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戰争之王】 槍聲過後
【戰争之王】 第六章 槍聲過後
1.
在這樣的亂世中,什麽意外都會發生,夏明朗自然深知其中理由,抓緊時間修建防線,深挖洞廣積糧。
這會兒,最為內部核心地帶的環生活區地雷防線已經大致建成,鐵絲網拉上,警告牌豎好——“聯合國難民署”鬥大的字用阿拉伯語和英語寫在大塊的帆布上,張挂得到處都是。夏明朗也算是把這塊牌子用到了極致,畢竟,在任何時候,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說話總是比較不腰疼的。
聶卓對夏明朗這種靈活的作戰方式非常欣賞,如果不是黃原平那裏條件不合适,他還真有興趣在各地推廣一下。
海默她們很快送了第二批地雷過來,但是油井區的情況要複雜得多,那麽一大塊地方,怎樣布雷才最經濟實用,這着實得費點腦子。陸臻不放心地圖,找了阿泰當助手,又拉上夏明朗一起去實地探查。
油井區是這個緯度最常見的稀樹草原地貌,西北面連着一大片起伏的山地,爬到高處,就能看清此地的全貌。
陸臻把車停在山腳,馮啓泰抱着望遠鏡走在了最前面,炙熱的風吹過他們的身體,汗水在皮膚與作戰服的空隙中流淌,最後彙入軍靴裏,走路時會發出咕咕的聲響。陸臻以前一直想不通,為什麽阿拉伯人喜歡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現在才知道這絕對是有道理的,要不然,活生生能曬成個人幹。
夏明朗把褲腳撒開用力跺了跺腳,淺色的沙岩上留下一個潮濕的腳印。
“媽的,下次送物資,我得再多要一車衛生巾。”夏明朗嘀咕着。
“我腳着就這水量,衛生巾是救不了咱了,咱們需要的是尿不濕。”陸臻開着玩笑。
“滾吧,尿不濕那麽大個兒你塞得進去啊?”
“你剪開塞嘛。”
“就你事兒多!”夏明朗故作兇狠地瞪了陸臻一眼。
陸臻做重傷狀:“你看你看,就你這眼神,誰敢把閨女嫁給你。”
夏明朗深呼吸,威風樣子沒擺出來,自個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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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珈最近最勁爆的笑話就是被求婚,起初是米加尼為他十二歲的閨女向柳三變求親,吓得柳三變魂飛魄散,不知道自己是哪點出了纰漏。後來才發現不是老米瘋了,而是他們都這樣兒。那幫人推薦閨女時簡直是不分時間不分場合不分對象,最小的八歲,最大的也才十六歲。當然,在這地界要找個二十多歲的未婚女子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兒。
被求婚的對象裏最紅的就是柳三變,原因據說是因為他對老婆很不錯,搞得柳三每次給家裏通話都得報告一聲最近又多了幾個非洲小新娘。再往後排,各類人氣榜紅人陸臻自然是備受關注,還有方進這匹黑馬殺在前頭,大概是長得太壯實,生性太活潑,最近又曬得太黑了一點,已經完全被老岳父們當成了同類處理。
總而言之,除了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夏明朗(陸臻語)和沒有正常人類能搭得上話的陳默,麒麟與水鬼營最近春光明媚,爛桃花落了一地。
“哎,你說為什麽就沒人來找你呢?”陸臻其實也挺想不通的。
“老子正氣凜然,邪氣不侵。”夏明朗一本正經地回答
“還好有默爺陪你啊!”
“有完沒完啊,你有完沒完了……”夏明朗不爽,這桃花雖爛,可畢竟是男人嘛,太落後于群衆也是個口實不是。
陸臻哈哈大笑。
馮啓泰聽到他的笑聲轉身回頭,略帶困惑的圓臉上帶着單純的笑意。陸臻笑着揮了揮手,示意他沒什麽事兒,繼續走。
這是陸臻最後一次看見阿泰的笑容,這個笑容被永久地保留在了他的記憶裏,多年以後依然鮮活分明,在午夜夢回時隐隐作痛。
兩分鐘以後,一枚點五零口徑的子彈穿過馮啓泰的胸口,帶出一大蓬血,令他仰面倒下。
那個瞬間很安靜,這是從遠方趕來的子彈,那種安靜是如此徹底,以至于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清晰可辯……風聲、血液滴落的聲響,肉體砸到岩石上那沉悶的撞擊聲。
陸臻發現時間好像停止了,他所有的訓練,所有的條件反射在那一刻通通離他而去,他呆呆地站立着可能有一秒鐘,或者兩秒鐘,直到夏明朗撲過來,帶着他翻滾到旁邊的岩縫裏。
“阿泰!!!”陸臻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瘋狂地跳出去試圖把他的兄弟拉回來。一枚子彈射在他身前兩尺的岩石上,砸出一個深坑,跳彈尖嘯着擦過陸臻的頭盔。
“趴下!”夏明朗怒吼,把陸臻狠狠地拽到地上。
陽光瘋狂地潑灑着,熱力在地表蒸騰,一道一道的在半空中扭曲糾纏,像一鍋煮開了的透明的粥。陸臻急促地呼吸着,一動不動,鼻腔裏灌滿了砂岩被太陽炙烤過的氣味。
“狙擊攻擊!我們遇到狙擊攻擊!!!”夏明朗在他耳邊憤怒地咆哮:“12區兩點方向,距離600到1000米,全區進入戰鬥狀态,所有哨兵堅守崗位!迫擊炮陣地準備發射!”
“阿泰?”陸臻小聲地呼喚着,試圖說服自己這世界會有奇跡。他最好的兄弟就在他的四米之外,那麽近的距離,竟不可逾越。
似乎是上帝也聽到了他們的呼喊,馮啓泰慢慢地轉過了臉。
“阿泰!”陸臻欣喜若狂。
“隊長……”馮啓泰艱難地移動着手指,試圖讓自己翻過身去。
“你別哭,別哭。”陸臻看見他一向愛哭的小兄弟眼中湧出淚水。
鮮血漸漸漫過了阿泰的肩膀,那種紅無比的鮮嫩奪目,好像直接從心髒裏流出來,在岩石表面流淌,沿着起伏的紋理蜿蜒而下。陸臻感覺到眼睛幹澀得發痛,就好像坐在火堆旁邊,滿眼都是灼灼燃燒的焰光,最鮮豔的血紅,最憤怒的顏色,像一道鮮紅的霹靂穿透他的瞳孔,在視網膜上留下燒焦的痕跡。
“組長……”馮啓泰胖乎乎的圓臉上沾滿了眼淚,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瞳仁清澈得發亮,流露出人生最後的困惑:“組長,我不要死。”
“不不,你不死,你不會死的,我們馬上就來救你,馬上……”陸臻語無倫次。
陽光燎烈,猛烈的光線讓這廣袤的大地褪去了色彩,一切就像照片過曝那樣白得失真。馮啓泰慢慢擡起手,指向那顆碩大的球體,沒有人知道他想說什麽,沒有人……最後他的手掌跌落到砂岩上。
一枚子彈射中了陸臻隐蔽的岩石,軟質的砂岩被砸出一個深坑,陷在裏面。随後,在馮啓泰的身邊揚起了一篷塵土,在兩次糾偏之後,子彈再一次擊中了他。點五零的口徑,隔着重山而來,帶着強大的動能撕開了他的手臂。
“阿泰!!”陸臻怒吼,差點将夏明朗掀翻。
“媽的!趴下!!”夏明朗一拳砸到陸臻臉上。
眼角傳來鈍感的熱痛,眼淚就這樣湧出來,流過開裂的眼角,沿着臉頰流進嘴裏,鹹的……帶着讓人發瘋的血腥味兒。陸臻的手指緊緊的嵌進岩縫裏,□在外的小臂上繃起肌肉鋼硬的線條。他感覺到掌心一空,砂岩已經被他生生扯開了一層。那塊尖銳的石片上沾着血,紅得令人心驚,被陸臻遠遠扔開,過了好一陣,他才明白是自己割破了手掌。
“隊長……我已經入場,找不到目标!”通話器裏傳來徐知着焦急的聲音。
“媽的!找!兩分鐘前剛開了一槍,那混蛋沒動位置。”夏明朗氣急敗壞地。
陸臻輕輕扯了扯夏明朗的衣服,指住自己的頭盔。夏明朗盯着他看了幾秒,判斷他的情緒是否已經足夠穩定,然後小心地放開了他。
陸臻解開頭盔的搭扣,用槍托頂着,慢慢探出去。
“各單位準備!”夏明朗沉聲道。
“砰”的一脆響,陸臻的凱芙拉頭盔被子彈掀出去好遠。
“我看見他了,20%致死,我沒有角度!”徐知着忍不住多罵了一句:“這混蛋的陣地太好了。”
所以才有恃無恐麽?
