他曾經用一種非常巧妙的辦法讓柳三變與他的士兵繞過了一次流血的征途,而這一次,他不相信還有同樣的好運氣。
他發現柳三變現在臉色青黑,醬仔領着一群人蹲在陸臻身邊小聲地說着什麽,夏明朗認出其中一個叫郝宇鵬,不足兩年期的新兵,長得很漂亮,高大健壯像個初生的小牛犢,而另一個綽號叫菜頭的不知道為什麽已經漲紅了脖子。
整個陸戰隊沉浸在一種慌亂浮躁的氣息裏。夏明朗感覺自己應該說點什麽,雖然他不知道是不是會有用。
他站到機庫中間,清了清嗓子,大聲喊道:“嘿,小夥子們。”
大家安靜了下來,擡頭看向他。
“暫時,忘記你們之前學過的各種條例,記住三點!第一、搶先開槍,老天爺保佑最先開火的人。第二、有武器的都得死,不留俘虜。第三、不要打單發。基本上,交火前三分鐘,你會吓得要屁滾尿流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這個時候,找隐蔽。三分鐘後,你會被子彈激怒發了瘋地還擊,要記住,這時候別把你們的頭擡得太高。十分鐘之後如果你還活着的話,我希望你冷靜,忘記他媽的所有的一切,專注在你眼前的戰場……和你的兄弟。”
柳三變目瞪口呆,心口砰砰地跳,他忽然覺得他是不是把問題估計得太簡單了。他把夏明朗拉到旁邊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麽說會不會犯錯誤。”
“我剛才什麽都沒有說。”夏明朗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我只是想讓你的兵少死幾個,人得先活着才能犯錯誤。”
你們不可慌亂也不能遲鈍,你們不可輕敵也不能恐懼,唯有冷靜,而那是最難的!
黃昏時的喀蘇尼亞仍然熱得讓人發狂,夕陽像烤箱裏燒紅的石英管,而他們就像挂着醬油的叉燒。
陸臻穿着全套裝備,身上不停地流着汗。喀蘇尼亞政府在奈薩拉的最高軍事長官柯索将軍,給了他們六輛越野車和五輛軍用重型卡車,這些車看起還都比較皮實,馬力強大,即使車胎漏氣也可以繼續前進,不過車身并沒有加裝過硬的裝甲。
陸臻在機場與方進他們揮手道別,方進的B組将由查理用小鳥直接空降到招待所主樓的樓頂上,所以他們還能再休息一會兒。
路上很安靜,如果太陽不是沉沒在西方,你幾乎會以為這是個清晨。街道上空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一個人,而轉角處卻堆滿了各種垃圾與燒焦的汽車的殘骸,有些店鋪的大門洞開着,裏面黑洞洞的。
放眼望去,整個城市就像得了麻瘋病一樣破敗不堪,星羅棋布的傷口流淌着肮髒的膿水。
陸臻來之前看過照片,他記得這裏應該是個漂亮的城市,有闊而淺的河流與綠樹,人們用黃土與石塊堆砌出富于阿拉伯風情的建築。建設一個城市可能需要十年,而毀滅它只需要三天。
開車的喀蘇尼亞小夥子固執地沉默着,帶領着他們穿過一條又一條看起來毫無差別的小路,這裏不是索馬裏,他們還沒有習慣笑着面對這一切。
陸臻看着夏明朗的側臉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要這麽說?你的那些原則簡直……”
“粗糙?”夏明朗道。
“太簡單,太粗暴,你會給他們建立錯誤的觀念。”
“但是很适合他們這次任務,你面前的全是敵人。不同人種,用膚色就能判斷敵我。對方沒有防彈衣,而你身上的彈藥充足,可勁兒蓋,把最後一發子彈打完再回家。”
陸臻失笑:“也就這次了,換個地頭……”
夏明朗轉過頭看着他:“我就是想讓他們還能有命換下個地頭,還有機會用真正的經歷來否定我。而且,你看過聽過他們那種訓話的,太虛太浮,把人都教假了,會很危險。我怕萬一遇上強手,剛交火就出傷亡,他們會炸營,那是一整隊的新兵,一整隊,沒有一個上過實戰,什麽事兒都能發生。”
“在索馬裏你好像沒那麽害怕。”
“在索馬裏我有帶一個新兵上陸地嗎?”
陸臻一愣。
夏明朗微笑着點了點頭。
徐知着安安靜靜地聽着他們的對話,然後腦子裏莫名其妙地冒出稀奇古怪的畫面。他在想象有人傲然地沖出去喊“交槍不殺,我們優待俘虜”然後很幹脆的一槍爆頭,三分鐘後挂了三個,于是柳三變激動地喊道,同志跟我沖……結果一個沖鋒,折損三成。徐知着知道這事兒萬一要成真就太不好笑了,可他還是忍不住樂了。
天色漸漸的暗下去,整個城市在街燈下昏暗暧昧。車隊在一個路口一分為二,繞過一個路口又一分為二,現在他們每個組的車輛數會比較像城裏巡邏的政府軍。街上開始有零星的行人,陸臻看見黑洞洞的窗子後面閃爍着戒備窺視的眼睛。
6.
中油的這個小賓館坐落在一條小河邊的三角地帶,那裏建築稀疏,沿河蓋着一些漂亮的小別墅和小賓館。這在相對繁華的奈薩拉算是一塊鬧中取靜的富人區,河對岸就是市中心商業金融區,而另一邊,向着城外的方向輻射開來的是大片雜亂的居民區和集市,這裏居住着奈薩拉最普通的中下層居民。
這個繁華區塊的建築物普通不高,最近的高樓離開它也差不多有三個街區,而那已經是附近最好的至高點了,嚴炎正潛伏在這個六層樓的樓頂等待着他們。車隊在一個路口停下,幾條人影迅速的閃了出去,阿泰給小嚴帶上了陳默的巴雷特重狙,讓嚴炎非常驚喜。
夏明朗命令查理起飛,方進、陳默、宗澤和歐陽坐上飛天小板凳升到半空中,雖然之前已經演練過兩次,宗澤還是不自覺地攥緊了自己的帶扣。方進把手繞到他的背後用力推了他一把,宗澤往前一栽,心跳都漏了一拍,反手一肘砸向方進的喉骨,方進擡手格住哈哈大笑。查理找到了樂子,猛得一個側轉,宗澤感覺自己的上半身已經快跟地面平行了。
過山車、跳樓機什麽的……真是如煙花細雨一般的溫柔啊。
因為沒有證據表明賓館原有的監控系統已經癱瘓,夏明朗在左右權衡之後還是決定強攻,因為招待所花園的設計非常的防盜,光溜溜的圍牆下面連半根草都沒有,四角裝上幾臺紅外監控連個蒼蠅都飛不進去。更要命的是根據衛星照片顯示,現在那些圍牆下面四處駐紮着圓木做的小帳篷,似乎那些反政府武裝已經把這裏當成了一個方便安全的據點。
天邊隐隐得傳來小鳥螺旋槳的轟鳴聲,夏明朗問過總統專員,确定在這個時段用直升機巡邏的行為并不罕見,果然,阿泰也報告說紅外圖像顯示園子裏并沒有大的動靜。夏明朗慢慢的吐出一口氣,在喉間彈了三下,各小組逐一報告已經進入出擊位點。喀方的司機從駕駛座上溜下來,躲到路邊。夏明朗飛快的跑過橫街在招待所的圍牆上留下三條手指粗的黑線。
柳三變的預備目标是正門,就在兩個街區之外,大門口設着一個威風凜凜的機槍巢。他的車是很普通的舊式越野車,司機壓着車速,在經過路口時忽然打轉,做出打滑剎不住車的樣子直沖出去。門口的哨兵被驚動了,好奇地看過來,柳三變估計着距離大聲喊道:“行動!”
在他身後,街角處飛出一發火箭彈,拖着長長的尾跡飛入機槍巢,爆炸聲連成一體,機槍手撲倒在掩體上,碎磚塊崩得到處都是,機槍副手像一個大布口袋那樣被掀飛出來。
而與此同時,夏明朗腳踩油門按下手中的遙控器,前方的圍牆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拍餅子那樣砸下去一段,炸出一個4米多寬的整整齊齊的漂亮豁口。爆炸時産生的沖擊波卷着塵土與碎石迎面撲來,越野車的輪胎高速轉動,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叫,夏明朗把油門踩到底,駕車撞進那團厚重的煙霧。
這時候假如有人可以站在空中往下看,他會看到這個長方形圍牆的另外兩面也同時炸開了口子,墨綠色的越野車像炮彈一樣穿過充滿了碎石與塵土的洞穴,陸臻聽到車頂上噼哩啪啦的像下雹子一樣熱鬧。
直升機呼嘯着飛入這硝煙四起的戰場。
夏明朗在濃重的煙塵中撞塌了一個帳篷,驚慌失措的尖叫與咒罵聲四起,陸臻感覺到車子在劇烈的颠簸,可能是壓到炸碎的圍牆,當然……也可能是別的什麽。忽然,身邊的玻璃窗轟然碎裂,陸臻連忙伏下身去,流彈把車頂打穿了一個小孔。那些受驚過度的武器分子們開始盲目反擊,子彈橫七豎八地空中劃過,在紅外夜視鏡的屏幕中留下一道道淺綠色的焰跡,然而這個院子裏的人不歸他們管,他們的目标是主樓。
夏明朗一直在加速,他對線路非常的熟悉,幾乎閉着眼睛繞過花壇,車子在剎車中緊急甩尾,車尾轉過180度停在附樓的牆邊。陸臻在車還沒停穩時就跳下了車,徐知着比他更快一步,他爬上車頂蹲好馬步,雙手交握放到自己的身前,陸臻借力一踏,縱身跳上一層附樓的樓頂。
寬闊的大平頂上空蕩蕩的,陸臻背着槍飛奔到主樓牆邊,解開背袋組裝開窗炸藥,他的隊友很快就到了。武千雲與夏明朗搭出了一個人梯,徐知着解下龍爪鈎,估計放繩的長短。
陸臻把組裝好的開窗炸藥交給夏明朗,一秒鐘之後,随着一聲脆響,整扇窗連着框架向內炸得四分五裂。徐知着随之甩鈎,不鏽鋼的爪齒牢牢地咬住了光禿禿的窗臺……
方進打開小鳥側艙座上的安全扣随時準備落地離機,查理是那種典型的美軍飛行員,他們熱愛在黑暗中飛行,依靠夜視儀器甚至可以飛得比白天還要穩當。查理控制小鳥接近屋頂,強勁的螺旋槳卷起狂風,腳下湧動的塵暴讓方進看不清地面在哪裏。
查理大吼了一聲:“跳!”
方進松開把手撲向地面,這是他最快的一次機降,離開地面還不到半米,方進為他對查理技術的懷疑付出了一點小代價,他往前栽了一步,陳默已經從他身邊跑出去。
查理臨走時用一輪機槍掃射轟掉了配電房,燈火寂滅,黑暗瞬間控制了大地。
繩索是在空中就準備好的,陳默甩下抓鈎扣住圍欄,發力猛拽了一下發現确實扣死了以後,握住長繩一躍而下。接下來是一連串的精密而危險的動作,陳默需要滑降2米,用手槍打碎窗口的玻璃,扔進一枚閃光震撼彈,然後馬上閉上眼睛蹬離窗口,強烈的閃光仍然會在他眼前留下光感,他應該側身或者低頭躲避,并利用返回的慣性破窗而入。
陳默落地站穩,将槍口的白光照明燈打開到最暗,移開了夜視鏡。房間裏已經亂成了一團,幾個人影像沒頭蒼蠅一樣的尖叫亂轉或者蹲在角落。據可靠的情報顯示,招待所沒有雇傭任何外籍人士,這給人質辨認工作帶來了很大的便利。淡淡的白光迅速掃過整個房間,而後驟然寂滅,沒有人質。
風聲過耳,方進已經落在他的身後,陳默握拳晃了晃,示意方進無有效目标,扔下兩枚手雷閃出了門外,方進連忙跟上他。極少有人能在瞬間致盲致聾的同時保持清醒,在最初的十幾秒鐘這個世界都會離開你很遠,或者有人會感覺到死神掠過了身邊,又或者沒有,幾秒鐘後,從敞開的房門口噴出大團火焰,在走廊對面的牆上留下大片黑色的焦痕。
宗澤被沖擊波推着踉跄了一步,不自覺回頭看,他和歐陽朔成是從另一個房間進來的,而那個房間空的。喀蘇尼亞糟糕的氣候讓馮啓泰的紅外夜視儀在對室內掃描時幾乎完全罷工,遠程引導指望不上,他們目前只能使用最原始的辦法——逐間掃屋。他們對這幢大樓的內部結構早已了然于心,在跑動中體現出高超的戰鬥素養,無論怎樣變動走位,四條槍引出的彈道線絕不重合。
一個冒冒失失的武裝分子因為爆炸聲沖進走廊,方進搶先開槍,三發點射将他的胸口撕成一團破布,宗澤看着那個人連吭都沒來得吭一聲就一頭栽倒,方進從他身上跳過去,把一枚閃光彈扔進他身後的房門裏。
如果宗澤沒有記錯的話,這裏應該是經理辦公室。方進在強光寂滅後閃入門內,陳默跟在他身後,宗澤與歐陽朔成站在門外,分別守住兩邊。
每一名麒麟隊員都很了解怎樣讓人在瞬間臣服,一枚閃光彈,一枚震撼彈……然後,他們像天神一樣拿着槍沖出來,漆黑的制服看不出具體的輪廓,防彈背心和彈夾讓最瘦削的身體都看起來強壯無比。他們大聲吼叫着“趴下”、“放下武器”……向所有的反抗者開槍,讓子彈帶着尖嘯的利風劃過他們的頭頂。
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都會不知所措,在最初的十幾秒你可以為所欲為,把他們按到地上,踢開武器……而十幾秒鐘以後有些人會清醒過來,當他們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的時候,他們就會開始反抗,而事情就會變得棘手。
樓外槍炮連天,宗澤隔着一條走廊也可以看到窗口的底部隐隐得染着火光,耳塞和耳機把他的耳朵眼兒塞得滿滿當當的,這保證了他不會被自己的武器給“震撼”,不過這麽一來也讓他聽什麽東西都像是隔了很遠。
宗澤感覺到身後有個很重的東西從房間裏跌出來,他猛然轉身,胸口就像被一柄大鐵錘狠狠地砸中,眼前頓時一片漆黑。他被子彈強大的動能沖擊得仰面翻倒,而他的槍口卻向前,三發子彈無聲無息地竄了出去。這是個下意識的反應,甚至不需要大腦的直接指令,身體就自覺這麽操作了,當然這一切流暢的動作源于曾經千萬次的倒射訓練。宗澤感覺到地面随之震動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擊中了,掙紮着移動身體讓自己靠到牆邊,這樣至少能保證他後背的安全。
撐過最初的那陣暈眩,宗澤很快恢複了視力,他看到幾個人影從他面前跑過,他知道這是他的隊友,不過他們不會停下來照顧他。這也是訓練的一部分,前進,不斷的前進,無論遇上什麽,無論倒下什麽,絕不停留。他們需要通過大量的訓練讓自己獲得這種冷靜,學會在戰鬥中“抛棄”自己的隊友,而不是一個拖一個最後顧不上真正的目标。
7.
撐過最初的那陣暈眩,宗澤很快恢複了視力,他看到幾個人影從他面前跑過,他知道這是他的隊友,不過他們不會停下來照顧他。這也是訓練的一部分,前進,不斷的前進,無論遇上什麽,無論倒下什麽,絕不停留。他們需要通過大量的訓練讓自己獲得這種冷靜,學會在戰鬥中“抛棄”自己的隊友,而不是一個拖一個最後顧不上真正的目标。當然,假如宗澤徹底支援不住的話,他可以呼叫醫療巡邏組來救他回去,不過在他們到來之前,他得自己保護自己。
宗澤不會允許自己呼叫救援,因為這次的巡邏組是馬小傑那隊特警,宗澤忍不住陰謀論地猜想夏明朗大概是故意的。
“你怎麽樣?”陳默問道。
“應該還好。”宗澤摸索胸口的彈孔,防彈衣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手指是幹燥的,沒有血。他深呼吸試探肋骨是否有折斷,慢慢回過神來驚嘆自己的好運氣,他媽的他居然遇上了一支手槍而不是步槍,這家夥多半還是個頭兒,所以那混蛋本事很大地挨了一槍還能從方進手下摔出門來。
宗澤試圖讓自己站起來,但胸口非常疼,讓他呼吸困難。走廊的盡頭傳來像炒豆子一樣混亂的槍聲,各種款式的槍口吞吐着火焰。他的戰友在與人交火,那裏子彈橫飛,生與死的界河只剩下細細一線,而他獨自躺在這裏,這個安靜的地方,心中卻油然升起恐懼,那種仿佛墜落的恐懼感。
離開……好像他正被什麽東西拉出這個世界,被某種力量吞噬掉。
這種恐懼感讓他不能繼續堅持下去,他要站起來,往前走。站到他的戰友身邊去,站到他的隊伍裏,站在他本應該存在的那個戰位上,然後他就會像一棵樹那樣重新長出枝葉與別人連在一起,然後,他就會感覺安心了。
前方走廊裏忽然爆炸出耀眼的火球,宗澤連忙閉上眼睛,他被灼熱的氣浪掀翻,又一次摔倒在地。他聽到耳機裏傳出方進一連串的咒罵和歐陽的悶哼,對方在做最後的反擊,雖然很盲目。
宗澤懷疑他們可能一下子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彈都扔出來了,否則不會炸得這麽驚天動地。在爆炸産生的炙焰中子彈像暴雨一樣向彼此傾洩着,走廊裏現在熱得要命,牆腳燃燒着火焰,炙熱的煙塵無孔不入在他的鼻子和嘴巴裏留下火藥的酸味兒和血液粘膩的腥味。
宗澤把自己藏進樓梯拐角,以躲避流彈,在這個地方他沒有角度做準确射擊,只能試着把槍口探出去,打出一發點射。
“盲目火力支持。”他說。
“左還是右?”方進大吼。
“右!”
“1.5米高平射。”
宗澤扶住槍,均勻的打出三連發,壓制對方的火力。
對方的槍聲很快稀疏下去,在一聲炸響後歸于平靜,後來他才知道那是歐陽從窗口爬出去,利用攀緣繩爬到會議室的北窗,抄了他們的後路。
宗澤深吸了一口氣,舉槍從拐角閃出來,他強迫自己跑起來,往前跑。然而當他讓全身肌肉又再一次動起來,胸口的悶痛神奇的好了一些,他說服自己他的肋骨一定還好好的,完整無缺,結實得像合金剛。他知道那是頂層的最後一個房間,在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很大的會議室,他們本來預計這裏面會藏有人質,可現在看來沒有,否則他們會把人質推出來,而不是一堆手雷。
宗澤跑過燃燒的地板,他看到方進坐在一個房間裏背靠東邊牆壁,大腿邊流了一攤血,正咬牙切齒地給自己包紮。
當那堆手雷落地時他們閃進了離各自最近的房間,并且避開大門口直射的角度。但是方進很不走運,一枚彈片穿透了木質的大門,擊中門邊的保險櫃上又反彈回來,釘進了他的大腿外側,這讓方進很憤怒。當然對于手雷來說,可能它們更有理由憤怒,畢竟上百枚彈片四射橫飛,最後只得到這麽一點曲折的戰果。
陳默在冷靜地向夏明朗報告:“頂樓清場,沒有人質。”
會議室裏還有零星的子彈射出來,不過,可能在陳默看來都已經不算活人了。
沒有人質!
夏明朗在通話時讓開了一步,讓陸臻頂上自己的戰位,他聽完陳默的報告,忍不住皺起眉,頂層清場,三層也清場,二層看結構也沒什麽好地方,一層在右邊附樓裏發現了一批人質,可是查問下來全是服務員和保安。雖說人命沒有貴賤之分,可是那些有名有姓的能源巨頭們如果集體有個閃失……
“啊……報……有情況!”柳三變猛然低呼了一聲。
“嗯?”夏明朗心頭又是一凜。為了保證有效的通訊,不讓一個頻道有太多聲音,夏明朗把麒麟與陸戰隊的頻道做了分割處理,只保留了他和柳三變之間的互相監聽。
“我這裏有人出事了。”柳三變在激烈的槍聲中大聲喊道。
“嚴重嗎?”夏明朗感覺到柳三似乎需要一點力量,他聽到背景裏亂糟糟的。
“犧牲了。”
“你怎麽能确定……”夏明朗想說你又不是醫務兵。
“被機槍掃到了。”柳三變說。
于是靜默。
被機槍掃到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在人身邊掃了過去,一種是在人上掃了過去,顯然現在是後一種。夏明朗不會去想象那種情景,但是喉嚨口莫名其妙地灌滿了血腥味兒。他感覺到陸臻的步伐忽然變了,他條件反射地擡槍補上那個空位,視野裏出現兩個人影,一個人,拿着手槍,指着另一個人的腦袋……
人質!!
夏明朗真覺得自己眼前一亮,可能只有一秒鐘的停頓,甚至在他扣下扳機以後,持槍者絕望的咆哮才傳到他耳朵裏。然而微光一閃,三發子彈已經從歹徒咆哮時張大的嘴裏穿過去,擊穿上腭,從後腦穿出。這是瞬間致死的角度,神經中樞瞬間崩潰,他不會有機會在臨死前做任何掙紮,連吭都沒吭一聲就被子彈的沖擊力帶着後退一步,癱軟在門邊。
陸臻沖上前把已經吓傻的人質甩到自己身後,夏明朗接住人質往後倒手,緊跟在陸臻身後闖進去。房間裏的情況與他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一群神色呆滞的中國人擠在角落裏,幾個慌張絕望的小夥子胡亂的開着槍,甚至有人試圖要從窗口跳出去。
不過詫異并不會影響夏明朗他們的臨敵反應,三個槍口同時激射出子彈,從三個方向卷過房間,幾秒鐘而已,危險已經全部解除。
陸臻拿出戰術手電,把光旋成發散的柔光,夏明朗知道安撫可憐人這種事交給陸臻最好,他和徐知着馬上退出清理下一間。徐知着在退出門口時不小心碰到了屍體,那個還流着血的軀體從門邊撲倒,砸在地板上,鮮血四濺,腦袋像一個破碎的西瓜。
其實挾持人質時有一點非常重要,那就是:把自己的腦袋藏好!
那種随便拿把槍指着一個人,就會有人停下來聽你說話的情況,其實只有電視裏會出現。
夏明朗和徐知着踢開最後兩扇房門:空的。
這時候陸臻那裏傳來的消息,人找到了。
後來夏明朗才明白過來,他們的預先估計出了個小錯誤,這些人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劫持者,他們并不會把人質放在最最牢靠的地方派最精銳最有戰鬥力的士兵來看守他們,因為他們畢竟不是靠這個吃飯的,抓點人在手上也就算個多種經營。而且人質已經到手十來天,光看打雷不見雨,這些軍頭兒們早就疲了,準備好了要長期存在。所以頭兒們、牛B的精兵們都呆在有空調的好地方。而倒黴催的人質則被小弟守着,随便塞在哪個大屋子裏。
夏明朗的瞬間立體式攻擊從一開始就把各個樓層徹底分割開,這時候精兵強将們想再沖下去跟人質彙合已經不可能了。結果頂層和三層都遇到了較強的抵抗,而最讓他們膽戰心驚的部分卻拿得不痛不癢。
大勢在握,夏明朗深呼吸轉了轉脖子,告訴柳三變:“人質齊了,你那裏怎麽樣?”
柳三變明顯也松了口氣,馬上說:“還可以,”他又頓了頓,吼道:“閑着就來支援我!”
8.
大勢在握,夏明朗深呼吸轉了轉脖子,告訴柳三變:“人質齊了,你那裏怎麽樣?”
柳三變明顯也松了口氣,馬上說:“還可以,”他又頓了頓,吼道:“閑着就來支援我!”
夏明朗失笑,逐一查問各組的當前情況。
陳默和歐陽正在完成最後清場檢查,方進氣哼哼地沖夏明朗喊道:“老子大腿破了,火沒上房先等我五分鐘止血,小宗挨了一槍,沒穿,估計肋骨斷了,人瓷了,最好別砸他。陳默和歐陽全員。”
陳默臨時接進頻道說道:“我帶了槍,讓柳營長放熒光标記。”
夏明朗微微一愣才反應過來,陳默是指他還帶了把狙。夜戰時常常會用到熒光标記來分辨敵我,否則綠熒熒的一團,夜視鏡終究不比大白天看得清楚。
夏明朗忙着疏散人質,便讓陳默直接聯系柳三變,命令目前所有還在交火中的陸戰隊員在頭盔上放熒光标記。轉身看到徐知着,心念一動問了一句:“你帶狙了嗎?”
徐知着點點頭說:“帶了。”
夏明朗心想這群小子還真是,挺沉的也不怕背,他索性開了群通道讓樓裏所有帶了狙擊槍的狙擊手統一聽陳默指揮。
冷不丁有了多處精确打擊的支援,柳三變的壓力頓時小了很多,馬上分出一批人守住主樓大堂,集中保護人質。不多時,所有還像點樣子的抵抗都已經被撲滅,陸戰隊拉出散兵隊形一步一步的梳理戰場,建立新的警戒線。
說是不留俘虜,柳三變那邊還是抓了不少俘虜,畢竟如果有人舉着槍直挺挺地向你跪下來投降,那也是很難沖着他橫掃一梭子的。結果一個人投降成功了,就像會傳染,任何革命事業都免不了有些立場不堅定的,柳三變被迫綁了一溜兒俘虜,只能跟夏明朗商量是不是一起帶回去交給喀蘇政府處理。
夏明朗心想都這份兒上了還有什麽辦法,總不能坑殺了,好在也就七八個人,捆嚴實了應該也翻不了天。當然,在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很快就會為這個決定後悔不疊。
可是這會兒他們還顧不上這個,這當口有太多事兒千頭萬緒亂蓬蓬堆在鼻子底下要處理。夏明朗看到了那個不幸犧牲的年青戰士的遺體,大口徑的機槍子彈直接把他撕成了兩截,幾個同伴跪在他身邊痛哭,試圖用繃帶把他破碎的內髒填回到腹腔裏。
一人犧牲,一個重傷,還有兩個被打穿了手臂,幾個骨折的,大小輕傷不計。
柳三變在行動前給自己做過很強的心理準備,無論如何,幾十個人面對幾十個人的持槍交火,就算對面站着的是土匪也不可能真的零傷零亡,可現實還是讓他發了懵,畢竟平時随便遇上個骨折也夠他寫半天報告的。
醬仔領着人去地下室找到備用發電機給一樓的線路通上電,燈火輝煌的門庭裏擠滿了人,像一個奢華的地獄,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哭泣。血腥的氣味,燒焦的人體的味道,塵土與鐵器的腥味從大門外湧進來,光滑的淺色大理石地板上到處都是鮮血,如果不小心跌倒了,簡直會滑出三米遠。
方進走來走去地忙着給人接骨,陸臻領着幾個面善的小戰士在照顧人質。醫療兵忙着給重傷員輸血,一枚7.62mm的子彈從他的大腿根部穿入,擊穿了盆骨穿出,在他屁股上留下一個可怕的開放型傷口。夏明朗感覺這倆醫務兵一直在哆嗦,都快哭了。
柳三變和夏明朗現在每個頭都有三倍大,他們大聲吼叫着,迅速地下着命令,讓人們各司其職。他們把大堂分割成幾塊區域,沒受傷的趕緊去警戒,受傷的自行包紮,重傷員需要一個相對幹淨的地方做應急手術止血,人質們看起來随時都會崩潰。
柳三變真希望自己是在拍電視,鏡頭可以堂而皇之地定格在偉大的人民解放軍勝利營救出人質的高潮處,然後一個黑屏閃過,所有亂七八糟的掃尾工作就全在不言中了。
陸臻臉色陰沉地拉着夏明朗走開,說:“有壞消息。”
夏明朗馬上盯住他。
“中油國際的那個總經理死了,今天早上斷氣的,聽說屍體已經被處理掉了。”
夏明朗眉頭皺起,頭疼。中油國際在這裏握着好幾個油田,那是幾十億美金的資産,雖說是企業是國家的,可是能爬上這個位置的爺也不會是等閑之輩。
“聽說本來年紀大了身體就不太好,那些人闖進來的時候還受了傷,這幾天連傷帶吓,又缺吃少喝的一下子就沒挺住……”陸臻很有些沮喪:“真可惜,就差那麽一點點,剛剛有兩人還抱着我哭,說你們怎麽就不早一點兒。”
“你去跟柳三再說一下情況,讓他回家別忙着寫報告,大家先商量商量統一口徑。”夏明朗苦笑,估計得重點解釋一下他們的出擊時間了。
陸臻一愣,半晌明白過來點了點頭,夏明朗連忙趕去審問俘虜,看能不能把那位總經理先生的遺體給找回來。
晚上9時左右,一個車隊緩緩駛出了硝煙散盡的戰場,回頭看過去,賓館的大模樣并沒有什麽改變,只是有些窗口沒了窗戶,黑洞洞的……小花壇裏精心布局的花草樹木已經不存在了,一些還沒有清理幹淨的血液浸漬在泥土裏,像大地的污漬。
其實行動很快速,只是清理掃尾的工作拖了些時間。
那位不幸陣亡的戰士此刻睡在大卡車中間,幾個親近的戰友扶住了他,讓他不會在車箱裏移動,剛才,他們哭着要求夏明朗一定要把他帶走,夏明朗說我當然要帶走他。
此時,夏明朗坐在隊伍前段的第二輛車裏,心情有點兒糟糕。他沒能找回總經理先生的遺體,因為俘虜們說已經被燒掉了,化成了灰,不知道扔在了哪裏,永遠也別想找見。
他們此行一共解救出來23名人質,其中有9名石油公司的工作人員,12名服務員和2名保安。所有大人物的名頭倒是齊全了,可服務員和保安的人數卻嚴重地核對不上。據幸存者說,當時那些人沖進來的時候就擊斃了不少反抗的保安人員,而很多賓館的工作人員也在那時候逃散了。陸臻與大使館方面溝通良久,仍然有一個不小的缺口無法補上,但是夏明朗把整棟樓又徹底地清查了一遍,确定真的沒了遺漏,只能先行返回。
即使是在夏明朗的履歷裏,今天晚上也算是個大陣仗,這讓他對結果有些摸不着底。他很少參與這種需要公告天下的任務,但是經驗告訴他這一類的任務定性起來總是很複雜,不是你盡心盡力無愧于心就有用,你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并祈禱自己會有個好運氣。夏明朗很不喜歡為這些事情煩心,可是這些事總是很煩心。
“我總覺得不太對。”陸臻嘀咕着,他一直盯着窗外,他們已經離開了那片建築物看起來相對奢華現代的地方,進入人口密集的地帶。如果陸臻沒有記錯的話,附近應該還有幾個傳統的集市,不遠處的天幕上隐約可以看見清真寺尖頂的輪廓。
“嗯?”夏明朗擡起眉毛。
“說不好,總覺得不太對。”陸臻皺着臉,看起來像一只可愛的苦瓜。
夏明朗忍不住笑了。
從窗子裏看出去,夜幕降臨後的奈薩拉要比白天看起來舒服些,這個城市裏還有電,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電線拉得到處都是,一些小攤販在路燈下賣着看不清內容的食品。
街口漸漸的站了一些人,他們在看着這個車隊,臉上冷冰冰的,似乎有些敵意。夏明朗感覺手指發癢,有些不好的預感,他在想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裏。
陸臻在向總統先生的專員和大使館的聯絡官解釋他們到達的大概時間,以及他們需要做什麽樣醫療的準備。和不專業的人交道永遠都是痛苦的,陸臻跟他們費了半天勁兒,口幹舌躁地挂了電話,往自己嘴裏灌了一大口水。他眼角的餘光掠過街邊的行人,一個疑問在腦海裏閃出來。
“你們這裏阿拉伯人和黑人的比例原來應該是多少?”陸臻問司機。
“一半對一半吧!你知道,阿拉伯人做生意,他們喜歡呆在城裏。”
夏明朗心底一驚。
“可是我看到大街上全是黑人。”陸臻問道。
“是的,最近這個區進來很多南方人,他們暗殺阿拉伯人,很多人逃出去了,或者躲在家裏不出來。将軍在想辦法,可是你知道的,你很難分辨他們,而我們現在的人手很不足。”司機小夥子愁眉苦臉的解釋着。
“目前的交火帶不是在金融區嗎?”
