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戰争之王】 留守南珈
【戰争之王】 第五章 留守南珈
1.
到最後,夏明朗與蘇晉依靠大量的幹粉、泡沫與瓦斯守住了大門。強而有力的泡沫洪流不斷地驅散着抵近的人群,幾乎把整個大門口都覆蓋住。到處都是濕膩膩的沫子,連跑都跑不起來,稍微動作大一些就會滑倒,成團兒成團兒地撞在一起。
同一時刻,在夏明朗看不到的地方。一輛相同當量的汽車炸彈闖進了安全部隊的一個軍火庫,大量槍支與無後座力火炮丢失;憤怒的人群最終闖進了臨時議會大樓,從上到下把這樓裏的每一間屋都砸碎。
黎明時分,一直駐紮在城外,與總統大人同一個部落出身的死忠部隊開始沿着各條主幹道入城,總統宣布喀蘇尼亞全國再次進入緊急狀态,勒多港全城宵禁。
不過,勒多煉油廠門口的危機主要還是由太陽解除的,随烈日高升,地面溫度漸漸升至50度,已經折騰了一晚上的小朋友們終于頂不住了,三三兩兩地散去。不過這一次所有人都學乖了,大家死守門內,對外面發生的一切決不好奇。等到晚上人群徹底散盡以後,夏明朗才同意派人出去查看殘局,結果在垃圾與廢墟中發現兩枚□。
很明顯,有些專業人士混在了示威人群中,而更讓郁悶的是,這種情況幾乎是無法避免的。
世事總是如此,有人反對就會有人支持,兩天後,支持現有政府的一批人走上街頭,揮舞着旗幟與标語,咆哮着一些相似的話,比如說:讓某些人滾出去!當然,換了另一批對象而已。沒過多久,喀蘇中西部三省宣布脫離現有政府,要求招開臨時大選,柯索他們果然沒有閑着。
前無去路,後院失火,總統大人在萬般無奈之下宣布解散內閣,然而這樣的妥協已經不足以平熄一鍋沸騰的水。勒多城裏的治安壓力變得非常大,再沒有人可以得到輪休,夏明朗幾乎把能派的人全派了出去。
在此時的喀蘇尼亞,各種政治觀點紛呈,像牛毛一樣雜亂。有支持政府,要求加強國家統治的;有反對政府,認為自己應該上臺的;有反對政府,要求讓所有的黑鬼和外國人通通去死的;有支持政府,要求政府把黑人和外國人送到自己肮髒的老家的……有親政府的伊斯蘭教徒,有反政府的伊斯蘭教徒;有要求獨立公投的黑人,有打算殺盡南方所有“喝血的阿拉伯騎兵”的黑人;有相信大選可以改變一切的,有相信槍杆子裏出政權的……
有時候陸臻甚至會為他們犯愁,你說這麽多的反對派,偏偏還各不相容,這萬一要是當前政府倒臺了,誰上來能服衆啊?繼續打下去?
當然,在實力控制的世界裏,一切嘴皮子都只是借口。很快的,在全國各地風起雲湧的各種争議中,南邊的小夥子們紛紛拿起了槍。他們對現在這個阿拉伯人控制的政府早就不滿到了極點,只要南部可以獨立,無論最後上臺的是誰,至少也會是個黑人。
內戰正式爆發,再沒有任何選擇。喀蘇政府當即宣布國家進入戰争狀态,同時在全國範圍內驅散記者。(什麽?你不走?OK!你可以呆下去,但是你們的生死将與我無關。)暫住在營房另一邊的雇傭軍們在一夜之間消失無蹤影,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在哪裏收繳生命。
中國外交部又開始習慣性地呼籲各方冷靜,要和平,要和談,不過,很可能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這樣的呼籲會有用。北約發言人也開始習慣性地譴責政府,要求外界軍事幹預,當然,這樣的提案一定會被中方否決掉。
各種勢力在外部交鋒,各種勢力在內部交鋒,世如迷局,像命運那樣難以參透而又無可阻擋。
沒有什麽比戰争更能讓人感覺個體的渺小,前方傳來各種各樣的消息,而無論好壞都伴随着巨大的傷亡。生如鴻毛,命如草芥,就連身處局外的麒麟們都開始感覺到面對命運的迷茫。
Advertisement
離開?還是留下來?
除了剛剛傷愈,之前什麽熱鬧都沒趕上的方進,每個人都不自覺地思考着,猶豫不決,矛盾萬分。雖然他們都知道,他們的決定其實毫無意義。
畢竟,他們都是軍人!身不由己,是共同的命運。
伴随着第二批撤僑的飛機趕到勒多的,是一個神秘的外交調解團與他們強大的警衛力量。馬小傑警官終于結束了與夏明朗的友好合作,彙入那個來自他母校的警衛團,正牌兒的“食品廠”取代了OEM,正式接手勒多地區的安保任務。雖然交接工作進行了一陣兒,但過渡很順利,畢竟對方也是正兒八經的國字號反恐精英,素質過人。
而麒麟,将要面對更為艱難的任務。一道急令把夏明朗與陸臻招進了大使館,随着使館的工作人員往大樓深處走,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向陽的房間,但是窗簾拉得很死,看不到一點陽光。
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站在辦公桌後面,他身着便裝,一身行伍的蕭殺氣。
“我是聶卓。”大人物的自我介紹總是很簡潔。
夏明朗和陸臻下意識地立正敬禮,陸臻有些激動,他本來以為要回北京才能見到這位打了無數交道卻從未謀面的鷹派将軍。
聶卓很标準地回了禮,讓那兩位都坐下,方才開口詢問:“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們,要先聽哪個?”
“好的。”夏明朗說。
“壞的!”陸臻說道。
“到底是哪個。”聶卓笑了。
“壞的。”夏明朗更正了他的答案。
“好……”聶卓把一個電子地圖推到夏明朗面前:“這個地方叫南珈,位于蘇喀南部第七區,在那裏有接近三千名中國石油工人,如果算上當地雇員,這個數字可能會接近五千,是我們在這個國家擁有的最大的油田。我們為它鋪設了上千公裏的輸油管線,如果失去它,我們在整個非洲的石油戰略都會受到影響。但是前幾天,喀蘇政府告訴我們,他們要把當地駐軍全撤回來。”
“需要我們做什麽?”夏明朗問道。
“我需要你帶上你的士兵,到那裏去。這個國家在內戰!喀蘇尼亞的未來是分裂,南方獨立将不可避免,我們必須守衛南珈,這關系到整個戰後的利益分配。我們得讓他們明白,無論他們是戰是和,由誰來統治這個國家,沒有人可以損害中國的利益,我們要讓整個非洲明白,中國人有能力保護自己的資産。這至關重要!”
陸臻精神一凜,一團熱氣頂在胸口,令他的喉頭幹澀,他過來時,并沒有預料到自己将會參與這樣的大場面。
“能從國內再調點人過來嗎?這地方忒大了一點。”夏明朗專注地擺弄着那個地圖,縮小放大。
“恐怕不能。”
“為什麽?”夏明朗詫異了。
“你的老朋友黃原平将負責一區和三區的兩個油田,而你的老搭擋鄭楷則需要留在國內機動應變。我暫時沒有能力為你調動各軍區特種大隊;特警學院作戰隊已經出動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而且他們并不擅長在野外生活。另外,在南珈你能遇到最專業的對手是部落武裝,他們的火力不會很強大,戰術也不可能很高明。你們的戰鬥壓力并不大,只是生活會很辛苦,我不建議你帶上太多普通士兵。”聶卓侃侃而談,思路分明。顯然,他不是那種随便做決定的領導。
“這地方太大,我人手不足,能把柳三變的人帶上嗎?反正都已經在外面呆着了,會好調動一些吧?”
聶卓思考了一陣:“你覺得他們能行?”
“我覺得他們能行。”
“把名單給我,手續我來辦。”
“好的,明天給您。”
“明天把你們所有的要求都整理好一起交給我,你們需要盡快出發,事實上,越快越好。戰況在惡化,過不了幾天,通往南喀蘇尼亞的道路上就會布滿了地雷。”聶卓有些抱歉地:“而我只能給你們提供悍馬。”
夏明朗苦笑:“希望那些人□的能力不會像塔利班那麽牛B!”
“很難說。”陸臻的眉頭緊鎖:“煉油廠那枚炸彈,已經夠可以了。”
“還好,他們沒往裏面裝一百條鋼筋,咱們的全地型車什麽時候能裝備到位啊?”
聶卓沉默了一下,手指下意識地敲了敲桌面:“立項了。”
夏明朗心領神會。
氣氛似乎有些沉悶了,陸臻看了看兩人,笑道:“來說一下好消息吧,不是還有個好消息嗎?”