“鎖定坐标,火炮覆蓋!”夏明朗下令。
幾秒鐘以後,對面山坡上騰起大片的煙塵,爆炸聲此起彼伏轟轟作響,在山谷中回蕩,令大地震動。他們遇到了一個很好的殺手,但是他不了解夏明朗。
兩次火炮集中覆蓋,連山頭都削下半尺,夏明朗仍然不敢亂動,他自己就是最好的狙擊手,他知道在狙擊的世界裏一切皆有可能。再沒有什麽比呆在狙擊視野裏更可怕的事,死神無處不在,沒有僥幸。
方進領了一隊人從另一個方向貼近搜索,陳默也已經進場鎖定,擊斃他只是時間問題,又或者,他已經粉身碎骨。
夏明朗漸漸放松下來,他沉默不語,安靜地抹去陸臻臉上的血跡,陸臻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合攏雙眼,把臉埋進了夏明朗的掌心。夏明朗知道到他在發抖,從肉體到靈魂,無可奈何地旁觀,無窮無盡地痛悔,無聲無息地痛哭……
是的,他都知道……這一切,這所有的一切。
等待,這山野再一次安靜下來,唯有風,熾熱的風在地面上流動,将人們的肉體層層包裹起來,燒烤靈魂。
陸臻感覺自己被烤幹了水分,輕薄得就像一張紙那樣飄了起來,他的靈魂出竅,俯看整個大地,那粗砺的砂岩中夾雜着雲母,在陽光下閃爍如星河。此刻,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兄弟孤單的沉睡在這星辰裏,身下有一張瑰麗的紅色地毯。
一聲槍響終結了陸臻的幻境。
“我擊中他了!”徐知着的聲音冷靜而深刻。
夏明朗拉着陸臻站起,感覺到一陣輕微的眩暈,那是嚴重脫水之後中暑的征兆。
一直以來,陸臻都覺得自己對馮啓泰存在某種責任,那種感覺很微妙,好像那不光是他的兄弟、朋友、下屬,還是他最小的那個弟弟,甚至,一個孩子。
那是個聰明能幹的孩子,可是膽小怯懦,他總是不太自信,卻又充滿了好奇心。他很愛哭,喜歡依賴人,喜歡聽鼓勵;他有那麽多的壞毛病,他甚至不像個特種軍人;可是陸臻卻那麽喜歡他,因為馮啓泰是那麽需要他,在這個強手如林的環境裏,全心全意地依賴着他。
是他把他拉進了麒麟,是他鼓勵他不斷前進,是他命令他不要哭,是他眼睜睜看着他死去……
如果早知道會變成現在這樣,你還會這麽做嗎?陸臻默默地問自己。
是的,我不會……可是,有誰能知道未來?
張浩江和嚴炎花了足足三個小時縫合所有傷口,幫馮啓泰擦淨血跡,換上新的常服。他們已經很久沒穿過常服了,那料子實在太熱了,可是現在……都已經沒有關系了。
那個身體流光了所有的血,皮膚呈現出半透明的蒼白蠟質。他的關節還沒有僵硬,在喀蘇尼亞這炎熱的氣候裏,他的身體仍然是溫熱的,乖順地躺在手術臺上,好像只是病了,他還會好。
陸臻靠在床邊蜷縮着,扒住床沿讓自己的視線可以與阿泰的臉齊平,眼角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了,只是每一次眨眼都會牽扯出一絲刺痛。陸臻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他為什麽哭不出來,在他眼前,不斷的閃現着那個長着大圓腦袋的笨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他那麽委屈,那麽的絕望,他說:“組長,我不想死。”
徐知着和方進把殺手的屍體找了回來,輪番炮擊再加上槍擊令他面目全非,樣子看起來比馮啓泰要可怕得多。當然,沒有人關心這個。這裏是戰場,沒有那麽多美好的花樣文章、仁慈善念。
氣氛極為壓抑,麒麟們聚集在醫務室裏,不知道還能幹點什麽。
對于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這是死亡第一次切膚而來。他們中最受欺負其實最被寵愛的那個小朋友,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走得那麽倉促,好似一場意外!
沒有激烈的戰鬥,沒有壯麗的情懷,沒有抛頭顱撒熱血慷慨激昂之後的英勇就義……沒有,什麽都沒有……戰争從來不是一個舞臺,他不寫劇本,亦沒有聚光燈。
一向最會逃跑的戰士,逃不過一顆子彈……
後來,在很後來,阿泰的母親專門問過陸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兒子有沒有說些什麽。
陸臻想了很久,告訴她:他說他想念你們。
張浩江拿着裝屍袋站在一邊,沒有人願意看他,無聲的目光逼着他越退越遠。
角落裏傳來幾聲沉悶的哽咽,随後變成嚎啕痛哭,方進從進門起就蹲在牆角,他拒絕接受這個現實,他拒絕看見。他甚至默默發誓,如果你還能好起來,我一定不會再欺負你。
哀傷彌漫。
“咣”的一聲,大門再一次被撞開,陽光從門外漫進來,鋪了一地的黃金,熱浪争先恐後地湧入。
海默站在門口,帶着些許困惑的神色:“嗨?!出什麽大事兒了?不是說就死了一個人嗎?”
陸臻猛然沖了過去,那一刻,用風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速度,那更像一道閃電,夏明朗在中途截住他,将他攔腰抱起,強大的沖擊力讓他們兩個人一起踉跄了好幾步。
“冷靜點,先生們……”海默不自覺退出了門外。
“你來幹什麽?”陸臻的雙目赤紅如血。
“有人,叫我過來認屍。”海默警惕地審視四周。
“滾!你馬上滾!”陸臻暴怒。
“看着我!”夏明朗握住陸臻的脖子,強行把他的臉轉過來正視自己,
陸臻怒視他,那種憤怒狂烈之極,像來自地獄的火焰,試圖摧毀一切。然而夏明朗平靜地與他對視,漆黑的雙眸中隐含着不可言說的威嚴,直到那奔騰的熔岩消褪所有殷紅如血的焰光,就像是深藍的大海,冷卻了一座火山。然後,他擡起手,向海默指出那名槍手陳屍的地方。
海默戴上手套,翻來覆去地檢查了很久,然後解開那人身上所有的衣物,把口袋裏的各種零碎物件一個一個的擺到瓷盤上。
“怎麽樣?”夏明朗盯住她。
“第一、我不認識他;第二、我不相信他是本地人;第三、我看不出來是誰雇了他。”
“說你能确定的。”
“他的槍法怎麽樣?”
“很一般。”
“很一般是個什麽概念?大概跟誰一樣?”海默笑了。
“我們這裏沒這麽爛的,點五零口徑950米距離,糾偏兩次擊中。”
“哦,那他用什麽槍?”
“巴雷特。”徐知着把繳獲的槍和子彈遞給海默。
“哦,老A1,這槍可不便宜,怎麽着也得花個一萬美金。”
“這麽便宜?不是說價值百萬嗎?”徐知着很詫異。
“你是在說新臺幣嗎?我記得美國賣軍火給臺灣的時候賣過這個價兒。”
“別扯這些沒用的,說重點!”夏明朗很不耐煩。
“OK,OK……冷靜點,先生們!”海默舉起雙手往下壓:“我的判斷是,這是一名職業殺手,有人花錢雇了他,我不知道他這單活兒的具體內容是什麽,但是基本上,從他的武器來看,出價應該在五萬美金左右。”
“五萬美金的殺手就敢到我們這裏來殺人?”陸臻從夏明朗懷裏掙脫出來。
“所以他死了。”
“我不相信他會這麽……這麽……”
“親愛的,你要明白,我們這一行的共識是不要進入中國腹地,你們人太多,那裏銅牆鐵壁。但是,并沒有人特別看重……嗯……怎麽說呢,之前在阿富汗的時候,我們都覺得你們應該還不如阿富汗國民軍。”
“你說什麽?”陸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唔,有誰會相信一支三十年都沒有打過仗的部隊?”海默無辜地攤開手掌。
“還有別的線索嗎?”夏明朗打斷了她無聊的優越感。
“是恨你們的人做的。”
“恨我們的人太多了。”
“的确。”海默感慨:“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恨什麽。”
“你可以走了。”夏明朗命令道,他不打算給外人機會來消費他們的悲傷。
海默攤了攤手,聽話地離開。
“你們都走吧。”陸臻輕聲道:“讓我再陪他一會兒。”
夏明朗沒再說什麽,他用力按住陸臻的肩膀,又輕輕拍了拍,兄弟們一個一個地走過來與陸臻擁抱。一個隊伍裏不可能所有人的關系都一樣好,總是有親有疏,馮啓泰是陸臻的嫡系,隊員們會默認他需要得到更多安慰。
夏明朗有些猶豫不決,他不知道在這種時刻他是不是應該呆在陸臻身邊,可是他又清楚地懂得,有時候,人需要一個人呆着。他站在樓下的院子裏,陸臻推開門就能看到的地方。
2.
天還是很熱,落日融金,夏明朗不斷地喝着水,然後不斷地出汗,像是在蒸桑拿,自虐的爽快。柳三變領着李國峰與米加尼匆匆闖進營地大門,後者神色驚惶,從額頭到胸口全是汗,夏明朗随手扔了幾瓶水過去。柳三變站進樓房的陰影裏略定了定神,擰開瓶蓋好一通狂灌。
這會兒,整個南珈基地都是風聲鶴唳,完全的戰備狀态。
油田那邊來了職業狙擊手,好像妖怪那麽強大的麒麟居然也犧牲了一個。雖然警報初起時,李國峰就按照應急預案把人都撤進了地下室裏,可是畢竟都是沒太見過世面的普通老百姓,聽着隐隐傳來的密集炮響一個個心驚肉跳。
柳三變把瓶中最後剩下那一點殘水倒在臉上,拉起T恤擦了把臉,看起來平靜了不少。
夏明朗走過去問道:“情況怎麽樣?”