“是啊,所以我們沒有人手,我們沒有辦法,而且他們目前只是在暗殺一些……”
“但是沒人跟我說過這個!”夏明朗喝道。
“啊……”司機受了一驚,惶恐不安地看着夏明朗:“我我……我不知道,可能,可是這很重要嗎?”
9.
所以……夏明朗和陸臻對視了一眼,彼此的臉色都難看到極點。所以他們不願自己去營救人質不僅僅是因為那個樓本身很危險,而是因為這一區都很危險。所以他們沒有派人把賓館包圍起來,而只是派人監視,其實不僅僅是害怕打草驚蛇激怒了誰,而是他們根本也沒有能力長期包圍在那裏。
所以那些人得手之後根本不用轉移什麽的,因為這裏已經是個不錯的地方,政府在艱難地維持着他們的治安,都來不及顧上他們。當然或者還有更深層的考慮,畢竟由政府出面營救貪婪的外國石油商人,這太刺激民心了,這對于目前風雨飄搖的喀蘇政府來說真不是一個好主意……
“方進,開快一點!”夏明朗馬上下令頭車加速。
“為什麽?街上很亂,會撞到人。”方進莫名其妙。
“全隊警戒,聽我的命令,全隊警戒!!加速前進,不要對街上的任何人,做出任何挑釁動作。加速前進!”夏明朗打開群通,讓自己的聲音可以清晰的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夏明朗還特別關照了馬小傑一定要提高警惕,特警四人組目前在最後押車,擔子很重。
“怎麽了,夏隊?”柳三變知道厲害,開單線過來問。
“這個地方很危險,大家都要小心。對了,讓你的人和麒麟換槍,把傷員的槍彈都換出來,給我湊兩臺機槍兩個副機槍手。”
“這麽嚴重?”柳三變大吃一驚。
“小心駛得萬年船。”
夏明朗把命令交待下去,一拳打在車窗框上:“我操,他們看了我的行動計劃,沒有人質疑它,沒有人提醒我這裏真實情況……一個都沒有,大使館的人只會催我快點行動。”
“我懷疑他們是不是有人能看懂你那個計劃。”
“是我的錯……我應該想到的……”夏明朗緊張地盯着窗外,現在街道兩邊的每一個窗口看起來都像狙擊陣地。
陸臻按住夏明朗的肩膀,給他一點無聲地支持。當你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你只能選擇相信你的同事,相信他們會告訴你重要的事,可萬一他們不知道什麽才是重要的,又或者他們故意隐瞞某個重要的事情,那是神仙都沒有辦法的。
柳三變很快就準備好了供調換的槍支,夏明朗下令停車,所有麒麟隊員下車沿車隊跑步警戒,同時和卡車上的陸戰隊員換槍換彈藥。一名雙手背縛的俘虜忽然從車上滾下來,撒腿狂奔,在車尾警戒的戰士條件反射地擡手就是一記短點,三發子彈從他的胸口穿出帶着一篷鮮血砸向地面……
“誰他媽開的槍!!”夏明朗怒吼。
“有個俘虜逃跑,剛剛被擊斃。”柳三變說道。
“媽的,你讓他跑去啊,開什麽槍!”夏明朗只覺得全身都是涼意,不對頭,要壞事兒了。
“呃?”柳三變莫名其妙:“那屍體呢?不,不管啦?”
“把屍體扔上車,趕緊走他娘的。”
夏明朗跳上越野車,催着司機快開,一邊吩咐陸臻:“跟柯索将軍說我們遇到伏擊了,讓他派步戰車來接應我們。”
“我聯絡過了,他們說将軍在睡覺。”
“我操?!”
“我已經讓我們的聯絡官去找政務參贊,讓政務參贊去找大使,然後讓大使親自出馬向将軍要車,他們現在告訴我這個連環正在啓動中……”陸臻故作輕松的笑了笑。
夏明朗第二句我操剛剛滾到舌尖,就看見右前方街口的深處有一團火光迎面沖來。
“火箭彈!”夏明朗大喊。
全車人幾乎是下意識地跳車滾了出去,所幸這時高度戰備,除了司機誰都沒敢關車門。一枚RPG火箭彈正中車底,把這輛薄皮大餡的四方型大車兜底掀翻,重重地砸在地上,摔成一堆糾結的金屬碎片。
夏明朗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拼命往外圈跑,身後的火堆很快再一次爆炸,這次是油箱。濃濃的黑煙卷起沖天火柱,爆炸産生了炙熱的沖擊波把夏明朗卷起來摔到路邊。
“陸臻??”夏明朗聲嘶力竭地大喊。
“我沒事!”陸臻連忙回應他。
夏明朗深吸一口氣,心中略定。
狼煙滾滾,燃燒的越野車切斷了道路,幾乎燒到街邊的店鋪,空氣裏充斥着輪胎燒焦時的刺鼻的氣味兒。油箱爆炸時産生的沖擊波把後面三輛車的車窗全部震碎,一些沒有及時下車的戰士臉上被劃得鮮血淋漓。
夏明朗聽到身後的剎車聲,那是方進那輛頭車在爆炸後調頭回趕。第一撥槍聲像潮水一樣潑出來,從街邊小店裏跑出幾個槍手舉着槍跑過大街。
夏明朗聽那炒豆子似的槍響就知道是全自動檔盲目射擊,這不是職業軍人的風格。他開始同情起柯索,的确,這地方的确不好治理,這些人擡槍射擊時就是叛軍,放下槍口就是順民,這他媽的是……不過這樣的火力齊射仍然是可怕的,越野車在街道中央打轉,車身上瞬間就布滿了子彈孔,一條條黑影從車裏滾出來,依托路邊的障礙物還擊。
夏明朗顧不上幫忙,他急着要沖過火障去指揮後面的大部隊,那裏的情況更讓人揪心。被爆炸逼到街邊的本地人驚慌地躲閃,夏明朗從行人中穿過,一個穿着黃色T恤的青年人忽然向他擡起了槍……
夏明朗比他更早的扣動了扳機,但是……子彈居然卡住了,那支95步槍在連番的爆炸中被磕壞了槍機。夏明朗全身的血都在往頭頂湧,但是他并不打算避讓,有時候速度與沖擊是你最好的武器。他忽然跳起把步槍甩到身前,握住槍口斜劈下去,槍脊砸到那人的頸側,把他的頸骨打折,變成一個尖銳的角度。
然而這位飛身讓開的同志卻為他身後的哥們讓出一個絕佳的射擊角度,夏明朗驚訝地發現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幾乎已經戳到了他的鼻子,那是一把沒有槍托的AK47,黑乎乎的,散發出機油味兒。
執槍的手消失在一團黑衣裏,那個人站在鐵棚底下,光明與黑暗之交。火光照亮了他的半張臉和滿口白牙,夏明朗看到他眼睛在暗處閃閃發亮,映出火焰,像在燃燒一樣。
夏明朗全身的肌肉在這一刻脫離大腦中樞的指令開始獨立思考。
如果我們有一個魔幻的鏡頭可以貼身拍攝,就會發現他的上半身猛然彎折下去,他閃電般的右手像鐵鉗一樣握住槍口把它推向了另一面。
突突突……槍口連續地吐出火舌,尖叫聲四起。
熾熱的鐵管在掌心裏彈跳,夏明朗不知道這股禍水被他引向了哪個倒黴蛋,但是他左手指尖摸到了藏在腰間的輕薄刀刃,在一下秒,他讓那玩意兒在空中飛出條短暫的直線,終止在對方的脖子上。
夏明朗拿走了他的槍,雖然是把破槍,可是聊勝于無。
火牆後面柳三變和陸臻正在忙着指揮車隊調頭走另一條街,馬小傑押隊的車現在成了頭車,四名特警實在覺得車裏太危險,索性下車突前開路,在戰鬥中,只有運動的才是最安全的。
跑動,找掩護,警戒……再跑動,找掩護,警戒……周而複始。這樣會安全些,可是這樣會慢,而緩慢會帶來新的不安全,所以現實就是這麽的無奈,根本就不存在什麽最好的選擇。
“你受傷了!”夏明朗看到陸臻的右臂上有血。
“有嗎?”陸臻低頭查看。
夏明朗一把拽過他的胳膊,撕開作戰衣,一枚尖銳的玻璃深嵌在皮肉裏。
“我都沒發現。”陸臻驚訝地。
光滑的玻璃表面沾滿了血,夏明朗用手試了一下沒捏住,低頭用牙咬緊拔了出來。鮮血随之湧出,夏明朗下意識地吐出玻璃茬子,用舌頭壓住傷口。陸臻把撕開的小卷繃帶遞給他,來不及清理了,簡單止血吧。夏明朗找到有消炎藥的那一面按上去,幹脆利落的纏了兩道,這種獨立密封的繃帶有一定的彈力和自粘性,就像個大號的創口貼,很容易處理。
“我們需要坦克!”夏明朗吐出一口血,滿口都是濃郁的血腥味兒
“我已經要了。”陸臻冷靜地。
“那将軍大人睡醒了嗎?”
“聽說大使先生已經睡醒了。”
夏明朗笑了起來,他很想給現實找一句夠力的髒話,後來發現這有點兒困難。這個世界上最惡心的事情就是讓一群裝腔作勢的男人坐下來扯皮,那種咬文嚼字的模樣會讓你懷疑他們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有得到過X□。
10.
方進他們很快也撤了回來,沒有人追擊,大概都已經被消滅了。方進手上拎着他們全身癱軟的司機,他很幸運地沒有被流彈打中,并且在他驚慌失措滿地亂竄的時候被方進一把揪住了領子。不過方進本人就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了,一枚流彈穿透車門打中了他的屁股。
夏明朗一個閃念想到他們的司機小夥,那個阿拉伯男孩長着黑漆漆像小鹿樣睫毛濃長的大眼睛,他已經在爆炸的越野車裏化成了灰燼。
方進把那縮成一團兒的司機扔上卡車,捂着他流血的屁股呲牙咧嘴地跑過夏明朗身邊,他很嚴肅控訴說:“隊長,我覺得我們需要裝備防彈內褲。”
夏明朗差點笑出了聲。
車隊在慢慢地前進着,他們換了一個方向,喀蘇政府派給他們的司機們有些已經吓得不知道怎麽開車,而剩下的則在內部吵成了一鍋粥,每個人都堅持認定自己的路線可能會更安全,他們說東道西誰都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麽,夏明朗只能讓車隊跟着頭車開,否則誰也不能在這時候讓他們統一出一條最佳路線來。
當然,這種情況是相當危險的,按照标準程序司機應該是最冷靜的那批人,而且整個車隊裏的每輛車都應該知道目标地的方向和路線。這樣才能保證沒有誰會掉隊,即使在頭車轉錯彎的時候後面的車隊也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可是夏明朗現在已經顧不上了,他必須信任這些司機,因為他根本就不認識路。一天的時間只夠戰士們熟悉那間賓館大樓和城裏的主幹道,奈薩拉密如蛛網莫名其妙的小路沒有人能在兩三天內靠地圖摸清楚。
那些雙車道甚至單車道的小路看起來簡直一模一樣,街燈歪歪扭扭的倒着,路面上飛揚着塵土髒亂不堪,到處都是垃圾碎片,街角處長着叫不出名來的矮樹和仙人掌,在黑暗中模糊成幢幢鬼影,金屬路牌被人毀得七零八落,根本無法指示方向。
夏明朗一直擔心他們的司機會迷路,以至于他每過一個路口都會看一下指南針,估計在大方向上他們是不是距離安全越來越近。
交火還在繼續,甚至越來越激烈,全部的麒麟隊員與一部分陸戰精銳下車開路,他們用機槍在人群前方掃射,驅趕他們,用逐段封街的方式保證車隊的安全,車上的高音喇叭用各種語言聲嘶力竭地吼叫着:放下武器!離開這裏!
戰士們開始向所有攜帶有武器并正視他們的人開槍,所有的對外交鋒時後發制人的原則都已經被徹底抛到腦後,沒有人願意用生命去試探對方是否有敵意。
可是真正讓夏明朗感到驚慌的是,街道兩邊的人群居然越擠越多,好像半個城市的人都在往這裏趕。他們站在街邊或者躲在某些不起眼的破巷子裏,他們在黑暗中用各種各樣的表情審視着他們,他們之間的絕大多數看起來是無害的,然後莫名其妙地,突然有個人變出一把破槍來掃上一梭子。那些人開槍的樣子甚至很可笑,他們拼命地把槍口往前舉,卻把脖子往後轉,閉上眼睛打光彈夾裏所有的子彈轉身就跑。
夏明朗感覺這簡直匪夷所思,在緬甸在老撾在柬埔寨,只要在哪裏響起槍聲,十裏路之內的老老少少都會望風而逃,拖家帶口跑得無影無蹤。可是在這裏,那些人好像趕集一樣飛奔而來,他們從人堆裏擠出來,興奮地打出幾發子彈,就像在天橋看把式,扔下幾塊銅板,然後心滿意足地跑開。當然,如果還能跑開的話。
整個地區就像是陷入了狂歡,大家在進行一種有關于射擊的游樂活動,他們在跟上帝賭骰子,賭是讓對面穿着迷彩服的士兵倒下,還是自己……
夏明朗和很多人讨論過這個問題,和陸臻,在索馬裏時,甚至和槍機與海默都讨論過。大家最後的共識是,總有一些人對生命缺乏敬畏和眷戀。或者是這塊土地上的生活太過貧瘠讓人無法熱愛,或者是部落文化流傳千年的戰鬥榮譽感讓他們勇于拼命,又或者是伊斯蘭文化對聖戰的迷戀……
總而言之,在這裏有那麽一群人,他們非常勇敢也非常殘忍,他們砍死一個人就像砍倒一棵樹,他們看待死亡就像回家吃飯,他們會用可怕的效率殺死敵人或者殺死自己,随随便便幾個月就能用大砍刀讓全國人口少掉三成。
夏明朗第一次慶幸自己生活在一個懦弱惜命的民族。
與許多外人想象得不一樣,夏明朗不是一個喜歡打硬仗的人,甚至,他非常厭惡這個,因為老天爺總是站在有更多人和更多槍的那一邊。
所謂的迎難而上,勇于犧牲,擅啃硬骨頭,以少勝多,在他看來那都是二流部隊的水平,他喜歡不斷的迂回、隐蔽、潛伏、深藏不露、确保在小範圍內的絕對優勢,然後一擊即中。他很擅長等待,善于捕捉各種微妙的變化,他是那麽的敏銳那麽會抓準機會。
真正出色的戰術不是突出重圍以弱勝強,而是永遠也別把自己陷進去。夏明朗是很少受傷的戰士,即使在他還年青沖動的時候都是如此,他天生有獵豹的基因,他喜歡控制局勢欺負人而不是被人欺負。
然而現在他們就這樣站在大街上,像一個活動的靶子,他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夏明朗所有的優勢蕩然無存,這不是他習慣的戰鬥方式,這讓他感覺到恐懼。
車隊還在前進,可是問題似乎變得更加嚴重,夏明朗發現攻擊他們的人數雖然沒有變得更多一些,可是能夠準确射擊的比例卻在提高。似乎有一些更專業的人在加入進來,那些在南方打過仗的游擊隊甚至是臨國的職業軍人。他們在路口設置路障,逼迫車隊停下來清除十字路口的交叉火力,這樣他們就得到了更多的時間去下一個路口設置路障,而車隊每一次的停頓都意味着更猛烈集中的交火與更多的傷亡。
夏明朗懷疑他們可能中了頭彩,情況說不定比所有人能想象到的更嚴重,這個地區沒準兒已經聚集起了足夠引發下一次暴動的能量。他們只是在等待着,等待一個好時機或者一根導火索,而他,夏明朗上校,像一個傻瓜那樣領着人一頭撞進來,充當了那根槍藥引子。
卡車裏塞滿了傷員和人質,柳三變在一個路口釋放了那些俘虜,他已經徹底顧不上他們。
據說有一個詞叫“戰鬥迷霧”,就是說無論你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得多麽充分,你被訓練得有多好,當戰鬥開始第一發子彈離開槍膛,未來就會變成一團迷霧。你将看不清對與錯,不知道前和後,你只能在迷霧中摸索,祈禱自己正在做着正确的事。
柳三變無比沉重地告訴夏明朗,他們又多了兩個重傷員,有一名士兵被子彈打穿了肺部,他需要盡快被送進醫院,否則他很快就會完蛋。
夏明朗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冒着亂槍把一個陸戰隊員從路口拖回來,他很勇敢,攻擊很有力,但是很多地方都做錯,他把自己的側面暴露了出來,而那個方向随時都會有人放冷槍。
夏明朗發現現在他即使是大聲吼叫着都很難把自己的命令迅速傳達下去,這讓他不得不跑前跑後的進行面對面指揮,當然柳三變應該也一樣。這裏太吵了,到處都是槍聲和子彈掠過空氣的尖嘯聲,讓人根本聽不清別的東西。每個小隊都覺得自己的戰位很危險,小隊長們急着了解情況,也急着報告,他們常常緊張得開錯頻道,電臺裏充斥着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句子,這讓戰士們很難迅速聽清來自夏明朗的命令。
他知道這不能怪柳三變和他的部隊,他們的确訓練有素,但是他們沒有被訓練過習慣身邊戰友的流血、呻吟、慘叫……甚至死亡,他們也沒機會習慣手臂骨折或者食指齊根削斷之後還怎麽堅持戰鬥。
此時此刻他們仍然能保持良好的隊形,沒有崩潰沒有退卻,仍然在有效還擊,仍然鬥志高昂,這已經說明了他們的确是精銳。
可是,這不夠。
夏明朗痛苦地發現如果他想要把更多的人完整無缺地帶回家,那還不夠,他希望他們更冷靜,更專注,心無旁骛的就像一塊石頭,而同時又像一只耗子那樣敏感多疑小心謹慎,留心任何一點點風吹草動。
相對而言,馬小傑那一組特警的狀态要比陸戰隊好一些,他們的射擊更精準,他們更擅長觀察戰場,為自己尋找依托,他們有良好的巷戰訓練,也更懂得怎麽保持通訊頻道的清潔。可是他們也有自己的缺陷,他們被無處不在的敵人搞得手足無措,老是琢磨着要怎麽去消滅那些人。顯然他們更習慣的戰術是包圍——>集中火力——>殲滅,而不是逃跑。
“坦克呢!!”夏明朗沖着陸臻大吼。
陸臻做了一個手勢表示,聽說它們在加油。
真操蛋!夏明朗心想。
在戰鬥中,假如情況在變壞,那它總會變得更壞。
11.
郝宇鵬用力抓住防彈衣肩部的連接帶把一個暈迷的戰士拉上車,他現在是這輛卡車上唯一沒有受傷的士兵了。醫療兵杜起程是他的老鄉,戰鬥開始沒多久,他跟宇鵬說你上車來幫我吧。郝宇鵬見班長沒有反對,他就跳上了車,有一些戰士骨折很嚴重,搬運他們很是需要一點技巧和力氣,郝宇鵬心想老杜是的确需要一個幫手。
郝宇鵬今天19歲半,他是軍官們非常喜歡的那種士兵,身材高大,陽光開朗,乖巧聽話,訓練勤奮刻苦。他高中畢業後參軍,因為出色的身體素質被選入海軍陸戰隊,一年後他來到兩栖偵察營,他是目前營裏最年青的戰士。老兵常常欺負他,讓他打水買煙整理內務,可他們也非常照顧他,逼着他看書考軍校,在演習時分給他更安全的活兒,讓他能少挨槍子兒少翻白牌,這樣成績會更漂亮。郝宇鵬打算在這個夏天考軍校,過年的時候和家裏通話,媽媽說要好好幹,要有出息。
杜起程找了一圈兒沒找到剛剛那個暈迷的戰士身上的傷口,他探頭出去吼道:“他媽的,雷獻那小子怎麽了?”
沒有人回答他,大家都在忙。
杜起程氣急敗壞地把頭縮回來,指着郝宇鵬說:“看着他。”
郝宇鵬連忙讓車內坐着的那些大叔們讓一讓,他好把雷獻移到裏面去坐着,卡車中間得留出一塊空地來給杜起程做應急手術用。他剛剛把雷獻扶起來坐好,左邊那位大叔突然尖叫着把雷獻往外推,揮舞着雙手說死了死了死了……
郝宇鵬被他吓了一大跳,他連忙把這鬧事兒的家夥給按住,心頭積聚的火氣卻止不住的冒了上來,讓他很想一巴掌把這人拍暈。可是他又記得營長說過那十幾個人質都是非常要緊的,一定要保護好他們的安全,但是……
“他可能精神崩潰了,你,你能讓他安靜下來嗎?”郝宇鵬聽到旁邊有一個聲音在沖他喊。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可是他發現那人幫他把雷獻扶住了,這讓郝宇鵬對他産生了好感,這似乎是位比較冷靜的大叔。
“可是我……”郝宇鵬喊道,他不知道怎麽讓人安靜下來。
杜起程走過來幫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給那人推了一針鎮靜劑。
“我覺得他可能是中暑了。”冷靜大叔把雷獻推過來。
杜起程猛得一拍腦門說:“我操!”
他的确是忙暈了,從突擊開始到現在,他的神經幾乎沒有放松過一秒鐘,他這一生能想象到的不能想像到的傷情像火山一樣集中爆發。他的副手王興淵本來應該跟他搭伴合作,但是那不可能,人手太不足了,王興淵必須去負責另一臺車。
期間,一個小個子的麒麟狙擊手跳上車幫了他一陣,那個人處理傷口的方式非常暴力,不過也非常快,他在頭燈模糊的光線下準确地避開大血管,用手術刀挑出彈片和子彈,杜起程簡直懷疑這家夥的眼睛是不是有夜視功能。
後來,藥品不足了,再後來連繃帶都不足了,小個子無奈地沖着他攤了攤手,拿起他的長槍又跳下了車。
似乎每一分鐘都在有人受傷,受各種傷,一會兒傷了胳膊一會兒傷了腿,而還有一些,是他完全無法處理的。
杜起程有點兒想哭,他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在這樣晃動的車輛裏,這樣的黯淡的光線,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大團的血從胸腔裏湧出來,而他束手無策,他甚至痛恨自己為什麽不是一個真正的外科醫生。但其實,在這種時候一個真正的醫生也不一定能比他做得更多。
沒多久,他們這臺車的司機也讓人送上來了,流彈打穿了他的大腿,所幸沒有傷到大血管,杜起程手上已經沒什麽繃帶了,他只能分了一塊止血繃帶給司機,讓他自己用手按住傷口。
車子現在換了一名麒麟軍官在開,這人的駕駛技術非常高超,他可以一邊開車一邊用左手操作步槍射擊,郝宇鵬記得他有一個歷史書上名将的名字,但平時看起來卻并不是很起眼。
郝宇鵬發現他班上所有的戰友現在都已經挂上傷了,這讓他感覺非常愧疚,他跳下車想充實到防線裏去,可是副班長拿走了他三個彈夾,又把他趕了回來,班長回頭看了看他,仍然沒說什麽。郝宇鵬沮喪地坐在車裏,他現在明白杜起程為什麽要讓他上車了,他忽然覺得其實他當年應該給他們買更多煙的。
冷靜大叔在大聲喊着他的名字,讓他過去看看,說有人暈迷了,郝宇鵬連忙拿了藥品走過去。雖然車棚已經被撕開了很多口子,可是車裏仍然非常熱,很容易脫水中暑或者犯迷糊暈過去,杜起程給他車上的6名人質編了號,托冷靜大叔幫他留心着。
郝宇鵬一手抓住鐵質的欄杆,費勁兒地蹲下去檢查情況……
子彈穿透金屬的撞擊聲突然在他耳邊密集的爆發,他下意識地撲上去,把面前能碰到的人都壓到自己身下,後背上好像有七八個鐵錘同時砸下來,然後眼前一黑,他就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了。
漏網之魚!!
夏明朗無比憤怒地盯着街邊三樓窗口那個正在噴火的黑管,這是個上佳的機槍陣地,易守難攻,角度完美。夏明朗懷疑他們可能給窗臺加裝了鋼板,他們在他噴火的瞬間就向那裏潑散了大量的子彈,可是那杆槍還在叫嚣着。
一枚榴彈打到了窗邊的牆上,爆炸了。
夏明朗順手奪過身邊最近的加裝了榴彈發射器的95步槍,把一發槍榴彈打進窗口,那個惡毒的黑管終于啞火了。夏明朗把槍交到右手遞回去,那個戰士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不要了,這槍在你手上可以殺更多敵人。
夏明朗這才發現他還在使用那把沒有槍托的破AK,他一直像個救火隊員那樣跑來跑去地控制着車隊,他都沒什麽機會開槍。夏明朗搖了搖頭,把95硬塞了回去。他真想說,老子根本不想多殺什麽狗屁敵人,老子只想把你們更多地帶回去。
宗澤從冒着煙的駕駛室裏跳出來,子彈從副駕駛座上削了過去,點燃了汽車坐墊,他很幸運的毫發無傷。不斷的有人從車鬥裏往外爬,宗澤剛剛把車尾的檔板放下來,鮮血就漫了出來。
杜起程當時正低頭縫合一個傷口,一發子彈打進了他的後腦,穿過腦幹,穿出時撕裂了他的頸動脈,讓他的死亡毫無任何一點回旋的餘地。
郝宇鵬在被人擡下車的時候就已經醒了,他揮舞着雙手喊道,為什麽我看不見了,誰把頭盔扣在我臉上?其實沒有,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頭盔,但幸運的是角度很巧,子彈被彈開了沒有擊穿,不過強大的沖擊力還是讓他暫時失明。
這一次,他強健的身體和聽話乖順救了他的命,或者應該這麽說,他的聽話讓他屈服于班排長的意志,背了全隊最厚重的一套防彈衣,而他的強健讓他穿着這身笨重的東西也沒覺得有多麽不方便。
有三發子彈打中了他的背,把防彈陶瓷板打得粉碎,而防彈背心的第二層凱夫拉材料擋住了所有的破片和彈頭。當然子彈剩餘的動能還是震碎了他的肩胛骨,可是他還活着,多麽神奇,一個人被四發機槍彈同時打中,可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在這次護航行動出發前,柳三變接收了這批全旅最好的防彈衣,有幾款甚至是軍研所的特制品。當然,這些玩意兒穿起來又熱又笨重,讓戰士們怨聲載道。可是……從今往後,大概就再也不會有人舍得脫下它了。
夏明朗發現柳三變的表情已經變得非常凝重,那種凝重簡直像個面具一樣扣在他臉上,讓人幾乎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緒,甚至有些空茫茫的。夏明朗卻覺得放心了很多,他其實更怕看到一個狂怒的柳三變,如果那樣的話,年青的戰士們會跟着他們英勇的營長沖鋒陷陣殺敵無算,然後一個一個的死掉。
還好沒有。
當然,現在的情況也不見得好,很多戰士已經進入了一種……好像上緊了發條的狀态,他們開始不知道疲倦不知道喝水。強烈的恐懼感與興奮甚至會讓他們變得不知疼痛,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會帶着一個胳膊上的穿透傷繼續戰鬥,直到視野開始模糊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失血過多。
陳默已經在提醒他:有些士兵過熱了。
12.