“好消息就是,我為你們争取到了相當于潛艇兵下水的戰時津貼。”
呃……夏明朗與陸臻面面相觑。
“就這個?”陸臻有些失望。
“你覺得這不重要?”聶卓反問。
“當然,這很重要,但是……”無論如何,跟命比起來,錢總是得靠邊兒站的,如果一個壞消息是出生入死,這麽個好消息實在份量不足。
“很多人都試圖說服我,這個不重要,他們說士兵應該為了更偉大的東西去戰鬥。可我卻覺得,我們不能永遠只憑幾句口號來號召人,口號要喊,錢要發,有些事情應該成為常态。我們擁有最真誠的戰士,我們不能回報以無恥。”
陸臻一時語塞,他并沒有想過那麽遠;夏明朗卻笑了,問道:“那之前的時間怎麽算?”
“從你們上岸開始到現在,這段時間的性質也同樣為戰時,一樣計算小時數,你們的兩次作戰任務按戰時津貼的三倍計算。所有傷員的後繼醫療部隊會負責到底,包括他這一輩子因為這個傷而造成的後遺症;所有的烈士,我們會按照他家庭居住地平均年收入的三十倍發放撫恤金。”聶卓盯住夏明朗的眼睛,手掌平放到了桌面上:“還有什麽問題嗎?”
“沒了!”夏明朗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異常認真地說道:“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告訴那些戰士,他們将為中國利益而戰。”聶卓的神情中透出一絲傲慢的威嚴,那是手握武器之人的驕傲與不妥協。
“我會的。”夏明朗微微笑着,很放松,從容閑适的模樣就像在承諾一個等待以久的邀約。
陸臻感覺到某種壓力,來自他身邊這兩個男人的,他們外放的氣息彼此碰撞,形成巨大的壓迫感,把身邊所有人都遠遠的逼退。在他們交流的世界裏沒有人可以插入,無論陸臻如何努力,都覺得自己像個懵懂的小孩子,發出聲音也只是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
陸臻唯有沉默……他只能安靜地看着夏明朗,看着他起身收齊桌上的材料,然後狀似随意地送過來一個眼神。陸臻連忙站起來,與夏明朗一起告辭離開。
似乎總是如此,在他以為自己已經趕上去之後,又發現新的差距。他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就一些事,然而,夏明朗獨自為王。
他們離開大使館的時候又是一個黃昏,西沉的落日像一顆熔化的鐵球,懸在地平線上。陸臻發現自從他們到了喀蘇就一直在黃昏活動,真不知道這會不會讓人容易蒼老。
大使館門口車如流水,吵雜而紛亂。夏明朗一邊吹着口哨,一手插在褲袋裏往臺階下走,陸臻不自覺地停下來看他。夏明朗走到底,發現陸臻沒有跟上來,又折返回去。
“怎麽了?”夏明朗笑了,伸手撸一撸陸臻的頭發。
“沒什麽。”陸臻忽然意識到夏明朗已經很久沒有對他做這個動作。
“怎麽了,多大個事兒啊?需要您放這麽重的心事?”夏明朗抓着陸臻的腦袋順毛,把剛剛被自己揉亂的頭發再理整齊。
“好像頭發又長了,咱們是不是得剪個頭再下鄉啊?”夏明朗捏了捏自己的頭發。
“不如都推個光頭吧,好洗。”陸臻突發奇想。
“你敢!”夏明朗一陣惡寒。
“這有什麽好不敢的啊……”
“行了行了,別鬧了,趕緊的,找車回家去……”夏明朗顧左右而言它。
不遠處,一位在大門口巡邏的特警主動跑過來詢問,畢恭畢敬地把他們帶去停車場。小夥子一路偷瞄了夏明朗好幾眼,到了也沒忍住,小聲問道:“您是夏隊長嗎?”
夏明朗嘿嘿一笑:“怎麽?要簽名不?”
小夥子一愣,紅着臉跑了。
“少男殺手啊!”陸臻啧啧作聲,被夏明朗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挾上了車。
回到營地正是喀蘇尼亞最熱鬧的時候,隊員們吃過晚飯,在操場上做着一些輕松适意的晚間訓練。
“怎麽樣?是不是能回去了?”柳三變遠遠地看着夏明朗與陸臻進門,連忙跑了過去,他到底是思鄉最切的。
陸臻驀然間想起了遠方的萬勝梅,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夏明朗也沉默下來,眼神變得異常鄭重。
“怎麽了?”柳三變笑了起來。
“恐怕,你得讓阿梅再等等了。”夏明朗神色凝重。
“這樣。”柳三變仍然笑着,有些勉強的無奈:“又有什麽任務?”
“你很快就知道了,讓全隊集合。”
那天晚上,陸臻站在隊伍裏,聽夏明朗向大家宣布兩個好消息——
1、你們有幸,将在遠離本土的地方作戰,而這對于中國軍人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多少年沒有過了,或者說,從來沒有過。身為一個軍人,最基本的使命就是戰鬥,沒有經歷過實戰的軍人是不完整的,全中國沒有幾個軍人是完整的,而你們将和他們不再一樣!
2、這次任務得到了□的高度重視,你們将得到中國陸軍史上最好的作戰津貼與撫恤待遇。你們是軍人,你們不會為了錢打仗,但你們也是人,你們需要錢生活。這一次,部隊承諾你們……不會先流血,然後又流淚!有一位将軍讓我告訴你們:這一次,你們将為中國利益而戰!
陸臻有種恍惚感,仿佛他不曾坐在那間辦公室裏,親耳聽到那個命令。他好像忘記了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不可抑止地沉浸到夏明朗編織出的熱血藍圖裏。
在回來的路上,陸臻其實想了很久,他想來想去,不知道怎樣向離家太久的朋友們交待,大家都在眼巴巴盼着回鄉的日子,而他們帶回來的……是又一次漫長的征程。
可是夏明朗輕而易舉地把這一切化解得幹幹淨淨,沒有人失望沮喪,吵着嚷着要回家。陸臻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邊血液燃燒地湧動,這些日子以來彌漫無邊際的思鄉愁緒一掃而空,他們又回到了那個整裝待發的時刻,如同當初第一次跨出九段線一般的慷慨激昂。
2.
部隊将重新整編,各路援軍迅速趕來彙合,蘇晉帶了一輛全地型十輪驅動的越野大貨車火線加盟,讓夏明朗驚喜不已。當然,更讓人驚喜的是蘇晉對南方各區地形的熟悉,在喀蘇十幾年不是白混的。
林珩老爺子連夜送來了大量野外急救器材,這包括各種外傷包和兩個裝配好的重傷處理箱,只要将無菌條件控制得好一些,就能在野外同時進行兩臺重傷手術。
駐喀蘇的維和醫療隊更是專門抽派了一支精兵,夏明朗與他們在奈薩拉曾經合作過一陣,彼此都有些了解,這回在關鍵時刻再見面,氣氛更是融洽。
醫療隊領隊的張浩江看到夏明朗馬上先敬禮,雙手抱住夏明朗的手:“我聽說是您老哥領頭,馬上心裏就有底了。”
夏明朗苦笑:“我聽說你會來,我心裏也有底多了。”
時間不等人,縱然倉促萬分,這支混編的特殊隊伍也得在三天之內開拔,畢竟現實從來不會給人一張準備充分的時間表。營地裏一派火熱景象,第一批到位的物資已經卸下貨,戰士們忙着幫醫療隊的兄弟們整理打包。
夏明朗轉了一圈沒發現柳三變,回到辦公室居然看到柳三正坐在電腦前上網。
“你倒是好興致!”夏明朗驚訝地。
“我?”柳三變臉上浮起可疑的紅,急急辯解道:“我在給阿梅寫信。”
“噢,寫情書啊,那是大事兒啊!要不然我再出去溜一圈?”
“不不不,不用了,已經寫好了。”柳三變手忙腳亂地按下發送。
“別這麽不好意思啊,合法老婆,想怎麽寫怎麽寫,你還怕人說你肉麻啊?”
柳三變嘿嘿笑,也不出聲,可沒想到的是回信轉瞬即至。叮咚一聲,柳三變條件反射地點了收信,回信不長,就只有一句。夏明朗縱然想回避,一眼掃下已經看全。
——那就去吧,反正将來無論如何我們都可以告訴孩子,他的爸爸是個英雄!