“還是沒有一點動靜,這小子好像真的單槍匹馬。”柳三變憤憤地。
米加尼也跟着搖頭,表示他沒有從他的族人那裏打聽到任何消息。這倒也沒有讓夏明朗感覺意外,畢竟,一個專業的狙擊手,完全有能力躲開那些村民,悄然潛入。
“那……那現在我們怎麽辦?”李國峰怯怯地問道。
“沒什麽可辦的了。”夏明朗略作思索:“大家的情緒怎麽樣?”
“還,嗯!算穩定吧。”李國峰握了握拳。
“廠區還是安全的,讓大家注意活動的範圍。”夏明朗安慰似地扶住李國峰的肩膀:“沒事的。”
“那個,還是你給大家講講吧,都心裏沒底啊。”
夏明朗不自覺看了樓上一眼,微微點頭,說道:“好。”
一個擴大化的安全會議旋即招開,一堆人擠在會議室裏,居然沒有一點嘈雜聲,在性命攸關的時候,人都是專注的。
夏明朗借用投影儀張開地圖,一塊區域一塊區域的解釋狙擊風險,最後在廠區的核心區塊畫了一個圈,重重寫道:安全!
“但是,那油田的巡邏怎麽辦?”臺下馬上有人舉手發言。
油田區域一天兩次例行巡邏,抽查井口的狀況,以保證沒什麽閑雜人等偷偷摸進來按炸藥炸油井什麽的。今天這個狙擊手顯然也是奔着這兩組固定地巡邏人員來的,只是鬼使神差地撞上了他們。
“暫停。”夏明朗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們會再想辦法。”
衆人似乎松了一口,開始七嘴八舌地讨論起來。
任務完成,夏明朗默默收了東西離開。走廊裏瞬間的昏暗讓他有些恍惚,眼前又閃過那鋪地的血和陸臻悲傷的眼眸。人群從會議室裏湧出來,帶着明顯輕松了不少的神色。李國峰過來握夏明朗的手:“辛苦你們了。”
夏明朗微微一笑。
“你們那位犧牲的同志,有什麽需要我們配合的……”
“我們自己來。”夏明朗擺了擺手,沒讓他再說下去,反而加快了步子,匆匆跑下樓。他并不打算捆綁任何人來陪他們難過,相隔太遠,沒有意義;而且親友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這才是人之常情。
海默站在樓梯的盡頭,大門外猛烈的陽光在她腳邊劃下一道分明的線,她擡眼看到夏明朗下來,點上煙抽了一口,伸直手臂遞過去。
夏明朗只抽了一口就發現不對:“大麻?”
“最好的印度貨。”
“我不抽這個。”夏明朗把煙還回去。
“嗨,你抽煙,但是不抽大麻?”
“這很奇怪嗎?我喝啤酒但是讨厭白酒。”夏明朗見海默不肯接,随手把□揉碎,撒到了地上。
“哇噢!太浪費了,相信我,你需要這個,它能讓你平靜點兒。你和你的屬下們,你們都需要。”
“不,我不需要。”
“你是不需要,還是……不知道你需要?”海默微笑着,有些戲谑的味道,帶着某種掩飾不去的優越感,就像一個見過大世面的城裏人在旁觀一只鄉下土包子。
“我知道我不需要!”夏明朗表情嚴肅:“老實告訴你吧,除了那些硬毒,我試過市面上流行的所有麻醉劑。”
“哦?為什麽?”
夏明朗聽到樓上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湊近貼着海默的耳邊沉聲說道:“為了防止一不小心把像你這樣的人遞給我的煙全抽完。”
“嘿,兄弟,我可沒往裏面放海洛因,我這純粹是好意。”海默連忙叫冤。
“那謝謝了!不過,這玩意兒只會讓我更煩躁。”夏明朗神色淡然,眼神卻隐隐地嚴厲起來,有些告誡的意味。
人群從樓梯的轉角處湧出來,從他們身邊流過,李國峰和他的同伴們好奇地看着他們。
“好吧……嗯!說個正事兒……”海默聳了聳肩:“之前有人告訴我,最近有一支外來的游擊隊在我們北邊大概50多公裏以外的地方活動着。”
海默說得很平靜,好像跟朋友唠嗑說了個八卦,然而所有人都站住了。李國峰顯然是慌了,他看了看海默,又看向夏明朗,想從後者臉上尋找更多的安全感。
“當然,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跟你們……嗯,有關系。”海默滿不在乎地笑了。
夏明朗收縮瞳孔,眼中閃過一絲肅殺:“一起去看看?”
“好啊,我去找兩個幫手。”海默鎮靜自若地從衆人注視的目光中穿了過去。
“夏隊長?”
“放心,幾個蟊賊而已。南珈這地方,沒個成千上萬人是闖不進來的。”夏明朗目光平和:“你們呆在家裏,注意安全。”
“嗯嗯,我會把……人,人人都組織好。”李國峰又握了握拳,好像要給自己鼓勁兒似的,這是個單純的人,所以堅韌。
出遠門的第一件事情,是脫防彈衣……在喀蘇尼亞,從政府軍到游擊隊,沒有人裝配得起防彈衣,所以,如果你穿着一件防彈背心走在大路上,那差不多所有人都會向你開槍——你居然有防彈衣,你丫一定很重要,先斃了再說。
臨走時夏明朗向米加尼打聽附近的情況,老米聽說有游擊隊出沒緊張的不得了,按他的描述那塊地方主要有兩個村子,和他一樣,都是羅圖族人,但是并不相熟。喀蘇南部的人們生活閉塞,很多人一生都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村子,米加尼已經算是相當有見識的人了。
換上從非洲兄弟那裏借來的襯衫和長褲,再把臉塗黑,爬一輛小皮卡,COS得雖然生硬了點,可在黑暗中也足夠唬人了。
夏明朗帶上了陸臻和方進、徐知着、刑搏還有沈鑫,再算上海默與摩薩德那位托尼小哥湊了一支偵察小隊。似乎是不自覺的,他把那些個性偏火爆的孩子們都帶了出去,好像……一次放風。
陸臻很沉默,一路上都在忙着調試電臺通話,他好像很不放心,不斷向郝小順确定通話線路是不是足夠清晰。
南喀蘇尼亞的黃昏漫長得令人驚嘆,一輪明月已經高懸在半空,可天邊仍然洇染着極為濃郁的紫紅色,瑰麗無比。
海默把車開在這鄉間的紅土小路上,道路兩邊生長着高大神奇的猴面包樹。雨季還沒有完全到來,這些巨樹上沒有一片葉子,短而遒勁枝杈映襯着霞光,奇異的美。遠處丘陵的邊緣緩慢地移動着一些灰白色的小點,那是放牧歸去的土著人。無論這世間有怎樣戰火紛擾,這些貧弱的人們仍然在努力生産……為了活着。
一路往西,路面上漸漸出現了新鮮的車轍,嵌在柔軟的紅土地上清晰可辨。方進跳下車仔細研究了一會兒,非常肯定地告訴夏明朗,有人剛剛過去沒多久。夏明朗核對地圖,确定方向與米加尼告訴他的某一個村子很接近。
那麽……就不如去看看吧。
夏明朗感覺到某種躍躍欲試地興奮,他開始想要了解這塊土地,他想明白這裏發生過什麽,正在發生什麽,想知道這裏的每個人都是怎麽想的。就像很多年以前,他在中國西南邊境外經歷過的那些……
夏明朗不放心陸臻,當然更不放心海默和托尼,于是他們四人組在一起,成了當然的A組。剩下的四個人裏,由方進與刑搏搭擋探路,徐知着與沈鑫則拖後負責火力支援。
受氣候所限,這裏的植被比起真正的叢林來要稀疏得多,好在隊員們足夠訓練有素,他們把車藏好,無聲無息地潛近。
前方漸漸傳來隐約的音樂聲,聽起來節奏分明,鼓點清晰有力,正時下最流行的那種非洲音樂,熱火朝天、激情四溢,讓人的每一個細胞都想跳躍。
“他們不會是在開舞會吧!”方進在群通裏小聲嘀咕。
“說不定哦!”海默笑道。
“這不可能吧!”方進咕哝着。
可是,這聽起來最不可能的猜測似乎正在變為現實。再往前走,明亮的火光從稀疏的枝葉間透過來,閃爍着,跳躍着,電子舞曲的節奏越發強勁。
方進甚至聽見了人們的歡笑與吶喊……一場正在狂歡中的篝火晚會仿佛近在咫尺。
“媽的!”方進移開夜視鏡,輕輕撥開擋在眼前的最後一叢象草,他心裏很是不爽,在他如此悲傷的時刻,有人如此歡樂。
然而,他馬上愣住了……
忽然間兩名前哨齊齊沉默,通話器裏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怎麽了?”夏明朗詫異問道。
沒有回應,呼吸聲沉重到幾乎會暴露目标的地方。
“方進!報告情況。”
“報……報告……”方進舌頭打着結:“隊長,你,你……我覺得,你還是自己來看一下!”
“怎麽了?”夏明朗滿腹狐疑。
“隊長!我到高點了。”徐知着輕聲報告。
“嗯,情況怎麽樣?”