醫療兵的血袋已經用完了,他們原本背得很不情願,以為這些血袋怎麽背來的還會怎麽背回去,他們老是惦記着多背一些彈夾,可是現在他們發現血液比子彈更能救人的命。
“他們說派了一個裝甲排過來。”陸臻跑過來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但是?”夏明朗很奇怪為什麽陸臻臉上沒什麽開心的表情。
“他們會在西北面4公裏以外建立防線接應我們,他們說街道太窄了,裝甲車開不進來,柯索說他不能把自己的城市轟掉一半接我們出來,而派幾隊輕裝陸軍支援對我們也沒什麽幫助。”
“4公裏!”夏明朗摸了摸下巴。
他們花了半個多小時,從賓館到這裏差不多走了有十公裏,他們越走越慢,越走越沉重。現在那些人告訴他,你還需要再走4公裏。是的,他們說我兌現承諾來接你了,但是你首先得自己趟出這鍋沸騰的粥。
“誰說輕裝陸軍對我們沒有用。”夏明朗露出譏諷的笑意。
“他不想讓自己的人替我們死,他們的裝備更差,水平更爛,想要保護我們讓我們少死一個,他們得填上七八條命。而且這麽一來,叛軍就更有話說了,政府軍是外國石油吸血鬼的打手什麽的。”陸臻冷靜地回答他。
這是個亂世,在亂世中,你手中的武器與士兵是你最大的財富。夏明朗想,如果他是柯索,他也不會那麽偉大的破壞自己的城市,用自己的兄弟的生命來拯救他們。
還有四公裏,夏明朗的視線穿透黑夜與重重迷霧,這有可能成為他最嘔血的一次戰鬥。
在夏明朗視野的終點驀然闖入幾個血紅的光點,在最初的那個千分之一秒,夏明朗希望自己看錯了,可是他馬上抛棄了這種不切實際地幻想,大聲咆哮着:“火箭彈,棄車!”
有人比他更早的發現了這批人,徐知着在突前掃蕩時首先發現了他們,他根本來不及報告什麽,馬上幹掉了兩個發射手,一發RPG傾斜着飛上了天空,另一發撞在他身後的樓房上,削碎了一個房間,無數的磚石從天上砸下來。
徐知着在碎磚塊的暴雨中又堅持幹掉了一個發射手,但這時候有兩發火箭彈已經跑出去了,正确的方向正确的角度,幸存的射手與幫忙的夥計們抱頭逃竄。情況再也不是他可以挽回的了,徐知着馬上收起槍飛快地逃跑,躲開那些致命的大塊混凝土。
夏明朗在那個瞬間感覺到肌肉的僵硬,他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他們遇上了一群PRG,是一群,而不是一個。兩個耀眼的火球拖着長長的尾煙呼嘯着穿過黑夜,一前一後擊中了同一輛車。
那輛龐大沉重的軍用卡車像一個紙盒子那樣被爆炸掀飛,沖擊波震碎了這條窄街上所有的玻璃和燈,火光沖天。到處都散落着卡車的碎片、引擎蓋、正在燃燒着的篷布……夏明朗嚴厲地下令班排長們清點自己的士兵,避免有人在混亂中被受傷掉隊被遺忘,他命令所有的麒麟隊員回防協助陸戰隊員一對一的保護人質與重傷員的安全。
夏明朗明白前方可能會有更多的RPG在等待他,到了必須要放棄車輛的時候了。他給陳默下命令,讓他領着幾個人去占領一條街外的那個高樓,那是個至高點。他得馬上找個像樣的地方把隊伍穩定下來,分配好任務重新編隊,而不是在大街上狂奔當個活靶子,同時讓隊伍七零八落。他知道在這種時候給自己時間也就是給對手時間,可是他必須得這麽幹,他有信心暫時守住一幢樓,但沒有信心在這個混亂的城市裏找回受傷迷路的士兵。
卡車還在燃燒着,熱浪滾滾而來,令人窒息。可是夏明朗驚訝地發現柳三變居然一動不動地站在火邊,他連忙跑過去,卻發現在柳三腳下躺着半具屍體,死亡名額又增加了兩例,而那位肺部受傷的戰士已經不用急着回去做手術了。
有戰士過來收集屍體,他們不想把任何一點戰友的碎片留下,因為他們知道那就意味着再也找不回來了。柳三變忽然轉身飛奔,夏明朗看到他狂怒的眼睛裏燃燒着火光,他連忙追上去,一拳把柳三變打進一條漆黑的小巷裏。
“你幹什麽?你要幹什麽?”柳三變咆哮着。
“你幹什麽?你要幹什麽??”夏明朗牢牢地把他按在牆上:“我們是幹嘛來的,我們不是幫人平叛來的,我們救到了人,我們現在要離開,我們要離開,所有人,離開!!!”
“我操他媽的十八代祖宗……”柳三變憤怒地咒罵着,眼眶裏浸透了淚水。
“我們要離開,明白嗎?安全的,更安全的,帶上所有人,明白嗎?”
柳三變緊緊咬住嘴唇,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從他的眼角流下來,與塵土和鮮血混到一起。
“冷靜點兒,對,冷靜點。我的人幫你開路,你的人保護好他們,然後我們一起離開,好嗎?我們好好合作,就像剛才那樣。”夏明朗抱住柳三的腦袋,希望能看清他的眼神。
“好,好……”柳三變輕輕點着頭,用手背粗魯地擦着臉,砂礫弄疼了他的眼角,但他沒有讓更多的眼淚流下來。
夏明朗終于放心了一些,然而在濃黑中他始終看不清柳三變的眼神,這總讓他有種不踏實的感覺,他甚至閃念想到老子的夜視儀呢……
夜視儀??
夏明朗猛然僵住,他推開柳三變,轉身看進巷子深處,這是一個非常窄小的地方,這甚至不是一個巷子,那只是兩個房子間的空隙,這裏非常黑,沒有一點燈火。夏明朗臉上露出孩子一般純粹的歡喜,他拍着自己的腦門說:“對,夜視儀。”
柳三變莫名其妙。
夏明朗調出麒麟的專門頻道,大聲吼道:“狙擊手,打你們能看到所有的燈!”
黑暗,純粹的黑暗像病毒一樣擴散開來,深刻領會了夏明朗意圖的狙擊手們瘋狂地絞殺着目之所及的光明。如果不是擔心走得太遠會迷路,徐知着和嚴炎他們簡直想把整個城市都弄黑。
驟然間失去了具體目标的喀蘇尼亞人聚集到夏明朗他們藏身的樓房周圍,開始盲目射擊,夏明朗很慶幸喀蘇尼亞人的好習慣,上點兒檔次的房子都是用石塊壘的牆基,面對機槍子彈表示壓力不大。
不過他也不敢在這鬼地方久呆,他記得那些人是有炮的,萬一真有人調炮來轟,那他就會死得非常可笑了。夏明朗讓陸臻要求柯索給全城斷電,柯索很詫異這個離奇的鬼主意,但這主意很好辦,也不用他付出什麽代價,所以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柳三變迅速完成了整個隊伍的整編工作,無論他的心情有多悲痛,他的情緒有多麽的不穩定,當他面對自己的士兵時他仍然是個出色的營長。他記得所有人的名字,記得他們擅長些什麽,知道讓什麽人守在最外圍,讓誰去帶領一個小隊,讓誰去拉住人質的手,說跟着我走,不許亂跑。
他們要進行一個詭異的計劃,這個計劃源于夏明朗的眼前一黑,可是讓所有人心裏一亮,大家都不得不承認,這是目前看起來最好的主意。
他們将被分成三組,人質被保護在最中間,所有人收起發聲武器,分散在外圍的突擊兵會用微聲沖鋒槍和刀子讓他們沿途遇上的所有人閉嘴,他們試圖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走出這個城市,所以他們必須選擇最窄小的巷子,最偏的路。好在他們的司機都是這城市的土生客,他們從小生活在那些小胡同裏,對這土地很熟悉。
夏明朗讓司機向導們在整個路程上确定3個落腳點,兩點之間大約相隔一公裏。他們将分散行動,在每個落腳點分批集結,清點人數,然後走向下一個點,保證最大限度的能把所有人都帶出去。
現在是晚上10點左右,這是喀蘇尼亞人最興奮的時候,尤其是在一場槍戰之後,每個人用腳趾都能想到這個城市現在有多癫狂。夏明朗感覺自己就像荒漠中的一群羔羊,沿途路過的每一只狼都想上來啃兩口。他甚至感覺到那些人其實并不指望能消滅他們,就是想來沾點血腥味,就像是在發洩某種怒氣與暴虐的欲望。
13.
此刻,在門外,在街道的對面圍着一大圈這樣的人,街道上密集的彈道像網一樣封鎖着,夏明朗知道他計劃要實現,第一步就得先沖出去,而且要無聲無息地沖出去,讓那些野狼徹底失去目标。
夏明朗呼叫查理讓他過來幫忙。查理誇張地尖叫着表示抗議,他說你們在交戰,你們在交火,你居然讓我一架飛機出去執行攻擊任務,我甚至沒有後繼保護?夏明朗破口大罵,他說我他娘的又有什麽後繼保護,老子還不是在這裏死撐,你他媽的從天上飛下來幹一票,能怎麽了??你開着個武裝直升機難道是當出租車用的嗎??那麽大把槍挂在下面,會不會射??不會射等老子回去砸了它娘的!
查理被他罵得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他無奈地抱怨着說,好吧,我試試……
再過上一會兒,他在螺旋槳的轟鳴聲中幽幽地抗議說你真色*情。
夏明朗錯愕地看向陸臻問道,我很色*情?陸臻想了想,溫和地笑了,他在這兵荒馬亂中輕輕擁抱了一下夏明朗,在他耳邊說,那又怎麽樣,我喜歡。
夏明朗眨巴了一下眼睛,心裏變得很濕,好像正在爆發的火山口裏忽然湧出清泉。他記起從他們意外遇襲到現在,陸臻一直這樣安靜而堅定地站在他身後,沒有多說過一句話,沒有一點多餘的情緒,配合着他的每一步。
在這樣炎熱地方,在這種電子儀器幾乎都要罷工的環境裏頑強地保持着全隊的通訊。陸臻在無聲無息地維持着那種看不見的保障,而那至關重要。只要戰士們的耳機裏還能聽到命令,無論他們正在遭遇着什麽,他們都會覺得是自己還是集體的一部分,他們是有依靠的。
夏明朗用力拍着陸臻的後背說:“我們會沒事的。”
“那當然。”陸臻說。
“為什麽?”夏明朗驚訝于他的篤定。
“因為,你說的。”
查理要求夏明朗給他們栖身的大樓一個标志,否則烏漆抹黑的,他擔心打到自己人的窗子裏去。歐陽朔成認命地爬到樓頂去做标志,他把熒光粉灑到樓頂的四角,甚至還在中間畫了個十字标記。奈薩拉幹旱少雨,幾乎所有的房頂都很平坦,查理威風凜凜的飛過來,冷不丁看到一個十字叉,樂呵呵地跟夏明朗開玩笑着說我簡直想降落。
夏明朗愣了一愣,猛然吼了起來:“你快點降落。”
查理被吓得一下拉升,大聲嚷嚷着:“怎麽了?有危險嗎?”
夏明朗不屑地撇撇嘴說:“你先下來把重傷員帶走。”
查理不滿地抱怨:“你老是恐吓我。”
小鳥是非常小的一種直升機,它的空重甚至不足一噸,後艙非常窄小,兩個成年人坐在裏面可能都伸不開手。王興淵看着這小飛機犯傻,不知道怎麽把兩名重傷員、一名嚴重中暑的人質和他自己塞進去。查理熟門熟路地把人差遣起來,上扣子上帶子綁,因為小鳥的尺寸實在嬌小,最後單架床還是留了一截在外面,傷員的腿就這麽暴露在機艙外。中暑的那位則團吧團吧,由王興淵抱着擠在後艙深處。
“這樣能行嗎?”醬仔非常憂慮他的兵。
“這有什麽。”查理沒心沒肺地發動引擎:“以前我在阿富汗的時候,有個哥們自己抱着大腿坐在隔板上,我一起飛,天上就在下血。”
“真勇敢。”醬仔目瞪口呆。
“不!”查理非常嚴肅地從機艙裏探出頭,學着夏明朗腔調的普通話說道:“這都他娘的是逼出來的。”
查理帶着他的小飛機升空而起,聞風而動的各式槍口緊跟着掃過去,查理平靜地告訴夏明朗:“我中彈了。”
夏明朗惡狠狠地威脅他:“你必須得回來,否則我砸了你下面的真槍。”
查理沉默了一會感慨道:“我一直以為你們大陸人都是很君子的。”
當喀蘇尼亞人将槍口轉向空中,幾條黑影閃進槍林彈雨中,他們是整個計劃的一部分,将要穿過街道和喀蘇人的火線,找回他們的剛剛放棄的車子,配合查理的高空掃射駕車狂奔,把武裝分子引去另一個方向。從某種意義上來,這是一個敢死隊。夏明朗抽調了他手頭行動時最迅捷隐秘的隊員執行這個任務,陳默、徐知着、嚴炎、歐陽朔成還有突擊手刑博。
方進強烈要求參與他們,他反複強調他的屁股上只是被子彈穿了一個小洞,那枚子彈跋山涉水來到他的車前,卯足了勁兒地穿透車門,最後嵌到他的屁股蛋子裏時已經是強弩之末。嚴炎揚了揚眉毛告訴夏明朗那個小洞起碼可以插*進他的食指,雖然角度還算走運,沒有徹底地撕開肌肉,但如果再跑帶跳的話,不用20分鐘他半個屁股都會撕裂,同時扯斷血管,流血不止……
夏明朗只能攔下了方進,告訴他,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方進馬上閉了嘴。
所謂更重要的那個任務,夏明朗稱之為清掃者,他們在隊伍的最外圍游蕩,負責讓所有将會遭遇這支隊伍的人失去聲音。夏明朗交待完任務要求,和方進等人一起脫掉防彈衣,重新整理自己的作戰背心。他們将在10米以內與人發生沖突,在這個距離上,任何防彈衣都擋不住AK的子彈,甚至會讓損傷更嚴重,而且脫去沉重的防彈背心會讓他們的動作更敏捷。
在查理返航途中,奈薩拉整個東區全城斷電,無數的廣播和電臺在黑暗中聲情并茂地呼喊着我們要和平,我們要冷靜,我們要克制……當然,這把嗓子已經吼了很久了,誰也不會真去理睬他。
查理和他的小灰機帶齊彈藥箱威風凜凜地折返,他發出一個信號給陳默,告訴他:兄弟們,開工啦……
小鳥身下挂裝的兩杆M134加特林重機槍同時吐出半米長的火舌,這種六管機槍最高速時每分鐘可以射出6000發子彈,7.62×51mm的北約标準彈彙集成無堅不摧的牆,排山倒海一般地壓過去,将地面和樓房打得碎石橫飛,所過之處,血肉成泥,沒有任何生物可以幸存。
兩發RPG火箭彈拖着長長的尾跡升入天際,在空中完成一個抛物線,又一頭撞回到地面上。
“有RPG!”查理向夏明朗報告。
“都是沒裝雷管引爆的,炸不到你。”夏明朗正忙着。
“那黑鷹是怎麽在索馬裏掉下去的。”查理漫不經心地說道。
很顯然這是個無法無天的小子,在他的生命中不存在什麽叫諱忌。
“呃……”夏明朗被梗了一下。
陸臻說道:“當時他們用的彈頭是改過的,而且滿天都是RPG,都打成焰火了,才撞上的。”
“有道理,看來我得請他們的安拉……”查理的後半句話消失在子彈的轟鳴中。
夏明朗看着陸臻點了點頭,說道:“走吧!”
與此同時,徐知着已經用四枚閃光震撼彈驅散了人群,鑽入一輛卡車的駕駛座,将油門踩到底;方進在黑暗中将一名持槍張望的男人拖入小巷,峨眉刺方而銳的尖端準确地刺穿了他的心髒;宗澤把一個提着一菜籃彈夾的婦女打暈,用膠帶封嘴,抽出塑料鎖铐,把她的四肢捆綁到一起……
柳三變帶着第一隊人馬,靜悄悄地逃出硝煙彌漫的戰場。
這場在後來被稱為“穿越奈薩拉”的逃亡行動,因為它迷霧重重的尾聲被猜測讨論了很久。從當地時間晚上10點23分反政府武裝冒險進入中國警察們最後據守的房屋卻發現裏面已經空無一人,到11點45分他們奇跡般地出現在喀蘇尼亞裝甲防線的後方,這一段空白時間在各式各樣地讨論中被反複強調,好事者最終将它命名為——消失的東方時間。
全世界人民都愛陰謀論,正是這個頗具神秘色彩的東方懸念,讓這場在世界範圍內看來并不出彩的城市巷戰在很多軍事愛好者的腦海裏留下了一個小小的位置。
自然,這樣純粹的軍事讨論那都是很久之後發生的了,在當時可沒有人顧得上它,畢竟比起單純的戰鬥來,有太多的附加的口水可以供人發揮。
14.
那天晚上,夏明朗與陸臻他們幾個頭頭是在差不多第二天的下午才得到徹底休整的,第一批被安置好的是重傷員,查理把他們送去機場後,那架等待着的運八就帶着他們飛去了多勒港。那裏目前正停靠着“太湖”號綜合補給艦,艦上有設施完備的外科手術室,梁一冰雖然看了三個多月的小毛小病,但這并不影響她的醫術手法,這是個受過良好的戰鬥傷培訓的正宗軍醫。
起初陸臻很詫異,運八怎麽會忽然變了性子,不打申請,不等命令,為這麽兩個重傷就直接飛了一趟。後來才知道是王興淵不相信喀方提供的醫療條件,拿槍指着機長的腦門,號稱你不飛,我就崩了你,然後自崩。
當然,想來那位機長大人應該也不至于就真的怕了誰,或者也是覺得既然都這麽個情況了,那将來就算是上面怪罪下來,罪名也扣不到他頭上,所以放心大膽地飛了這麽一遭。
可是,正因為王興淵這麽一鬧,夏明朗這一行人直接被送去了醫院,而彼此之間的氣氛就已經變得有些微妙了。
柳三變此時自然是悲痛欲絕,一身的火焰,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而夏明朗夏隊長縱橫捭阖了半輩子,自問還從沒打過這麽憋屈的仗,也從來沒讓人這麽當傻X哄着去跳過這麽旺的火坑,所以自打他一進門,看到那些使館和喀方的聯絡官們眼珠子都是紅的,血淋淋的狂怒。
不過,這些恩怨暫且揭過不表,眼目下最要緊的是傷員。
現代武器威力巨大,那種一槍擊中一個血點子,前面多大洞後面就多大洞的情景純粹都是沒挨過槍子兒的導演們的美好想象。超高動能,空腔效應,翻滾作用……随便拎一個有關槍傷的名詞解釋都能讓普通人吓得頭皮發麻,人類在研究怎麽傷害自己的問題上,永遠是不遺餘力的。
雖說此刻生命垂危的兩位重傷員是被送走了,可剩下的也不容樂觀,有被子彈震壞了小腿骨的,有彈片打進腹腔的,還有被火焰燒傷了半邊身子的……雖然大家都在努力自救,可傷員還是太多了一點,一時間手術刀與血漿齊飛,紗布共繃帶一色。
跟這些傷比起來,麒麟隊員雖然個個挂彩,卻也不能算重。
倒是方進同志的傷勢還比較麻煩,清掃者的工作雖然跑動并不厲害,可臀大肌畢竟是所有下肢運動的起點。方進再怎麽一只腳掂着跳,屁股上那可以捅進兩節食指的洞眼,目前也已經被撕開成了一個比較大的口子。臀部肌肉的縫合處理特別,嚴炎信不過當地醫生親自操刀上陣,搗鼓了半天最後給方進找了個幹淨點兒的床位讓他趴着晾屁屁,順便挂上一瓶抗生素慢慢打點滴。
至于宗澤同志則幸運得多,脫去作訓服只看到胸口半邊青紫,X光照下來裂了一條肋骨,好在并沒有徹底斷裂,要不然這一番激鬥下來,心肺非得被戳出幾個洞眼不可。
陸臻剛剛把自己胳膊上的傷口處理好,就聽着旁邊房間裏柳三變咆哮似地怒吼着:“你敢!!”
他心中一震,連忙推開身前的護士跑出去,就看到柳三平時那麽溫文圓潤的一個人,此時半身浴血,橫眉立目的樣子跟巡海夜叉沒什麽兩樣。
“怎麽了三哥?”陸臻趕緊走到柳三變和醫生中間去。
“他說要截肢,這庸醫說要給他截肢,媽的,就斷了條胫骨他們就要截肢?怎麽當醫生的??草菅人命嗎?”柳三變越說越火大,眼看着就要揮拳頭,陸臻連忙按住他,轉頭瞪着旁邊的翻譯問道:“怎麽回事?”
可憐這小翻譯哪裏見過這種陣仗,吓得臉都白了,結結巴巴地解釋說這位士兵是粉碎性骨折,醫生說醫不好,骨頭全斷了,接不起來了,只能截肢了……
奈薩拉這地方既然不太平,這家醫院自然也是見過世面的,可世面見了太多也有不好,比如說:不上心!
陸臻皺起眉頭,視線掠過傷口。那位受傷的戰士大概生怕陸臻被說動,他這條腿就算保不住了,吓得眼淚汪汪地看着柳三變叫營長。柳三變這時候心疼得都成渣了,哪裏經得一點激,當場淚流滿面。
“真有沒有辦法了嗎?”陸臻試探着問醫生。
醫生畏懼地看了柳三變一眼,沒敢吭聲,輕輕點了點頭。
“怎麽可能!”柳三變吼了起來:“大前年,有個戰士走火,95的子彈,貫穿傷,那麽近的距離,兩條小腿骨全斷,送去醫院人根本沒當回事兒,什麽截肢,現在那人好好的,照樣走路!!”
陸臻凝起長眉,那是軍區總院,全國重點,傾全院之力救一個人,而現在……
眼下讓柳三變退一步,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了,而且那是一條腿,那是一個人的一生。可是醫院方面……陸臻在心裏輕輕放過,他很懂得技術這種東西不是用槍能逼出來的,威脅醫生的後果不堪想象。
陸臻垂頭想了一會兒,輕輕一擊掌說:“行,那這樣吧。”
躺在床上的戰士猛然擡起頭,祈盼的眼神閃閃發亮。陸臻在心中生出暖意,無論如何,怎麽可以辜負你。
陸臻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既然已經事急從權了一次,那就不妨再來一回,而且他不是王興淵,他是手裏拽着線,随時可以通天的人。陸臻馬上打衛星電話聯系聶卓,先是把喀蘇尼亞軍方在整個任務中的不作為煽風點火式地挑撥了一遍,把隊員們的傷勢添油加醋的誇張了一番,再把在當地的醫療條件可着勁兒地貶低了一輪。
聶卓通宵守着消息一直沒敢合過眼,這會兒正是淩晨時分最疲憊不堪的時候,被陸臻這一句一句像刀子似地紮上心尖去,當場發怒,拍案而起,直接放話說把人拉回來,自己的兵不能讓別人糟蹋。
陸臻要得就是這麽一句話,聶老板這話放下去,各路人馬立刻散開聯絡四方。最後達成共識,運八帶上剛剛做完預處理的兩位重傷員,連同“太湖”號上所有醫護人員先飛回奈薩拉,接上這邊醫院有難度的傷兵,直飛巴基斯坦,落地加滿油後,直飛廣東。在那裏,軍區總院會空出最好的床位與醫生随時待命。
這些事聽起來簡單,可是很多表面簡單的工作其實背後程序煩瑣,不知道得用多少人去折騰。當然,這些就不是陸臻和柳三變會去關心的了,他們只是立馬行動起來,趕着醫生給傷員做手術前的預處理,該切開減壓的切開,要清洗的清洗……
柳三變這會也像王興淵一般無二地敏感,看外人一個信不過,四處盯得緊緊地,生怕他們做出多餘的手腳,其實院方不知道多希望盡快送走這批神。
好不容易一陣兵荒馬亂把幾名傷員安全送上飛機,陸臻陪着柳三變又馬不停蹄地往醫院趕,剛一進門就感覺氣氛大不對。大廳裏站着幾名使館的工作人員和翻譯,一個個臉色發黑,神情不善,大有興師問罪的架式。
陸臻知道這會兒的柳三變一點就炸,連忙哄着他去照顧戰士們,自己打點起精神去問情況。
一個看起來三十出頭戴眼鏡的文員憤激萬分地沖陸臻大喝:“你們怎麽回事??你們那個上校把我們參贊打了。”
夏明……朗?陸臻一下都懵了,這個怎麽可能?他連忙端正神色問道:“你是?”
“我叫尚文凱,是大使館的二等書記官。”
陸臻注意到他使用了“書記官”這個詞,而不是更常見的“幾等秘書”,似乎是生怕自己不了解外交官體系,會誤把他這個“秘書”當成跟班。
“哦,我一直以為只有日本的外交省才用書記官這種名稱。”陸臻做出微微詫異的樣子。
尚文凱明顯愣住。
注:關于書記官與秘書的外交稱謂問題可百度之……
15.
“哦,我一直以為只有日本的外交省才用書記官這種名稱。”陸臻做出微微詫異的樣子。
尚文凱明顯愣住。
陸臻不等他開口,馬上追問道:“那參贊先生現在哪裏?”
這要真是夏明朗下得手,陸臻倒是很擔心參贊先生此刻的性命問題。
尚文凱見陸臻還算客氣也松了口氣,他轉身帶路,一邊憤怒地抱怨着:“怎麽搞的,好好得就吵了起來,忽然就動了手,誰都沒看清,怎麽回事,你們有傷亡也不是我們造成的……”
陸臻顧不上理他,到地方徑直推開門,只見一個中年男人正仰着臉接受處理,額頭上一塊青紅,或者還滲着血。可能在一般人看來傷得是挺重了,可這在陸臻眼中簡直不值一提,他立馬放下心來,轉頭盯住眼鏡文員:“那位上校主要打到哪兒了?”
尚文凱被他盯得一愣,下意識地指了指身邊,陸臻這才發現房門上一個毛毛拉拉的大洞,徹底貫穿,透亮透亮的。陸臻頓時就樂了,他笑着搖了搖頭,轉身想走。
對方馬上攔住他:“你這……”
陸臻笑了笑,伸手按到他的胸口緩慢而堅定地往前推:“別這樣,今天晚上發生了太多事,誰的心情都不會好,讓我們都先冷靜冷靜再讨論将來。同時,我想你也看出來了,我的隊長并不打算傷害誰。”
尚文凱張口結舌,只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威勢在壓着自己往後退,他的腿忽然不聽話。一個踉跄,陸臻已經把他撥到身後,大步流星地走開了。尚文凱站穩身體迷惑地回憶着剛才,倒是有些明白了為什麽他那位素來嚴厲的上司居然就這麽平白被人揍了一頓,也沒敢追出去報仇。
夏明朗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裏,他對站在門口的徐知着說,誰進來就斃了誰。所以徐知着抿起嘴角微笑着,并起食指和中指遠遠的瞄準陸臻。陸臻按住胸口,誇張地搖晃了一下,做出受傷倒地的樣子,側身繞開他閃進門裏。
這是一間處置室,窗戶下面放着高高的診療床,牆邊有一排溜的矮櫃。夏明朗垂着頭一聲不吭地坐在床上,軍靴和作戰背心甩了一地,他曲起右腿抱在胸前,雙手松垮垮地擱着,疲憊不堪的模樣。
陸臻安安靜靜地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仰起臉看着他。
夏明朗擡起眼皮瞅了瞅,忽爾笑開:“沒糖賞你。”
陸臻把右手放進夏明朗的掌心,拇指輕輕摩挲着他的手背:“怎麽會吵起來的。”
“他問我為什麽不提前一天行動,我解釋半天他都不認。老子問他那城裏跟火藥桶似的,怎麽就沒人向我吱一聲,結果他跟我說……”夏明朗頓了頓,仿佛在回味似的,笑道:“他說,他怎麽會知道。”
“所以你就揍了他?”
“不是我揍的。我那一拳砸門上的,擦着他耳朵過去了,結果他回頭自個磕門框上了。”
陸臻沒忍住,笑得前俯後仰,差點坐地上去,夏明朗手上施力拉住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又淡了。
“別這樣。”陸臻道。
“別怎麽樣啊?”夏明朗懶洋洋地挑起眉毛:“別蹲着了,都說了沒糖賞你。”
“那就賞點別的吧!”陸臻笑呵呵的。
哦……夏明朗心中發軟,眼角的餘光掠過房間上那一方小小的玻璃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剛好能看到徐知着一個黑乎乎的後腦勺。
夏明朗伸出手握住陸臻修長的脖頸,輕輕地,一點一點的彎曲手臂,将他拉向自己,陸臻控制不住平衡,悄悄放下一邊膝蓋。他們慢慢地接近,彼此凝視,直到距離讓視野模糊,近到看不清那彼此臉上半凝結的血口與傷痕。
夏明朗最後看了一眼門外,閉上眼睛,吻住陸臻的雙唇。
寧靜的吻,厮磨着,雙唇溫柔的擠壓在一起,舌尖輕觸,呼吸平緩,卻不願放開。
“別這樣!”陸臻摩挲着夏明朗臉側:“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夏明朗自嘲地笑着:“現在說什麽好不好。”
“真的!”