不必再問柳三變在信裏寫的是什麽了。夏明朗沉默半晌,在柳三的身邊坐下。
“一直以來我都期待着有這麽一天,我可以拿起槍,站在真正的戰場上,保家衛國。”柳三變把臉深深地埋到手掌裏:“可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了,我卻又忍不住……還是害怕。”
夏明朗默默地攬住柳三的肩膀,把他帶到自己懷裏。
“我知道這樣不對,我知道……”
“不,是兄弟我自私了,忘了你還有家有室。”夏明朗說道。
“有誰沒有家沒有室?”柳三變深呼吸,努力地平視夏明朗:“承蒙不棄,我會堅持。”
夏明朗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麽,不自覺又看了一遍回信,感慨道:“你們家阿梅可夠悍的。”
“那是。像我這樣的男人滿地都是,像她這樣的女人全世界能找出幾個?”柳三變由衷地笑了,那笑容看不出是自豪還是自嘲。
夏明朗把人攬得更緊,再用力拍一拍柳三的肩膀,低聲喝道:“誰說的!我夏明朗的兄弟怎麽可能滿地都是。”
又是一個黃昏,車隊披着夜色悄然出發,為了避開中東部政府軍與南方叛軍的交戰區,夏明朗聽從了蘇晉建議改走西線。
這裏幾乎沒有路,但是這裏也沒有飛機、坦克與大炮。聽說解放聯盟正在向中部集結,壓上了他們全部的坦克與步戰車。喀蘇尼亞的中部平原是石油高儲量地帶,貨真價實的兵家必争之地,無論南北各方都不會輕易放棄,戰事打得異常激烈。
路況太差,悍馬車坐起來很不舒服,那些呆在卡車裏的同志們更是慘烈,一路過來沒有幾分鐘是安生的。這是漫長到令人生厭的旅程,戰士們多半在玩着一些無聊的游戲或者閉目養神,所有人昏昏欲睡。
陸臻與徐知着靠在一起,肩抵着肩的犯瞌睡,卡車忽然一個急剎車停住,兩只小腦袋頓時撞到了一處。
“怎麽回事?”陸臻條件反射地跳起來,整個車箱瞬間蘇醒過來。睡覺的、發呆的、聊天的……這會兒都把眼睛看向了陸臻。
“刑博,出什麽事兒了?”陸臻用對講機呼叫他們這輛車的司機。
“我也不清楚,前面忽然就停了。”
陸臻無奈,換一條線直接呼叫夏明朗,卻只聽到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
“怎麽了?”陸臻疑惑起來,身上的汗水好像一下子收幹了,涼嗖嗖的。
“給我呆在車裏不要出來!”
夏明朗喊完這句話才意識到這條是單線,連忙開了群通再喝一聲。
“到底怎麽了?”陸臻感覺毛骨悚然。相識多年,他第一次聽到夏明朗的聲音發顫。
“你,嗯,你……過來看一下。”
天已破曉,地平線上染着一層暗紅色的紫,空氣裏飄浮着一些白霧,泛着幽幽偏藍的冷光。陸臻從車邊繞過去,赫然看見頭車的車輪底下輾住了一個人。
“這……”
“不是,看那裏……”
陸臻下意識地跟随夏明朗的手指轉移視線……驀然,他倒吸一口冷氣,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在他們将要前進的方向,有更多的屍體橫七豎八地伏倒在地,隔着迷蒙的白霧,這條破敗的紅土小路仿佛沒有盡頭似地延伸着。
“怎麽會這樣?”陸臻明顯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政府軍?”
“不,是部落仇殺。你看,他們都是被砍死的,政府軍會用槍。” 蘇晉眉頭緊皺,他俨然成為了在場所有人裏面最鎮定的那個。
“為什麽要這樣?都是一個國的,有什麽事需要這麽狠?”陸臻脫口而出,話音未落已經自己意識到這話有多可笑。
“國家?”蘇晉苦笑:“不要用你的想法去套他們,對于他們來說,部落的利益比那個虛幻的國家要實際得多。搶水,搶地,你死我才能活。以前有政府管着還收斂點,現在……”
陸臻沒有再說什麽,他并非對這塊土地的現狀茫然無知。尼羅河越來越窄,人口越來越多,人類的需求與日漸脆弱的生态有那麽多的矛盾。争奪水源、争奪土地、争奪石油……這裏的人們還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控制着人口與利益的分配……大刀砍過,你死我活,幾千年來從未改變。
這些屍體大都是老弱婦孺,她們向着一個方向俯倒,用各種姿勢。陸臻幾乎可以看到她們驚恐萬狀地奔逃在這條道路上,然後被掠殺者從背後砍倒。這些日子以來,陸臻第一次感覺到冷,那是一種沁入骨髓的寒意,潮濕而粘膩地沾在皮膚上,無可擺脫,仿佛那是有腐蝕性的,已經溶穿了皮膚。
“還有別的路嗎?”陸臻聽到夏明朗問。
“沒有了。”蘇晉說道。
“清路吧。” 夏明朗長長嘆息,面沉如水。
雖然時間緊迫,可是通過這段路仍然花了他們很長的時間,畢竟光是分批讓戰士們面對現實就費時費力。雖然悍馬車的高輪可以直接從屍體上輾過去,但是他們誰都不想這麽幹,清空道路就成了新的大工程。來不及掩埋,戰士們戴着長膠手套把屍體擡到路邊。
太陽漸漸升起,空氣在陽光下翻騰,帶着越來越濃烈的腐敗的氣息。終于有人忍不住趴到路邊嘔吐,瞬間,這種感覺像是會傳染,路的兩邊吐成了一片。
“這裏很快會變成疫區的。”張浩江陰沉着臉,那種強烈而又無奈的憂慮讓他看起來幾乎有些愁苦。
陸臻從背脊竄上一道涼意:“那有什麽辦法嗎?”
“我們沒那麽多消毒劑,也沒那麽多時間。”
夏明朗微微點頭:“那還是趕緊走吧。”
張浩江愣了好一會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畢竟是個醫生,比軍人擁有更多的慈悲,然而理智會告訴他什麽才是最應該的那個選擇,張浩江默默地組織人力消毒戰士的身體與車輪。
再一次出發,整個車隊都變得無比死寂,不斷的有人沖到車尾去嘔吐,醫務隊忙不疊地給戰士們分發着藥品。
陸臻再也沒了睡意,那股子寒意在他的骨髓中隐隐作痛。戰争,撥開所有那些令人慷慨激昂的名詞,陸臻忽然發現了它的本質——為欲望所迫,彼此争奪,你死我活。
現實多麽醜陋,令人惡心,然而你卻無法逃避,畢竟你不想死,你總想活。
陸臻想起之前老謝政委給他們灌輸的那一大堆紅頭文件,他忽然覺得有些話也不是那麽可笑了,比如說:穩定,還真他媽就是壓倒一切的。他終于明白為什麽從古到今,人們只有吃不上飯的時候才會揭竿而起,戰争永遠是最後那個選項。
用暴力來改變現狀,那是一個民族最大的悲哀!
正午的陽光像燃燒的熔漿那樣傾洩着,鐵皮車箱裏比蒸籠還要熱,陸臻發現他幾乎有些享受這種純粹的幹熱,太陽像是最好的消毒劑,一點點地烤盡他骨髓裏的寒氣。夏明朗像是忘了要停車宿營,直到張浩江提醒他,再這麽下去馬上會有人中暑。
那天晚上,車隊悄悄改換了路線。這是整個領導層一致同意的,他們寧願穿越兩軍交戰的火線,也不想再看到那樣的人間慘劇,畢竟他們都是出色的軍人,他們從不害怕戰場。
結果陸臻一整個晚上都在忙着跟政府軍方面溝通前方路線:具體的交火地帶在哪裏?我們已經在哪裏了,我們這個地方安全嗎?現在你們在哪裏打着?我們要怎麽繞過去?
陸臻沮喪地發現他在對着一團漿糊說話,起初,他懷疑政府軍方面是不夠信任他們,不肯把真實的消息透出來。可是後來他發現不是的,他們是真的糊塗,真的搞不清楚,他們的司令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團級部隊目前在哪裏活動。
陸臻氣得簡直想砸電臺:“媽的!”
夏明朗從前座伸手過來拍了拍陸臻的腦袋。
“都這樣,正常的。”蘇晉倒是很淡定:“那幫人打仗跟玩兒似的,坦克埋在土裏當炮臺用,扛着機槍打飛機,想怎麽打就怎麽打。”
“我就不相信了,這麽打下去,他們還不得全軍覆沒?”陸臻極為憤慨,畢竟這些情報直接關系到自個兒的小命。
“不至于……”夏明朗淡淡笑了笑:“至少三十年前,咱們也是這麽打仗的。”
“呃?”