“您,嗯,……我沒法兒形容!”徐知着停頓了一下,聲音輕得幾乎要聽不見。
“都他媽怎麽回事?!”夏明朗怒罵,都這種小心翼翼地口吻這算什麽?他不自覺地擡頭瞪過去,雖然他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棵猴面包樹上藏着徐知着。
十分鐘以後,夏明朗原諒了所有人,從方進到徐知着……甚至,一直呆在他身邊露出詭異神情的海默與托尼。因為,是的,的确無法形容這裏正在發生着什麽,因為……
幾臺皮卡車雜亂的停在空地上,車載電臺的音量被開到了最大。在熊熊燃燒的火光中,一群穿着破舊軍裝或者T恤的男人們舉着槍,唱着歌,跳着舞……在他們腳下躺着橫七豎八的屍體,一群村民擁擠在角落裏,他們驚慌失措,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在黑暗中,夏明朗只能看到他們眼中閃爍着的驚恐……
是的,你的确無法形容眼前正發生的這一切,因為你見識過載歌載舞,你見識過屠殺,但是……你沒有見識過載歌載舞的屠殺……所以,在最初的那個瞬間,你唯有沉默。
一個看起來軍容整齊些的壯漢走到火堆旁邊,音樂嘎然而止。在他的帶領下人們興奮地朝天空掃射,激昂的口號聲響徹了雲霄。
“他們在說什麽?”夏明朗聽不懂非洲土語。
“革命軍萬歲。”海默道。
壯漢再一次揮手,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一個村民被拖到空地中間,牢牢地壓制在一尊古老的非洲大鼓上。壯漢拔出手槍,居高臨下地瞄準了村民的額頭。
“你們世代被奴役,肮髒的阿拉伯人騎着駱駝來打你們,搶走了你們的土地和水;那些外國人,和他們勾結,搶走你們地下的金子……”海默小聲地翻譯着:“只有我們,我們在戰鬥。沒有人能坐享其成,沒有人……你們懦弱無能,你們只會拖累這個國家,只有我們才是拯救這個國家的英雄。所有瞧不起我們的人,我們都要讓他付出代價,付出代價,付出代價……”
“這就是解放戰線?”方進難以置信:“就就,就這……還英雄??”
“有各種各樣的革命軍,他們有五花八門的名字,你在指哪個?”
“革命軍怎麽能是這樣啊!”
“唔,也有比較像樣的,不過很少……”一聲突兀的槍響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海默停頓了一下,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口吻說道:“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方進幾乎都要壓不住自己的聲音了。
“隊長,能做點什麽嗎?”陸臻忽然切入這激烈的讨論,聲音卻平靜得吓人。
“嗯?”夏明朗一愣。
“不能就馬上走吧。”陸臻說道。
“不不……隊長!”方進回過神來:“不行,隊長,我們得救他們……”
“要不然讓我動手。”徐知着也按捺不住了。
“媽的,到底發生什麽事兒了,誰給爺說說……”沈鑫一直在後方警戒,被這着頭不着尾的局面憋得撓心撓肺地。
“甭管怎麽說,你讓我先斃了那只胖子。”方進終于急了。
夏明朗心念一動,頗有深意地看了海默一眼,握緊了手中的步槍。這些槍全是從海默那裏借來的,有AK74,有美制的M系列,臨走時拿了三個基數的子彈,習慣問題,他們喜歡出門把子彈背得比水還多。
所謂衆望所歸,夏明朗知道自己沒有太多選擇,他的兄弟們需要一次戰鬥,用一些血來沖淡另一些血;他們需要一些東西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來證明……為此而犧牲的意義!
雖然夏明朗知道這樣做可能會不好……然而,這裏或許只有他知道,這樣可能會不好。
“各單位注意!”夏明朗沉聲下令:“兩人一組,分頭蒙面行動;徐知着、沈少負責警戒。任務內容:1、清除所有匪徒。2、銷毀所有武器。3、不救助任何人。30分鐘以後脫離戰鬥,在藏車地點集合。聽明白了嗎?”
“需要留活口嗎?”陸臻問道。
“不需要!還有問題嗎?”
“沒了!”衆人異口同聲。
“行動!”
夏明朗的話音剛落,一聲槍響猝然而起,火堆邊“那只胖子”應聲倒地,四下裏頓時亂成了一鍋粥,缺乏訓練的游擊隊員們尖叫着四處掃射,子彈亂飛。
“媽的!”方進一邊用自動檔回擊,一邊怒罵:“老刑,你他媽搶我目标。”
“嗨!上校!今兒晚上我請客。”海默起身正打算沖出去,被夏明朗一把拽了回來。
“你跟我一組!”夏明朗壓低了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進她耳朵裏。
陸臻瞬間有些驚訝,但很快反應了過來,向托尼做出一個分頭掩護的手勢,情勢頓時變得有點兒僵。好在海默一向善于妥協,她很快就笑了,嬌聲細語:“你這麽放心不下我,我很感動。”
3.
在生死面前,專業與業餘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或者,真的是雲泥!
陸臻發現在這裏他唯一需要擔心的只有流彈,如果有人正在向你瞄準,那反而沒什麽可害怕的,因為……那一定是瞄不準的。他與托尼甚至只需要幾個最基本的戰術配合就足夠對彼此掩護,這些人什麽都不懂,他們只知道開槍。
方進和刑搏追着逃走的那幾個進了樹林,陸臻他們的任務是搜索村子裏還殘留的那部分,同時把四下散落的武器收集起來。
剛才被人用機槍壓制着的村民近乎崩潰地擁擠在一起,人們尖叫着,哭泣着,卻忘記了逃跑。
陸臻沖他們大吼:“你們自由了!自由!”
終于有幾個膽大的小夥子遠遠地繞過陸臻跑開,很快的,所有人像驚飛的鳥群一樣四散,丈夫拖着妻子,母親抱着孩子。
夜色已深,氣溫比起白天有所回落,這裏所有的屋子都由茅草搭成,從紅外夜視儀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內的情況。陸臻一踹開門,屋內的匪徒尖叫着讓人無法分辨的單詞,把一名赤身裸*體的少女擋在胸前。
難怪從夜視儀裏看起來這麽胖,陸臻迅速地閃開了。
“唔?放棄?”托尼詫異地問道。
陸臻飛快地繞到屋子背後,換手槍開了一槍,這種草牆像紙一樣薄,有如無物。
“當然不。”陸臻答道。他回到屋裏把死者的槍背到背上,撿起地上的裹身布包住已然呆滞的少女,把她抱了出來。
“她很漂亮。”托尼吹了一聲口哨,移開夜視儀。
白光一閃而逝,陸臻用手掌罩住托尼的強光手電,向他搖了搖頭。
“走吧!離開這裏,去找你的家人……”陸臻溫柔地在女孩耳邊低語,為她指出一個方向,女孩驚疑不定地看了陸臻一眼,飛快地逃走了。
“希望他們都還活着!”陸臻輕聲自語。
“嘿……我之前覺得你們像一群傻瓜。”托尼說道。
“那現在呢?”
“現在像一群訓練有素的傻瓜。”
“進步了,不是嗎?”
托尼一愣,笑了:“是啊!”
十五分鐘以後,戰鬥結束,這個原本熱火朝天的地方一片死寂,只聽得到風的呼喊與火柴燃燒暴裂時的脆響,還有重傷者垂死的呻吟。夏明朗追着最後一個瘋狂逃命的游擊隊員沖進村子邊緣的羊圈,幾下幹淨利落的短點射,垂死的武裝分子在掙紮中扯亂了一個草堆……
“出來!”夏明朗敏銳地注意到亂草堆裏有人在發抖。
一個瘦得近乎幹枯的老人家哆哆嗦嗦地爬了出來,他埋頭蹲着,身體縮到盡可能小的一團,嘴裏反複念叨着一連串夏明朗聽不懂的方言土話。
“怎麽?”海默從夏明朗身後湊過來。
“他在說什麽?”
海默凝神聽了一會兒:“他說,別的都拿去,只要把這羊留給我。”
夏明朗蹲下身去,就着月光勉強看清了老漢懷裏露出的那一小叢白毛,一只小羊正在他懷裏蠕動着,羊嘴被捏得很死。老人家看到夏明朗蹲下來,慌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靠這麽小的羊?他怎麽活?”夏明朗一時震驚,物質的匮乏居然可以達到這種地步,如此貧瘠?
“不知道。”
夏明朗收槍從随身行囊找出一包壓縮幹糧,撕去所有包裝紙,塞到老漢手裏。老人家仰起臉,渾濁的雙眼正對着月光,滿是迷惑。夏明朗從他手裏扳下餅幹的一角,放進嘴裏慢慢咀嚼。老漢似乎是明白了,卻又不敢相信似地捏了一點食物拿在手上。小羊從他懷裏掙了出來,咩咩地叫着。
夏明朗只覺得心酸,匆匆忙忙地站起來就走。海默追上來說道:“那老頭兒說神會保佑你。”
夏明朗反問:“神能保佑誰?”
戰事告下一個段落,夏明朗與海默開始最後的清場工作,把游擊隊的屍體拖到火堆裏焚燒。夏明朗注意到海默會把死者身上的皮帶與各種金屬裝飾物都挑出來。
“這些東西燒不掉,會留下身份。”海默解釋道。
夏明朗忽然出手,扼住她的喉嚨把人壓到地上。
“咳咳……上校,別開這種玩笑。”海默厲聲警告。
“你是故意的!”夏明朗低吼,火光照亮了他半張臉,令他的整個人被分割開,一邊燃燒如火焰,另一邊沉郁如冰。
“上校!!”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把我們帶到這裏,你知道這一切與我們無關,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你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咳,咳……你把我弄疼了。”
“得了,別以為我不會打女人。”夏明朗徹底壓制住海默的任何一點掙紮:“告訴我你的目的。”
“如果我說我收了錢,你會不會舒服點兒?”