“我就是有點難受,一次四個,可能還不止,還有那麽多傷的殘的,我沒見過大世面,第一次,有點受不了,你讓我呆會兒,就好了。”
“那也不全是你的錯。”
“其實不應該是這樣的,可以更好,不用搞成這樣的。”
“總是有人會犯錯,這麽大的事,牽扯這麽多方面,總會有人犯着錯,不可能沒有失誤,現實怎麽可能沒有失誤……”
夏明朗沉默下來,看着陸臻的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微笑起來:“沒想到,反而是你比我們都冷靜。”
陸臻微微一愣。
“你好像一點都不生氣。”夏明朗的眸光微微地顫動着,有些迷惑,又似乎是神往的。
陸臻也有些詫異起來,是啊,好像從頭到尾,剛剛發生那麽多事,那麽多可以氣憤發火,拍桌子罵娘的事,他為什麽一點也不激動。那甚至不是被刻意控制出來的平靜,表面上不動聲色而內心澎湃;不是的,他不是這樣,他真的就是那麽理所當然地接受着目前全部所有千瘡百孔的現實。
為什麽呢?
陸臻陷入思考。
“別想了,你這樣挺好的,這時候也幸虧有你在。”夏明朗把陸臻拉起來,心裏被某種飽漲的柔軟的感覺所充滿。
“你怎麽什麽都挺好的?”
“你怎麽樣我都會覺得挺好的。”夏明朗有些放松地笑了,彎腰拍了拍陸臻腿上其實已經不可能被拍幹淨的塵土。
“我在想,可能是我早就預料會這樣。”陸臻攤着手掌:“所以目前發生的所有的事我都不覺得意外,我對他們沒有過期待,所以不覺得被冒犯,也不會生氣……”
“是啊,反正你所有的火兒都沖我發光了。”
陸臻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是因為我對你有太多的期待。”
“真的啊?為什麽?你那會兒都不認識我。”夏明朗詫異了。
“我對你一見鐘情!”陸臻一本正經地。
“我真榮幸。”夏明朗點了點頭,難得像個紳士的樣子。
夏明朗重新整理了自己,穿着最簡單的T恤和長褲,擦幹淨了臉上和身上的血跡,把浸透了鮮血和汗水的作戰服提在手裏,他現在看起來神情安定,眉目疏朗,那種從容不迫的味道再一次回到他身上,在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中流動着。
他看着陸臻說道:“走吧,帶大夥兒找個地頭睡覺,都擠在這兒,房都快給拆了。”
陸臻只覺得欣慰無比,他就知道,他的夏明朗會永遠站立着。
行動隊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勒多港,不過按照慣例夏明朗必須要接受柯索的監管,并由他們解決一切食宿問題。夏明朗向柯索提出兩個要求,第一要有空調,第二幹淨點兒。就麽簡單的兩個要求在此時的奈薩拉居然還成了個難題,最後柯索派人清空了軍用機場旁邊的一個接待所,把夏明朗這一行人給安置了進去。
剛剛在醫院因為醫療安全的需要有軍方管制,閑雜人等一時半會兒鑽不進來,這會兒到了駐地各路人馬紛至沓來。
然而柳三變是處理庶務的能人,陸臻是應付交際的好手,夏明朗于是理直氣壯地當起了大爺,目不斜視地從人群中走過,把自己關在了房門之內。
一場大戰讓戰士們彼此間的感情都深得要命,但凡是還能動彈的都不樂意呆在醫院裏,哭着喊着要一起走,柳三變自然心軟。最後除去幾個必須要留院的戰士,小傷小病的全領走,只是從醫院要了幾個醫生護士帶上藥品跟着。
而陸臻那方面,大使館、武官處、喀蘇尼亞軍政各方再加上各國記者差點兒把他直接給淹了,陸臻換了身衣服出來禮貌地敷衍着,等他脫身回屋,已經是太陽升起又落下,又一天的日落西沉去。
陸臻從餐廳帶了一份食物回房,進門才發現夏明朗一直沒有睡,房間裏煙味濃烈得好像失了火。夏明朗神色肅穆地坐在桌前,失陷那片沉郁的金紅色晚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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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臻從餐廳帶了一份食物回房,進門才發現夏明朗一直沒有睡,房間裏煙味濃烈得好像失了火。夏明朗神色肅穆地坐在桌前,失陷那片沉郁的金紅色晚霞中。
“怎麽了?”陸臻詫異道。
夏明朗指了指桌上:“剛剛寫的,看一下。”
陸臻喚醒軍用電腦,草草掃了一眼開頭,笑道:“難得見你這麽積極地寫報告。”
“難得的确有得寫。”夏明朗疲憊地按着眉心,他很累但是睡不着。
陸臻把吃的塞到夏明朗手上,推着他去洗澡,将報告拉到第一行聚精會神地看下去,慢慢地,變了臉色。
夏明朗洗完澡出來,默默地啃着陸臻帶上來的面包和火腿,這裏的廚子做什麽都不地道,好在夏明朗也不在乎。陸臻看完報告沉吟了半晌,房間裏漸漸暗下去,只剩下液晶屏幕的幽幽白光
“你說了很多實話啊!”陸臻嘆氣。
“不好嗎?”
陸臻搓着臉頰:“喬武官派了的一個中校過來協調工作,叫楊忠俊,他告訴我下午在醫院那個參贊是主管商務那一塊的,聽說跟死掉那位私交很不錯。”
“我知道啊。”
“他一直是管商業口,的确不知道城裏的情況。”
“所以我沒揍他。”
“他們說,的确不知道那裏會這樣子,那地方一向都算太平,也一直沒有大規模打起來過。”
“所以我們點兒背。”夏明朗自嘲式地笑了。
陸臻轉過臉去看夏明朗,在昏沉的光線中那雙眼睛仍然灼灼生輝,眼白裏布滿了血絲,那樣糾纏着痛楚着,仍然帶着烈火與血液的餘燼。陸臻伸出手去觸碰他,夏明朗鬓邊潮濕的水跡打濕了他的手指,那種濕意從他的指尖傳遞到心底。
陸臻安靜地看着他,眼淚無聲無息地從眼眶裏湧出來。
“怎麽了?”夏明朗吃了一驚,走過去抱住他。
“沒什麽。”陸臻搖了搖頭,捂住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只是覺得很無力。”
“無力?”夏明朗懷疑地看着他。
“行,我沒什麽可改的,你就這麽交吧。”陸臻指着電腦。
“那柳三關于俘虜的處理……”
“你寫得全是事實,事實不需要更改。”陸臻堅定地說。
“那關于我的失誤?”夏明朗遲疑的。
“我看不出來。”陸臻誠懇地:“假如我能看出來,我當時就會提醒你。所以,就讓我們把全部的事實寫出來,交給別人去評判。”
“好!”夏明朗點點頭,疲憊的雙眼裏流露出一絲釋然。
陸臻低下頭,眼中充滿了憂慮。他預感到未來會有一些東西讓夏明朗失望,也讓他失望,然而他們誰都無力阻攔,就像面對海嘯,被大潮卷走,毫無辦法。在遠方,在萬裏之外,在陸臻與夏明朗都看不到的地方,那份血淋淋的真相随着電波傳遞,送到聶卓等人的手上,面對茫然的未來。
這一天累到極處,可是陸臻合上眼睛全是夢,他睡到半夜醒來,睜開眼看到灰藍色的天幕上滿是星辰。夏明朗就睡在他邊,側身卧着,呼吸勻淨。火熱的軀體像沉寂的大山,每一個線條的起伏,每一塊肌肉都讓陸臻感覺到力量,那麽的清晰有力,仿佛就握在他的掌心。
夏明朗模糊醒來,微微睜開眼,陸臻俯身抱住他,把臉埋進夏明朗的頸窩,他的心底悲涼,卻居然感覺到滿足。
那是無可形容的感覺,仿佛在沙漠中跋涉,舉目四野茫茫,頭頂烈日如火燒……
還好有你!
“怎麽了?”夏明朗輕輕地撫摸着陸臻的脖頸。
陸臻搖了搖頭,終于沉沉睡去。
陸臻做好了全套心理準備,等待夏明朗那一紙報告将會帶來的腥風血雨,可是第二天大早他就被國內各大媒體洶湧澎湃的正面積極報道給驚呆了。
在那些文字飛揚的報道中,這次行動是非常成功的,計劃是周密完全的,領導是非常關注的,指揮是鎮定從容的,戰士是威武雄壯的,敵人是殘忍狡猾的,被救人質們的情緒是無比穩定的……
總而言之,這是勝利,我們的堂堂正義之師在半個城市的圍攻下英勇頑強,奮戰到底,殺出一條血路,從容退入安全地帶。他們舍生忘死、可歌可泣,最後用微小的代價換取了巨大的勝利。這是國家之光,這是民族之光。
陸臻甚至看到有些報道把敵方估計傷亡人數約為300而我方僅僅犧牲四人雲雲……如此具有煽動性的數字直接寫成了白紙黑字。陸臻一篇篇的掃下去,只覺全身的血都在往頭頂湧,眼前一陣陣的發黑,無比震驚地招呼夏明朗過來看新聞。
夏明朗從他身後彎下腰,随便看了幾個标題就笑了:“看來調子都定好了。大功一件!咱們昨天折騰的東西不會有人看了,多敗興啊!”
“有人要倒黴了。”陸臻怒極反笑。
“不會的,怎麽可能?你什麽時候看到一個事兒還沒爛透就有人要負責的。”夏明朗冷笑着從身後抱住他,他彎下腰,臉頰緊貼着陸臻的,明亮的黑眼睛裏流露出憤怒的嘲諷味道:“發水了,失火了,礦難了……死掉兩三個,那是他們命不好,能活下一批就是功勞,營救及時,懂嗎?什麽叫事實?誰他娘的關心。什麽功過賞罰……見鬼去吧!”
“是啊!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不肯面對真相,明明忠于真相就是最好的,卻偏偏不肯誠實一點,一定要造假,一定要虛僞。一定要把好好的事兒,活生生地整惡心了。”陸臻皺起眉頭,他想告訴自己這種時候應該冷笑最好,卻沒有成功,胸中那一捧熱血讓他的眼眶濕潤。
“看開點兒。”夏明朗側過臉親吻陸臻的額角,用力揉了揉他的短發。
“看不開,這事兒得糟。”陸臻冷靜地轉地臉去看夏明朗,目光犀利:“看看這些報道,我們在幹什麽,一個大國的精銳武裝力量,職業特種軍人,為了保護一群貪婪的石油商人的利益,為了維護現在這個獨裁政府的統治,為了維護自己的石油利益,向這個城市裏執不同政見的老百姓開槍。我們很從容,我們完全控制着局面,所以我們在冷靜地屠殺。我們屠殺平民,我們罪孽深重。”
夏明朗或者有時候看得不夠高遠,但那不代表他真的會不懂,他漸漸變了臉色,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現在整個歐美都喜歡炒非洲話題,一群人閑吃蘿蔔淡操心,只要扯上非洲反獨裁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激動。本來昨天那個事兒CNN和BBC就得往這個方向引,現在好了,他們什麽都不用操心了,直接引用國內報道就成了,太有力了,這可是我們自己家裏爆出來的直接證據啊!我真是受不了,21世紀了,什麽年代了,我們還在用70年代的方式說話。美軍把伊拉克都快拆碎了,都從來不敢說一句勝利,我們還什麽都沒幹呢,偏偏要枉擔這虛名……”
“做點什麽!”夏明朗打斷陸臻越來越憤怒地指責。
陸臻一愣。
“做點什麽,快點,動起來,想想看我們做點什麽?”夏明朗按住陸臻的肩膀:“你現在去找梁雲山,讓他出面。不管怎麽說我們在這裏,你和他……你們兩個人才是事情的源頭,只有你們才可以發言說點什麽,找個理由把之前所有的那東西全推翻。這裏的事兒交給我,反正小夥子們本來就不用見媒體,只要大概教教他們怎麽說話,只有柳三變麻煩一點,不過他這個人靠得住,是個顧大局的。”
陸臻握住拳,他聽到心髒清晰地跳動,他是真的有點緊張,因為事關重大。
“不,我們首先要聯系聶老板。”陸臻說道。
“他……能想通嗎?”夏明朗有些懷疑。
“我覺得能,說不定他們只是被拌住手了,或者已經在動了。你想啊,就昨天這麽點小陣仗唬人半點不算數。現在這麽搞,就是讓行家看笑話,讓普通老百姓看着恨,平白無故落個威脅論的口實,何必呢?聶卓他也不是傻的,他幹了一輩子軍情了,應該知道輿論對一支部隊來說還是重要的。”
“是啊!”夏明朗點頭苦笑:“這年頭當婊子的還要立牌坊,我們倒好,小姐還沒出閣,就把倆破鞋頂頭上走……”
饒是如此緊張的時刻,陸臻還是被逗樂了。
17.
梁雲山目前還在勒多港,從奈薩拉到勒多山高路遠,坐車當然不是個好選擇。陸臻試探着打電話問機場調度,沒想到查理老兄因為寶貝小灰機中了彈,還留在奈薩拉準備修補飛機底部的蒙皮,陸臻當然大喜過望。
清早,奈薩拉的太陽雖然剛剛出生不久,可是已經露出了它熾熱的獰笑。陸臻估摸着按查理兄的個性鐵定要跟他耍個賴,拖到晚上再出發。他自問沒有夏明朗那種聲色俱厲的本事,出門時順手拉上陳默壯膽,反正先禮後兵,讓陳默兵起來可比夏明朗更威風,不怕那嗲兮兮的傻大個子不聽話。
沒想到他威風凜凜地一把推開查理兄的大門,剛剛簡明扼要地強調說有急事兒。查理就從床上跳下來,手忙腳亂地穿着衣服說行啊,行啊,沒問題,走吧!
就這樣,一行人直奔停機坪,時候太早也沒什麽幫手,三個人自力更生好一通忙活,查理最後加完油把飛機仔細檢查了一番,終于拍拍手說成了,可以飛了。陳默見差不多沒他的事兒了,向陸臻簡單點了個頭,轉身離開。
查理直愣愣地望着那個背影望了半天,方恍然大悟似地嚷起來:“怎麽?他不去啊!”
“是啊,怎麽了?”陸臻正忙着給自己扣安全帶。
查理轉過身,眨巴眨巴眼睛,歪起腦袋可憐巴巴地看向陸臻。陸臻全身一個激靈,直覺這他媽的就是撒嬌前的征兆啊,他連忙拔槍指着查理說:“你別給我搞,老子現在火燒眉毛,我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
查理轉身又看看陳默。
“我真的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哦!!”陸臻心裏那個悲憤,你說這人跟人怎麽就能差那麽多呢,陳默在的時候連正眼都不用給一個,就唬得那小子乖順乖順的,到我這兒怎麽就這樣了!!拿槍頂着都沒用。
查理躊躇半天,終于長長嘆氣說:“好吧,那我們走吧。”
自然,天氣就是熱的,小鳥拔地而起,幾乎是奔着太陽在飛。熱呼啦啦的風從敞開的機艙門裏灌進來,撞在臉上,皮膚馬上就像烤幹的薄餅那樣緊緊地繃了起來,好像随時會裂開。
陸臻顧不上安慰查理老兄受傷的小心肝,就忙着利用機載衛星電話向梁雲山那邊聯系。結果再一次陷入了那種一個秘書轉另一個秘書,一個工作人員轉另一個工作人員的連環套中。每個人都要向他強調一遍梁大使現在很忙,你有話可以跟我說,每個人都試圖告訴他,你真的不是最倒黴最着急的,比你倒黴着急的多了去了,你理所當然地要體諒政府,配合我們的工作雲雲……
平心而論,喀蘇尼亞現在這種情勢,梁雲山身為大使自然是忙的,那種忙碌甚至會讓他覺得這樣一個營救人質的事件也算不上頂級大事。畢竟他目前需要操心的還有那麽多油田的安危,那麽多大筆投資的工廠礦山,以及成千上萬中國僑民的生存與未來,的确,那些事兒的每一件看起來似乎都比陸臻現在惦念着的這個更重要……
可陸臻還是在這一圈倒手中爆發了,他嚴厲地命令加威脅,扯出各種大旗來吓唬人,最後終于敲定了當天下午一個20分鐘的見面時段。
“Shit!!!”陸臻挂了電話,對着空氣憤怒的揮舞着拳頭。
“Fuckingdamnbureaucracy!都他娘的應該去死!”查理憤憤不平地咒罵着。
此時此刻,這句話還真是紅心正中,直接說到陸臻的心坎兒裏,回頭再看向查理的眼神兒都不一樣了,簡直就是看親人的眼神,他瞪大眼睛用力點頭說:“是啊,就他媽的……都去死了算了。”
“就是,幹死他們……goddamnfuckingwankers……yep!Fuckthem!”查理激動地擡起手。
“不行不行,誰樂意幹他們呀,太便宜他們了!”陸臻正兒八經地表示反對。
查理愣了一愣,鄭重點頭表示同意,想了一會兒一本正經地說道:“我……詛咒他們,Thosewankersonlyhavedicksthesizeofpeanuts.Nasm,never!!”
陸臻終于繃不住,樂得翻倒。還別說,有些人天生喜感,只要有他們呆在身邊,天蹋下來都能抓緊時間笑一笑再被砸扁。陸臻被查理這麽糊裏糊塗的一打岔,心情好了很多,樂呵呵地跟查理聊起了天。
查理兄剛好被眼下這話題扯起生平恨事,立馬逮着陸臻大肆哭訴美軍的官僚主義作風,陸臻和他聊了一路,終于明白像查理這種一等一的好手,為什麽也會被“夜空巡游”給一腳踢出來。
原來查理陳小朋友居然也是書香門第,老爹在MIT當教授,老媽是個平面小模特。當然這事兒乍一聽真他媽的讓人羨慕,可是如果老爹心無旁骛成天搞研究,老媽再跟人跑了……那生活就很茶幾了。所以查理小朋友從小是被他老爹的學生拉扯大的,餓了就去實驗室讨幾口吃的,生病了就随便賴上個人照顧着。
陸臻聯想到自己的童年,頓時對查理兄肅然起敬,看來這位爺活得這麽沒心沒肺也是生活的必然,就這麽個成長環境,但凡有一點心肺的也得抑郁了。
可是世間總有偶然,查理兄就這麽吃百家飯一路長來,居然也長得活蹦亂跳。再大一點兒,順順利利考進MIT研究飛機,念着念着覺得研究不給力,畢業後就直奔了特種飛行團。
陸臻聽到這裏簡直熱淚盈眶,心想神馬叫勵志,這他媽的就是勵志啊,這娃把自己活成這樣真是不容易。
于是,查理小朋友因為真心熱愛飛行事業,自然訓練勤奮,技術過硬,重點培養備受關注……陸臻疑惑地眨巴着眼睛,一直提着心坎兒等他那句但是,查理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一拍腦門問道:“忘記問了,你不介意我說些有關于homosexual的話題吧?”
陸臻心裏一驚,條件反射似地搖了搖頭說:“我不介意。”
查理贊許地點頭:“很好,你知道,你們大陸人有些很介意這個。”
“你們美國人有些也介意。”陸臻脫口而出,說完才驚覺自己真沒風度。
沒想到查理不但沒反駁,反而咬牙切齒恨恨點頭道:“Fuck!You’regoddamnright!”
就此,話唠查羅嗦了半天終于切入到正題,拉着陸臻遙想當年。話說那會兒他在飛行團正混得風生水起,同機組來了個華裔機槍手。查理陳花了千兒八百字竭力渲染這位小哥的挺拔身姿,冷峻氣質,不茍言笑,彬彬有禮……
陸臻越聽越寒,試探着提問說:“難道你霸王硬上冰山美人,被人打上了軍紀隊??”
“No……No……No……”查理小朋友手搖得像把扇子:“我怎麽會幹那種事兒呢,他是我的Love,你懂不懂,Love!!”他卷起舌頭誇張的發出那個單詞,十分鄙視地看着陸臻說:“你們這種異性戀男人就知道用性征服女人,根本不懂我們的愛情!我們就算是找個伴兒SEX也是要大家都同意的,怎麽會去強迫Love?!我連他手都沒有碰過!”
陸臻只覺得滿頭青煙缭繞,尴尬地點頭讪笑:“那後來呢?”
“後來……”查理無比悵惘地說:“後來他向隊長投訴說我騷擾他。”
“啊,這人怎麽這樣啊!”陸臻憤憤不平。
查理那個感動,眼眶都紅了,藍幽幽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眨巴着,要不是飛機還飛着,他大概真能撲上去抱着陸臻大哭一場:知已啊!
“忒不仗義了!你怎麽了他了,他就把你給告了。”陸臻在那雙藍眼睛的鼓勵下越發地悲憤。
查理無比委屈哀怨地嘆息着:“我只是把他當成了我的X幻想對像,然後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朋友們,不過,後來好像大家都知道了……”
呃……陸臻的滿腔悲憤剎時間石化在胸口,上下不得,把自己噎個半死。
查理這會兒說High了正興起,完全沒有注意到陸臻已經天雷劫度臉色發青,兀自噼哩啪啦的繼續控訴着。
當然,區區捕風捉影性的X騷擾事件,在妖孽盡出的米帝軍營還算不上大事兒,大隊長小示懲戒,給查理小朋友換了一個機組,一并打包發配阿富汗。
注1:文中查理英文的翻譯大概為:1.幹死那些狗娘養的官僚。2.那XX的XXX(太下流了,大家領會精神)3.我咒他們的JJ都只有花生大,這輩子都木有X高*潮。
18.
新機組既然是特別配的,內涵自然深刻,湊齊了全隊求騷擾而不得的SEX愛好者,查理因禍得福,在這個機組混得如魚得水。大家訓練之餘合夥探讨一下SEX運動的奧林匹克精神,共同交流交流彼此的X幻想對像,在阿富汗那個逼得人要發瘋的鬼地方,小日子過得也還滋潤。
只可惜好景不長,後來趕上某一次大任務,查理家的小灰機在半路上出了故障,查理兄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迫降成功,同機組三人或多或少的都挂了彩。
阿富汗的夜晚啊,那可是杠杠的冷。查理們抱成一團兒開始呼叫救援,信息組那位聲音永遠沒有高*潮的大叔音說40分鐘以後會有人來救你們。
40分鐘過去。大叔說,1小時以後會有人來救你們。
1小時後。說,兩小時後會有人救你們。
……
查理們無比悲涼地咒罵着那些應該被Fucking到死的混蛋官僚們,罵了一小時又一個小時。查理的副駕駛終于撐不住絕望痛哭說我們要死了。查理于是萬念俱灰,抱着大家夥兒說,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我們最後High一下吧……
于是High之……當然,因為大家早就在崩潰邊緣了,所以High完一水兒全暈菜了。當然沒有收拾,而且為什麽要收拾呢,哪有吃完最後的晚餐還要洗碗的?
查理用一種特別誠懇的眼神看向陸臻,試圖讓他明白,他當時提出這個建議是非常悲痛的,非常無奈而且令人心酸的,就像……死刑犯臨死的時候,要求吃頓飽飯一樣。
陸臻這會兒腦子基本已經雷焦了,他僵硬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查理眼中湧上感動的小淚花兒,非常沉痛地說道,後來救援隊來了,然後他們得救了,結果他們被開除了,罪名是在戰場上聚衆淫*亂。
陸臻嘴角一絲一絲地抽搐着,他真心覺得那些救援隊的哥們兒也很不容易。
查理收到這種判罰當然不服,一路抗議告上了軍事法庭,最後被判敗訴,開除軍籍,收拾包袱滾蛋。查理老兄悲憤地揮舞着拳頭向陸臻控訴:“為什麽,你說為什麽,這實在太不公平了。法律允許士兵絕望,痛哭……甚至投降,所以我憑什麽不能在臨死的時候high一下,給自己一個最後的高*潮??”
陸臻目瞪口呆,雖然他着實被雷得不輕,但是他堅*挺的理智型CPU告訴他,嗯……似乎,他鄭重地斟酌用詞說:“有道理。”
查理的藍眼睛頓時閃閃發亮
如果不是在空中不能大撒把,陸臻相信查理一定會撲上來狠狠地啃他一口,以表達理解萬歲的感激之情。不過,查理老弟壓抑的激情在中途加油時醞釀出了更強的爆發。
只見他一邊給自己的小灰機加着油,一邊滿懷期待地詢問陸臻有沒有嘗試過同性SEX。陸臻這會兒已經讓他雷麻木了,條件反射地搖着頭。查理陳馬上發出邀請說我覺得你的身材很棒很SEXY,所以你有沒有興趣跟我搞一搞。他在陸臻呆愣地注視中拍着胸口保證說我技術真的很不錯,絕對比girl更刺激,一定能讓你有非凡的體驗。
陸臻眨巴着已經瞪累的眼睛,走神去幻想了一番“假如夏明朗當前在場,查理小弟弟會有個神馬下場”等等生動有趣的假設。
“呃……這個。”陸臻醞釀用詞。
查理臉上充滿了期待,深邃雙眸中閃爍着火光幽幽。
“就我個人而言,我不想和普通朋友發生性行為。”陸臻為了加強語氣,還重重點了記頭。
“唔……”查理失望的聳了聳肩說:“OK……你有權,嗯,對,你的生活。不過,如果将來你改主意了,你知道……”他按住胸口很為陸臻遺憾似的:“我真的很不錯。”
“嗯,我相信,但,你也知道,那不是你行不行的問題。”陸臻只能盡量真誠地微笑。
查理搖晃着腦袋,以一種非常惋惜地态度爬上駕駛座。
陸臻這會兒身心俱焦,整個人呈現出天雷劫度已然飛升的狀态。他就像一個植物學工作者忽然發現了一個新品豬籠草那樣不斷地偷瞄查理,試圖捋清此人行事的基本價值觀和內部邏輯關系,在又飛了一百公裏之後陸臻終于鼓起勇氣問道:“你,常常這樣,向人發出你的邀請嗎?”
“Oh,No!當然不。”查理斷然否認:“你知道,很多人很糟糕,身材或者腦子,他們很……shit。不像你,你很聰明,而且身材很棒,我喜歡。”
“哦,我真榮幸。”陸臻苦笑。
查理一臉的得意。
陸臻被雷劈焦的CPU慢慢緩過來,越想越覺得有意思,簡直有點拍案叫絕的沖動,幾乎認為一個人如果真心實意地活成這樣,你還真沒法去說他什麽。
陸臻興致勃勃地打聽起查理小朋友目前的生活方式,這下可不得了,又拉開了另一個話匣子。查理兄此番孤身犯境打前站,也沒能随身帶個伴兒什麽的,偏偏此地奉行伊斯蘭教,就算他樂意把燈一關颠倒黑白,也沒有男人會跟他上那個床,活生生把一個SEX動物憋成了清教徒,終日在五指山上跋涉,生活沒滋沒味兒。
陸臻笑得前俯後仰。
查理小朋友異常幽怨地看過來:“我會28種自*慰的方式,你要不要跟我學?”
陸臻大笑着搖頭,差點兒從飛機上掉下去。
“為什麽?你連這個都不行?”查理驚異地瞪圓了藍眼睛,那表情簡直就像在看火星人:“Jesus!我真是不懂你們。”
陸臻樂不可支,他一邊抓牢把手一邊仔細評估着,如果他膽敢和查理深入探讨五指山問題,即使是純口頭學術性*交流,夏明朗抽死他的幾率會有多大。而查理震驚的表情已經慢慢轉為同情,陸臻深深地感覺到,他目前在查理心裏已經約等于X冷淡了。
陸臻和查理聊了一路,下飛機時心情神清氣爽,一掃前夜的無力與傷感。他深深地感覺到這個世界如此的奇妙,是啊,這世界既然如此奇妙,我們也只能接受現實,并盡力去理解。
勒多這邊諸事繁忙,陸臻本以為梁雲山能派輛專車來接他已經很夠意思,沒想到遠遠地居然迎面走過來一個穿青草綠常服襯衫的軍官。陸臻只覺得奇怪,要知道使館裏可沒有打雜的軍職,一個蘿蔔一個坑都是有點份量的。等他再走近一些看清了面目,陸臻驚訝地失聲喊道:“秦若陽??”
“還真擔心你認不出來了。”秦若陽微笑着伸出手。
“怎麽可能?”陸臻兩只手用力握上去:“你就是不應該扔我一正臉兒,你要是背對着我,我一下飛機就能認出你。哎呀,不錯啊,少校了啊!”
秦若陽是陸臻當年那個校園Band的第一任主唱,一個節奏吉它一個打鼓合作了一年多,要不是後來秦若陽面臨畢業又和隊友陷入狗血的三角關系,也輪不上陸臻披挂上陣。
“我看他們拍的照片覺得像,托人查了一下還真是。”秦若陽感覺到那種直率的熱情,心中溫暖,近身給陸臻一個紮紮實實的擁抱。
“哎,你怎麽來這兒了呢?”陸臻一時噓唏,他鄉亂世遇故知,的确讓人感慨。
“我來這兒不是專業對口嘛,倒是你……怎麽,怎麽會去了那種地方,我一直以為你會留校的。”秦若陽發動車子,敞開門降溫。
“一言難盡。”陸臻呵呵笑着。
秦若陽知道有些事可能不太方便說,也就沒再多問,過了一會兒,車內溫度勉強能坐人了,秦若陽帶上陸臻馳出機場。
天還熱着,日正當頭,道路上并不擁擠,放眼看去只有稀稀落落的幾輛小車,但是秦若陽開得并不快。陸臻心裏明白,秦若陽能在這兵荒馬亂的時節專程跑一趟,應該就不會僅僅為了敘個舊,所以乖乖地等着。
秦若陽似乎在猶豫要從哪裏說起,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問道:“聽說你們隊長和孫參贊打架了?”