“建制混亂,後勤混亂,師不知團,團不知連……自己的炮兵連轟了自己的先鋒營。所以,我估摸着就他們那群業餘部隊也就這水平了,不會比咱們三十年前好多少。”夏明朗極為平靜地:“要不然我為什麽早先不走這條路呢?”
“這真的假的?”張浩江疑惑地:“你這說的是……對越南那場?”
“是啊!一場慘勝。”夏明朗的聲音很輕,這一整天,他的情緒都不是很高,心事重重的模樣。
“三十年了啊,挺快的!”陸臻感慨:“不知道現在還會不會打成這樣……”
陸臻猛然一頓,後半句話斷在了喉嚨口,因為夏明朗忽然擡眸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在車內昏黃的光線下微微顫動。
“不會了!”夏明朗很認真地說道。
陸臻不知道自己是否多心了,夏明朗的聲音總是不如往常那般自信。他有些沖動地伸手過去撸了撸夏明朗的頭發,拿出自己最堅定的語氣說道:“對,不會的,我們都不會讓它變成這樣的。”
夏明朗似乎有些驚訝,他忽然睜大了眼睛,又迅速地平靜下來,幾不可辨地在陸臻掌心裏微微蹭了蹭,然後迅速轉回去。陸臻這才意識到他這傻冒兒又犯傻幹了點啥,他做賊似的四下張望,強忍住不讓自己的臉飚上血。
好在,似乎沒有人關心剛剛那個動作,張浩江尚沉浸在越戰真相的沖擊裏,陸臻馬上極為粗暴地在張浩江頭上撸了一把:“沒事兒,老張你放心,今時不同往日了!”
“呃……哦哦!”張浩江有點兒蒙。
夏明朗無奈地輕笑了一聲,嘴角終于上揚了些許。
電臺的紅燈再一次閃起,陸臻這下得到了更好的臺階,連忙接起來。
幾分鐘之後他的神色漸漸凝重:“停車!”
夏明朗馬上向整個車隊發布命令,一連串的指令下完才顧得上問陸臻:“出什麽事兒了?”
“他們告訴我前方,十幾公裏以外,有南邊的坦克群在集結。”陸臻苦笑:“然後他們馬上打算要轟炸那塊地方。”
“真的!?”柳三變特不屑地懷疑着,這一整晚,他因為過于憂心的緣故,一直關注着陸臻的電臺,現在已經對喀蘇軍方不抱一點信心。
“是真的。”夏明朗豎起食指貼到唇上,熄滅車燈,輕輕推開了門。
風聲中挾着隐隐約約地嘯叫,遠遠傳來。
陸臻輕聲咒罵:“我操!”
“我說那幫混小子怎麽可能還有消息作數的時候!原來飛機都飛到頭頂上了!”柳三變氣結。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連續不斷的爆炸聲,夏明朗下車查看,天邊透出明黃的血色,在天地相交的那一線。夏明朗藝高人膽大,确定好今天晚上的宿營地之後簡單部署了一番,留下陳默與柳三變駐守,自己帶上陸臻和方進偷偷摸了過去。
他們一路上遇到不少潰散的士兵,都借助出色的夜視設備安然避開。可是畢竟路途遙遠,等他們摸到地方,戰局已經接近尾聲,轟炸機拖着長長的嘯叫在空中盤旋,遠離……有零星地爆炸在四周轟開,有些看起來像是坦克們最後無力的掙紮,畢竟用炮彈來對抗飛機是可笑的。一個失去制空權的坦克集群就像一群軟弱無力的綿羊,在野狼的撲食下,只有毀滅一條路可走。
轟炸機低空掠下,仿佛炫耀似地投下一枚炸彈,隔着一大片坡地,陸臻都能感覺到割面的熱浪與大地的顫抖。
方進拖後警戒,陸臻随着夏明朗爬到坡頂,熾熱的煙氣拍面而來,令他幾乎不能呼吸。即使飛機轟炸坦克集群的演習他曾經參與過無數次,眼前絕對是最破的坦克與最爛飛機的組合,然而此時此刻他所看到的,仍然讓陸臻震驚不已。
差不多半個平方公裏的土地上燃燒着十幾輛坦克,高能炸藥燃燒時近乎純白的火焰照亮了整個黑夜,陸臻根本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屍體。無邊的荒漠被戰火炙燒出一片一片的焦痕,四處散落着黑色的碎片,而你完全無法分辨那是一只手、一只腳或者一枚彈片。
不遠處,一輛坦克已經燃燒殆盡了,陸臻看到融化的金屬沿着坡面蜿蜒而下,仿佛那只戰獸留給世間的……最後的眼淚!
說不好是出于什麽樣的心理,等到這場轟炸徹底消停之後,夏明朗命令車隊過來繞了一圈。看着這還冒着熱氣的新鮮戰場,所有人默然不語,車隊在斷垣殘壁間駛過,天地一片沉寂,只剩下引擎的轟鳴。
3.
喀蘇南部地廣人稀,基礎設施近乎原始,道路稀少,被天然的河流與山脈隔斷成一個一個自給自足的區塊。穿過交戰區,天地又寧靜下來,越往南去,植被越是繁茂,漫無邊際的非洲稀樹大草原一眼看不到盡頭,成群的羚羊在天邊掠過,沒有一點人跡。
天高地闊,戰士們的心情也平複了不少。車隊仍然是晝伏夜行,每天晚上趕路時,一輪孤月懸在晴空裏,遠方黑郁郁的,天空中映着猴面包樹的影子。
蘇晉在非洲呆了十幾年,是第一代過來闖蕩江湖的石油工人,整個非洲大陸都跑過,對喀蘇尼亞更是了如指掌。一路上,指揮車裏的衆人就靠聽他侃大山解悶,各種趣聞轶事娓娓道來,算是好好地給大家夥兒補了一堂非洲課。
從勒多港到南珈全程不過兩千多公裏,卻足足開了五個晚上,需要穿越大片的荒漠草原,路況極為惡劣。戰士們披着拂曉的陽光進入南珈城,陡然看到街市裏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感動得直想哭。
這是一個從蠻荒中硬生生造出來的城市,起初這裏什麽都沒有,一群中國人為了石油來到這裏,修橋造路蓋房子,豎起一口口井。慢慢地,開始熱鬧起來,遠遠近近的土著們都過來找活幹,把自己放牧的牛羊趕過來賣,換回各種各樣的生活品,在廠區外面圍出一個小小的集市。
這裏什麽都有,一切的生活所需。它看起來粗糙而富有朝氣,同每一個建在荒山野地裏的工業小城一模一樣。
甚至連戰争的陰影都離開他們很遙遠似的,那都是一千公裏以外的事。
夏明朗下令放慢車速,車隊靜悄悄地穿過街道。南珈正在晨光中蘇醒,路邊的小飯店裏蒸騰出熱氣,幾個工人匆匆忙忙地過來買幾個包子。一位黑人老漢牽着羊,慢悠悠地走路邊的野地裏。
陸臻睜大眼睛看着這一切,這與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樣。這些日子以來他看了太多的戰火硝煙,已經很久不見這樣寧靜安然的市井生活。
蘇晉指着小街盡頭的一個鋪子說:“這家的烤肉一流。”
“那我們晚上來吃吧!”陸臻脫口而出。
夏明朗聞言看過來,笑容溫柔而輕軟,像晨光一樣。
石油公司派了一個副總過來帶他們熟悉環境,這麽大個油田要停産,企業內部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夏明朗看到廣場上停着各種工程車輛,蘇晉在旁解釋,這都是下一批要撤走的。
有一種好像在逃難的感覺,這讓夏明朗有些隐隐地別扭,說不出來的異樣。
原北方政府駐守在南珈的是一個連,差不多100人,軍容散漫,拿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制武器,看着倒是令人很親切。想必,此前南珈最大的風險就是土匪和強盜,這麽個部隊也足夠用了,畢竟石油公司還有自己的保安。
夏明朗和陸臻頂着大太陽與政府軍辦交接,跟着那位啰啰嗦嗦的連長同志跑前跑後。交接財物,武器,哨所,營房……各種瑣碎的手續辦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時分才搞定入駐。不在哨位的戰士們搶着打水洗澡,幾天在路上真是各種髒亂疲憊。
陸臻剛剛擦了把臉,蘇晉已經帶人找過來。
“烤肉去?叫上夏隊。”
陸臻還在猶豫,夏明朗倒爽快地一口答應了下來,向柳三變交待一聲,許下一只羊腿的紅利,帶着陸臻吃肉去。
黃昏時的南珈熱鬧了很多,與那些民風粗犷的北方小鎮一樣,紅紅火火的大排檔一直鋪排到馬路中央。集市上的店家已經關了大半,剩下的這些生意自然更是火爆了。
蘇晉挑了兩只羊腿,夏明朗一疊聲喊着把鮮肉截了下來,讓店家送了烤火爐子出來自己烤。蘇晉看着夏明朗擺弄調料,也倒了一些孜然出來放在自己碟裏,小心地聞了一下:“這家店好,調料都是從國內帶回來的。”
“我們隊長的手藝也是從國內帶回來的。”陸臻喜滋滋地,一臉的雀躍。
夏明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有一點笑意,被炭火映得發紅。
顯然,蘇晉是這地界的紅人,夏明朗的頭層羊肉還沒烤熟,套近乎的人馬已經送走了好幾拔。那些人一邊聊着,一邊欲言又止地往夏明朗他們身上看,陸臻不明所以,只能禮貌地笑出一張解放軍的标準像。
“都是兄弟。”蘇晉抽空解釋:“都好奇,在這地界幹了十幾年了,沒見過自己國家的兵。”
陸臻頓時肅然,腰杆兒都挺直了好幾倍。
男人嘛,友誼總是很好建立的,有酒有肉,漸漸都坐到了一桌來。陸臻一邊參與話題,好深入了解群衆,一邊眼明手快的把肉搶到夏明朗盤裏去,回頭一看自己盤裏空了,又索性拿着夏明朗的盤子吃起來。這裏的羊都是山上放牧的,天生天長,肉極肥嫩,吃得陸臻滿口流油,兩只羊腿瞬間報銷。
蘇晉起身往店主手塞了一把錢,豪邁地一揮手:“上整的!”