“誰給你付這筆錢?”
“沒有!沒有目的!我知道他們在這裏,我想救他們,所以我帶你們過來,就這麽簡單!”
“這個國家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死,你怎麽可能忽然想救他們??”
“你們中國也有成千上萬人在乞讨,你有沒有可能在心情好的時候扔兩個硬幣?”海默怒吼:“你的士兵需要殺人,你的合夥人需要更多自信,上校,我是為你好!”
夏明朗有一瞬間的沉寂,随後,放開她站了起來。
“見鬼!”海默揚起手,蝴蝶刀在指間閃爍,夏明朗側身躲過那一記直削,一拳打在海默腋下:“我說了,不要以為我不會打女人!”
“你他媽瘋了!”海默咬牙切齒。
“我沒有瘋!我警告你,不要拿你那一套來想象我的士兵!!”
“那我也警告你!這是非洲,T.I.A.這裏是非洲,不要拿你那一套來想象這裏,這不是你們銅牆鐵壁的中國,不是一個發生件槍擊案都要全城封鎖的城市!!你這樣會害死所有人!”
“你不會明白的,我們在為什麽戰鬥。”夏明朗已經平靜下來。
“你不明白的是非洲!別拿你那套老兵的姿态來教訓我,我六歲的時候就在給M16壓彈夾。”海默試着小範圍地活動手臂,咝咝呼痛:“你下手真狠。”
“我已經留力了。”
“呵,謝了!今天晚上的子彈我決定不請客了!”
“他們都這樣嗎?”夏明朗開始繼續他這令人惡心的工作,同時學着海默的樣子,把那些無法被燒毀的金屬制品扔到一邊。
“十有八九,嘿,上校,你不能把他們想得太高明,他們只是剛好手上有槍,而且不怕殺人。”
“我以為他們是反對暴政的。”
“不,他們反對的不是暴政,而是,被暴政。”海默抱着受傷的手臂,理直氣壯地決定不幹活:“知道最慘的是什麽嗎?”
“嗯?”夏明朗挑眉。
“這個政府很爛,但革命軍更壞。”
“呵……”夏明朗苦笑:“T.I.A. Huh ”
“T.I.A. Yeah! T.I.A.其實這裏的人應該慶幸,這裏發現的是石油而不是鑽石。”
“怎麽說?”
“石油是大型工業,開采石油需要秩序,你別看現在打得熱鬧,但很快會停下來,因為資本需要他們停下。但是鑽石不用,鑽石需要混亂,所以鑽石永遠帶血。”
“我想……你應該更喜歡鑽石吧。”夏明朗從一間倒坍的茅草棚上撕了半片牆下來扔到火堆裏。
火焰騰空而起,熱浪滾滾,逼得人遠遠離開。
“隊長,他們好像回來了。”徐知着看到紅外視鏡裏一大片紅點在往回跑。
“撤。”夏明朗飛快地把地上剩餘的幾具屍體扔進火堆裏。
然而來人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得多,那些紅點在接近叢林邊緣時忽然爆發性超快速移動。夏明朗與海默還未及退走,一群獵犬已經從灌木叢裏竄了出來。夏明朗登時愕然,在心頭罵了一句我操,拔腿就跑。可惜,無論是理論還是現實,人都是很難跑過狗的。打頭的猛犬發現陌生目标,狂吠着撲上來,夏明朗不得已側身讓過,風聲挾着腥氣從耳朵旁邊擦了過去。惡犬落地後又是一個反撲,夏明朗已經擺好架式,反手一刀從下颚往上直接貫穿了這頭獵犬的腦袋。
夏明朗拔出軍刀,用盡全力把犬屍甩了出去,濃重的血腥味瞬間爆炸。狂奔中的狗群急剎車似地停了下來,好像前方升起一堵無形的牆,一個個徘徊猶豫,狂吠不止。
“你們是誰?”在叢林的暗處,有人在問,用了好幾種語言。
夏明朗顧不上答話,先找個地方藏身是正經,雙方頓時僵持了下來。
“打嗎?隊長?”徐知着問道。雖然對方很注意隐蔽,可是在紅外視鏡裏看過去,那一個一個的紅點簡直像明火執仗一樣分明。
“等等。”夏明朗一時摸不清來人的路數,并不打算更多的樹敵,要是能悄悄地撤了更好。
“嗯?”海默忽然捅了捅夏明朗。夏明朗轉頭一看,那位抱羊的老頭兒不知道為什麽跑了過來,用一種夏明朗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大喊大嚷着,捧着他白生生的小羊羔兒一步一步地走到火堆邊。
夏明朗心頭一凜,頓時緊張起來。他雖然與這位老漢素昧平生,但好歹救過他一命,不想眼睜睜看着他死……
狗群馬上就發現了這個的新目标,幾只獵狗掉頭奔了過去。夏明朗子彈上膛正要擊發……叢林裏有人厲聲喊了一句,正在興奮中的獵狗迅速平靜下來。
“看來不是對頭。”海默的語氣輕快了一些:“那老爺子在幫你說話呢。”
“你們是誰,是朋友嗎?”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從暗處走出來。
老頭兒走到他跟前,指手劃腳的又說了一通。男人吹了一聲口哨讓狗群散開,試着向夏明朗他們藏身的地方走過去,在他身後,越來越多的人從黑暗中湧出來。剛剛經歷過一場浩劫的村民開始收拾破碎的家園,哭聲震天。
夏明朗知道這下子想消沒聲兒地溜走算是沒門了,只能下令各單位保持警惕,小心撤退,自己先去會會這位不素之客。
“你又是誰?是朋友嗎?”夏明朗終于現身,同時毫不客氣地扯上了海默。
“我叫吉布裏列。”對方爽快報上大名,指着海默問道:“中國人?”
夏明朗側目一看,有小點郁悶,海默長了一張典型的亞洲面孔,即使把臉塗黑,看起來也只會像蒙古人。夏明朗正猶豫着怎麽糊弄過去,吉布裏列已經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們是QIN的人?”
“清?”夏明朗用眼神詢問海默:你的人?海默微微搖頭,也是滿臉的困惑。
“QIN!”吉布裏列揮舞着手臂比劃了一通:“中國人。”
夏明朗靈犀一點,腦子裏閃出一個名字:秦若陽!
“哦,你認識秦?”夏明朗一時捉摸不透,到底秦若陽與這些人是恩是仇,只能先試探着問問,回頭也好改口。
“他是個好人,他給了我們很多藥……”在暗處,吉布裏列的整張臉就是一團黑影,只能看清閃閃發亮的眼白和兩排白牙。
夏明朗耳機裏沙沙作響,陸臻的聲音聽起來很平和:“我問過師兄了,這個吉布裏列他認識,靠得住。”
“嗯?”夏明朗含糊地應了一聲。
“另外,我們已經撤出來了。”陸臻補充道。
夏明朗心頭一塊大石放下,輕松了不少,終于有精力問及:“剛剛那些人是誰?”
吉布裏列咬牙報出一個繞舌的長名字,怒火沖天地吼道:“他們已經殺了我兩個村子了。”
軍閥亂鬥,各自争搶地盤……夏明朗大概了解是怎麽一回事,只是心下恻然。
這個村莊在艱難地恢複着它的氣息,把倒下的草棚支撐起來,掃去沾血的塵土……幾個背槍的武裝人員在忙着給傷者分發藥品。很快的,有人發現了陸臻他們收集好留下的武器,吉布裏列馬上把那些槍支彈藥現場分發了下去,幾個村民拿着槍即時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所謂有前途的軍閥是看得出來的,從士兵的紀律到長官的态度,而更關鍵的是對待老百姓的方式。即使生在亂世,殺雞取卵的土匪做派也是混不久的。夏明朗冷眼旁觀,發現秦若陽的眼光的确值得肯定。
夏明朗找了個借口解釋他們為什麽出現在這裏,把起因推給油田周邊村民的求助。這幾乎是個戳穿不了的謊言,甚至讓吉布裏列由衷感激,自告奮勇地表示會幫忙注意周邊游蕩的陌生人。夏明朗又另外扯了一些理由讓他注意保密,俨然一派做好事不圖揚名的架式。當然,他們沒在現場留下任何東西,萬一真的鬧出來,一切也都是可以抵賴的。
等夏明朗與海默脫身出來,兄弟們已經在藏車點等了多時。回程時一路寂靜,直到夏明朗忽然用中文說了一句:“歡迎回到人間。”
小皮卡車上的氣氛漸漸發生了一些變化,托尼敏感地問海默這話什麽意思,海默小聲翻譯給他聽,兩個人面面相觑。
“子彈錢回頭算給你,衣服就不還了。”夏明朗見海默仍然一臉猶疑,笑道:“你要覺得虧了,我也讓你打一拳還回來。”
海默馬上一腳踹過去,夏明朗擡手格擋,被震得手臂一陣發酸,唉,這娘們果然有幾把小力氣。
沈鑫非常不滿地在駕駛室裏抱怨:“你們又在幹嘛了?我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4.