“沒有,他們怎麽說的?”陸臻笑了。
“孫參贊是沒說什麽,就是看着頭上一個大包,他們那邊人都很生氣。”
19.
“這樣。”陸臻其實心裏很感動,他知道秦若陽是想提醒他一些事,這也是為他好。雖然他們倆曾經言深,可是畢竟交情斷了很多年,現在貿然遇上還有這份情誼在,也讓他着實感念。陸臻輕輕敲了敲秦若陽的車門:“大切諾基?”
“嗯?”
“這麽說吧,就你這車門,我們隊長一拳上去能砸一坑兒,如果他真心想打誰,那位孫先生現在都不用進醫院的。當時的事兒其實是有點誤會,大家心裏都有火,男人嘛吵起來免不了拉拉扯扯……”陸臻皺了皺眉頭:“你覺得怎麽處理好呢?要不然我過去解釋一下?”
陸臻這話說完,自己都想拜自己,這也太他媽的淡定從容,不焦不躁了。
“別了別了,事兒都過去了就別再提了,再提就真成個事兒了。你心裏有數就行了,其實孫參贊人還是很好的,他就是真的急了,那一票綁得都是他老熟人啊。前幾天還一桌吃飯,說沒就沒了,你想這事兒誰受得了?”
“是啊!”陸臻語調平和地:“一分鐘前還在說你小心點,一分鐘後人就沒了,你想這事兒誰受得了!”
秦若陽不自覺轉頭看了看窗外,又是一陣沉默。
“我知道你們心裏有火。”秦若陽艱難的開口,聲音也有些幹巴巴地:“但是真的,我們真的盡力了,沒有人想害你們,這怎麽可能,我們怎麽會害自己人。”
“是的,我相信。”陸臻淡然道,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查理,跟那家夥聊天真是樂事,若不是一路這樣歡樂地飛過來,陸臻還真不敢相信自己現在可以如此平靜地說出這種話。
可是,永遠都不會只有一個真相不是嗎?
也永遠都不會只有一個在說真相的人。
如果不了解那個人而只是從宗卷上查看案例的話,可能他也會覺得查理的案子太過駭人聽聞,何止是開除軍籍,簡直不殺不足以正軍紀,可是……如果站在查理身邊看個這故事,還真不能說他就是罪有應得的。
秦若陽忍不住停下車,盯住陸臻的眼睛,仿佛心裏有個極大的迷題想從那裏找到端倪,陸臻坦然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秦若陽有些困惑地說道:“我今天,剛剛看到你們交上去的那份東西了……”
陸臻驚訝地皺起眉頭,無論如何,無論是從哪個程序來走的,都不可能這麽快啊?
“陸臻啊,這麽多年,我也不知道你走到哪兒了。我就不知道這些話該不該講,我只能說這是我看到的我想的,我估且說之,你也估且聽之……”
“哥,幹嘛跟我這麽客氣,我是什麽人你還不了解嗎?才幾年吶,江山都沒改,我的本性更難移啊!”陸臻微笑着。
“那份東西,應該是你們聶将軍直接交到我們三部的宋部長手上的,宋将軍把東西傳給了我們喬頭,喬武官再拿給我看。我估摸着到現在為止,全中國看過這份材料的人也就這麽幾個。宋将軍是希望我們能拿一個合理的解釋出來,可是情報這個東西怎麽說呢,沒出事都是好的,一出事全是壞的,是不會有能讓上面感覺合理的解釋的,也說不清什麽盡不盡力的話。”
“可是現在出了簍子,總是不足,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次記住教訓,以後加強不行嗎?”陸臻道。
“原來你是這麽想的。”秦若陽苦笑:“我不知道你對聶将軍這人是怎麽看的,當然他是很有能力,世勳之家,辦事也非常有魄力,而且他還年青,路還長,所以他得做事。這次就是他極力主戰的,你應該知道為什麽,主戰就是你們出馬,那就是他的功勞;主和就是我們的份內活。”
陸臻臉色絲毫不改,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其實在這之前,他根本沒去想過這一層。可秦若陽大概是礙于立場,看問題到底看得偏激,之前劫持人質要得是錢,可以用錢贖買,而現在那些人要得是政治聲名,就只能靠軍人拿命贖,并不能說聶卓此舉只為了争功。
“陸臻,你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那份報告是你們自己主動交的嗎?”秦若陽試探地。
陸臻微微點頭。
秦若陽像是從心底松下了那根要命的弦兒。
“那份報告的确寫得措詞嚴厲,可是你知道,我們是第一線的軍人,”陸臻不自覺握住自己的手指:“直面戰友的鮮血,當時的心情很激動。在,尤其在我們單位,戰士犧牲是非常嚴重的事情,一次犧牲四人……”
“五個!”秦若陽打斷了陸臻。
“啊……”陸臻心裏一空,幾乎茫然。
“我剛剛出來的時候得到消息,重傷員有一位不治身亡了,你繼續。”
“哦。”陸臻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氣:“五個,對,一次犧牲五位戰友,這是近幾年來都沒有的事。所以,我們當時很氣憤,回頭去想,總覺得很多地方是可以更好的,很多不足。我們當時就是想最快最真實地把那種不足、漏洞說出來,我們更是希望以後會更好,我們甚至沒有去回避自己的失誤,我們就是希望能有一次深刻的反省,讓血不會白流。”
“你的想法是很好的。”秦若陽似乎也有些動容:“但,事情是不會像你想的那麽發展的。聶将軍把這份東西直接給我們看,沒交出去,也就是說……我想你能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陸臻彎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他在想回家要怎麽安撫夏明朗,不過,這就是生活,這他媽就是現實。生活總是在你感覺已經惡心透頂的時候峰回路轉,然後你會發現曾經那麽點惡心算什麽啊,真是小意思的小意思……開始還以為在這片歌功頌德的喧嚣中,他們的鮮血換不回應有的教訓就已經是最糟糕的了。
現在才知道不是的,那遠不是最壞的,更惡心的情況是他們的悲傷會被利用,成為一種武器,用來教訓一部分人,而那種教訓并不是為了真相。
“其實我覺得你們一線作戰真的不容易,上面那麽亂……你聽我一句,別跟着摻和。”秦若陽再一次踩下油門。
“秦哥,說起來,那份報告喬武官就只給你看了嗎?”陸臻若無其事地看向窗外,那是無盡的曠野,東邊的地平線上影影綽綽地顯出一些建築物的影子,在被熱力扭曲的空氣中浮動着,好像海市蜃樓。
“嗯。”秦若陽有些困惑。
“我倒有點糊塗啊,你們這兒編制人還挺多的,在奈薩拉那邊跟我們接觸的還是位中校,你們喬武官到底有幾個副手啊?”
“是比一般的小使館多,不過你也看我們這兒亂的……我們這攤子事和荷蘭、瑞典什麽的那邊,完全不能比啊……”秦若陽話到一半,不期然卻收到陸臻平淡而意味深長的眼神,他抑不住心頭狂跳,掌心滲出汗水。
陸臻有些惆悵,他的眼神看起來高深莫測盡在掌握,其實心底有一塊地方在悶悶的疼。他還記得當年的秦若陽在操場上約人決鬥,兩個熱血少年為了心愛的姑娘大打出手。秦若陽贏到了勝利卻輸掉了姑娘,一怒之下慷慨激昂地自絕于人民:誰都別來理我,誰理我,跟誰急!
如果那時候有人告訴他,有一天秦若陽也可以城府深重,繞着彎跟他說這麽多話,一臉真誠地說着我是為了你好,實則為自己的安危探路摸底。陸臻一定主為丫腦殘無極限,看人用只狗眼。
那時候是多麽年輕啊!
那麽直接,那麽純粹,一語相交就是兄弟,一言不合就可以抄板凳,那個熱血到愣頭青的年華,在我們不曾發覺的時候已經遠遠溜走,一去不回頭了。
“放心,我們不是針對你,而且,事到如今我也看開了。”陸臻伸手拍拍秦若陽的肩。
秦若陽尴尬萬分:“我……也不是成心想瞞你。”
“我知道,我一開始沒問嘛。”陸臻笑了笑:“你接手情報這塊多久啦?”
20.
“放心,我們不是針對你,而且,事到如今我也看開了。”陸臻伸手拍拍秦若陽的肩。
秦若陽尴尬萬分:“我……也不是成心想瞞你。”
“我知道,我一開始沒問嘛。”陸臻笑了笑:“你接手情報這塊多久啦?”
“前年年底,快一年半了吧!”秦若陽解開領口的扣子:“我跟你交個底吧,這地兒亂得你根本想不到,就那麽點兒人手,線人也不足,你讓我通天都沒轍。而且大方針在那兒,他們的內政問題我們管不着,只要別牽到我們就成。我知道你們心裏有火,得找地方撒氣,但我真勸你一句,等下看到梁大使也客氣一點,他也挺不容易的,真挺不容易的。你們剛來看什麽問題都很嚴重,總覺得是別人都慢怠了,不好好幹活,沒全力配合。可是說真的,就那麽個規模的綁架案在我們這兒,還真不算個大事兒,隔上幾個月就得來一次。就在年前,南部七區剛剛綁走一票,21個人,當場被斃了7個,我親自陪着去贖的人,贖回來9個。現場十幾把槍對着我,我能怎麽辦?一個不小心我就得交待在這兒,然後呢?也就是給評個烈士,海外版發條豆腐幹大的新聞。這次也就是趕上暴動,全世界的記者都在,又綁了一票有錢有勢的老百姓都關心……所以,我看國內鬧這麽兇,我都覺得新鮮,你能理解嗎?我随口給你報一串,十幾個案子,哪個不比這死的人多,我都快麻木了。”
“我不是過來找人發火的。”陸臻說。
“哦?”
“今天國內的新聞看了嗎?”
“出來的時候掃了一眼,怎麽了?”
“歌功頌德,我軍威武。”陸臻冷笑。
“挺好啊,怎麽了?”秦若陽莫名其妙。
“挺好?這樣會挺好?這是哪兒啊,非洲!我們昨天是跟誰打啊,一夥亂軍,根本分不清是匪是民……”
“你們是不是讓人拍到什麽了?”秦若陽臉色一變。
“這個不知道。”
“完了完了,那幫西方記者你不知道,都不要命的,什麽都能拍到,你們折騰那麽久,總有人能撈着。”秦若陽頭疼地敲着額頭:“你們有沒有誤傷……”
陸臻苦笑道:“你說呢?”
“也對,子彈一飛誰他媽分得清楚。”
“所以我要找梁大使想個辦法。”
“還有什麽辦法呀,等着吵架呗,口水官司慢慢打。”秦若陽也上火了:“這事兒現在鬧這麽大,你封口都封不下去了。而且上面給的調子就是往上拔的,你能讓他們自已抽回去嗎?再說了,三十年了,公開對外無一戰。你覺得這規模不上臺面,可國內不這麽看啊!你現在再要往後縮,別說國內民意那關你過不了,就連咱們部隊的也不答應啊,我不說遠的,就說你們聶将軍,他能樂意嗎?”
“這世上不是不裝大爺就得裝孫子,總有更多的路可走,想想辦法,能挽回一點是一點。”
“真好啊,小夥子,”秦若陽伸手拍拍陸臻的肩膀,“你可以試試,但別把結果放在心上,這反正也不是你的份內兒事。那群大爺們的想法你沒接觸過,要擱我說,就倆字兒——傲慢!總是抱着老本子吃飯,憑自己的習慣辦事兒,還愣是抱怨怎麽全天下就不能配合我,聽不得歹話也死不肯改。你跟他說國際形勢,他跟你說民族尊嚴;你跟他說民族尊嚴,他跟你說國際形勢……”
陸臻哈哈大笑,他忽然有些欣慰,他終于在眼前的秦若陽臉上看到了些許當年的影子。
“別笑,就這樣,都這樣。”
“梁大使也傲慢嗎?”
“他是個好人,而且肯辦事,不過……”秦若陽飽含深意地一笑:“反正你跟他們打交道就不能太激進,要給他們留餘地。”
“明白了。”陸臻點點頭,感慨萬端地:“真走運啊,在這兒碰到你。”
“是我走運才對。說真的今天早上看到你們那份東西,當時心都涼了,你們要是愣想讨個說法兒,這事兒十之八九就得砸在我身上,我大概就得脫軍裝走人了。後來發現是你老弟領的頭我都快傻了,上輩子大概燒香了。”秦若陽煞有介事地。
“我們不光是想讨個說法兒。”陸臻有些黯然。
“嗯。”
“真的不是。”
“知道,我相信。你說的話我信。”
秦若陽将油門往下踩,大切終于恢複了它應有的速度,飛快的駛入港區。
梁雲山打開車門,勒多熾熱流火的空氣迎面而來,他不自覺皺了皺眉頭,無論在這個地方呆了多久,他都無法習慣這種酷熱,燎人的陽光會讓他有種快要被烤幹的錯覺,讓他思維遲鈍。
他的助手成岩打着遮陽傘站在車外,一團人工的陰影移過來罩住了他。
“人到了嗎?”梁雲山走向辦公大樓。
“已經到了,在休息室裏等着,秦副官親自給接來的,聽說還是老同學,真是巧。您還有20分鐘準備,或者您要不要提前見他?”成岩跟在梁雲山身後。
“不了,我先回辦公室。老孫那邊怎麽樣了,救回來的同志們都安全送回國了嗎?”
“傷重的第一批就跟着部隊走了,剩下的也都安全送回去了,只有煉化總廠的蘇廠長回廠部了。”
“他啊……”梁雲山苦笑:“要給他加大保安力度。”
“那是一定的。”成岩道:“不過,我剛剛在休息室外遇到尚秘書,看着挺生氣的樣子,我在想……”
梁雲山在門廳裏站住,直視成岩的雙眼:“你去跟老孫說,現在這時候不适合動意氣,尤其是我們內部不能先亂起來,部隊的兄弟們不懂事,我們要體諒他們,畢竟這次行動這麽艱難,他們那邊有傷有亡,是人都有個情緒。”
“是是,我明白。”成岩連忙點頭,盡量收斂起憤憤不平的眼神,可還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不過那些當兵也太橫了,昨天剛剛打了孫參贊,今天居然還直接找上門來,我是擔心您……要不要我找幾個警衛站在門口……”
梁雲山苦笑着揮了揮手,示意他酌情去辦。
梁雲山一個人坐在臨時辦公室裏,他并沒有處理任何公務,只是半合着眼休息,把等會要向陸臻說明的事件在腦子裏一樁樁理順。
人如果太過忙碌,往往會出現兩種極端反應,一種是太把自己的情緒當回事,一種是完全不把自己的情緒當回事,梁雲山目前是後者。自從喀蘇尼亞南方那鍋粥沸到任何人都按不住,終于震驚全球,梁雲山就再沒有一個小時真正安穩過,層出不窮的事件,層出不窮的麻煩,世如迷局,盤根錯節。
秘書輕輕敲門,梁雲山睜開眼睛拿起桌上準備好的資料。
因為臨時找來的辦公樓,一切設施都又老又舊,休息室的門軸生硬,秘書費力地把門推開,梁雲山第一眼看到陸臻時便微微一驚。
太年輕了!
梁雲山雖然不是軍人出身,但是部隊建制大概是怎麽情況還是知道的,這麽年輕卻得到這種軍銜,還是在這類一線作戰部門,他明白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好!”陸臻臉帶微笑地伸出手。
“好,你好!”梁雲山心裏又是一詫,眼前這青年的眼神平和堅定,看不到一絲暴戾憤怒的陰影,與他之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樣。
“真是不好意思,太忙了,讓你久等了。今天淩晨從第7區過來的輸油管線被人毀了一段,施工人員搶修的時候遇到路邊炸彈……”梁雲山略過心底的疑惑匆匆入坐,一邊說出早已想好的解釋。
陸臻的眼神馬上銳利起來。
“我們犧牲了三位工程人員,還有一些喀方的士兵,我剛剛從那邊過來……”梁雲山不自覺停下,眼前閃過方才血肉模糊、斷肢殘臂的畫面。
“我沒聽到消息。”陸臻有些意外。
“壓下來了。”梁雲山道:“已經夠亂了。”
陸臻微微點頭,他知道梁雲山是故意把這個消息說給他聽,讓他明白誰也沒閑着,在這鍋沸水中誰都在奮力地掙紮救生,你們不是最慘的,不是最倒黴的,所以別覺得全世界都欠了你們的,別自己拿自己當大爺。這層意思如果說給昨天晚上的陸臻聽,他可能會據理力争,可能會雄辯滔滔,然而現在的陸臻已經顧不上執着這些是非對錯了,在他心裏有了更重要的事。
21.
“嗯,忠俊在你們那邊,相處還可以吧?”梁雲山淡淡挑起話題。
“還不錯。”陸臻禮貌地微笑着,讓梁雲山心底的疑惑越來越重,他嘆了一口氣感慨道:“楊忠俊這孩子還是嫩了點,昨天要是老喬能盯在現場就好了,他和柯索的關系還是不錯的,比我說話要管用得多。你也知道,當時那種情況,站在柯索的立場,讓他出兵救你們,他也要算算的。可惜南面的問題太複雜,随時都可能要出大事兒,我們的維和醫療隊也一直被人盯着,老喬現在也不敢動。”
“為什麽不把醫療隊撤回來。”陸臻說道。
“撤回來,就是向全世界說明,我們已經控制不住形勢了。”梁雲山意味深長地看向陸臻。
陸臻心領神會,再一次點頭。
梁雲山終于有些疑惑了,陸臻過分平靜的眼神讓他心裏沒了底。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把之前準備好的種種理由都暫時擱到一邊,試探着問道:“你看,光說我這邊的事兒了,你今天這麽急過來找我,是有什麽……”
“梁大使,我其實今天不是過來興師問罪的。”
“哦?”梁雲山笑得斯文而有分寸,非常官方的模樣。
陸臻試着讓嘴角帶上一些弧度,令自己看起來更加誠懇:“現在這時候,讨論誰對誰錯,誰有沒有盡力都太早了一些。”
“是啊。”梁雲山微微點頭,卻更加疑惑。
“您看過國內媒體對這次營救的新聞嗎?”陸臻終于逼視梁雲山。
“早上看過一些标題。”梁雲山謹慎的。
“我希望您能仔細看一下。”
梁雲山皺起眉頭,招手請門外的保安去會議室拿報紙。
陸臻相信梁雲山必然是聰明的,否則他也不可能在喀蘇尼亞這樣的地方活下來。梁雲山飛快地浏覽着報上的內容,神色凝重,半晌,他合上報紙看向陸臻:“你覺得有問題?”
“您不覺得這樣的報道太高調了嗎?中國的人權問題與專制偏好一向都是外媒喜歡拿來攻擊的對象。”
“你是這麽想的?”梁雲山脫口而出,眼神中充滿驚異。
“我不是來打架的。”陸臻微笑着看了一眼門外的的保安。
梁雲山失笑,有些尴尬,他伸長手拍了拍成岩的肩膀:“聽見了沒有?瞧瞧別人是什麽覺悟,人家是軍人,軍人是幹什麽的?打仗的。我們是幹什麽的,幹外交的。軍人打完仗,我們這些人就得去平衡局勢,建立國際形象。可現在呢?你會打仗嗎?去跟老孫說一聲,把中午空出來我們吃個飯。”他轉頭看向陸臻:“也沒什麽好吃的,艱苦一下。”
陸臻輕輕點頭:“可是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陸臻根本不關心那位姓孫的參贊。
“沒關系,第一炮打這麽響,後面就不會再加碼了,就這幾天國際風向就能出來,到時候調子會再收一收,基本就差不多了。”
“就這樣?”陸臻頓時大失所望:“您明明看得出來,這種報道會招來怎樣地攻擊。”
“我會把你的意思向上面反應的。不過,小夥子,你能主動去關心和配合這一塊的工作我很感動,真的。”梁雲山常年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些許柔軟:“我的确能看得出來,我相信還有很多人能看出來,因為我們都是有理智的人。可是你不能期待我們的整個國家都是這樣理智的人,有時候老百姓需要這樣的報道,揚我國威,列強環飼,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報道。而同時,你也得承認,在部隊裏像你這樣有高度視野的年青軍官真的太少了,我認識的很多人,他們從來只嫌自己得到的關注還不夠多。”
“對,我承認您說得是事情,可是,或者也有一些老百姓已經開始不習慣了,這是個資訊發達的世界。”
“或者吧,可是你讓誰首先來做這個調整呢?如果無論怎麽做都會有人不滿,那麽沿襲傳統常規是絕大部分人的選擇,你明白的。”梁雲山語調和緩,帶着欣賞與憐惜的意味。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卻一直沒出聲,幾分鐘後,他緩緩吐出這口濁氣,輕聲道:“讓我們做點什麽!或多或少……”
梁雲山一愣,看向陸臻的眼神再度起了變化,變得有些柔軟,他笑着說:“那行,你先寫個材料,我們研究一下。”這是最老道的太平拳,四平八穩舉重若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陸臻心裏發沉,仿佛有一滴冰涼的水從頭頂滑下,流過脊背。
梁雲山似乎是看出了陸臻的心思随即語聲親切地說道:“還沒吃飯吧,我們先去吃點東西,我這一上午就喝過兩瓶水,人老了,比不上你們這些小夥子能抗。”
陸臻垂頭苦笑,卻幹淨利落地站起身,舉手投足間那種鋒利的味道逼人睫宇,讓梁雲山伸出的手又不落痕跡的收了回去。
老梁在心底嘆了口氣,從開始到現在,他努力親切努力友好,毫不吝惜自己的贊賞,就是為了化解這個年輕軍官對他的防備與抗拒,為彼此之間建立起可靠的信任感,可終究還是差了那麽一點點。不過還好,所幸這是一個有理智的年輕人,這讓老梁放心了不少。
午餐的确簡單,卻是地道的中餐,有菜有飯還有個湯,在喀蘇尼亞已經算上等美味,陸臻雖然吃得很快,心情卻越來越沉重。
很明顯,梁雲山并不關心他的憂慮,陸臻幾次試圖引導話題都沒有成功,梁雲山不落痕跡地回避着,帶着善意的同情與某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仿佛在暗示:別沮喪,別激動,小夥子,這件事太大,需要從上到上的轉變,這不是你的能力與地位足以插手的問題。
談話的重心最後鎖定在奈薩拉的局勢上,梁雲山頗有深意地建議他們盡快撤回勒多,他說柯索這個人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陸臻知道這的确是重要地忠告,然而此時在他心裏已經空下一塊,如此悵惘,近乎迷茫。
陸臻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傻乎乎的登山者,自以為通曉了某條世人從不知道的路徑,帶着崇高的使命感,焦慮而興奮沖向心目中的高峰。才發現那條所謂正确的“道路”其實大家都懂,他并不比別人更通透一些,所以他也并不能比別人做得更多一點。很多時候你看得到通天的坦途,卻找不到腳下的路。
站在迷宮外面指點江山總是容易的,所以年青人總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
擡起頭看見雪頂總是清晰的,那條通向聖境的道路如此明白暢達,有時候甚至會讓你疑心前行者的能力。那什麽簡單,看起來那麽簡單的事,為什麽你們都做不到?
可是當你真正走進去,真正觸及那些洶湧的暗潮,才明白原來前進的每一步都是如此艱難。四處都是無形的屏障,透明的,沒有厚度,讓你看得到卻無法通過,
這是最現實的困境,不是艱險,而是泥沼,無從下手,舉步維艱。
陸臻生平第一次,開始渴望說一不二權利與威勢,渴望大刀闊斧,肆意揮灑的空間。
沒多久,孫建勝帶了人過來陪添末席,彼此寒暄幾句,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客套而又疏離。梁雲山似乎對這事更為上心,看着桌上氣氛和諧,軍政一家親,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也對,陸臻心想,國內的輿論自有中宣部去頭疼,國際上的指責自有外交部發言人去面對,說到底,幹他梁雲山何事?而此時此地大使館與軍方的關系,算起來才是梁雲山正兒八經的份內事,他管得太有道理。
氣氛與話題都不可挽回的被轉移了,陸臻沮喪地發現他連這桌上的幾個人都說服不了,也引導不了。一大早乘風而來時的壯志雄心在這一刻如雲煙散去,陸臻有些感慨,他記起他來時夏明朗說的:做點什麽。
是的,做“點”什麽!
似乎從一開始,夏明朗就明白他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只能被推着改變自己,所以他說點什麽吧,什麽都好。
陸臻心想:我其實不用回去安慰他了,可能他什麽都懂,說不定他在寫報告的時候就已經明白最後會這樣,所以他抽煙抽得一屋子煙火連天。而那篇嘔心瀝血的總結可能也并不是什麽憤怒的控訴,而只是……他夏明朗決定要做的那一“點”什麽。
還能做點什麽呢?
陸臻開始從頭審視自己。
22.
一頓便飯而已,其實支撐不了太多的話題,如果不是陸臻多添了兩碗飯,其實應該結束得更早一點。似乎是已經預見到了此行将無功而返,陸臻的心情反而輕松了起來,回頭想想四個小時前的自己,他輕輕笑了笑,仍然覺得很是不錯,那畢竟是他青春裏的一束煙花,很美麗,很閃耀。
陸臻從不是一個害怕丢臉的人,他從來只害怕自己失去生活的熱情。
這樣平和輕悅的心情從他的心底擴散出來,傳遞到臉上,他看見秦若陽肘下夾着筆記本出現在餐廳門外,陸臻下意識地揚起嘴角,送給他一個明朗如五月清風的微笑。
秦若陽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他垂在身側的左手飛快地做出一個動作。
陸臻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這是一個古老的指令,确切地說這是一個開關,在十年前,當秦若陽做完這個動作,陸臻會把他的鼓錘十字相交,敲擊三次,而後,音樂起……好戲開場。
“梁大使,您看一下這個。”秦若陽神色凝重的走到梁雲山身邊,打開手中的筆記本遞了過去:“剛剛截獲的,上傳時間在一小時前。”
“嗯,好。”梁雲山禮貌地放下筷子。
幾分鐘後,梁雲山臉上的笑容就徹底消失了,他急促地對成岩說:“把它接到電視上,你們都來看看。”
這是一段非常簡陋的視頻,畫質因為放大而顯得更為模糊,可是它仍然奇跡般地傳遞出了所有致命的訊息。黑暗中驟然起滅的槍火,倉惶奔逃的人群,刺痛耳膜的槍聲與人們凄厲的慘叫。
殘忍、暴力、混亂與殺戮……這一切的一切錯綜在一起,深刻地描繪出一個活生生的地獄。
那些模糊晃動的畫面完美的契合了人們心靈深處最濃重的驚慌,讓你相信這些所有的觸目驚心全是真實,因為它們是如此的簡陋,看不到一點點精致的痕跡。
這段視頻并不長,卻給席上留下了長久地沉默,電視屏幕凝固着最後的鏡頭,一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男孩痛苦地蜷縮在肮髒的破床上,在他的頭頂側面,有一個直徑超過四厘米的恐怖傷口。
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陸臻。
陸臻緩慢地把碗裏最後一點米飯扒到嘴裏,然後慢慢咀嚼……這種時候他需要做一些緩慢地動作來讓自己有機會可以思考。
“是真的嗎?”梁雲山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一點點表情。
“是的。”陸臻咽下飯粒,把筷子平穩地放在碗沿上。
“你們怎麽可以……”尚文凱脫口而出,然後在梁雲山嚴厲的目光下嗫嗫住嘴。
“我可以負責任的說,這段視頻上所有的畫面都是真實的,沒有擺拍和造假的部分,”陸臻盯住梁雲山,試圖捕捉他眼底哪怕是一點點地波動,最後他爽快地放棄這種努力,直接交出答案:“但是,給我一臺攝像機和一張嘴,我也可以拍出同樣的真實,說一個相反的故事。”
“你确定?”梁雲山問道。
“非常确定。”陸臻胸有成竹的模樣可以說服任何人。
梁雲山輕輕呼了一口氣,這個青年人過份銳利地目光讓他感覺到某尴尬的壓力,就像在向他炫耀說你看吧,我早就說過會這樣。他其實不必這麽直接明了的逼視他的,梁雲山心想。還是太年輕了,太想要證明自己的正确,不過,一個充滿理性又勇于相信自己的青年人,畢竟還是讓人驚喜的。
“我找兄弟分析過了,機子雖然爛,但手法很專業,肯定是內行人拍的,先放出一部分來挑挑注意力,這片子上傳還不到一個半小時,國外的視頻網站已經快推到首頁了。”秦若陽說道。
“網上封不掉了吧。”孫建勝憂心忡忡。
“國內大概可以吧。”秦若陽很淡地笑了笑,如果連美國都封不了維基揭密……
“沒用的,這次布局這麽深,我估計今天晚上的新聞就會播到,明天到後天,看他們手上有多少貨,CNN很可能會做個專題,不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不會擺休。大家都吃飽了吧,先去忙自己的事。”梁雲山欠了欠身,然後轉過頭看向陸臻鄭重其事地說道:“你暫時先不要走,情況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
陸臻嚴肅地點點頭,心裏百感交集,不知道應該焦慮還是高興。
焦慮的是問題比他想象的更嚴重,高興的是,問題居然比他們想象的更嚴重。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個精密的程序,一環接一環地引爆,一個炸點一串轟鳴,一層層推進。陸臻不得不承認梁雲山對局勢地估計其實比他更準,甚至就算是秦若陽對外媒那一系列組合拳的預測都比他更為頭頭是道。陸臻目瞪口呆地相信這些人的确是專業人士,他們每天都得面對這些,關心這些,他們确實無法不了解。
但是為什麽這些專業人士最後常常做出愚蠢的反效果,這讓陸臻非常之困惑與惆悵。可是惆悵歸惆悵,目前他什麽都插不上手,甚至連梁雲山也插不上手,他們都在焦慮地等待着同一個東西:指示。
每個男人在少年時都做過武俠小說男主角的夢,論劍華山,武林盟主,帶領着一群傻X拯救江湖于水火,多麽豪情,多少壯志。所有的男人們都喜歡大事件大場面,卻忘了男主角只有一個,傻X有千千萬。
陸臻心想我不是男主角,我是傻X,我得認這個命。
這一次的男主角是聶卓,當然,這是陸臻在塵埃落定後回頭看去才确定的,當時江湖風雲變幻,每個人都以為這會是自己的舞臺。
時至今日,陸臻都不了解在那一天的北京有過一場怎樣的博弈,各方人馬次第登場,如何交峰,如何妥協。他不知道梁雲山說了哪些話,聶卓又說了哪些話,外交部是怎樣的态度,總參謀部又是怎樣的态度,這些……他都不知道,他甚至沒有像往常那樣根據一些外露的蛛絲馬跡去推理過。
人,只有當他真正站在漩渦的中心,才明白什麽叫身不由已,才明白什麽叫看不清,才明白那些隔岸觀火的頭頭是道都是狗屁。
陸臻感覺自己撲進了一團旋渦裏,被一連串的人和事推着走,其實根本不能主動做什麽不做什麽,唯有竭盡所能地說出自己心裏所有的想法,一絲不茍地完成“上面”交給他的全部工作。然後等待着,無可奈何而又焦急的等待着,直到梁雲山略帶興奮而緊張地告訴他,中央決定這一次把新聞發布會的第一線放在我們這裏。
陸臻點頭說本應該如此,我們是最了解實情的人,我們是說話最具有說服力的人……
等等……我們?