“在這兒也能用人民幣?”陸臻有些驚訝。
“自己地頭嘛。”
“那喀蘇別的地方呢?”
蘇晉索性把錢包拉開給陸臻看:“美金。”
一疊綠汪汪的鈔票裏,夾着幾頁紅色,看起來分外可憐。
“哎,我還以為在這兒可以用人民幣結算呢!”陸臻嘆氣。
“在中亞還有點可能,非洲……全非洲就沒有一個人民幣結算的地方。”蘇晉跺了跺腳,指着腳下的土地說道:“沒辦法,老牌資本主義殖民地,咱也就是過來混口飯吃,還快混不上了。”
蘇晉這句話仿佛說得不經意,可是話音剛落,全桌都安靜了下來。
夏明朗敏銳地感覺到這種氣氛的變化,略略偏頭,視線與蘇晉碰到一起。夏明朗舉起酒杯亮了亮,與蘇晉碰在一起,一仰脖喝光了杯中殘酒,引來一片喝彩。
“我說,真是非走不可了嗎?”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猶豫不決地說道:“他們喊打喊殺也不是第一天了,都打了好幾年了吧,都跟我們沒關系,怎麽就……”
夏明朗的視線在一瞬間掠過了所有人的眼,那些熱切的眼神卻讓他疑惑了。
“怎麽?你們都不想走?”夏明朗困惑地問道,他是真心沒想到,這地界戰火紛飛的,能回家多好啊?
“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這是吃飯的問題。”蘇晉苦笑。
夏明朗與陸臻齊齊一愣。
“在這兒幹,就算是一線的采油工,收入比國內也是翻倍的,一年十幾萬總是沒問題。苦是苦點,苦上幾年回家買房子生孩子,工人們就這麽點奔頭。現在呼拉一下全撤了,國內一蘿蔔一個坑兒都占着呢,誰把飯碗挪給他們?”
夏明朗瞬間恍悟,的确……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婆比自己還能賺,可這世上為三餐一宿苦苦掙紮的人海了去了。
蘇晉用筷尾輕輕敲着桌面,忽然站了起來,夏明朗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遠方高大的鑽井被月光雕成一個個凝重的剪影,貼在夜幕上。
“就那兒,老子帶人打下的第一口井。”蘇晉凝神看着,連眼角的皺紋都柔和了許多。
每條戰線都有英雄,并不是當兵的人才能叫戰士。陸臻自心底湧上一股子豪氣,随手倒下一杯酒敬過去:“蘇哥,我知道您舍不得這地方。”
蘇晉接過來喝幹,低頭又看住了夏明朗:“我跟你說句實話,就南珈這塊地方,我們公司從上到下沒一個想放的。開玩笑,十幾年啊,幾百億的投資,幾千個飯碗。當初把我們派過來的時候怎麽就沒想到這一天呢?現在出事兒了,我們都指着政府給我們撐腰呢,沒想到,望風而逃麽……這地兒一丢,你們說老子在勒多還有什麽可呆的?”
“一起失業!”同桌的馬上有附和。
“不幹了!”
“喝西北風去……”
在海外讨生活的男人,個性多半堅韌而粗犷,又都是一個公司的,一樣的苦逼心事,個個感同身受。酒入愁腸,勾起糟心事,各各舉杯,各種叫罵抱怨。
這下子連臨桌都鬧了起來,又有人跑過來給蘇晉倒酒。
蘇晉哈哈一笑,有些無奈的,又坐了下來。只是這樣的話題再熱鬧都透着一股子意興闌珊的味道,止不住的奔向散場,夜未深透,人已經走了大半。
夏明朗目送最後一位閑雜人等退場,招呼店主過來再加四只烤好的羊腿,另外結帳。
蘇晉已經有些喝高了,瞪着血紅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喝道:“誰敢付錢?”
“不敢。”夏明朗只得把錢包又裝進兜裏。
蘇晉強行結了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道:“我送你們。”
南珈雖然比勒多要涼快一些,也仍然熱得很,所以越是夜深,路上的行人越多。三三兩兩的,乘着難得的涼風,就點小酒吃點小食,這是工人們忙碌了一天之後最好的休閑。
“你們這兒也挺熱鬧的啊!”夏明朗感慨。
“這也叫熱鬧?都散得差不多了。”蘇晉扶住夏明朗,有些傷感地問道:“夏老弟,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那些喀蘇尼亞的慫貨都敢把這裏守着,怎麽你們來了,反而是讓我們走呢?”
夏明朗極難得被人一句話釘死在當場,臉色紅了又黑。當然他可以解釋,情形不同,風險不同……然而此時此刻,怎樣的解釋聽起來都像掩飾。
蘇晉知道說過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拍了拍夏明朗的肩膀:“我這就是窮牢騷,喝多了,別往心裏去。”
“沒事兒。”夏明朗笑得很勉強。
這正是最尴尬的時候,恰好一通電話把蘇晉拉去了路邊。陸臻提着羊腿過來,不動聲色地握了握夏明朗的手,在夜空下彼此對望,有些苦澀。
“一年十幾萬?真的值嗎?”陸臻小聲重複,在估摸這個數字的分量。
“你這輩子沒窮過,別替窮人大方。” 夏明朗瞪了陸臻一眼,有些無奈的,卻又透着悲憫。這小子從小衣食無憂,爹媽照看得好,不必為錢財操心,所以才能超脫,去談理想談奉獻。可是對于那麽多那麽多的普通人來說,工作是糊口,是營生,是生活的基礎……
陸臻頓時慚愧,這一路颠簸着過來意氣勃發的,還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将受到廣大人民群衆的熱情歡迎,沒想到人民群衆的要求卻比想象中複雜得多,也實際得多。
蘇晉挂了電話回來:“國內的朋友,問我們這邊什麽時候停工,他好入市囤柴油。”
“囤柴油?”
“嗯,開小車的看到汽油漲了,他還能少開點。柴油都是商用的,市場需求是硬的,除非他不幹了,生意不做喝西北風去。你沒看到油荒都是荒柴油嘛。”
“是啊,這地兒一丢,國內的油價還得漲。”陸臻感覺很新奇,他倒是沒顧上想這麽遠。
“那當然,這麽大的損失……最後總得攤下去,便宜油源沒了,還得用高價油補,缺口大了去了,錢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蘇晉忽然指着夏明朗和陸臻笑道:“別說老哥不照顧你們,趕緊的,拿錢囤油去,比你們當兵賺多了。”
夏明朗失笑:“蘇哥,您倒是怎麽樣都能賺錢。”
蘇晉愣了愣,笑容收斂了下去:“我也想不賺這筆錢的。”
麒麟們的駐地營房就在油田生活區旁邊,有一個獨立的院子,門口是高高的瞭望臺,探照燈沒有開,黑漆漆地隐在夜色裏。夏明朗回去招骨幹們開會,劈手先把四只羊腿砸到會議桌上。一時間寒光閃爍,數把軍刀揮下,切得肉沫橫飛。
會議室的牆上貼着一張巨大的南珈衛星地圖,夏明朗抱着肩膀站在圖前,良久的沉默。
他是一名軍人,并且極度驕傲,這不是魯莽的兵蛋子那種不容一點質疑的驕傲,這是入髓入骨的豪氣,我自橫刀立馬,當保一方太平。所以,蘇晉那句不經意的酒後真言着實刺激了他:為什麽……十幾年了,第一次在外面遇上自己國家的兵,卻只能帶着他們打包逃跑?