柳三變還在值班室裏等着,剛一個照面就着急問道:“怎麽樣?有線索嗎?我聽老李說……”
“沒有!”夏明朗無奈苦笑。
“唉……”柳三變顯然大失所望:“當然,你也別太自責了,這都是沒辦法的……”
換過衣服,簡單沾水擦了擦身上的汗,夏明朗回到辦公室裏開始寫報告,有太多東西需要記下來,報告完成已經是淩晨。
這是喀蘇尼亞最涼快的時刻,晨風中帶着難得的清冽氣,夏明朗發現他是如此厭惡這個炎熱的國度,他開始懷念清新的水與涼爽的風,還有看不到硝煙的天空。
回屋經過會議室時,夏明朗才發現裏面還亮着燈,陸臻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裏,獨自面對那幅巨大的衛星地圖。
哎呀……夏明朗心頭一陣刺痛,他猛然意識到,他好像把陸臻給忘了。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對未來太迷茫,對時局太絕望,他有太多太多的問題需要思考;居然忘記了,他最心愛的人正在經歷着怎樣的苦痛。
“還不睡嗎?”夏明朗輕輕推開門,異常地懊惱。
“你報告寫完了?”陸臻疲憊地搓着臉:“我剛剛去找你,看你在忙。”
夏明朗走到陸臻身後,把他攏進懷裏:“在忙着什麽?”
“我在看,有什麽辦法可以……躲過今天這一槍。”
“我感覺他是來伏擊巡邏哨的。”
“是啊!不幸讓我們趕上了。”陸臻輕輕摩挲着地圖上他們遇襲時的那個點。
“不,是所幸讓我們趕上了。”夏明朗的神色平靜得讓人不可思議:“要不然整個哨位,那些人全完了,說不定還能讓他給跑了。”
陸臻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有些委屈地強迫自己笑了,說道:“是啊!你說得對。”
“嗯,所以,你的結論呢?”夏明朗迅速地轉移了話題,如此脆弱的陸臻終究是他不忍目睹的。
“結論是……沒有!地型太不利了。”
“嘿,這是個油田,它沒責任長得萬無一失。”
陸臻神情肅穆:“我們可以做到全殲來犯之敵,但我們沒辦法阻止第一槍。除非我們使用直升機勘察地型,可那樣的話,又得考慮反直升機導彈和RPG,所以還需要兩架武裝直升機護航。這家當就太豪華了,聶老板可刷不了卡。”
“不,你得考慮到那些人要錢也得有命花,只要你拉開架式,讓他相信自己有來無回,一命換一命絕不值當,那就成了。”
“可是,他們總是要試過,總有人會要犧牲……”陸臻微微發抖,眼眶泛出血色。
夏明朗轉身拉上所有的窗簾,把陸臻擁進懷裏。
“這是命運!”
夏明朗吻了吻陸臻的額角,聲音溫柔卻無奈,是這些年來,他面對無常變幻時唯一的心得。
“是的,我知道。”陸臻反手抱住他,越勒越緊,有些哽咽地:“我知道。”
“哭出來會舒服一點。”
“我知道,有空會哭的……”陸臻把鼻子揉得通紅,他拉過衛星照片:“我不相信今天還有來送死的,我們抓緊時間把地圖核對出來。”
“不,我決定放棄那裏,就這麽點人不夠守那麽大的地方。”夏明朗按住他:“我去跟上面溝通,要麽增兵,要麽就算了,反正我們在這兒呆着就是個存在,實際控制多大一塊地兒都成,這不重要。”
“你是這麽想的。”陸臻陷入沉思。
從來都是如此,思考會讓陸臻進入另一個世界,全神貫注,毫無雜念,方才那令人心悸的脆弱如雲煙般消散。夏明朗在陸臻身邊坐下,有些原諒了自己的疏忽大意。他的小孩兒長大了,不再需要他事事安慰提點,不再需要他抱在懷裏……才能平靜。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小時候是在美國呆了好幾年,我爸那時候在加州理工。”
“說過。”
“我那時候跟鄰居家一個大哥關系特別好,他後來加入了游騎兵。”
“永遠打先鋒的那個?”
“對。他現在阿富汗。我們還有聯絡,會聊一些打仗的事,當然他一直以為我現在是個工程師。”陸臻微微笑了笑:“他告訴我,他們現在如果要出門,從營部到連部,五公裏的路程,需要出動六輛全地型裝甲車。一輛排雷車,一輛電子幹擾車,兩輛運兵車,兩輛火力支援車。我當時覺得,哇靠,用不用這麽誇張。結果,他跟我說,你不懂,戰争是過量的防護。”
“他說得很對。”夏明朗聽得很專注,雖然這話題有點兒沒頭沒腦。
“對,的确!可是……過量的防護需要強大的補給。我們沒有六輛全地型車可用,我們也沒有‘夜空巡游’。我們還想守住這塊地方,就不得不冒點險,我們原來的計劃的确野心太大,但我還是建議,我們需要有一道防線在那裏。”
夏明朗想了想,把地圖拉過來:“你覺得哪裏合适……”
接下來的流程是他們都做得很熟了,讨論,訂方案,從各個方面找漏洞,再讨論,再訂方案……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圖上劃下一道金線,陸臻索性把窗簾都拉開,霞光落滿一室。
“行,差不多先這樣吧,回頭開個會再定,聽聽他們的意見。”夏明朗扔下鉛筆。
“嗯。”陸臻站在窗邊,眯起眼看向那個熾熱渾圓的球體:“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戰鬥力是個系統工程,你和我再厲害,在命運面前,也擋不住一顆子彈。”
“那當然。”夏明朗莫名其妙。
“戰争是過量的防護,最少的犧牲,超額的補給,最兇猛的武器,盡可能的不冒險……隊長,為什麽這些東西,以前從來沒人告訴過我?”
“這大概……因為我軍的光榮傳統不是這個吧!”夏明朗苦笑。
“我會讓它改變的。”
“唉……”夏明朗想說,這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改變的事。
陸臻卻忽然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你身上背着幾條人命?”
夏明朗一下僵住。
“馮啓泰是第一個因我而死的人,我會永遠記住他,将來的每一個,我都會牢記。”
“別這樣!”夏明朗感覺毛骨悚然,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種從指尖滲入的寒意與疼痛。他知道陸臻想說什麽,他甚至懷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真正明白陸臻在說些什麽。
“你不能這樣逼自己,你會受不了的。”夏明朗手足無措,他伸出手去而又猶豫不決,現在的陸臻平靜得無懈可擊。
陸臻握住夏明朗的手指,貼到唇邊。
“看着我,”陸臻的神色執拗而嚴肅,“只要你看着我,你還相信我,我就什麽都能做到。”
夏明朗沉默了很久,無奈地嘆息一聲,輕輕擡起陸臻瘦削的下巴,吻住他。
抓緊時間睡了兩個小時,長期的訓練已經強迫他們可以用最短暫的休息來恢複精力。第二次巡查的場面被安排得非常大,夏明朗拉開架式,好像要和誰背水一戰,當然,假如真有不怕死的,也就只能與之死戰了。
集體讨論的最終結論是在油井區拉兩道地雷防線,取消原來每天兩次的哨兵常規巡查,全部改用無人機代替。控制級別從原本雄心勃勃的完全控制降到了保留控制,只要保證這塊地方不被別人奪去了就好。另外,考慮到喀蘇尼亞炎熱的氣候,陸臻申請了一批地動感應器,用于監控坦克和自行榴彈炮這樣的重武器。
夏明朗的報告一早就送到了聶卓的案頭,不過,等日理萬機的聶老板看到這一則已然是下午,瞬間天威震怒,衛星電話一小時撥了四個過來。堂堂中将之尊,如此奪命連環扣,驚得值班室小兵面如土色。然而,甭管它金牌十三道連下,夏明朗依舊氣定神閑,硬生生等到所有的檢測任務都完成了才班師回朝。
陸臻堅持要一起聽訓,夏明朗知道倔不過這小子,也就随他去了。
“夏明朗上校,我對你昨天晚上的表現非常失望!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電話剛一接通,一聲怒斥迫不及待地傳了過來。
“将軍,我們只是在目之所及的範圍內,維持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正義。”陸臻連忙分辯。
“閉嘴,陸臻,我沒在問你。”
“當時情況如此,我沒得選擇。昨天下午駐地遭遇狙擊攻擊,有一名隊員犧牲;我們外出巡查,無意中撞見暴行,當時隊員們的情緒非常激動,我無法拒絕他們的正義請求。”夏明朗的聲音低沉而和緩,開玩笑,從他下命令時就知道得有這一出,早就在腦子裏盤算了無數遍。
“你應該明白,你們的任何一點舉動都在被人用放大鏡監視着!任何一點反常的行為都會被人利用。”
“是的,我明白,但是……戰士們是單純的,他們沒法兒站在您的高度思考。如果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命令他們袖手旁觀,那麽,他們會疑惑,會懷疑我們存在于此的意義。”
“夏明朗,重複一遍,你們存在于此的意義。”聶卓的聲音裏壓抑着火星。
“我可以向您重複一百遍,但是那沒有用!将軍,他們是活的人,每一個戰士,他們自己會去想。他們是軍人,保護自己保護弱小,在不損傷國家利益的前提下追求正義,是每一個軍人的神聖使命。我想,您應該不會期望把這些東西,從他們身上完全剝去的。”
“但是你們的行為已經間接地損傷到了國家利益。”
“可是,将軍,您讓我怎麽向戰士們解釋?有人在被□,小女孩兒,在媽媽面前,在爸爸面前;好好的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就被斃了,所有人看着……而我們,我們有能力阻止這一切,但是……嗯?我要怎麽向士兵解釋,阻止這種行為會損傷到我們的國家利益?”