陸臻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梁雲山微笑着點頭。
于是,在這場舉世矚目的大戲裏,陸臻別無選擇的成為了聶卓身先士卒的頭馬,從此把自己的名字與他牢牢地綁在了一起,不知道是幸甚還是禍甚。事後,當陸臻與聶卓已經足夠熟悉到可以說點真心話的時候,陸臻特地問過聶卓:當初為什麽選了他,自己到底有什麽與衆不同的才華吸引了他的信任。聶卓困惑地看着他說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陸臻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果然,沒有了。
原來這就是命運,命運讓所有人都沒得選,當然這一切都是後話,而在當時,陸臻被這個消息震驚至無語,甚至非常不好意思的偷偷打電話給夏明朗,希望得到一點安慰。然而永恒彪悍的夏明朗隊長只用一個理直氣壯的要求,就給了他無窮的自信。
夏明朗說:穿帥一點。
陸臻忽然就感覺心定了,是啊,多大個事兒啊,不就是出席個新聞發布會麽?不就是答記者問麽?我又不是主持人,我只是個補充回答專業問題的專業人士啊?我何必這麽緊張?
可是,全世界啊!
23.
陸臻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鋪天蓋地的人臉像潮水一樣湧向自己,他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怎麽樣才能穿得更帥一點,這項夏氏最高指示上。以至于在和聶卓通話一開始,他也半開玩笑似的問道:“你覺得我應該穿什麽顏色的西裝會比較帥?”
聶卓沉聲說道:“綠色的,陸軍常服。”
陸臻怔住。
“我找你,就是要說這個。”聶卓的聲音裏透出一道昂揚的亮色,讓陸臻相隔萬裏都能感覺到他此刻正在發着光。。
“你要穿常服,你不是外交部的軍事顧問,你是總參謀部派往這次行動的協調員。所以,你代表我……”聶卓頓了一頓,“代表我們,代表總參謀部,代表中國人民解放軍。”
“可是……”陸臻說。
“有什麽好可是的呢,現在滅完火消防隊長應該出來說話,抓了犯人公安局長要出來說話……部隊執行了一個任務,為什麽不應該派人出來說句話?”
“可是沒有過吧。”陸臻終于說全了他的疑問。
“可是應該有。”聶卓斬釘截鐵地:“我們總是需要告訴全世界,我們是能夠開口說話的,中國軍人是可以有聲音的,我們也是有腦子的。”
“您的意思是?”陸臻試探着問,他深深吸氣,感覺在悠長的時空中刮起一道長驅直入的風,穿透了他的身體與靈魂。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居然有人想得比他更遙遠,這樣巨大的沖擊讓他的手指不自覺的戰栗。也就是從這一刻起,陸臻心裏對聶卓産生了一份真正的敬意。
“我沒有什麽意思。”聶卓馬上說道,他忽然生硬地問出一個問題:“你是為什麽到部隊的?”
“您是為什麽到部隊的?”陸臻反問。
“我還沒出生就在這裏,我沒有選擇。”聶卓似乎惆悵了一秒鐘,可是他很快又恢複他一貫的命令式口吻:“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麽到部隊來的,但是明天以後,你會被寫入歷史。我相信這是一個好的開始,雖然只是非常小的開始。可能明天你什麽都做不了,可只要你坐在那裏,那就是一種進步與成功。所以你要記住,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不求你有功,但求無過。”
“我明白。”陸臻的聲音很輕,但有些人的承諾不需要強硬來襯托。
“有些話我不應該現在跟你說,但我還是想提醒你,這件事會讓你出名,但出這個名也不是什麽好事,你要做好這個心理準備,十年之內,最少五年,你都不會再有機會出現在外人面前。”
“很好啊。”陸臻笑道:“說起來,我做夢都怕你們會把我調到軍宣處長期從事這項工作。”
聶卓哈哈大笑。
外交無小事,這基本上算是一項國策,國人好面子,又一向不太搞得順西方人的彎彎繞,所以特別謹慎。
外交部新聞司暫時派了一個副司長專門調教陸臻,一天的時間當然來不及教出一個合格的發言人,但至少可以教會他不能說什麽。他們模仿外媒的風格給陸臻準備了三大張不下兩百個提問,無一不是刁鑽古怪古怪刁鑽,讓人看了束手無措哭笑不得,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行的狠問題。然後把所有這些的問題大卸八塊,條分縷析,去僞存真……哪些是不用回答的,哪些是應該交給梁雲山去處理的,哪些問題可以共用這樣的一個标準答案,哪些問題又可以用這種太極方案來模糊解決……
陸臻莫名其妙地想起中世紀的歐洲華服,他看見一件巨大的緊身衣套在自己身上。花紋華美,修飾繁複,然後一根一根的……人們抽緊每一寸鯨魚骨架,最後他就會被固定住,有如一個雕塑,或者标本。
小的時候看新聞發布會,陸臻也曾經感慨過那些人從自己的嘴裏卻不能說自己最想說得話,那會不會很憋屈。可現在當他也披上了那件金縷玉衣,才發現居然是那麽的沉重,壓得你不得吐盡肺裏最後一口氧氣去适應它的形狀。
責任重大!
每一個人每一個細節都在暗示這一點,在這樣的壓力下,沒有人敢反抗,沒有人敢于妄為。
厚重的窗簾隔絕了時間,冷氣房裏空氣渾濁,陸臻對着可視電話模拟回答,敲定各個細節,補充背景知識。失真的屏幕把活生生的人抽盡血色壓縮成紙片一樣的二維圖像,陸臻恍然有種很不真實的錯覺,好像外面的世界都消失了,他也不再是自己。
陸臻在休息的間隙裏莫名其妙地問起:“你覺得我怎麽樣會比較帥一點。”
對面的中年人沉默了一下,笑了:“很好,放松點,別太緊張,你剛才說話方式太僵硬,這樣其實不好。”
呃,陸臻哭笑不得。你們給我套上黃金甲,還要老子給你跳水袖舞,你當我是神馬?
“你要明白,你首先得是一個人,但你又不再是一個人。”對方的表情意味深長,說話有如禪語。
一夜勞碌無眠,秦若陽早上過來找陸臻一起去吃早餐,拉開窗簾,重金色的霞光裏塵土上下飛揚,像是在下一場黃金雨。
陸臻剛剛洗過澡,正對着鏡子在換常服,馬漢派了專人送過來的,梁雲山的秘書連夜熨燙,全身上下沒有一個褶,衣角利落的可以戳死人。陸臻手指僵硬地扣上領口的風紀扣,就好像最後一根系帶被抽緊,他在恍惚中聽到自己全身的骨頭卡嗒一聲被鎖死,再也動彈不得。
秦若陽站在陸臻身邊看着他,眼神複雜難言,混合着欣慰、羨慕以及不多不少的嫉妒。
陸臻轉過身,站定亮相,笑着問:“帥吧?”。
秦若陽微笑:“帥呆了!”
陸臻得意地轉了轉脖子,秦若陽看到隐約的銀光閃爍,詫異地問說:“你脖子上什麽東西?”
“隊裏的軍牌。”陸臻把鏈條塞得更深一些,心裏微妙地顫了顫,跟着秦若陽走出門。
陸臻從小沒擔心過自己會出不得場面,可是這一次,他卻真真正正不可控制的緊張了,跟着梁雲山上臺時他甚至能在一片喧嚣中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這是一個小型的禮堂,主持席設在右手邊。從臺上往下看,所有的人臉都變得模糊無比,好像虛幻的潮水與雲海,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再一次湧上來。
陸臻在心裏默念:我不再是一個人。
梁雲山正在使用漢語中最正規的詞語和最謹慎的句子向全世界講述四天前的那個血腥的夜晚。當然,這已經是調整過的新版本,相比起樂觀英雄主義高昂的舊版,它要悲情了很多,但英雄主義仍然是主旋律,在槍林彈雨中堅持守望,在某種意義上,似乎比高歌猛進看起來更顯英雄本色。
陸臻面無表情地用力握住自己的鋼筆,試圖控制手指的顫動,然而緊張的肌肉讓這樣的震顫更為明顯。他想起今天早上出門前,最後看的那一眼,他看見一道青松綠的人影一直停留在鏡子裏,微笑着,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投影儀在人們背後的白幕上變幻着畫面,陸臻心底翻滾起蠢動的欲望,他知道在某一刻,畫面的一角會有夏明朗一個極為模糊的身影。陸臻參與制作了這一切,他熟悉梁雲山講稿裏的每一個細節,他們曾經為用還是不用這張照片産生過一番争論,最後的結論還是用吧,反正沒人可以通過這樣的畫像看清誰。
陸臻慢慢轉過身,用盡可能自然的方式回頭看了一眼,卻愣了。高大的白屏把照片角落裏細小的人影放大了無數倍,夏明朗就那樣靜靜的站在那裏,就在他身後。
陸臻聽見自己沉重的心跳越來越輕盈,漸漸變成一片輕羽,再也感覺不到。
你會一直都看着我的,對嗎?
你永遠都會原諒我,無論我做什麽,不做什麽,你都會信任我。
而我,也只要你這樣站在我身後,讓我明白你對我有所期待,你會看着我,會保護我……我就會努力的,盡我全部努力的不讓你失望。
梁雲山迅速地完成了他的講述,發布會進入提問環節,臺下的記者們好像一下子從虛空裏活過來,他們拔直脖頸無比的興奮,臉上寫滿躍躍欲試。
梁雲山剛剛說完提問開始,陸臻就被無數個問題在瞬間淹沒。
“軍官先生請問這次的行動是否代表中國政府将來打算用軍事力量管理喀蘇尼亞?”
“請問軍官先生,将來中國政府和喀國政府的關系會有怎樣的變化?”
“軍官先生請問你們為什麽要屠殺無辜的平民。”
“請問軍官先生……”
“軍官先生……”
……
很明顯,軍官先生成了所有記者追逐的目标,這太神奇了,中國居然派了一個軍人出席新聞發布會?他們瘋了嗎?神秘的,永遠沉默的中國軍方打算說點什麽?
陸臻清了清嗓子,把話筒調到适當的位置:“女士們,先生們,我希望你們能一個一個提問。”
24.
陸臻清了清嗓子,把話筒調到适當的位置:“女士們,先生們,我希望你們能一個一個提問。”
工作人員在努力的維持秩序,可是眼下這個會場內起碼有一半是戰地記者,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剽悍的行業中最兇悍的那部分人。他們身高馬大、嗓門洪亮、膽色過人,擾得那些素來矜持的政經記者們也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似得不甘人後。
終于有位大漢搶在陸臻出聲後短暫的安靜中喊出了自己的問題:“我想請問這位軍官,長期以來中國軍隊一向對外保持沉默,為什麽這次會一反常态的公開露面?這是否代表了你們的封口令已經被解除?”
會場裏頓時安靜下來,似乎這是個共同的問題,所有人都關心,都想知道答案,各式各樣的目光直撲主席臺,梁雲山用眼角的餘光看向陸臻。
“不,從來都沒有什麽封口令,我今天坐在這裏,就是最好的證明。”陸臻的聲音平穩:“在平等互重,共同維護世界和平的的框架之下,中國人民解放軍一直都很樂意與世界各國的合法軍事組織進行善意的交流、學習與合作。如果你覺得近期沒有聽到過特別來自中國軍方的聲音,那只是因為最近三十年來,中國軍隊都沒有過任何對內對外的軍事活動。”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只要一個問題,場內所有的記者都明白今天想從這個人嘴裏挖到任何猛料的念頭都宣告破滅。能把無賴耍到如此道貌岸然而又無懈可擊的地步,這充分說明了:此人職業!
第二個問題随之而來,馬上有一位失望的記者提問:“請問你真的是軍人嗎?”
陸臻微笑着反問:“你希望我怎麽證明給你看?”
“您看起來很不像。”記者意味深長地暗示。“
“看起來不像的不一定就是假的,既然今天我穿着軍裝坐在這裏,我就必然是一名中國軍人,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不是真的,您說對嗎?下一個問題。”
“請問軍官先生,為什麽貴國政府這次會如此高調的動用軍事力量,直接出兵喀蘇尼亞首都與反政府軍進行激烈的軍事對抗?這是否代表了貴國最新的軍事戰略方針?你認為這次行動将對喀蘇尼亞的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這些影響是否會改變中喀雙方未來的關系?是否會影響到貴國在喀國巨大的石油利益……”
連珠炮一般的提問,彼此錯綜,複雜無比,如果你不打斷他,他還能一直不斷的問下去,從一個點,牽到一條線,不斷的深入,最後逼着你回答一個面。
“我可以回答您第一個問題,”陸臻果斷地切入他的問題,“這次行動是中國有關部門接受喀蘇尼亞警方的委托,派出由公安特警與陸戰隊聯合組建的特別小組,進入奈薩拉協助喀蘇警方營救中國公民,這是一次符合國際法與中喀兩國國內法規定的合法警務行動。好,其餘的問題我們請……”
“那請問此舉是否為了保護貴國在喀蘇尼亞龐大的石油投資?”
“關于石油的問題,您應該去詢問孫建勝商務參贊。”陸臻溫和地笑了笑。
“但是……”
“孫參贊,麻煩您……”陸臻幹脆利落地推開話筒。
氣氛再度活躍了一些,陸臻看起來像是個态度強硬的發言人,這讓記者們發現了新的樂趣,溫吞水一般平淡漠然的發言人是最好不玩的,即使不能挖到真正的猛料,記者們也需要讓自己的老板和讀者認為自己是有力的。
無禮,有時候也是他們的職業需要!
新一輪的提問洶湧而來,他們從各個角度各個層面出擊,再一次把陸臻吞沒。陸臻感覺自己像一個倉庫分類員那樣,把問題分門別類,涉及到石油利益的問題交給孫建勝,把政府層面的問題轉交給梁雲山。
一輪炮彈轟完,記者們失望的發現陸臻毫發無傷,因為根本沒有一顆炮彈真正落到了他的身上。
終于有一名長着絡腮胡子的歐洲記者操着一口極為蹩腳的中文憤怒地抱怨:“日把瓦提毒讓別認揮打,請瓦,日坐災折裏幹神馬?(你把問題都讓給別人回答,請問,你坐在這裏幹什麽?)
陸臻愣了兩秒鐘,這種情況下連同聲傳譯都束手,整個主席臺面面相觑,顯然沒人有能力聽懂這種問題,只能問道:“您可以把剛剛的問題用您更為擅長的國際通用語言再重複一次嗎?“
不必說中文的大胡子自然更具力度,聲音铿锵頓挫,無數個英文短單詞像機槍一樣噼哩啪啦的砸過來,頓時引起一片共鳴。很明顯,陸臻這種回避的态度早就引起了衆怒。
陸臻頗為無辜地笑了:“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叫術業有專攻,我坐在這裏是專門為了回答有關這次軍事行動的問題的。所以我也很着急,你們什麽時候才能問點我有能力回答的問題呢?”
在某個離開很遠的地方,有人不自覺在眼底透出一絲笑意;在更為遙遠的某個地方,有人忍不住松動了表情。
然而,只回答軍事問題??
這太見鬼了,當你有幸遭遇神秘中國多少年來第一個公開的軍事發言人,你會願意只問他軍事問題?當然不,人們更關心的永遠是背後的故事。
記者們開始思考怎樣誘導陸臻說更多的話,你的回答代表了你的态度,而你的不能回答也将代表你的立場。他們不斷的變換角度變換策略,他們不斷地探索陸臻的極限,試圖以此來推斷中國軍方的立場與地位。而陸臻與梁雲山們全陣以待,用各種堂而皇之的官方語言說出早就拟定好的标準回答,提問與回答變得就像一場追逐與防守。
當陸臻以為就是這樣了,今天的發布會最終會這樣結束的時候,一個坐在後排一直都沒有發言的紅發女人舉起了手,她同時站了起來,用相當強硬的姿态向全場表示:我有問題!
陸臻禮貌地将視線投向她……
“請問,在那天晚上,你殺了幾個人。”這位紅發女記者說着很不錯的中文,帶着一點點京味。
全場寂靜。
“這是一個軍事類的問題。”女記者馬上補充了一句。
“是的。”陸臻微微點頭:“但是很抱歉,我不知道。”
“是因為太多了嗎?”女記者向場內的記者們欠了欠身說:“我可能會多用一些時間,但請讓我問下去。”
記者們都大度地表示諒解,自然的,沒人會在這時候打斷她,抱怨她占用了太多資源,因為她的問題的确很精彩。他們不一定願意這樣提問,但如果有人能代他們問出來,那是沒有人會不樂意聽的。
除了……主席臺上現在坐着的中國人,梁雲山已經感覺到手心裏的汗意,這是個超常規問題,他甚至拿不準陸臻應不應該回答。
“不,因為我不會去記住這些。”陸臻說道:“我厭惡殺戮。”
“是嗎?那你為什麽選擇當個軍人?”女記者誇張地表達着她的驚訝。
“為了保……”陸臻頓了一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很快的,他的眼神變得深邃而遼遠,帶着歲月的回望:“我選擇成為一名軍人,是為了保衛我的國家,為了讓我的親人永遠都不會在自己的家門口,親身經歷最真實的殺戮與戰火。”
女記者一時啞然,懊惱地發現她的提問居然成了陸臻炫耀忠誠的跳板,她馬上尖銳地譏諷道:“所以你把最真實的殺戮與戰火帶到了別人的家門口。”
“我想再重申一次,這次行動受喀蘇尼亞警方的委托,有喀國政府的許可,這是一次合法行動。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們的職責是保護所有中國人民的生命與財産安全,我國公民在境外受到了生命威脅,我們有權利也有義務采用各種合理合法的方式營救他們。”陸臻正色道。
“所以,是喀蘇尼亞政府允許你們屠殺本國平民??”女記者窮追不舍,顯然,這女人是奧莉娅娜·法拉奇的信徒。
25.
“我們從來沒有屠殺平民。”陸臻斬釘截鐵地否認。
“您是打算要無視大量平民的傷亡嗎?”
“不,當然不!這次沖突最終造成無辜的傷亡,這正是我們最不能容忍的。我們強烈譴責一切形式的暴力犯罪與恐怖活動,無論是劫持中國公民向國際社會索取政治利益,還是挾持喀國公民襲擊中國救援隊,這都是可恥的犯罪。這是一次本不應該發生的沖突,從頭到尾都不應該發生。我們希望有關人士能夠及時醒悟,這樣的違法暴力挑釁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暴力只會引起更深的暴力,并且傷及無辜。”陸臻侃侃而談,這算是一個标準答案,經歷過多次修改的标準答案,它雖然不足以說服成見,但至少無懈可擊。
紅頭發的“法拉奇”自然不能滿足于這樣的回答,她抿了抿嘴角打算再接再厲,陸臻截斷她的話勢,沉聲說道:“您好,這畢竟是一場新聞發布會而不是個人專訪,我注意到您身邊的這位男士有話想問,您能把話筒傳給他嗎?”
被點名的男記者似乎有點懵,可是鼓點兒既然落到了自己的頭上,好像也不應該再推出去。倉促間,他站起身下意識地循着前人的思路再進一步:“請問軍官先生,在那天晚上,有沒有無辜的平民,最後死在了您的槍口下。”
男記者站直身體,對自己剛才的急智很滿意,他已經看出來了,問題不能問大,問大了這個狡猾的中國軍官正好向你說空泛的場面話。那些東西寫在報紙上,全世界會質疑你的工作力度。他需要更精彩的問題,至少要更有趣,那種無論對方怎麽回答,都值得記錄的好問題。
“我不知道,當時周圍的環境很黑,我們忽然遭遇到猛烈地進攻,那些人躲在老百姓身後向我們射擊,他們人數衆多,火力強大,我們為了自衛被迫向子彈射來的方向還擊,在戰鬥中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在這種情況下,我想只有上帝才能讓每一顆子彈都能繞開無辜者。”陸臻停頓了一下,視線掠過這個會場裏的所有人:“不過,我可以保證我和我的兄弟們絕對不會主動向任何一位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
“所以,軍官先生,您的意思是,你們只是在自衛?”坐在最後排一個看起來非常不起眼的黑人婦女忽然站了起來。
“是的。我們一直在不斷地請求所有人遠離交火線。”
“那麽,”婦人從文件袋中拿出一大疊照片:“那麽,請你告訴我,中國政府為什麽要使用這種早就被海牙公約禁止的達姆彈來自衛?你告訴我一個四歲的男孩子能夠威脅你們什麽?為什麽需要用這麽殘忍的武器來傷害他??”
這女人手上的照片其實并不多,三、四張而已,但是重複沖印了很多份,所以轉眼間就轉遍了全場。工作人員給主席臺上送上了兩份,梁雲山匆匆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劇烈沖擊讓他很快把照片傳了出去。他發現陸臻正在聚精會神地審視那些圖片,臺下的人都在看着他,可他卻似乎還在思考,會場裏彌漫着令人心慌的沉默。。
梁雲山只能硬着頭皮接過問題:“使用違禁武器是一個嚴重的指控,我想請問你有什麽确鑿的證據可以證明您。”
“您需要我把屍體搬到您面前嗎?”
“不必了!”陸臻終于從照片上擡起頭:“我們的确在這次行動中使用了空尖彈,也就是你所說的達姆彈的一種……”
全場嘩然,梁雲山差點沒跳起來,陸臻擡起手示意大家安靜:“但是您搞錯了一個基本概念,海牙國際公約禁止了步槍開花彈在戰争中的使用,但是并沒有禁止手槍開花彈在警務執法行為中的使用。因為這一類的子彈停止作用強,不會像普通步槍子彈那樣穿透罪犯的身體,不容易造成流彈誤傷,也就可以更有效的保護人質與行人的安全,所以各國警方在執行窄小空間內的室內任務時都在廣泛地使用這種子彈。至于這次的行動,我們的行動組只有公安特警在反劫持營救人質的過程中使用了這種子彈,這樣的使用是完全符合國際公約許可的。”
“你有孩子嗎?”黑人女記者突兀地問道。
“還沒有。”
“可是我有!我的孩子就和他差不多大,而他的母親就死在他身邊,聽着他的哭喊,我根本無法入睡。我不知道誰規定了,你們這些男人,可以用這樣可怕的武器幹這樣殘忍的事,然後……你告訴我,這是合法的,并且正當的。您是這樣認為的嗎?你們是無辜的,不必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并承擔任何責任的。”憤怒的母親目光灼灼,情緒幾近失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他們的眼睛決定了他們的心,陸臻寧願相信對方是真誠地,于是他試圖用更真誠的目光看向她。如果此刻的陸臻只代表他自己,他願意道歉,願意為自己的無能承擔責任,可是,此刻,他不是一個人。
陸臻站起身走到主席臺的邊緣,他把那張照片掃描進電腦,然後投放到屏幕上,男孩痛苦的表情瞬間被放大的無數倍,形成強大的視覺沖擊。梁雲山急得後背直冒汗,他不斷的用眼神警告陸臻:你想幹什麽?你別亂來。
陸臻擡起頭向梁雲山的方向送出一個“你放心”的表情,然後用手寫筆在屏幕上畫出幾條奇怪的曲線。
“因為沒有更多的資料,我只能就這張照片做一些基本分析,根據創傷彈道學……”陸臻在這裏停頓了一下,用英語、法語和德語重複了這個專業名詞,然後繼續:“這是空尖彈造成的創傷彈道,入射口很大,彈道粗短;這是全金屬被甲彈造成的創傷彈道,入射口很小,子彈在一定的距離上保持穩定,然後偏轉,造成大的空腔,最後彈頭分解……”
“您想說明什麽?你看看他的傷口,這麽大的入射傷口,跟你畫的一模一樣!這就是開花彈造成的傷口!”那位悲憤的黑人女記者錯愕無比,陸臻會臨陣倒戈當然是無法想象的,可是這個男人現在打算幹嗎??他是要活生生的颠倒黑白嗎?
“可是夫人,是這樣的,假如這是空尖彈造成的傷口,這個孩子應該會當場死亡。我注意到有一位女士倒在他在身邊,您說這是他的母親,對嗎?”
“是的!”
陸臻的手上不自覺的用力,握筆的指節泛出蒼白:“我們能從照片上看出來,這位女士的背部有一個大的傷口,也就是說,子彈是從她的胸口射入的。根據她身上穿的衣服,我們可以判斷當時她正把這個孩子綁在背上。所以這名男孩的傷口應該是由一枚全金屬被甲彈在穿透一個成年人後分裂成的碎片造成的,因為碎片的形狀不規則所以造成了較大的入射傷口,因為動能低,所以彈道很淺,讓傷者有活下來的機會。”
“所以?您想證明什麽?”這位憤怒的母親厲聲質問着,似乎已經忘記了她記者的身份。
“我并不想證明我們使用了合乎規則的子彈,雖然那也是事實,可子彈就是子彈,無論哪種子彈都能造成可怕的傷口……”
在這種時候讓情緒外露會不會顯得很不專業?可陸臻發現他開始抑制不住眼中的濕意,他還是那麽容易被打動,無辜的鮮血是他永恒的噩夢,他發現他仍然無法像別人那樣在任何時刻都給自己套上那件閃亮亮的黃金硬甲,他仍然柔軟。
“您說您是一位母親,”陸臻的眼眶泛出微紅色:“我想知道,假如當時您也在那裏,背着您的孩子,您是會帶着他遠遠的離開,還是站在交火線上?我們從來沒有離開街道進入縱深去攻擊任何人,我們也沒有那個能力,我們也一直在使用高音喇叭警告所有人離開交火線。所以,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是誰,讓她帶着她的孩子出現在那裏,把她們陷于戰火中,讓她們正面子彈襲來的方向。”
女記者沉默了很久,黝黑的臉上看不清任何神情波動,最後,她昂起脖頸說道:“仇恨!”
“是啊,仇恨……”
陸臻一時悵然,而轉瞬間他發現了自己的失态,馬上集中起注意力。。
26.