“持劍經商,舉刀談判……”
夏明朗聽到陸臻站在他身後輕聲道。
“嗯?”
“我們的劍還不夠利,刀還不夠沉,只能這樣了,這是大環境,不是你的錯。”陸臻把一只手按到夏明朗肩膀上。
你才皺眉,有人就已經猜到你想什麽,已在費心開解……夏明朗只覺心頭湧上暖意,為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靈犀相通。他輕輕拍了拍陸臻的手背,半開玩笑似地說道:“和平崛起嘛!要和諧……”
“你有沒有覺得‘和平崛起’是個特別無賴的詞,嗯?放眼看過去,有哪個強國崛起的時候不是靠幾代人的辛勞和幾代人的命?都是刀光劍影裏殺出來,才賺到現在這份家業,憑什麽……我們不沾一滴血,就能‘和平’崛起了?誰會讓我們占這麽大一個便宜?”陸臻索性上前了一步,兜住夏明朗的肩膀把他半攬進懷裏,這樣從背影過去反而清爽,只像是哥倆好,不覺暧昧。
夏明朗微微點了點頭:“有些話是用來說的,有些事是用來做的,心照……”
夏明朗轉身走到會議桌前:“好吃嗎?”
方進口裏叼着半塊羊肉,猛點頭。
“買肉給你們的大哥問我:為什麽,就喀蘇尼亞那幫子慫兵守在這兒的時候,油照采,肉照吃。等我們來了,反而是讓他們走?他說,為什麽國家有種把他們派過來,卻沒能力保護他們不被打攪的……做點正經生意!”夏明朗雙手撐在會議桌上,有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一瞬間全場肅靜。
“我們必須把這裏守好,原封不動的……再還給他們!”
“對!”方進費力地把肉塊咽下去,急切喊道。
陸臻站在夏明朗身後衆人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笑了笑……這家夥還真是從來不會一個人獨自苦逼。不開心的事情,當然要說出來讓大家都不開心一下,這才是小夏隊長的處世之風。
即使工人們加班加點,南珈油田的完全停産與撤離也足足忙了兩個多禮拜,畢竟有那麽多的油井要封口,一個個都需要打套管下去,再用石英砂填埋地層。各種設備儀器,能帶的帶走,不能帶的封存,一間又一間的庫房合上大門,下鎖貼封條再不見天日。車隊載着曾經的繁華陸續離開,漸漸人去樓空,原本熱鬧無比的廠區沉寂了下來,一個個黑洞洞的窗口在無聲地述說凄涼。
為了避開中部的交戰區,車隊大都選擇往南走,直接離境,從臨國繞道出海。夏明朗派了人随車護送,回來時則帶回大批的糧食和飲用水,他們将面對一場持久戰,多囤點東西,總是好的。
蘇晉是随着大部隊撤離時一起走的,離走時買下了烤肉店裏所有的調料和大米。随着那一大堆香飄四裏的東西一起砸到夏明朗手上的,還有一杆嶄新的PSG-1型狙擊步槍,荒漠迷彩塗裝,配了大量專業子彈與全套備用零件。這是全球最貴的中口徑狙擊槍,夏明朗正琢磨着使壞了賠不賠得起,蘇晉大手一揮,爽快地說道用壞了就甭還了。
夏明朗舔了舔下唇,在心頭默念:有錢真TMD好!
當最後一批撤離人員揮手南行,偌大南珈油田就只剩下了留守的五十多名技術員、一個保安隊和夏明朗他們。
留守的技術主管名叫李國峰,36歲,典型的工程師模樣,看起來單純質樸,然而執着無畏,傻乎乎地愛較着真,算是個非常自豪的死理性派。陸臻與他一見如故,太熟了,他曾經的師兄弟裏有太多這樣的人。而油田的保安隊隊長則是位相當有身份的當地土著,名叫米加尼,眉眼是南喀蘇人難得的英俊清秀,氣質沉靜,是本地一個部落頭領的長子。
夏明朗估摸着,請這麽一位保安頭子,又招了他們的族人過來幹活,這夥人在當地的勢力應該是不小。當然,有時候過江龍也得指着地頭蛇,小夏隊長一出手,泡妞不一定能指一個滅一個,但是招小弟絕對手到擒來。而且米加尼說得一口流利英語,交流無障礙,夏明朗不過随便露了兩手就唬得他一愣一愣的,瞬間傾倒。
而與此同時,夏明朗已經開始着手規劃這塊方舟的秩序。南珈這艘孤船上的人們需要明白他們正在面對什麽,将要遭遇什麽。他們需要清晰的物資記錄,完整的防禦工事與合理的巡邏制度。而這一切,都需要夏明朗從零建立。
起步時總是艱難,聶卓自然特別重視,各種文件往來、衛星電話,交流得極為頻繁,一來二去關系更是熟了起來,簡直不像是中間隔了好幾級的分管單位,倒像是直線下屬。
夏明朗心裏有疙瘩,憋久了總是要吐出來。那天,完成了所有的常規彙報後,夏明朗仿佛不經意地帶了一句:“這地方無險可守,如果真有大軍壓境,就憑我們這點人是守不住的。”
“那當然。”聶卓似乎并不以為意:“不過這個概率很小,情報外交那塊會幫我們想辦法。”
“那為什麽一定要停産呢?”夏明朗剽悍的小心肝為這事兒深深地受過傷,到現在都隐隐痛着,那叫一個耿耿于懷。
聶卓沉默了一會兒,淡然地說道:“因為外交部打不了保票,因為中央不肯冒險。”
“那萬一呢?真撤嗎,那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陸臻有些困惑于聶卓這樣輕描淡寫的态度。
“你們存在的意義在于你們存在着。我們不能讓這地方空下來,否則用什麽來證明這是我們的?一紙合同嗎?那不夠,那只是嘴上說說的東西。南部要重新建國,憑什麽非得認老合同?要記住,嘴巴,只是長在腦袋上的裝飾品,只有腳板硬實,才能踩穩一塊土地。行之無名,固然行而不遠,可有名無實,連一步都踩不出去。至于你們所擔心的……”聶卓頓了一頓,忽然提聲問道:“你們怕打仗嗎?”
“不怕!”夏明朗與陸臻脫口而出。
“很好,我也不怕。但是……”聶卓的聲音發沉:“如果你們現在不站在這裏,一旦發生意外,我們連打仗的機會都沒有。”
“這樣……”
“當坦克開不過喜馬拉雅山脈,那塊地就不是你的;當戰鬥機飛不到曾母暗沙的時候,那片水也不是你的。當你們離開南珈,這個油田的未來就不再由我們控制。”
“明白!”夏明朗感覺踏實了很多,知道自己的任務定位是很重要的,這關系到所有的戰略安排與目标。
陸臻關掉衛星電話發了一陣呆,深呼吸,吹起了額頭的碎發:“聽起來前路可艱險啊,夏明朗同志!……我們以後應該怎麽辦?”
夏明朗随手撥亂了陸臻的頭發,笑道:“涼拌!”
然而,一些人匆匆忙忙地走了,一些人靜悄悄地來。陸臻幸運地在他鄉遇故知,秦若陽帶着他的情報小組向夏明朗借了兩間辦公室。
情報工作要做在前頭,南北戰場上勝贏未分,總參三部已經開始考慮南方建國之後的群衆基礎了。畢竟,對于像喀蘇尼亞這樣原始而落後的國家來說,中央政權總是力量單薄,縣官不如現管,油田周邊的部落與軍閥的善意才是最關鍵的。
至此,南珈油田的歷史又翻過了一頁新章——留守。
雖然大家都不習慣!
每天仍然有當地的牧民趕着牛羊過來賣,黑大叔們被外圍的崗哨攔下,異常困惑地看着前方空蕩蕩的樓房和街道,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4.