聶卓沉默了好一會兒,屏幕上一閃一閃的,濾過雪花和條紋,終于顯出了聶卓的臉。顯然這個話題太重要了,以至于他不惜耗費更多的衛星流量。
“這個國家,此刻,有成百上千的村莊在消失,一百萬人在逃亡。你可以殺掉在你面前開槍的人,但是……這于事無補,只會讓問題變得更複雜。”聶卓似乎也有無奈,不再像最初那樣厲聲質問。
“可能是沒什麽用,但撞上了就是撞上了,我們不能把眼睛馬上戳瞎當看不到!您說的問題我都考慮過,我沒留活口,也沒有審問。我們可以把這件事推給他們內部。我沒有留下一丁點兒證據,也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懷疑我們在挾私報複。”
“很好。”聶卓的神情終于和緩了一些:“我很慶幸你還保留着一點理智。這件事我會當沒有發生過,但我不想看到有下一次。回頭你交一份書面檢讨給我。你要明白,有人在煽動仇恨,他們彼此對立,而我們不能卷入這個旋渦。那些人不關心你們殺了誰,他們只會說……你們屠殺革命軍。”
“是,将軍!”
“你可以出去了,陸臻留下。”
陸臻一陣驚訝,他有些緊張地看着夏明朗,夏明朗收拾好東西,臨走時不動聲色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我聽說,犧牲的那位戰士,是你直系下屬?”
“對,他是我選進來的,一直跟着我幹。”
聶卓嘆了口氣:“我能理解。”
“将軍……”
“其實我能夠理解你們的心情,但是我希望你們也要理解,事情不是一報還一報這麽簡單。”
“我們不會知道是誰害死阿泰了,對嗎?”
“也不一定,也可能會有人宣布對此事負責。你知道的……現在這種情況下,好壞沒有一個統一的标準,對于某些人來說,幹掉一個中國軍人本身就是一種榮耀。如果能利用此事引起我們的報複,那就能生産出更多仇恨。戰争需要仇恨,所有的極端勢力都得依靠仇恨。他們需要敵人,如果沒有,就造一個!”
“我明白!”陸臻強忍住眼底的濕意。
“你能明白最好。我們也在和那些革命軍接觸,但前景都還不明朗,他們的力量太分散。行,這兩天……我看看,”聶卓翻着戰報:“剛好,努科比的機場還在政府軍手裏,把阿泰這孩子運回來吧,我找人送他回家。”
“真的?”陸臻幾乎有些不敢相信。
“就這樣吧,我估摸着這機場他們也守不久。”聶卓站起身,拿過桌上的軍帽端正戴好:“替我,向這位英勇獻身的戰士,帶去一個老兵的敬意。”
“是!”陸臻連忙起立回禮。
聶卓切斷了通話,屏幕上留下一片吵雜的黑白雪點,陸臻随手關了電源,疲憊地坐進椅子裏。過了一會兒,大門被推開一條縫隙,露出夏明朗一只賊溜溜地眼睛。
陸臻忍不住微笑:“進來吧!”
夏明朗一腳踹開門:“我靠,那老頭兒火氣還挺大。”
“他吓唬你嘛!雖然這次沒搞砸,萬一你回頭再折騰個大的,他找誰哭去。”
“他沒罵你吧!”夏明朗坐到桌邊,伸手順了順陸臻的亂發,自從上次嘲笑他頭發長了見識短,這小子就把自己那倆頭發剪了個亂七八糟。
“沒。他說這幾天就把阿泰接回去,送他回家。”
“嗯!”夏明朗點了點頭:“你還別說,這老頭兇歸兇,賞罰還是分明的。”
“是啊……”陸臻嘆息,所幸如此。
“對了,我問你個問題啊。我軍當年是不是真的特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什麽的?”夏明朗一本正經地瞪着眼睛。
“那當然,這一點連日本人都承認的。”陸臻莫名其妙。
“你确定?”
“我當然确定啊!歷史雖然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但歷史是不會完全被泯滅的。你要是不相信咱們自個兒的材料,你可以去查《劍橋中華民國史》,那裏面有很詳細的分析,關于早期中央紅軍的。另外,在日本當年出版的《華北治安戰》裏也明确指出,我軍軍紀嚴明,非常善于團結群衆。”
“那太不容易了。”夏明朗裂開嘴,露出這些天以來第一個舒心的笑容。
“那當然!我軍雖然現在是不怎麽樣了,早當年還是牛B過的。”陸臻詫異地:“你問這幹嘛?”
“沒什麽……”夏明朗用力撸了撸陸臻的腦袋:“你他媽還真是什麽都知道,養你一個在家裏太方便了!”
“你到底要幹嘛啊?”陸臻疑惑更重。
“你會知道的。”夏明朗意味深長的。
陸臻沒等看到夏明朗的花招,倒是在晚飯時分看到了外交部對此次中國油田遇襲事件官方發言。陸臻聽着聽着就知道糟了,果然,方進首先爬到桌子上開罵:“媽的,怎麽回事?有個屁誤會啊!!擺明了就是來殺人放火的好吧!要不是作戰服穿出去沒銜兒,我保證一個被秒的就是隊長,有個屁誤會!”
陳默敲了敲碗沿示意他下來,方進一瞪眼,脖子梗得更直:“幹嘛?我說錯了嗎?那幫子軟蛋什麽意思?什麽恐怖襲擊啊,什麽個人違法行為?明明就是有組織有目的,就奔着我們來的!幹嘛?!現在放這個話出來什麽意思?這仇不報了是吧?這事兒難道要就這麽了了嗎?”
“你打算找誰報仇去?”陸臻嘆氣:“我們現在連對手都找不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烏合之衆,你找誰去?”
方進一時語塞,憋在那兒憋了半天,暴怒:“他媽的,我就不懂了,跟他們耗什麽耗啊!給我一個機械化師,就一個,老子不出一禮拜把他們全蕩平了去。該幹嘛幹嘛去……真他娘的!幹革命的幹成這土匪樣,都他媽丢人!”
“你得了吧你,別說給你一個機械化師,我給你一個集團軍又怎麽樣?十萬美軍都拿不下阿富汗,你以為你是誰啊?你看到有哪個國家亂起來是靠外人蕩平的?!貿然幹涉只會讓這個國家索馬裏化,我可不想在這兒守一輩子!”陸臻怒斥。
“你別他媽跟我說什麽國家大義,我,我就是氣不過……”方進可憐巴巴地蹲下來:“以後就再也見不着那傻冒兒了。”
“我知道,我知道……行了,侯爺,下來吧!”陸臻眼眶眨紅,伸手去拉他,沒想到卻被方進一巴掌甩了。
“你別管我,我就想在這兒呆着!”方進執拗地蹲在一桌餐盤中間。
“你這……”讓大家怎麽吃飯啊。陸臻無言。
陳默把湯喝幹,一聲不吭地收拾好餐盤遞給方進,然後自己也站上桌子蹲到了方進旁邊。食堂裏一陣稀裏嘩啦的金屬碰撞聲,麒麟隊員們不約而同地收拾起東西,在桌子椅子上蹲了一片。
這算什麽?無言的抗議嗎?陸臻自覺委屈。
徐知着往旁邊挪了挪,指着巴掌大的一塊空地問道:“你要不要上來!”
“廢話!”陸臻馬上把自己塞進人堆裏。
徐知着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有些惆悵的:“挺傻的哈!”
“你們太幼稚了你們。”陸臻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讓阿泰那臭小子看見了,一定得樂死。”
“沒事兒。”也不知誰搭了一句話:“反正都已經死了,也不能再死一次了,要能把他樂活了就更好了。”
“媽的,那小子還說要請我喝喜酒呢。”
“他還說回去幫我裝游戲呢……”
……
當夏明朗拿着一大疊傳單走進食堂時,看到的就這樣一幅景象。他的下屬們,那些五大三粗的小夥子們一個個抱頭擠在餐臺上,有人小聲哭泣,有人在聊着馮啓泰曾經的囧事。電視裏還在播放着外交部的答記者問,時不時有人向屏幕豎起中指,指指點點,罵罵咧咧。
夏明朗有些想哭,又忍不住想笑,他拍了拍方進的後背:“有空位嗎,借我蹲一個。”
柳三變的神色複雜難言,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笑了,拍着桌子喊道:“來,大家都起來,幫麒麟的兄弟們站個臺!”
世事無常,令人無奈。
所以,別跟我講什麽國家大義,也別跟我說什麽是非成敗,別……我都不想聽。是的,我知道自己有多荒唐,卻仍然固執地堅持着不肯改變,只因為太不甘心。
夏明朗很想把聶卓叫過來看看,真的……他真不覺得丢人。雖然聶老板高屋建瓴,目光深遠;可他還是更愛這群傻乎乎的愣小子。
方進吃完飯,冷不丁看到夏明朗腳邊那一疊紙,好奇地拿起來看。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方進詫異地:“隊長,你是要正軍風嗎?可我覺着咱現在軍風可正了……沒什麽好正的啊!”
夏明朗嘆了口氣,伸手攬住方進的脖子:“你這孩子啊,就是心眼太實了!”
5.
絕對心眼兒不實的夏明朗同志,拉上幾個人把這些單子連夜糊遍了整個駐地,尤其以海默她們的難民集中點門口貼得最多,搞得倒像是海默他們出了新的軍用守則。結果大清早的群情激昂,各色人等團團圍觀,議論紛紛,夏明朗很貼心,配套使用中英文、阿拉伯語加非洲土語多種語言翻譯,總有一款适合您。
夏明朗跑完操過來檢閱成果,海默錯愕地指着問道:“這什麽東西。”
“這是我軍的光榮傳統!”夏明朗一本正經地。
“咳……嗯?”海默莫名其妙:“你們……你們有這傳統?”