不過,對于一位敏銳的記者來說,這一瞬間的失态就已經足夠了。
“請問軍官先生,正如你們所說的,中國政府在這裏做了很多好事,你們送來財富,你們修橋鋪路,你們建造學校和醫院……可是假如一切都如你們所說的那樣好,假如你們真的滿懷善意,那為什麽有那麽多的喀蘇尼亞人都在仇恨中國?”紅頭發的“法拉奇”抓住機會,奪回她失去的提問權。
“不是‘全都’,資料表明奈薩拉的人口接近一百萬,而當時攻擊我們的人大概不足兩千。請問您的國籍是?”陸臻發現相比起那位情緒激動語言無序的母親,眼前這位精明出色的專業記者其實更讓他感覺到輕松,他甚至可以借此調整心情,重新找回節奏感。
“美國!但我想這并不重要。”女記者謹慎的。
“的确不重要。只是我記得目前美國總統的民意支持率已經不到50%。這位女士,我不知道您執何種政見,但您至少應該承認,你們的總統沒有懷着惡意在治理你們的國家,他的确是想做好事的,對嗎?請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陸臻微笑着反問。
“是的。”女記者沮喪地意識到前面存在怎樣的陷阱,而她必須踏進去,因為即使在美國,你也不能随便給總統扣個叛國罪的帽子。
“我想沒有誰可以讓所有人滿意,有人支持,就會有人反對。反對派永遠存在,我們一貫尊重他們的聲音,我們尊重來自各方的批評與建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但是,我們唯一不可接受的就是暴力,中國人民決不會向暴力妥協,任何形式的暴力挑釁,都不會,也不可能得償所願……”
梁雲山再一次放心下來,他需要的那個“陸臻”恢複了,他又開始從容自若,不偏不移,與所有人配合默契。
他們用早就讨論好的方式對付所有的刁難與指責,他們切割了一部分誇大其詞的地方媒體,說那是媒體自己的宣傳需要,不能代表中國政府的立場。他們用中國人報喜不報憂,解放軍在傳統上不叫苦不喊累的“民族個性”解釋行動隊其實遭遇了可怕的攻擊,只是為了不讓祖國人民為解放軍擔心才沒有在國內的媒體上強調這方面的困難,這是一種樸素的東方情感。
這樣的發布會很難說圓滿成功,但至少順利,因為當梁雲山與陸臻他們代表着第一線的聲音,于是理所當然地取代了之前所有的報道基調。
在各方面的配合下,這個轉換被進行得相當自然,不是一個論調推翻了另一個論調,而更像是外圍的觀察被局中人的講述所覆蓋。如此一來就不存在變革,也不存在更正,也就不必分出個對錯,更沒有人需要為之前的論調負責,畢竟一個不需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的方案總是更容易被推行的。
國內媒體對這次的發布會做了慣常的冷處理,新聞聯播只用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襯着一張模糊的定格畫面一閃而過。
這樣做的好處對陸臻倒是很明顯,這至少保證了他在當時沒有被親朋好友的電話所淹沒,好幾天後他老爹的電話才從基地輾轉過來。據說是這場發布會在海外引起很大反響,陸老爹早年留學在國外的學生看電視認出了陸臻,非常不敢相信這個事,打電話向恩師求證。老陸同志才在手下研究生的幫助下,翻牆去國外網站搞到了現場照片,最終确定這位神奇的軍官先生居然真的就是自己的兒子。
當然,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在當時,當會議散場,陸臻站在臺上看着人群散去,心中忽然無比的空虛。在這一刻他對自己産生了極度的懷疑,他開始搞不清楚他所做得一切究竟有何意義。是的,他解釋了,盡自己最大可能的真誠。可是,成年人有自己價值判斷,誰都不會輕易的被說服,并不是你解釋了,國際輿論就能站到你這一邊,不一定。
陸臻只能默默地告訴自己這都是有價值的,有時候說了什麽并不是那麽的重要,但你必須得讓人明白你是可以溝通的,這是文明最基本的态度。
梁雲山走過來與陸臻握手,這個男人看他的眼神與幾天前已經完全不同,老梁帶着三分玩笑三分遺憾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真應該來我們這兒。”
“是嘛,可我覺得我那兒更好。”陸臻疲憊地微笑着:“我想回家了。”
梁雲山以為這個年青人在開玩笑,最難啃的骨頭已經被gan掉,眼下正是論功的時候,而只有勒多港才是中央能看見的地方。奈薩拉有什麽,那裏只有更多的沖突與危險,以及更淡薄地關注。梁雲山不相信有人會在這種時候離開核心部門,可是陸臻只花了兩個小時就處理完最後的交接工作匆匆趕去了機場,好像那塊泥沼地裏有什麽致命的誘惑在吸引着他,讓他不顧一切,有如飛蛾撲火。
老梁站在辦公室門口看着陸臻最後道別的背影錯愕不已,他不能相信如此機敏通透的年青人會做出這樣愚蠢的選擇,而他更不能相信的是,這個年青人可以真的別無所圖。
查理歡快地唱着小曲給飛機做起飛前的最後保養,他靈活地扭動着腰胯,一邊跳着夜店勁舞一邊唱着:“Giveme,giveme,giveme...ha...”在搖頭晃腦中,他的視線掃到陸臻,馬上屁股一擡,回眸一笑,抛出一個熱辣十足的媚眼。
秦若陽正拉着陸臻苦勸不放手,不幸被這一眼餘波傷及,頓時臉盤黑得有如鍋底,就像被十挺機槍打中了似得碎裂在當場。陸臻忍住笑,沖查理攤了攤手:真好,還有你讓我明白人們仍然可以這樣天真的快樂着。
查理受寵若驚地愣了一愣,連忙歡樂撲上來擁抱之,随手揩點油水豆腐。秦若陽痛心疾首地把陸臻拉到一邊說你怎麽還像原來這麽沒分沒寸的,這小子是個Gay你知道不?他這是在占你便宜。陸臻呵呵笑着說沒事,男人嘛,被摸一下又不會少塊肉。秦若陽搖頭苦笑不已。
查理陳用一臉鄙夷的目光遙送秦若陽,而後沖陸臻笑得火力加大十級的甜蜜:“我愛死你了!”
“你可不能死。”陸臻坐上飛機:“你死了我就回不了家了。”
“那是!”查理陳得意洋洋地哼起了小曲兒。
陸臻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直看得查理DD心頭小鹿亂撞,方微微笑着誇了一句:“唱得挺好。”
查理陳不可避免地把尾巴翹到了天上。
在陸臻的鼓勵下,查理同學唱了一路的小黃歌,兩個囧人搜索枯腸,唱完了有生以來聽說過最黃的歌兒。他們在幾百米的高空嚎叫着:Giveaboy,giveagirl...Ifyoubig,showme,giveme...
最後,陸臻在查理無比幽怨歡騰的“Takeachanceonme”中沉沉睡去,殘忍的留下某個有原則的色棍在偷吃豆腐與不偷中郁悶地糾結了一路。
陸臻回到奈薩拉時已是深夜,強烈的射燈把機場跑道照得刷白,陸臻被這樣的光線撲上眼簾,從沉睡中驟然驚醒。
不遠處站着一群人,那是他的戰友,然而強光模糊了他們的面孔,讓陸臻産生恍惚的錯覺,好像他又回到了燈光下,回到了全世界的目光中,被觀察,被審視,被挑剔。他被僵硬地束縛着,身不由已。他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彎起既定的弧度,皮膚裂開無數細小的口子,就像科幻片裏拍得那樣,他隐藏在皮膚下面堅硬的鱗片紛紛翻轉上來,最後嚴絲合縫的拼到一起,在睜開雙眼的瞬間将他牢牢的固定。
天太熱,夏明朗把T恤搭在肩頭,光膀子把褲腳挽得很高,汗水肆意流淌着,古銅色的軀體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叼着煙頭站在燈下,懶洋洋地任由那群小子們越過他撲向陸臻,他努力做出嚴肅的樣子,笑意卻浸透了他的雙眼。他看着阿泰他們興高采烈地簇擁着陸臻走過來,方挑起眉毛,好像很随意似地打了個招呼:“回來啦!”
陸臻微笑着,神采飛揚的,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用只有他才能聽見的音量說道:“帶我走,沒有人的地方。”
夏明朗愣住,他一手挾住煙,偏過頭詫異地看向陸臻。這是顆燦爛微笑中的開口果子,他的嘴角有美好的弧度,溫暖又親切,看着就讓人舒服;他的眼神堅定明亮,雄姿英發壯懷激烈,正是活生生的一名大好青年。
有那麽一瞬間夏明朗甚至以為自己幻聽了,可慢慢地,他看到陸臻灼灼目光背後刻骨的疲憊,仿佛燦爛煙花最後的餘燼。
夏明朗惡狠狠地咬住煙頭,一把攬住陸臻的脖子把他帶到懷裏:“都忙活了點啥?向領導報告報告。”
陸臻微微低頭,腰背仍然保持着一條直線,聲音平穩地:“領導想聽點什麽?”
“組長組長……我也要聽……”阿泰興致勃勃地湊上去。
夏明朗淩空一指,把馮啓泰像一張紙片兒那樣固定在一米之外,而後揮手讓他飄落:“邊兒去,啊……有正事兒。”
阿泰讪讪地呆在原地,哀怨不已,徐知着走過來摸了摸他的腦袋,勸道:“先回去睡吧。”
27.
碩大的輕型悍馬奔馳在奈薩拉城外的曠野上,陸臻在上車後就沒有說過話,夏明朗也就一直沒有停下過。沿着這個方向開下去,前方會有一條大河,那是尼羅河的一條支流,夏明朗不知道為什麽要選擇那裏,只是在衛星圖上看到,依稀覺得這也算是有點兒景色。
陸臻坐得很直,腰背全在一條線,幾乎不貼車後座,然而他的左手卻一直放在夏明朗肩膀上。這是一個突兀的動作,讓他此刻的模樣變得有些不倫不類,可是他堅持這樣放着,完全不覺得有什麽不自然,甚至毫無理由。這麽幹其實不會讓他更舒服點兒,他還沒那麽幼稚,可是不這麽做,簡直會讓他全身都不舒服,這也毫無理由。
已經是後半夜,涼爽的夜風從敞開的車窗裏灌入,收幹了夏明朗身上的汗水,只有肩膀那一小塊皮膚仍然像火燒一樣的熱,汗水從陸臻的指間滴下來,滾過夏明朗赤裸的胸膛。
似乎是過了很久,久到月亮下山,星辰布滿天幕。
陸臻慢慢地垮下來,無聲無息的,他全身的鱗甲崩裂成細小的碎片最終灰飛煙滅,他像一個新生的嬰兒那樣好奇而不知所措,在車廂裏翻來翻去,不知道自己此刻應該做點什麽。夏明朗肩膀上的熱意終于散去,他勻出右手親昵地搓揉着陸臻的頭發。
“你們那兒……”夏明朗猶豫着應該聊點什麽。
“噓……”陸臻把一根食指豎在唇邊:“莫談國事。”
“我操!”夏明朗笑罵。
陸臻像只土撥鼠那樣四處亂翻,意外地在後車座下面找到一大包安全套,陸臻驚愕地半張開嘴,神氣活現地指着它。
“這裏風沙太大,槍裏積沙。我跟他們說要最小號的避孕套,給我們每人來20個,結果還是大了,而且油膩膩的,洗都洗不幹淨,回頭還得找他們換去。”
陸臻露出詭異的笑容:“你有沒有告訴他們這是用來封槍口的?”
夏明朗愣住,懊惱地捂住臉:“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兄弟們的臉都讓我丢光了。”
陸臻狂笑不止。
夏明朗自覺丢人,伸手捏住陸臻的下巴把他的臉掰過來瞪着他:“笑笑笑,笑死你。”陸臻聽話地不笑了,飛揚的眉目寧定下來,目光灼灼,眼底又閃出煙花似的火焰,狂熱而疲憊的,布滿深黑的瞳孔。夏明朗心裏突的一跳,不自覺松開了手。
陸臻探起身吻上夏明朗的嘴唇。遠處,幹涸的河床從地平線上升起,漫延到無盡的天邊。
夏明朗下意識地躲避,含糊地抱怨着:“車,小心車……”
可是陸臻充耳不聞,悍馬車高大的車廂給了他充分的活動空間,讓他可以靈活地越過變速杆跨坐到夏明朗身上,覆蓋正前方全部的視野。
“快到啦!”夏明朗一手按在陸臻的胸口,還有些回不過神。
陸臻緩慢地搖着頭,手指攥住夏明朗的發根讓他擡起臉,極深極重地吻下去,好像吞噬一般,舌尖重重地壓住夏明朗舌根往深裏鑽。夏明朗全部心有不甘的掙紮最後都變成了積極主動,他松開了油門,踩下了離合器,挂上了空擋,最後徹底地把車熄火。
這車裏太熱了,再給它一個火星恐怕會爆炸。
陸臻感覺焦渴,胸腔是空的,腹腔裏也是空的,皮膚以下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的。這些日子以來的經歷抽空了他,将他架到高處,令他驚戰,如履薄冰。他頂着這樣空虛的軀殼支撐到夏明朗面前才猛然驚覺,便只想抱住他,把他填到自己身體裏,充滿每一個角落,好像這樣就能重新找回支點。
有時候,陸臻會對自己居然這樣依賴一個人感覺到不可思議,可是回頭想想那人叫夏明朗,又覺得一切都很好理解了。
“怎麽了?怎麽了,寶貝兒?”夏明朗用他備份的理智捕捉到一絲反常。
“我想你了!”陸臻說,他握住夏明朗的手指,解開自己襯衫的紐扣。
“這才幾天啊……”夏明朗心花怒放地表示不屑。
“你不想我嗎?”陸臻粗暴地從袖子裏拽出手,把襯衫甩到車子後座。
“這才幾天嘛。”夏明朗不好意思地低聲嘀哝,手掌從陸臻的後背滑到腰側,他火熱的唇舌從陸臻的唇邊漫延到胸口,含住那個柔軟細小的突起輕咬吮吸。陸臻輕唔一聲,鼻音濃重。
這些年,陸臻的肌肉結實了很多,肩膀與胸口的線條更加利落,肌肉硬得捏不動,卻又異常的柔韌。他的身體就像挺撥的白楊,配合着夏明朗的動作在風中舒展,燦爛的星光落在他的皮膚上,閃出迷人的光澤。
夏明朗有時候會想,到底有什麽力量可以讓一個像陸臻那樣的男人對他如此,或者,也只能是愛。
由于中國人一貫的謹慎,昨天下午的那場發布會沒有任何時況轉播,夏明朗從聶卓那裏借到一條旁聽線,只有聲音沒有圖像,可夏明朗發現他完全可以想象陸臻當時的樣子。
他一定非常英俊,他寬闊的肩膀與平直的脊背會像刀片一樣鋒利而堅硬;當他開口說話,光芒會從他的身體裏直射出來,那種光芒就像正當午的烈日,不含任何一點溫柔的黃與紅,只剩下最純粹的白,因為太過強烈,甚至會讓人感覺到冰冷。那就是全副武裝的,無懈可擊的陸臻,他全身上下都流動着金屬的光澤,精剛打造,嚴密而光亮,然而異常的熾熱,像一個太陽。
而此刻這個太陽正融化在他的雙手裏,鋼化成了水,金燦燦的,那麽燙,那麽溫暖,在這又黑又暗的車廂裏,火樹銀花一般的奪目。
夏明朗試想過很多種情境,陸臻這次回來會怎麽面對他。畢竟這是一次超常規的機遇,完全超出他們所有的想象,無論甘心還是不甘心,夏明朗都不得不承認從此以後陸臻将真正脫離他的掌控。如果說夏明朗真心希望陸臻能越幹越好越飛越高那一定是真的;可如果說他從來不在乎兩個人之間出現新的差距,那只是一個素來驕傲的男人的嘴硬。
他的确想過,憂慮過,他相信自己能接受未來有個将軍當老婆,就算這位将軍最後能爬到總參謀長也是不個問題,可問題會出在一些別的,因此而來的改變。而在那些問題上,陸臻都處理得很好,好得甚至有些過頭。
夏明朗本以為這次陸臻也會像以前那樣,對自己所有的成就表現出若無其是的樣子。夏明朗知道這是來自陸臻的善意,可是他并不舒服。被刻意容讓的感覺對于夏明朗來說到底是別扭的,雖然他一直告誡自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就你這種破個性其實也受不了一個輕挑炫耀的伴侶。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陸臻會那樣楚楚可憐地站在他面,對他說:請帶我走。
夏明朗必須承認,在那一刻他淺薄的自尊心得到了空前滿足,就算這小子最後會一飛沖天又怎麽樣,就算未來會有無數人看着他,他将為很多人活着又怎麽樣?在他需要的時候,只有我能帶他走。
只有我!
一想到這一點,夏明朗就感覺全身的細胞都在跳舞,激情四溢,酣暢淋漓。他有無窮動力,他将無所不能,可以縱橫在天地間。
“我們回去吧?”夏明朗沙啞了聲音,他深深感覺自己傻冒兒了,三更半夜看什麽景點,床上才是最符合陸臻要求的地方。
“你還,嗯,回得去嗎?”陸臻瞪圓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呃……”
也對哦……夏明朗再一次唾棄自己,真是太傻冒兒了。
為了表示自己真的已經懂了,不會再犯傻了,夏明朗幹脆利落地扯開了陸臻的皮帶,寬松的軍裝長褲滑到腳踝處,與皮鞋卷在一起被主人鄙夷地抛棄。
裸身相貼的感覺總是超凡的,汗水浸透毛孔,身體變得無比敏感,彼此摩擦着,引發一連串的驚顫,然而灼熱饑渴,怎樣都不夠。陸臻聞到夏明朗身上清爽的肥皂味兒,他深深呼吸,忽然扶住夏明朗的脖子低頭凝視他,然後伸手從那一大堆安全套裏拽了一個。
夏明朗急了:“我戴不上的。”
“又不是給你用。”陸臻橫了他一眼,低頭尋找安全套上的切口。
“可是,你應該也……”夏明朗心想,也戴不上的。
“別看!”陸臻急躁起來,他一手按住夏明朗的眼睛,粗魯的用牙扯開外包裝,把那層滑膩膩的塑料薄膜套在手指上。
“好好,我不看。”夏明朗眯着眼,把陸臻的手掌拉到唇邊輕吻。他看到陸臻微微揚頭的側臉,在模糊的星光中,輪廓如此優美,修長的身體緊繃着,像一張柔韌的弓。
“寶見兒,你今天怎麽這麽乖?”夏明朗驚喜地扶住陸臻的腰,态度谄媚。
“這麽多廢話?”陸臻惱羞成怒。
“行行行,我不看,你自己來……”夏明朗連忙把椅背放倒。
陸臻聽到夏明朗刻意壓低的喘息聲,火熱的雙眼在暗處閃閃發亮,十足一只等待出擊的餓狼。他頓時臉上發紅,整個人都燒了起來,腦子裏亂糟糟的,幾乎有點暈。他總覺得今天鬼使神差,用不用這麽饑渴呀……可是,喉嚨口焦渴灼熱,好像有一百個爪子從他的心肝脾肺腎撓下去,終于再也沒法忍耐,他撤出手指,摸索着握上夏明朗堅硬的勃起。
整個人都是亂七八糟的,陸臻腦子裏交錯着詭異的回閃,指尖緊貼着火熱潤滑的肉感,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夏明朗咬着雪茄嚣張到死的模樣,他想起有人說保存最完美的雪茄應該是這樣的,堅挺、飽滿、濕潤……手感順滑而充滿了彈性。
真他媽瘋掉了……陸臻一手撐到夏明朗胸口,小心翼翼地坐下去。
夏明朗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眯起眼睛。他不敢動,陸臻的樣子看起來已經繃到了極點,脆弱而單薄,好像輕輕一彈就會碎裂開。然而他的情況也不見得從容,身體最敏感的部分失陷在那團極度緊窒的火熱裏,進不得,退不得,夏明朗感覺到那種進退維谷的焦躁,汗水飛快地從每一個毛孔裏湧出來。
陸臻上下滑動着,試圖能更深更徹底的結合,然而他緊張的身體推拒所有陌生的進入,汗水從他的下巴沿着脖頸滑到胸口,留下一條刺癢的痕跡,他終于氣急敗壞地喊起來:“你幫幫我呀!”
夏明朗如蒙大赦,雙手握住陸臻的腰,用力頂入。陸臻發出一聲負痛的呻吟,整個人軟倒下去,伏到夏明朗胸口。
“你,哎……”夏明朗又不敢動了。
“別,別動!”陸臻扶住夏明朗的臉,輕輕吻着他的嘴唇。對就是這樣,陸臻緩慢地調整着呼吸,所有的緊張與煩亂都遠去了,隐隐地漂浮在天邊。擴張還是不充分,有點疼,但并不嚴重,甚至讓他有點喜歡,尖銳的疼痛與快感,頂心的刺激。空虛的軀體找回了自己的內髒,他長長地喘息,莫名其妙地滿足。
雖然bottom有屬于bottom的快感,但陸臻一直覺得自己比較喜歡當top,懷抱着那個讓你瘋狂的男人,取悅他,撫摸他,讓他興奮,讓他高潮……那種成就感是無與倫比的。
可是,如果是夏明朗的話,陸臻在想,如果是夏明朗的話……他感覺到他強悍內心的某個角落在松動,那種隐秘的,讓人難以啓齒的欲望在心底如荒草般滋長。陸臻發現某一個時刻你也會希望自己有權利很弱小,某一刻,你會希望能放開所有的思維與責任,你想被他帶走,因為你相信會被他好好愛撫,你相信那裏會是你的歸處。
“怎,怎麽了……”夏明朗看到眼前金星直冒,他真想說,寶貝兒,你想廢了我??
陸臻晃了晃腦袋,露出無辜茫然的表情,他在想,我要怎麽樣才能告訴你,我想讓你進入我,給我你的所有的力量與激情,直到我筋疲力盡。
極度興奮的神經極度的疲憊着,讓人有些恍惚,陸臻抱住夏明朗的脖子輕輕舔了舔他的耳垂說:“你真好。”
“嗯!知道。”夏明朗敷衍的應承着,一邊小心翼翼地悄悄打着了引擎。
車子從半高的河堤上滑下來,壓過布滿裂紋的河床,就像切過黃油的刀子,等陸臻發現的時候夏明朗已經松開了離合器。廣闊的河床看起來簡直沒有盡頭,悍馬車貼着細窄的水流蜿蜒蛇行,不斷的壓過幹枯的樹枝和石塊,引起陣陣颠簸,陸臻驚喘着抱住夏明朗的脖子,因為除此以外車廂裏找不到任何可靠的依憑。
夏明朗利用浮光掠影的餘光控制着方向,陸臻壓抑不住的呻吟讓他豪情萬丈,車速居然越來越快。
“會翻的!”陸臻看見窗外急速掠過的景物。
“那我們停車?”夏明朗忽然一腳剎車到底。陸臻猝不及防,被夏明朗扣在懷裏才沒有跌出去。夏明朗抱緊陸臻下車,腳下是泥沼一般的河床邊沿,他左右看了一圈都沒有找到一處幹淨地,擡手把人放到悍馬車的前蓋上。然後深拉活拽地扯下軍褲,穿着作戰靴一腳踏上了悍馬的保險杠。再然後,他愣住了……
星漢燦爛,月光如洗,在他眼前的是無邊無際的非洲荒漠,博大,原始并且靜谧,如天地初開時一般無二。陸臻仰卧在軍用悍馬寬闊的前蓋上,赤身裸體,然而無比坦然,好像他就應該這樣,所有的一切就應該這樣存在。那是最修長結實的身體,粗糙的荒漠迷彩襯托出他皮膚的色澤,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完美無缺。
像一個祭品,最純真,最美好的,獻給億萬年的光陰。
夏明朗緊張地吞咽着唾沫,他發現自己不敢動,太過美好的東西總是帶着孤絕的氣息,讓你連伸手觸碰都覺得是一種亵渎。
陸臻不明白夏明朗在等什麽,他胯下那杆鋼槍正張牙舞爪地指着自己,讓人有飲彈自盡的沖動。剛剛被填滿的身體随着夏明朗的撤出又變得空虛起來,五髒六腑一個個消失不見,身體內部就像藏着一個空洞的深淵,連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嚣着饑渴。
夠了!陸臻想,給我!他微微擡頭,視線一寸寸往上走,最終深深地,望進夏明朗眼底。夏明朗眨了眨眼睛,發現那個完美無缺的畫面塌陷了一角,陸臻渴望的雙眼就想極深的井,打破了所有的平衡與圓滿,夏明朗試探着把手掌貼到陸臻臉上。
“給我!”陸臻呢喃着吐出這兩個字,眼神迷茫而潮濕。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有些地方不對,他本應該撲上去,挑逗眼前的這個人,讓他興奮或者幹掉他,就像他一直以來最習慣的那樣。他心中的焦渴快要把他的骨肉都燒成灰,可是他卻動彈不了,生平第一次他渴望別人給他一些東西,不是自己用智力去争取,而是渴望你給我。
“你在說什麽?再說一次。”夏明朗俯下身去,鼻尖輕蹭着陸臻的臉。他快瘋了,這個夜晚簡直不可思議,這小子究竟是中了什麽毒,開了哪一竅?夏明朗浴火焚神痛苦地糾結着,他想趕緊攻城略地結結實實地把他的小孩兒給喂飽,又想支撐着再多欣賞一會兒……,這千年難得一遇的豔色。
“我要你。”陸臻閉上眼睛,幾乎有些委屈的。這樣還能忍下去,某人就能封神了。根本來不及去想發生了什麽事,夏明朗遵從本能給出了最熱烈的回應。剛剛被開拓過的身體很順利的接納了他嗎,然而那還不夠,夏明朗有力的臂膀從陸臻腋下穿過,緊緊地握住肩膀,頂到最深處。
“啊!”陸臻仰起臉。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夏明朗收緊手臂,沖動地咬住陸臻柔軟的嘴唇,低聲呢喃着:“寶貝,你今天是怎麽了?”
怎麽了?唔?這個問題在陸臻腦中一閃,又迅速消失,在他眼前滿是暚碎的星子,一顆一顆地墜落着……純粹而猛烈的快感幾乎溺斃了他。他毫無顧忌的放松身體,迎合夏明朗兇猛的撞擊,每一下都像要頂到喉嚨口,帶來滿溢的熱情,空氣裏全是夏明朗的氣息,連呼吸都是火辣辣的,陸臻張大了嘴拼命吸氣,卻仍然缺氧。
什麽都看不見了,連喘息都變得支離破碎,然而滿足;沸騰岩漿從身體結合處湧入,将血液蒸幹。熱,像是要爆炸一樣!陸臻像一條快要渴死的魚那樣在夏明朗懷裏掙紮,身體猛然繃緊,含糊不清的嘶叫壓抑在喉嚨口,仿佛呻吟一般,嗚咽着。夏明朗早已飛到九霄雲外的理智被一下子拉了回來,他低下頭仿佛不可置信,直楞楞地盯着那灘糊在陸臻胸口的粘稠的液體。
夏明朗驟然停下的動作,把陸臻直接撂在高潮未盡的山峰上,陸臻含糊抱怨着,下意識地伸手握過去,想給自己那根東西再加點外力的撫慰,夏明朗想都沒想,直接扣住陸臻的手腕強壓倒引擎蓋上。
“唔!?”陸臻難耐的扭動着身體。
“想不想要,嗯?”夏明朗紅着眼睛強壓下性子,緩慢的抽插。把人活生生插射的成就感簡直比得上第一次做愛,夏明朗被眼前這幅情景刺激的渾身發抖,然而野獸的直覺告訴他,在這個夜晚,他還可以得到更多。
陸臻胡亂的點頭,試圖坐起來,卻被夏明朗按住。
“叫聲好聽的就讓你爽。”夏明朗狡猾地誘惑着,漆黑的雙眸被浴火染出血色。
陸臻迷茫地看着他,好像快要哭出來似的,修長的雙腿緊絞在夏明朗寬厚的背上,連趾尖都緊張地蜷曲着。
“叫啊?!”夏明朗咬牙切齒地,見鬼,他要忍不住了。
“隊長…”陸臻的聲音發顫,混亂的大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隐隐地懊惱着……他過去怎麽就那麽輕易地把那三個字說出來,以至于到現在,他已經找不出更好聽的的詞彙來形容自己的心意。
“臭小子。”夏明朗彎起嘴角,又是無奈又是甜蜜,他正打算放棄這個坑人害己的壞主意,卻聽到陸臻嗓音暗啞地呻吟道——“我愛你!”
嗯!好聽!夏明朗閉上眼睛,把所有的愉悅都用行動做出來!
這段小插曲就像激烈地塊板之間的一個小小停頓,為了讓演奏者和聆聽着都做好準備,積蓄體力全身心投入到那有如暴風驟雨中的酣戰中。陸臻高潮過後的身體敏感地一塌糊塗,連空氣,細微的波動都能讓他顫抖,他好像被抛在了雲端下不來,快感濃厚而漫長,連綿不斷,仿佛無休止,與曾經所有的體驗都完全不同,所有的空隙都被填滿,每一寸皮膚上都包裹着對方的氣息,汗水混合在一起流過光滑的金屬表面滴落到裏。
夏明朗彎下腰來吻他,有力的舌頭撬開牙關,毫無章法地重重吮吸,像是要把靈魂都吸走。巨大的車身有節奏的搖晃着,前輪陷進淤泥裏,向下傾斜。陸臻恍惚間發現車蓋上滑的躺不住,他下意識地抓牢排氣網邊的把手,雙腿更緊密地勒到夏明朗腰上。這樣的體位擁有詭異的角度,每一次插入都像是撞擊,對抗者陸臻身體的重量深深頂入,粗魯地碾壓過那個暗藏在身內的敏感點,讓他控住不住的低喊,仿佛魂魄已散,如仙欲死。其實沒有多久,但絕頂的體驗會擾亂人感知,只一瞬間,長如天荒地老。
夏明朗撐在陸臻身上長久地喘息,渙散的視線聚不出一個焦點,終于脫力松手。兩個人一起從車上滑下來,跌進泥土裏。夏明朗悶聲大笑,用髒兮兮的手指擡起陸臻的下巴:“寶貝,你真是太棒了。”
陸臻神色呆滞,似乎是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又發現喘不過氣來。夏明朗用力甩了甩腦袋,汗水從發梢飛濺出去,被月光照的晶瑩透亮,像一把碎鐟。他歪着腦袋對着陸臻樂,脫了鞋,跌跌撞撞地站起,把人拉了起來。
“咱得找個地方洗洗去,你看這一身沾的……”夏明朗扶着陸臻走了兩步,眼珠子一轉,彎下腰抄手,把人打橫抱起摟在胸口。陸臻沒有掙紮,一手攬住夏明朗的脖子,認認真真地看着他,半晌,把臉貼到夏明朗的肩上,輕輕地吮住了他的耳垂。哎呦喂!夏明朗一時腳軟,差點兒跪下去。這臭小子來的路上難不成讓誰給下了藥?唔,甭管是誰下的,趕明兒把方子給我。
這條河是白尼羅河的支流,河床寬而淺,夏明朗抱着陸臻趟過茂密的蘆葦,清涼的河水漫過他的腳踝,帶去高潮過後殘餘的熾熱。
“就這兒吧!”夏明朗擡頭看到幾顆矮樹,感覺樹形很美,像個細長杆兒的大蘑菇。
“嗯!”陸臻應了一聲,卻不撒手。夏明朗嘿嘿直笑,彎下腰,像是安置什麽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人放進流水裏。
“寶貝啊……”你今天是怎麽了?夏明朗掬起水來給陸臻擦臉,他現在心裏抓心撓肝的癢,但偏偏不敢問,生怕一問出口,陸臻就醒了,好日子就沒了。
陸臻乖乖的擡起頭。“再叫聲好聽的來聽聽呗?”夏明朗趁火打劫。
“想不到了。”陸臻沮喪地。
裝,可勁兒裝!夏明朗不屑,嘴角咧到耳根下面賤氣郎當地喊了一聲:“好媳婦兒。”
這九天驚雷砸的夠響,陸臻瞬間被雷精神了,皺眉露出嫌惡的表情。夏明朗感覺自己真他媽有夠賤啊……死乞白賴的喊有人這麽一聲,也不用答應,自己就爽的不行不行的。再回頭,看那小混蛋皺眉一臉的鄙視,哎呦,舒坦,不是一般的舒坦。,
陸臻眉間擠出一道細紋,眼瞅着夏明朗樂的眉飛色舞滿臉是牙,骨頭不剩下一兩重,他搜腸索肚,想找個足夠殺傷力的回擊,好讓那流氓認真體驗一把天雷劫渡的快感,終于,嘴角輕啓露出一個笑。夏明朗眼前一亮,就看着陸臻賊兮兮沖他喊:“老公……”
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比陸臻此刻的表情更精彩,從賊笑到驚訝,從驚訝到愕然,從愕然到窘迫,從窘迫到氣急敗壞……如此複雜的變化前後不過兩秒。夏明朗連大氣都沒敢喘,眼都看直了。
事實證明,女聲變調越劇腔飙海豚音神馬的,絕對不适合在喉嚨口已經喊得啞的情況下施展,否則,就只能面對陸臻此刻的情景:顫巍巍低柔的沙啞的嗓音,無限溫柔,萬般情深。
夏明朗緊繃着臉,硬是連一絲一毫的笑模樣都沒敢露出來,他知道陸臻這會兒絕對是囧到極致,再給他一星半點的刺激,這渾小子能一頭紮進河裏去。夏明朗就像什麽都沒聽見一樣撈起水往陸臻身上澆,細碎的水流沿着鎖骨往下。陸臻頭上生生冒着熱氣,無比困惑偷瞄夏明朗的神色,滿天的星星都睜開了眼,一眨一眨地看着。夏明朗到底沒忍住,帶着驚天動地的歡喜一口咬住了陸臻的嘴唇,連綿不斷地吻,絕不給那個死要面子的小混蛋有任何解釋翻案的機會。陸臻掙紮着倒進水裏。溫柔的水流從他胸口漫過去,後頸被夏明朗托在手裏。
“唔,隊長……”陸臻雙手抱住夏明朗的脖子。夏明朗低頭悶笑,一雙利目彎成了月牙,閃着星光。陸臻專注的凝視着,緊繃地肌肉一寸寸軟化,只有某一個器官又反常的硬挺。夏明朗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驚訝地眯起眼,轉而又笑了,他用指背輕輕揉弄那個東西,調笑道:“你這是吃藥了吧?”