世事可以做無常變幻,所以,只有自然是最有誠信的。三月末,這正是旱季最旱時候,隔三差五的沙塵暴讓人苦不堪言。夏明朗剛一出門就讓沙塵嗆了一口,放眼望去,四下裏一片蒙蒙霧氣。太陽被凝固在漫天的黃沙中,泛着詭異的磚紅色,遠處塵煙滾滾,天地間盡是混沌。
“我……操……”夏明朗感覺自己的心情已經只剩下無奈了。
而值班長徐知着很快就在他這無可奈何中再加一杯傷心酒:全區戰鬥警戒,因為所有的哨兵都失去了自己的視野……至于紅外嘛,眼下平均氣溫39度8,估計只有火星上的紅外探測儀能分差別來。
夏明朗迫不得已,要求除了哨兵之外的閑雜人等都退到室內活動,同時啓用小型陣地雷達代替警戒。
不一會兒,沙塵暴的第一波先鋒殺到,正面風向的玻璃窗被吹得嘩嘩作響,塵土簌簌地落下來。到了這步田地,哨兵基本上算是瞎了,陸臻與馮啓泰成了所有人的眼睛,輪流值班,不敢錯過一秒鐘。
陸臻發現米加尼一直躲在遠處觀察他,似乎對這臺機器非常好奇,索性招手叫他過來。
“能看嗎?”與其他本地人不同,米加尼是一個知道距離感的年輕人,這讓他看起來總是有些戒備的模樣。
“能看。”陸臻對他微笑。
“這是雷達?”
“你知道?”
“我在肯尼亞當過兵。”
“哦……”陸臻若有所思:“原來是個老兵。”
陸臻起身伸出手:“合作愉快,老兵。”
米加尼似乎被驚到了,他有些遲疑地伸出手去,陸臻搶先一步用雙手握住他的:“都是一條船上的兄弟。”
米加尼非常開心地笑了起來,白牙閃亮。陸臻總覺得這是個統戰的好機會,正猶豫着是不是應該順便執行一把政委的職責,馮啓泰忽然大叫了一聲:“有情況!”
“怎麽回事?”夏明朗馬上沖了過來。
“是車,越野車,四輪驅動的。”陸臻盯着綠屏上的光斑。
“這都能看得出來?”
“猜的,常規判斷。”
“能判斷下是敵是友嗎?”夏明朗失笑。
“沒問題,待小生借東風做個法。”
夏明朗呵呵一笑,呼叫徐知着準備,看這苗頭,這車很快就要進入警戒圈。這年頭,飛機可以肓駕,槍當然也可以肓打,夏明朗根據雷達座标算出射擊角度,指揮最前方的機槍陣地掃了一梭子。曳光彈在漫天黃沙中劃出彈道,逼停了那輛蹒跚前行的車。
“隊長,現在怎麽辦?”方進好久沒開槍,有些窮得瑟。
“挺難辦的啊……這破天要怎麽喊話啊!”難得,夏明朗也發愁了。
“呃……隊長,有電臺。”馮啓泰遲疑地指着電子掃描器那閃爍的紅燈,那邊已經在主動喊話了。
“哦……”陸臻來了興趣:“聰明人。”
這種固定頻道的信號最好捕捉,來電是一組周期性的摩爾斯碼,陸臻一邊聽譯一邊記下字母,寫完低頭一看,樂了。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夏明朗:“Hi baby, It is me!”
夏明朗嘴角一陣抽搐。
海默被帶進來的時候就像一顆土球兒,全身上下,眉毛鼻子嘴……除了兩只烏溜溜的眼睛,整個人已經被刷成了一碼色。跟着她一起過來的是那位摩薩德的小哥,與海默一樣,只剩下一雙眼珠子還帶着點色兒。
夏明朗讓戰士給他們打過來半盆水,海默用三角巾沾濕了擦臉,就像在一面牆上活生生把五官擦出來一樣,那感覺非常神奇。
“我出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海默憤怒咆哮着,她解開頭巾一甩,頓時又騰起一團雲霧。夏明朗揮一揮手,把眼前的塵土撥開。
另一邊,摩薩德的小哥正發狠地撓着自己的腦袋,地面上簌簌地落下一層土,到最後搓搓手指,長眉深深地糾結到一起。眨眼間匕首已出鞘,在手指間旋出一朵鋼花,在場所有的視線迅速集中到他身上。這小哥左右看了看,裂嘴一笑,割起了自己的頭發。
“真好!”海默無比嫉妒地看過去。
“你也可以啊!”陸臻笑道。
“我男朋友喜歡我留長發。”海默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也有男朋友?”陸臻駭笑。
“那當然!要不然你以為我應該有什麽?女朋友?”
“不是不是……”陸臻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的意思是,有時候不用這麽遷就男人,一個男人如果喜歡你,那無論你有沒有頭發,他都喜歡你。”
“有道理,那你為什麽還留着你的頭發?”海默笑眯眯地。
“因為……”陸臻想了半天,還是不敢承擔與此妞相互調戲的代價,只能中規中矩地說道:“因為我需要同大部隊保持一致。”
“行了!”夏明朗打斷他們的對話:“說一下吧,過來幹嘛了?”
“我想你了麽!”
“我記得你應該已經迷上陳默了啊!”夏明朗連忙提醒她。
“我也想陳默啊!”
夏明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了:“沒什麽事兒的話,就滾吧!”
“我來找你當然有事兒,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海默眨了眨眼睛,很有些挑逗的味道。
“有事在這兒說。”
“在這裏?”海默左右看了看,這是值班室,人多眼雜,馮啓泰笑眯眯地向她揮了揮手,米加尼則好奇地沉默着。
“這裏人太多,不方便!”
“沒什麽不方便的。”夏明朗斬釘截鐵。
海默閉眼考慮了一會兒,終于妥協:“好吧,帶上你的人,我們去會議室。”
夏明朗就知道這丫頭此番前來不是小事,他把柳三變與陳默都叫了回來。一行六人團團圍坐,夏明朗跷起腿擱到桌子上:“說吧,什麽事兒?”
海默從懷裏摸出一只镯子,推到夏明朗面前。
“怎麽了?”夏明朗拿在手裏轉了一圈,沒看出什麽機關暗器來。這玩意兒明晃晃的,看着倒還挺漂亮,工藝精細,上面鑲滿了大大小小的碎鑽。
“你對光看。”
夏明朗随手交給陸臻:“粗人,對娘們的東西沒研究,幫爺瞧瞧!”
合着我對娘們的東西就有研究就是了……陸臻無奈,只能接過手裝模作樣地細看,可是在手上反反複複幾圈看下來,一束不同尋常的火彩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你這是……”
海默将一枚小小的夾眼式珠寶放大鏡放到桌上,輕輕一觸,小黑管骨碌碌滾到了陸臻手邊。
沒看過豬跑也吃過豬肉,這麽個利器放出來,夏明朗他們頓時就悟了,可是……
“你這不可能吧……”夏明朗對娘們的東西再沒研究,也知道這麽一大堆鑽石值多少錢。
“這只镯子是施華洛世奇09年的一個限量,我們拆了其中七顆水晶,換上了真正的鑽石。”
“你這真是……”夏明朗嘆為觀止:“好牛B的手段。那你想從我這兒要點什麽?”
“我們現在與聯合國難民署合作,負責把滞留在戰争腹地的那些人,轉移到邊境去……”
“你們現在跟聯合國難民署合作??”夏明朗感覺這世界真是瘋了。
海默微微笑了笑:“我們會象征性的收一點費用。”
“哦!”夏明朗發現這個世界果然還挺正常的。
“那些沒法象征的誰負責?”陸臻問道。
海默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上帝。”
“別走題,說然後,這事兒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南珈是一個很好中轉站。”
“好?”夏明朗挑起眉毛,就這麽個窮鄉僻壤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什麽好的。
“1.不在戰略要地。2.難得還有能開車的路。3.安全。”海默依次曲下三根手指,她知道夏明朗的個性,要說服他,最好的辦法是說實話。
“早說嘛!費那麽大勁兒跟擠牙膏似的。明白了,你們現在呢,就是想做個倒賣難民的生意。你想萬一路上不太平,就在半道上把人往我這兒一送,回頭太平點兒了,再找人從我這兒接,是吧?”
“差不多。”海默無奈地。
“那我有什麽好處?”夏明朗傲慢地。
海默默默地對手指:“我本來是打算把這只镯子送給你的。”
“呃,啊……”夏明朗左右看了看:“你有四個嗎?”
“沒有。”
“唉,真可惜,下次行賄挑個沒人的時候。”夏明朗同情地。
“受教了。”
“那我現在能送客了嗎?”
“夏隊長,你總是要維持這個地方的安全的!這裏有十個人、一百個人是沒有分別的……”海默确定夏明朗別有所圖。
“是啊,是沒分別,可是老子沒好處啊!你們吃肉我喝湯行,不能你們吃肉我洗碗吧?”
“可是你把湯給潑了。”
“小姑娘!”夏明朗笑眯眯地:“再煮一碗嘛!”
柳三變困惑斜眼看之,陸臻沖着三哥眨了眨眼睛。
“你想喝什麽?”海默無奈地。
“甭急,咱先掐個盤口。”夏明朗笑眯眯地:“你別看我這兒大把的空房子,都封着呢!這麽着吧,我分個小院兒給你,你自個兒在空地上拉帳篷。當然,你的人你自己管好,誰敢鬧事兒,我立馬轟走。”
“行!說你的條件。”
“我要兩千顆單兵地雷。”
夏明朗的最後一個字落下,整個會議室裏鴉雀無聲,連陳默都轉過了頭來看他。
海默深呼吸:“能冒昧的問一下,這些地雷名義上是誰在使用嗎?”
“你們。”夏明朗笑得更親切了。
“我們是合法公司。”
“我也沒讓你們幹不合法的買賣啊!”
“夏隊長,這件事,很明顯是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我們可以得到一個雙贏的結果……”
“小姑娘,求人辦事就要有一個求人辦事的态度。” 夏明朗語重心長。
“一千!”
“你賣菜啊?”
“要不然我搞一批破爛對付你。”
夏明朗慢慢收起腿腳,坐正了身體:“你別賭氣,小姑娘。你再考慮一下,東西別找太破的,傷了自己人就不好了。”
海默默默咬牙。
“要不然我們吃點東西,你先睡一會兒,再跟胖哥聊一聊……看他是個什麽意思?”
海默一聲不吭地伸出右手。陸臻連忙把那只镯子交還到她手上,笑道:“看來這販賣人口的行當還挺賺錢啊?”
“差遠了!”海默淡淡掃了他一眼:“前一陣幫政府軍炸了南方的坦克主力,那筆倒是賺了不少錢。”
“那是你們幹的?”柳三變大驚。
“要不然,你以為是誰在地面給飛機導航呢?”海默把镯子放進一個黑色絲絨袋,收到胸口的內袋裏。她走到夏明朗面前,彎下腰輕聲說道:“我會考慮你的建議的。順便告訴你,那七塊石頭價值23萬美金。”
“我腸子都悔青了。”夏明朗做出非常痛苦的樣子。
陸臻扒着門縫看海默被通信兵帶走,回頭一下就蹦到桌前,把夏明朗的胸口拍得山響:“你他媽太牛了你,腦子也轉得太快了,我還以為你是想搞點情報,張口就是兩千顆地雷。我今天早上就在想着了,這地廣人稀的地方要是能用上地雷得有多好!!”
“夏隊,這這……這樣沒問題吧!”柳三變嘿嘿笑着搓手,一雙長眼睛彎成了兩道弧。
這會兒,連陳默都在笑,氣氛歡快得一塌糊塗。
夏明朗咳了兩聲,把陸臻的手拿開:“省點力氣,再打就得內傷了。”
“你得了吧!”陸臻眉飛色舞。
“一看就知道從小不愁吃不愁穿,不知道怎麽跟爹媽讨價還價。這丫頭的人要是住了進來,咱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她手上有情報瞞着我們,有病不?這種一定會到手的條件提出來,有意義不?”
“那你這口開得也太大了。”
“我張口要兩千她就能一下給我兩千嗎?到最後欠上八百,我再把人趕出去?我要知道那破镯子值那麽多錢,我還得管她多要點兒。”夏明朗戳着陸臻的腦門:“你呀!頭發長了見識就短了!”
“我這是不夠了解無賴的心理!”陸臻不滿地反駁。
“這倒也是哈!”夏明朗得意洋洋地。
“還真是長了。”陸臻捏着劉海往下拉,一本正經地研究長度。
“得了陸臻,你把頭剃禿了也沒用,就這手忽悠,你這輩子都趕不上夏隊。”柳三變笑眯眯地。
“那是,要比不要臉,誰能比得過他呀!我再怎麽努力,那也是學出來的,就他……娘胎裏帶出來的!”
“喲!長進了啊!三天不打都上房揭瓦了啊!還是我們陳默好,還知道尊重領導。”
“隊長……”陳默忍不住微笑:“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夏明朗舔了舔下唇,慢條斯理地解開作戰服的腰帶……室內三人頓時作鳥獸散,眨眼間跑了個幹淨。陸臻的聲音遠遠傳來:“隊長,小生先瞧瞧地圖去,看怎麽個畫個大符埋雷,好鎮壓宅中妖孽!”
“臭小子!”夏明朗失笑。
兩周以後,海默帶着她的第一撥人與六百顆觸發式鋼珠雷抵達南珈,拿出了更為專業的庇難所管理模式。陸臻作為中方代表旁觀了全過程,禁不住對這些傭兵的工作效率嘆為觀止。一夜之間,臨時帳篷建了一溜,男女分開管理,統一提供飲食。所以說,這幫人賺那麽多錢絕對是有道理的,刀頭舔血的營生不是人人可幹。
陸臻原以為海默那塊聯合國難民署的牌子只是用來挂的,沒想到現場真有專業人士參與。一個長着一雙善目的絡腮胡子老頭兒挂着聯合國的牌子東奔西跑,陸臻怎麽看他都不像是冒充的,可是怎麽看,也不像是完全不知內情的。陸臻忍了好久,實在沒忍住,借一起吃飯的機會旁敲側擊。
老頭兒說一口咄咄逼人的南非英語,一個句子的末尾總是要帶個“Huh”,卻笑眯眯地看着陸臻說道:“你知道的,我們不管這些。”
陸臻沒料想答案竟會如此直白□,一時倒愣住了。
“你看,我們不能幹涉他們願意帶誰出來,我們也不能拒絕對他們的合理要求……提供幫助。”
陸臻想了半天,無奈地笑了,他拍了拍老頭兒的肩膀說道:“對,你是對的。”
這時候,大門方向傳來一陣喧嘩,陸臻連忙跑去查問,原來是一名持槍青年拒絕交出武器,進入庇難所的最基本原則就是暫時交出武器,這位小哥被扣在門外,叫罵不止。
這是人家的家事,陸臻只能默默旁觀,順便看看那小妞兒怎麽處理這棘手的麻煩事。不一會兒,海默匆匆趕到,三言兩語問過大概,一把将那人從人群裏推了出去:“離開這裏!”
“為什麽,我給過錢的,你們答應會把我帶到肯尼亞去!”那人勃然大怒。
“對對對,我們答應過的……”海默微笑着走近,卻突然翻臉,拔槍抵住他的眉心:“放下你的槍,你就能留下;不然,離開這裏……嘿嘿嘿……你在幹什麽?你的右手……”
那只默默爬行中的右手僵硬在半路上,海默拉開他的襯衫,褲腰上鼓鼓的,插着一把老式的柯爾特手槍與兩個彈夾。
“我給你三秒鐘考慮,1、2……”
“我放棄!”小夥子連忙高舉手投降。
海默招了招手,一個傭兵迅速閃過來,把這小子拉到旁邊徹底搜身。
“很厲害。”陸臻由衷地鼓掌,至少他還做不到如此果斷雷厲。
海默笑了笑,不以為然。
“我就是有點好奇,如果他拒不投降,你真的會趕他走嗎?”
“不!我會殺了他。”
陸臻心裏一驚,不自覺聲音放輕:“為什麽?”
“他故意鬧事,可能有圖謀。”
“那如果沒有呢?”
“嗨,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一個詞?T.I.A.!” 海默轉過身看着陸臻,在陽光下,她的瞳孔收縮到了極致,瞳色淺淡,映出虹膜的紋理。
“沒有。”陸臻揚起眉毛。
“這裏是非洲。”
T.I.A.
這是陸臻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後來,有無數人在無數場合這樣說過。
孩子們得不到基本的教育,
嗨,T.I.A.
政府專制,腐敗從生。
T.I.A.
叛軍相互争鬥,燒殺搶掠……
嗨,兄弟……T.I.A.
再後來,陸臻自己也學會了這個詞。
夏明朗要比他學的更快一些,坦克群殲之後,南北方的戰線西移,讓可憐的黃原平部趕了個正着,日子過得比南珈凄慘得多。老黃在衛星電話裏咆哮:白天黑夜的打炮,打來打去一不小心就打到我家裏。白天不能睡,晚上不敢睡,神仙也經不起這麽操啊!再怎麽經操也沒有用啊!!
夏明朗耐着性子聽老夥計罵娘,最後無奈地安慰道:“你看,這裏是非洲。”
黃原平沉默半晌:“我塞他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