陸臻下意識地搖頭。
夏明朗微微垂眸,有些不太甘願地:“你要不要……我讓你來一次?”
陸臻一怔,猶豫了半晌,才貼到夏明朗耳邊輕輕說道:“我不要,今天不要。”他用力把兩個人抱到一起,仿佛嘆息似的低語:“帶我走。”
帶我走……
想把一切都給你,我的身體和靈魂,讓你來操縱我,從你給與的節奏中得到快感。
“寶貝,你怎麽了?”夏明朗漸漸醒悟過來。
“我累了。”陸臻含糊着水氣的嗓音聽起來異常地稚嫩,想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夏明朗很想笑,他想說那會兒拼死活卯起勁兒往上沖的人不知道是誰……可是,那又怎麽樣呢?老婆嘛,就是那個可以在你面前反複無常,可以撒嬌可以耍賴,你還得一本正經地佯裝什麽都不知道地哄着那個人。
畢竟這個世界太殘酷了,冷冰冰血淋淋,讓我們不得不彼此寵愛,粉飾太平,即使無力為對方支撐天地,也要守護片刻的溫存。
“這就累了,以後可怎麽辦啊?”夏明朗溫柔地吻過陸臻的胸口,被河水洗淨的身體帶着青草與泥土的氣息。
“所以你可不能不要我。”陸臻很認真的說道。
“我哪裏舍得不要你啊!”夏明朗輕輕地啃咬着陸臻敏感的腰側,感覺到懷中熾熱的肉體壓抑的顫抖。陸臻順着腰上的力道翻轉過去,感覺到輕柔的吻像羽毛那樣拂過背脊,一點一點得兒,極為珍重地,小心翼翼地蔓延着。
“都拜過天地了,連爹媽都見了,你早他媽是我的人了。”夏明朗輕聲低語,仿佛在抱怨,又極甜蜜的。陸臻細債的腰被他握進手裏,後背彎出美妙的弧度,陸臻有極其漂亮的身體,修長、強韌,寬闊的後背上繃着結實的肌肉,每一份都恰到好處,随着夏明朗舌尖的動作而緊繃,顯出美妙的紋理。
“我怎麽會不要你?臭小子,我這輩子都會纏着你,甭想甩了我。”夏明朗說得兇狠,動作卻極盡溫柔,每一點進出都極為緩慢,好像生怕陸臻會碎裂。
“唔……”陸臻在這樣柔和的侵入中放軟了身體,雙手撐進流水裏,認真感受夏明朗深埋在他體內的東西。很舒服,不那麽激烈地,但是舒服……陸臻感覺到臉上熱得發燙,無比羞恥。這不像他,那個名叫陸臻的家夥應該是位積極又主動的大好青年,做什麽事都想握在自己手心裏,聽到什麽道理都要自己判斷對錯。即使遇到最喜歡的人,心甘情願地一步步退讓,步調也得是自己數好的。從來沒有這樣子,渴求讓一個男人進入自己,神魂颠倒!
夏明朗摟住陸臻的胸口,把人拉近懷裏,火熱的唇舌貼到陸臻頸旁邊細細密密地親吻着,從脖頸到臉側……他用濕熱的舌尖挑逗陸臻最敏感的耳廓,令他嗚咽似的呻吟……而後,低啞了嗓子說道:“別怕,寶貝,我帶你走。”
陸臻閉上眼睛,聽到風的聲音,聽到夜間昆蟲的鳴叫與草木歡快的歌唱,聽到另一個人的心跳聲。
月光染亮了整條河。
28.
“得,知道了。”夏明朗擱好車載電話,一腳踹上車門。陸臻聽到聲響轉過頭,看着他笑了笑,清晨的陽光像玻璃一樣清澈,天地遼遠,陸臻敞開的襯衫下擺在晨風中微微拂動,露出一截結實細瘦的腰。
夏明朗撓了撓頭發,感覺這事兒吧,真是有點不正常,昨兒晚上折騰了半夜,到完事兒天都快亮了,陸臻那小子粘他粘得他不行不行的。夏明朗覺着這事情得壞,黃鼠狼獻殷勤非奸即盜,可是……唉,誰讓咱就好這一口呢?
“怎麽樣?”陸臻輕聲問道。
“沒事兒。”夏明朗赤腳踩進水裏,走過淺淺的水流坐到陸臻身邊:“陳默說我們可以再休息一會兒,沒關系,喬路明領的人得下午才到。”
陸臻輕輕噢一聲,揉一揉眼睛,靠到夏明朗身上去。
小河邊潮濕的攤塗上長着茂密的蘆葦,間或站着幾棵孤樹,矮矮的,并不高大,寬闊的樹冠像傘一樣。夏明朗看到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形成跳躍的光斑,圓圓的。陸臻合着眼睛像是已經睡着了,薄薄的嘴唇浸潤在光斑裏,看起來鮮嫩柔軟。夏明朗探出手指去碰了碰,陸臻又笑了,嘴角翹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夏明朗在“老婆”、“親愛的”、“寶貝兒”……等等甜得要人命的名詞中遺憾地權衡了一番,最後中規中矩地叫了一聲陸臻問道:“昨天怎麽這麽乖啊?”
“想你了。”陸臻閉着眼睛。
“想,要……我了?”夏明朗拖長音調,笑得非常不正經。。
“嗯。”陸臻點點頭。
“哇……真的假的,就為這個?這這……這麽想?”夏明朗居然有點忐忑,非常重任在肩的感覺。
陸臻慢慢點頭:“特別想。”他張開手臂就像抱一個布袋熊一樣把夏明朗抱在胸口:“我本來覺得我這人應該是不怕被人看的,可是,真到了那種時候,被人着顯微鏡看着,生怕說不好,一個閃失一個詞,自己毀了自己的長城,自己當了自己曾經罵過的傻X……原來我真的會怵。”
“表現挺好的。”夏明朗揉着陸臻的後腦勺。
“我不喜歡那樣,說得不是自己的話,我心裏就特別沒底,心累……我特別想你,”陸臻把臉埋在夏明朗的頸窩裏輕輕磨蹭着,“你都把我慣壞了,這麽下去怎麽得了。”
“沒事兒,也不能更壞了。”夏明朗心中竊喜。
“你這邊,聶老板怎麽說?”
“沒什麽說的,說回來記功,不會虧待我們。”夏明朗嘿嘿笑着。
“就這樣?”陸臻懷疑的。
“聶老板跟我講了一課,什麽叫敵我矛盾,什麽叫人民內部矛盾,什麽叫當務之急,什麽叫精益求精。”夏明朗似笑非笑的,連無奈都帶着些張狂的味道。
“所以?”
“總之不會虧待我和兄弟們,總之……總要讓我心裏舒服起來。”
“所以聶老板的意思是讓你開個價,他們看着辦。”陸臻微笑着:“你面子挺大的啊!”
“算了,不提這個。”夏明朗感覺胸口有些悶悶的堵着,有些東西不用明說,彼此心照不宣。他轉了轉眼珠笑道:“喂,再叫聲老公來聽聽。”
陸臻眉頭一皺,睜開了眼睛。
“你別想抵賴。”夏明朗大義凜然。
陸臻捂住臉:“我如果說我其實是口誤了,你能相信嗎?”
“喲,那你得是想說什麽,才能誤成這倆兒字啊?”
“主要是聲音……那個聲調,我沒控制好。”陸臻心中淚流,我其實是想惡心你來着。
“沒關系,甭管你想用哪個調調,從通俗唱到美聲,咱都受得了。”夏明朗得意洋洋。
陸臻百口莫辯,只能繼續捂臉,做死貓狀裝睡。
夏明朗等了半天見沒動靜,索然無味地咂咂嘴:“沒意思,你又恢複正常了。”
“那我要老不正常,你能受得了哇?”陸臻急了。
“我感覺我這邊壓力不大,但我感覺你應該不成,爺再怎麽說也是泡過妞兒的,我連妞兒都受得了,你那點兒小模小樣兒的算個啥?”
陸臻都快惱羞成怒了:“那我跟妞兒能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那我先給你叫一聲,你再叫給我聽,怎麽樣?”夏明朗挑一挑眉毛,眼神挑逗得沒邊兒。。
陸臻瞪着他,整張臉皺得像個帶褶的包子。
“寶貝兒……”夏明朗一眨眼,磁性沙啞的嗓音粘粘乎乎的團在一起,氣息柔軟,好像從舌尖上滾下一個甜蜜蜜的糯米團子。陸臻跟着那聲寶貝兒一個哆嗦,你不得不承認,能把這麽肉麻的的稱呼說得如此動人也是一種天份。陸臻被勾得神魂颠倒的,可是那倆兒字在舌尖上滾來滾去,就是吐不出來,最後還是回爐重裝,怯生生地喊道:“隊長。”
“哎!”夏明朗很寬容,生冷不忌。
陸臻生怕再這麽扯下去不知道扯出什麽來,他拉着樹幹站起來,說道:“我們回去吧。”
“我背你過河。”夏明朗蹲下身。
“就這麽點兒水你還怕我淹了?”陸臻莫名其妙。
“來嘛,你別這麽急着恢複正常好不好?老子成家這麽久了,今天終于有了娶媳婦的感覺,你也讓我享受享受。來來……趕緊的……”夏明朗勾勾手指。
陸臻忍不住抿起嘴角微笑,夏明朗寬闊的後背像沉寂的大山。天已經開始熱了,古銅色赤*裸的皮膚蒙着一層薄汗,下面緊繃着起伏的肌肉,無聲力量感,讓人不由自主的臣服。陸臻像做賊似的左右看了看,輕輕趴到夏明朗背上。
“抱緊了啊……”夏明朗站直身體,雙腳踏進渾濁的河水裏。
陸臻默不作聲地點點頭,雙手抱住夏明朗的脖子,整張臉紅得像個番茄,薄薄的圓耳朵在晨光裏血潤透明。
“好像又瘦了。”夏明朗嘀咕着。
“不可能的,我現在都快一百六十斤了。”
“切,老子有一百七十三斤。”
陸臻驚訝地擡起頭:“不可能吧?你還沒我高呢!”
夏明朗沉默了幾秒鐘,陰森森地說道:“你這是暗示我還需要繼續證明自己,是吧?”
“哎……”陸臻臉上又紅了。
“是,是說喬武官今天下午到嗎?”陸臻硬生生扭轉話題。
夏明朗哼了一聲。
陸臻又笑道:“你知道我們為什麽還不走麽?”
這個問題很重要,夏明朗不甘不願的“嗯?”了一聲。
“我們留在這兒,主要是陪喬路明做個姿态,他把南邊的維和醫療隊全帶過來了,太湖號上面的器械藥品今天晚上到。然後……其實也沒我們什麽事兒,您現在的身份是公安部特警編制,考慮到您未來的執法安全,于情于理都可以不露臉兒,所以主要是三哥的活,他得配合去慰問傷員。嗯,城裏那些傷員。”
夏明朗良久沉默,背着陸臻趟過河水。
這河不深,但是很寬,從上游沖下來的泥砂與腐爛的樹葉打着旋兒流過夏明朗的小腿邊。有人說黃河清天下會出聖人,也有人說長江原來是清的,那其實不可能,所有的江河最後都将變得渾濁,否則清水下行,會沖刷河床掏空堤壩。正所謂泥砂俱下,所有孕育生命的母親河都寬容廣博,含着剛剛好可以平衡的砂。
“問題是你怎麽說服柳三變。”夏明朗踩住一塊突出的岩石,踏上堤岸。腳下火辣辣的,幾乎有點燙,這塊真是一片熾熱的土地。
“我已經打算好了。”
“嗯?”夏明朗詫異。
“我打算讓你去說服柳三變。”
夏明朗一愣,苦笑:“你打算讓我怎麽去說服他?”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不是我的。”陸臻笑得道貌岸然。
“我操!”夏明朗停在車門口。
“夏明朗同志,組織上考驗你的時候到了。”陸臻做好準備等着被夏明朗扔下地。
“組織真是好啊,當你混不下去的時候,組織說我們相信你;啥時候需要有人犧牲了,組織說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真好,老子他媽的也要當組織。”夏明朗郁悶的感慨着,單手拉開車門,把陸臻抱進去,放在車子後座上。
29.
“睡會兒,要開挺久的。”夏明朗把自己的作訓服疊巴疊巴塞到陸臻手裏。
“那你呢?”
夏明朗眉飛色舞地:“我現在精神可好得很。”
陸臻臉上一紅,心裏嘀咕着:老流氓。
太陽照常升起,曠野照樣延伸,夏明朗最後看了那棵樹一眼,華蓋如傘的小樹沖他揮了揮枝葉,夏明朗一時興起按響了喇叭回禮,幾只野駱駝從不遠處的蘆葦從裏跑出來。陸臻躺在後座上很快就睡着了,微微張着嘴,睡相無辜,像個單純的孩子。
夏明朗把後視鏡調了好幾次,發現這小子睡得四仰八叉的,調來調去都看不着臉。夏明朗轉了轉眼珠,點上煙,加大油門再一腳剎車。陸臻骨咚從後座上滑下來,睡眼朦胧地攀着夏明朗的椅背探出頭:“到了?”
“還早呢!”夏明朗笑眯眯地把手貼到陸臻臉頰上。
“唔……”陸臻迷迷糊糊地在他掌心裏蹭一蹭,爬回去繼續睡。
夏明朗實在忍不住,無聲無息地笑出一臉燦爛,這些日子以來種種的不快與郁悶就像是夜的陰影,在猛烈的陽光下蹤影全無。
其實你也沒什麽特別的。夏明朗心想,你沒有特別帥,也不是特別漂亮,你還不是特別溫柔,你也沒有特別體帖。可是只有你,讓我怎麽看都不會煩,一見就高興。就算坐在同一輛車裏,也想一直看着你。
陸臻回去就睡,蒙頭就睡到了黃昏。在喀蘇尼亞人的語境裏,下午要從太陽下山才開始,陸臻睜眼看到天邊還有半個太陽沒落盡,心裏坦然了些:還好,沒誤事。
可是,等他洗涮完畢從屋裏出來,才知道,還是誤事兒了。
情況是這樣的,雖說柳三變他們海軍陸戰隊那臺大秀的調子是早就定好了的,可是經手的每個人都覺得很難向柳三變解釋,就總是指望着別人能把這事給辦了,久而久之,這種惰性就變成了一種潛意識裏的理所當然,好像柳三變就應該是已經被拿下了,好像他天生就能配合工作。
結果今天下午楊忠俊要清理維和醫院的場地,手頭人手不足就找陸戰隊幫忙。柳三變一聽也沒多問,立馬給抽了一小隊人,由醬仔領着過去打下手。到那兒一打聽,小夥子們都爆了。
這哪兒了得,怎麽回事?不服呀,憑什麽給他們治病,還不要錢?憑什麽捧着他們?這麽多兄弟都白死了?
楊忠俊雖然銜兒大,可畢竟是機關幹部,沒有太多基層帶兵的經驗,第一時間沒把人唬住,局面就變得有些不可收拾。陸戰隊員都是20出頭的小夥子,本來火性就大,又正在這種情緒暴烈的當口上,差點挽袖子就要幹起來。幸虧醬仔穩重,強行按住,火速派了人去找柳三變。
據說當時柳三變聽完了原委整張臉黑如鑄鐵,連看都沒看楊忠俊一眼,連踢帶踹揪着耳朵一個個把人領回了營房。
陸臻滿心懊惱,這溫柔鄉到底貪戀不得,任性縱情的,你是爽了,倒坑了兄弟。
這會兒太陽已經落得差不多了,月亮還沒起來,光線暧昧混濁,天氣悶熱。陸臻一路狂奔直沖臨時辦公室,汗水把迷彩T恤沾得精濕。
房間裏黑乎乎的,沒有開燈,夏明朗垂頭靠在門框上抽煙,猛然擡頭一眼,目光幽黑發亮,盯得人心裏生寒。楊忠俊滿臉尴尬地站在走廊裏,似乎有些憤憤的,可又不敢離開,轉頭看到陸臻過來,眼睛都亮了,他壓低聲音湊近陸臻:“喬頭馬上要到了。”
陸臻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先走:“交給我。”
楊忠俊如釋重負,馬上消失在轉角處。
陸臻發現柳三變發起火來跟他老婆一個風格,不吵不鬧,面無表情,他砸東西……也不多砸,就對着一張凳子砸,手腳并用咚咚砸得人心驚肉跳。醬仔追着陸臻跑過來,看到這場面自己也愣了,扭頭看了看陸臻,似乎是想解釋點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這空間裏只剩下了自己人,氣氛卻沒有和諧一點。陸臻想我是不是應該勸他,可是讓柳三變這麽一個聰明人,面對如此憋屈卻又無法反抗的命令,要怎樣的安慰才能讓他舒服一點?
柳三變終于徹底地砸碎了一張凳子,粉骨碎身,再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木片。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再幹點什麽。他擡頭看着夏明朗,有些詢問的意思,呆呆的,回不過神來。
夏明朗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煙,紅色的火線飛快的向他的手指漫延,他吐出煙霧,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緩緩的,沉聲道:“我陪你一起去,成嗎?”
柳三變仿佛瞬間崩潰,眼淚滾了滿臉,他說:“我該怎麽跟他們說,他們都還是些孩子,他們會怎麽想,他們怎麽能理解?那些士兵,還有士兵,他們每天都訓練得很苦,真的很苦,就是為了那些榮譽,虛無飄渺的榮譽感。可現在呢?告訴他們,你們戰勝的不都是敵人,你們的勝利給祖國添麻煩了?”
“我跟你一起去說。”夏明朗輕聲道。
柳三變把嘴唇咬得發白,半晌,他擦幹臉說:“那是我的兵。”
陸臻拽着姜清無聲退走,他知道夏明朗一定有辦法,或者,他知道夏明朗有足夠的真誠。
姜清一邊埋頭走道,一邊從兜裏摸出煙來抽,陸臻從他的煙盒裏拿走一支,醬仔擡眼看看他,順手幫他點上。
陸臻輕聲嘆息說:“我對不起你們。”
“這哪能跟你有關系呢。”姜清局促地。
“有什麽問題,可以向我問。”
姜清悶聲不語。
“沒有問題嗎?”
姜清慢慢地抽着煙:“我相信領導決定什麽,總有領導的道理,如果我現在理解不了,那一定是我的閱歷還不夠。就是營長他,他其實不是為自己,他是可憐我們,你們別為難他,別跟他一般見識。”
“姜清!”陸臻扶住姜清的肩讓他正視自己:“你在對我說‘你我’,你把我當成什麽人?”
姜清急得漲紅了臉,越發局促不安。
“別對我說‘你我’,我們是兄弟,我不是你領導,我們是兄弟,明白嗎?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決不會讓你們受這委屈,可是現在高層的壓力也很大。或者我們應該這麽想,我們是軍人,我們手握武器,我們強大,比他們有殺傷力……所以我們有責任比他們更理智、更寬容、更仁慈。”
“不用跟我說那麽多。”姜清從陸臻手下掙脫出來,默默地抽着煙。
陸臻有些洩氣,挫敗地看着他。姜清漸漸開始不好意思,總有一些人會把別人的不安轉嫁到自己身上,他躊躇着,小聲說道:“其實我沒那麽想不通,反正大家都一樣,你看,你也一樣……反正又不是要讓我們去賠禮道歉,其實也沒那麽想不開。戰士們也是,總是有想得通的和有想不通的,可只要大家都一樣,大家都會配合的。”
“可我覺得我有責任解釋清楚。”陸臻焦急地分辨着。
“你這人就是這樣,怎麽都沒有一點做領導的樣子。領導做事哪能全都向我們解釋清楚,哪有那麽多時間,哪能都說得清。部隊不就這樣?想得通就想,想不通就別想,令行禁止,完了。所以你也別擔心,真的,出不了事兒。”
“我不能用命令的方式要求你們做這些,我做不到!”
“你真是個奇怪的。”姜清嘆着氣,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我都想不通你是怎麽能做到這個位置上的,就你那麽大膽子,你這脾氣。該你做的不做,不該你做的瞎做,你就說你昨天晚上,那麽多人看着你,你怎麽就能跟夏隊長……”
陸臻心頭一凜,心跳頓時停了一拍,姜清看着他的臉色醒悟過來,猛然閉上嘴。
“對不起啊。”陸臻心跳得手指都在發顫。
“什麽對不起,也沒什麽對不起,當然我覺得別人應該也……可是,萬一有人不服氣,覺得好像你拽了,兄弟們都不理了。你跟夏隊長……”姜清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陸臻一眼:“你們挺好的,我很擔心。”
“你說得對,我昨天暈頭了,以後不會了。”陸臻道。
“別,別這麽說,我不是想教訓你,我……”姜清有些驚慌。
“我保證,以後不會了,我會更小心一點。”陸臻按住姜清的肩膀。
姜清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神色漸漸平緩下來,他自嘲地笑了笑說道:“你看我,沒上沒下的。”
“我們兩個有必要分上下嘛?”陸臻也笑道。
姜清淡淡地笑着,很溫柔的樣子。
當柳三變再度回到他的士兵面前的時候,他是一個臉色陰沉而嚴肅的主官,他的态度強硬,所以不容質疑。
具體的命令只有兩條:
1.所有的幹部都必須參與維和醫療援助任務,以體現我軍仁義之師的光榮傳統。
2.普通士兵樂意參加的就參加,不願意參加的就在家裏呆着,這是政治任務,不能憑個人意氣胡搞,不許給隊裏和旅裏抹黑。
的确沒有陸臻想象中那麽大阻力,或者我們的戰士已經習慣了接受各種各樣神奇的命令,甚至不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陸臻內疚的态度甚至感動了他們,那個剛剛參加完一場世界級發布會的,深得大領導賞識的中層幹部居然這樣為他們難過,這簡直讓他們有點不知所措。
維和醫療點設立的第一天并沒有太多人,只有些頭疼腦熱的老弱婦孺相攜而來讨點藥;因為免費管飯,上門求助的人數很快就多了起來。而更快的,似乎是發現了這個醫療點裏還呆着不少來自異國的觀察員、記者與志願者,他們都蹲着守着想在這裏撈到中國人的一點把柄,所以到這地方來治病并不會被莫名其妙地弄死,也就漸漸開始有一些真正中了槍傷的傷員混同而來。
而這部分人是重點,陸臻和外交部的很多人都松了口氣,本來他們擔心這些人會太有骨氣,可現在發現,其實人家也有游擊精神,治傷與驅敵并不矛盾。
過來幫忙的戰士都被特別培訓過,大家會佯裝聽不懂任何挑釁性的語言,說打不還手可能誇張了一些,畢竟實力對比強大,拳腳還沒揮起來就會被按住;可是罵不還口普遍都能做到,畢竟,很多戰士的英語表達能力也不行。
自然,所有的樂意親華的記者都拍到了很多珍貴的照片。
陸臻專門去尋找過那位受傷的男童,他甚至委托新華社的記者聯絡了那位憤怒的記者母親,但是沒有找到,誰都沒能找到他們,他們也許死去了,消失了,如同這個亂世中的很多人一樣。
再過些日子,漸漸有示威抗議的人群在維和醫療點外聚集,他們做得很像樣,是歐美民衆會看懂的模樣,畢竟這是個全球化資訊的時代,學點表面工夫并不難。
在任何情況下,有人擁護就會有人反對,在奈薩拉新一輪的争鬥圍繞着遙遠的中國展開,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立場與理由,有人要攻擊它,自然就會有人要維護它。示威的人群在醫療點外拉開大長幅,他們喊着各式口號,如果能成功從隊伍裏拉出一個中國軍人,就會情緒激動的沖着他吼半天。
士兵們大都對此很煩躁,他們還年青,仍然崇尚血性。喬明路和陸臻倒是放心了不少,畢竟這都要好過營門外夜夜炮響。
有一天陸臻看到夏明朗被人拉出來,因為他是夏明朗,所以當那位年青的黑小夥拽他的時候沒人敢上來圍住,戰士們都默認夏明朗可以獨自面對一切,沒人有資格擋在他的身前。
黑小夥對自己意外的成就很激動,他唾沫橫飛地吼道:“It’smycountry!(這是我的國家)”
夏明朗平靜地看着他,看着他身後隐藏的鏡頭,他微微笑了笑說道:“Yes,thisisyourcountry,butitisourworld.Prettywordsareuseless.Ifyouwantagoodlife,you’vegottodosomething-foryourcountry,forourworld.That’swhatIknow.(是的,這是你的國家,可是我們的地球。我不會說那些漂亮話,我只知道現在全世界都綁到一起了,想好好活着,有些事兒就逃不掉。)”
夏明朗停頓了一會兒,又笑了,無可奈何的模樣,他塞給那小夥子一盒煙,然後甩開了他。那天晚上柳三變找夏明朗喝酒,在這苦熱的國度裏,酒精在體內發酵的速度無與倫比,三杯兩盞淡酒就足夠把兩個壯漢放倒。
柳三變仰面躺在滾燙的沙地上,看着頭頂通透到底的天幕,他忽然說:“我感覺我不恨他們了。”
夏明朗說:“哦?”
“看着一無所有的人,你恨不起來。”
夏明朗示意他們這些特種軍人已經可以撤離了,畢竟搞政治搞人性不是我們的專長,畢竟在咱們的部隊裏還有不少相貌堂堂,溫柔可親,能把各種讓人聽不懂的話都說得煞有其事的兄弟們。當然,這是夏明朗第一次相信這些婆婆媽媽的家夥們真的會有用。
再度回到勒多港的時候,昆侖山號已經返航了,接替他們的是“和平使命”艦隊,這支艦隊由一艘大型醫療船,兩艘補給艦和一艦導彈護衛艦組成。艦隊的政委叫林珩,少将軍銜,陸臻曾經在海軍學院旁聽過他的講課,是我軍少有的懂得如何應對媒體的将領,所以一直被閑置在院校中。
有時候其實上面不一定真的不知道你的才華,只是,他們不需要。
林珩給回程的戰士準備了一場莊嚴的歡迎儀式,人群無聲無息地站在機場跑道的盡頭,夕陽将他們手中鮮豔的紅旗染出古老的鏽色,前排處幾個小夥子挑起大橫幅說:真好,你們回來了!
當運輸機的艙門打開,柳三變站在門口愣了三秒鐘,而後他轉身吼道:“列隊!”
陸臻在戰士們眼中看到晶瑩的淚光,其實我們想要的都不多,你們欣慰的笑容,便是我們所有沖鋒陷陣的理由。
後來,在陸臻的強烈要求,當然也在聶卓的默許下,新華社刊登了所有陣亡戰士的照片,他們的姓名、籍貫、年齡、興趣愛好,生活瑣事……陸臻參與了整篇新聞通稿的拟定,他要求不設典型不分主次一視同仁,最後親筆寫下評論的标題
——他們不是數字,他們都有名字!
據說柳三變看到這份報紙的傳真件後坐在辦公桌前沉默了很久,他仔細地收起了這份報紙,讓陸臻多少有些欣慰。
然而這篇報道在國內的反響卻沒有想象中來得好,因為名字太多,人們最後甚至沒能記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多年後提起這件事,能記得的,仍然是:啊,當時聽說,犧牲了五個人呢……
是啊,有些人在遠方死去了,其實沒有關系,只要我們不認識他,只要他已經遠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