“看這裏啊,看着這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回去搜搜看,是不是我軍傳統,是不是跟你吹的?七十年前,咱們就這麽喊了。而且絕對是說到做到,你要是不相信,你去查小日本寫的資料。《華北治安戰》!裏面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OK,OK!我沒有懷疑這……這不是你們的傳統,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麽忽然把這樣的古董翻出來。”
“什麽叫古董?”夏明朗傲慢地展示優越感:“‘游騎兵永遠打先鋒’這口號喊了多少年了?這叫古董嗎?這叫傳統!”
“OK……”海默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的目的是什麽,我才能考慮怎樣配合你的工作。”
夏明朗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方才嚣張的神色漸漸收斂,變得肅然:“我需要向所有人強調一點,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和他們……也完全不一樣。”
海默眨了眨眼睛,無奈地笑了:“我明白!”她最後看了一眼宣傳頁:“這規則很好,很有可操作性,真不像你們的風格。”
“那麽在你看來,我們的風格應該是什麽樣的?”陸臻站到夏明朗身邊。
“我可以說實話嗎?”海默又露出了她習慣性的戲谑笑容。
“說吧!”
“唔,我感覺你們總是在宣傳一些無法實現的永恒真理。”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後……希望也不會再這樣。”陸臻的神色異常誠懇,反倒讓海默有些尴尬。
“嘿,小帥哥……別這樣,不用這麽認真。”
“認真是好事。”
“OK……”海默笑道:“我會警告我的兄弟們,你們和我們都不一樣,我們不會再試圖誘惑你們純潔的靈魂。拜拜……”
“這就……就這樣就撤了?”柳三變素來覺得海默像個禍害,難得看到夏明朗和陸臻聯手治她,正看得興致勃勃。
“人家那是聰明人。”
“倒也是……”柳三變呵呵一笑:“行啊,夏隊,你怎麽想到這一出的?”
“我不用這一出,我還能用哪一出?我跟他們說 ‘三個代表’說‘八榮八恥’有人能聽懂嗎?老子自己都不懂!我跟你說,你還別嫌它土,我把那些老口號都翻遍了,也就這一條拎出來是個人都懂。”夏明朗撓一撓頭發。
“也是……我就是覺着你大張旗鼓貼這玩意兒挺沒意思的,你說這地兒倒是要有一針一線可讓我們拿呢?誰有那心情調戲婦女啊……見天被婦女他爹調戲倒是真的。”
“老三啊!”夏明朗嘆氣:“我都沒發現,怎麽你這心眼兒也這麽實呢?”
“呃?”柳三變愕然。
“三哥,隊長的意思是,酒反正都香着了,見天地吆喝一下,不吆喝白不吆喝……”陸臻幫忙解釋。
這天下的事兒都是要對比着看的,在一個燒殺搶掠的地方,但凡出幾個正常人都像個君子。甭管是審美觀限制還是道德操守過硬,不幹壞事兒是硬道理。
夏明朗在會議室裏拍着桌子訓話,什麽叫群衆路線,什麽叫統一戰線……那都是老祖宗發家的法寶,實踐證明了絕對好用的東西,絕對不能放松了。咱們現在這是敵後作戰,其艱巨性絕不亞于當年在華北打游擊,所以只有依靠群衆,團結群衆,才能在這個鬼地方站穩腳跟。
這些話都是從小就聽熟了的,耳根兒都能起繭子,只是難得夏明朗這種匪人都有興趣摻和,大家也只能支起耳朵聽一聽。效果嘛,一時之間當然也很難看出好壞來……倒是米加尼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找陸臻要了一些資料回去。
後來,米加尼給了陸臻一瓶棕榈酒,陸臻帶上酒去找夏明朗,卻發現他已經趴在會議室裏睡着了。在喀蘇尼亞的日子過得晨昏颠倒,似乎随時随地都應該工作,卻不能随時随地睡覺。
夏明朗睡得很疲憊,眼皮有點腫,暈着大大的黑眼圈,下巴泛青全是沒刮幹淨的胡渣。陸臻試着靠近他,然而當他的呼吸觸碰到夏明朗的皮膚,夏明朗便敏感地睜開眼,有些困惑地問道:“嗯?”
“我幫你刮胡子吧?”陸臻從腿袋裏拔出匕首。
“唔,好啊……”夏明朗含糊不清地應聲,仰起臉露出最脆弱的脖頸,仍然有大半個靈魂沉在睡夢中。
陸臻關好門,在袖子上把刃口蹭幹淨,從下巴處往上,一點點地用刀尖割過去。陸臻的刀磨得很利,刀鋒過處那些黑森森的小碎屑紛紛落下,留下青郁郁的皮膚。
他把這件事做得很認真,全神貫注,直到最後鬓角的雜毛都被修得整整齊齊,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第一個心無雜念的時刻。
“好啦!”陸臻心滿意足地拍一拍夏明朗的臉頰,聲音雀躍。
夏明朗睡眼朦胧地捏起胸口的T恤抖動:“你這傻冒兒,全落我脖子裏去了……”
“呃……那我請你喝酒吧!”陸臻誠懇地。
一道閃電從天空延伸到地面,遠處傳來霹靂的巨響,夏明朗微笑着睜開眼睛:“你看,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那天下午下了一場雨,是這個雨季的第一場暴雨。大雨滂沱,從天上往下倒,夏明朗和陸臻舍不得關窗,七手八腳地把椅子堆到遠離窗戶的那一面牆邊,狂風卷進清涼的雨水,打濕了他們的頭發與衣服。
樓下有一些不在崗哨的戰士沖到雨中洗澡,豔紅色的泥土吸飽了水分,整個大地都汪着血……
陸臻把濕透的上衣晾到椅背上,擰開瓶蓋灌下一大口棕榈酒,夏明朗聞到酒氣,就着陸臻手裏喝了一口,皺起眉:“真酸!”
“出門在外,要求就不要這麽高了。”
夏明朗呵呵笑,低頭含住陸臻滑動的喉節。熟悉的窒息感,像閃電一樣,令人顫栗,陸臻摸索着拉上半幅窗簾。
夏明朗雙手捧起陸臻的臉,端詳了一陣,用力吻住他,把那兩瓣薄唇都含進嘴裏吸吮,陸臻跌跌撞撞地往後退,跨部狠狠地撞在窗沿上,厚重的窗簾吸飽了水分,冷冰冰地裹上他的皮膚,兜住了他。
陸臻忍不住顫抖,在這暗紅色的絲絨窗簾上劃出波紋,他仰起臉,窗外電閃雷鳴,有如暗夜。
在那個瞬間,時間像是突然被拖慢了步調,陸臻甚至能看清夏明朗眨眼的過程,睫毛劃過,在空氣中留下暗色的殘影,汗水緩慢的從眼睑上滑下來,沉重的呼吸漫長如呻吟——那些分不出音節的單字在空氣中被拉長成奇異的調子。然而又是突然的,指針又被撥快了,所有一切的事與物沿着命中注定的軌跡飛馳,電光火石間,千帆已過……
快感如暴雨傾盆,又像洪水般退去,陸臻疲憊不堪地靠在夏明朗胸口,異常嫌棄地看着他把手伸到窗外去洗。
“你太惡心了。”陸臻深深感覺對不住樓下洗澡的兄弟們。
“呃……是哦!”夏明朗低頭親一親陸臻的脖子:“那要不然你吞了它?”
陸臻眨巴着眼睛愣了半晌,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只能由衷地再一次重複道:“你真是太惡心了。”
夏明朗哈哈一笑,不以為然地拉好窗簾。
難得平靜,空氣是涼爽而濕潤的,夏明朗把陸臻圈在懷裏,舍不得放開,這個地方曾經熱到讓人無法擁抱彼此。
“你最近真的要搞群衆路線麽?”陸臻一臉狐疑地問道:“我總覺得你的目的沒那麽簡單。”
“我現在給你一把槍,一個混蛋,你會怎麽辦?”
“殺了他?”陸臻脫口而出。
夏明朗低下頭看住陸臻的眼睛:“你看,連你都開始這麽說了……”
陸臻猝然心驚。
“我記得在兩年前,你還在跟我讨論什麽叫程序正義。”
“可是……”陸臻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口發幹,心中卷起狂潮。
“當然,你的那個程序正義是不大現實,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們将來會變成……”
“審判者!”陸臻說道。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我們不能自己來判斷什麽人應該死,什麽人不能死,這很危險……雖然現在看起來問題不大,但是我很擔心,尤其是現在這種環境,我很擔心。”
“我明白。”陸臻肅然。
這個地方有無邊的黑暗,而你槍口上的火光是離你最近的光明,你将如何選擇?暴力是一口甘美無比的酒,成為救世主的感覺好得會讓人上瘾。
然而……
“我們不會在這裏呆一輩子,我們總是要走的,我得讓小夥子們記住,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也殺人,但是我們不一樣。”
“最近我一直在對自己說,我們是槍。”陸臻閉上眼睛:“以前我特別讨厭這句話,可現在……我卻覺得,太好了,我們是槍,什麽都不要想,什麽都不用管,執行命令,多簡單!”
夏明朗失笑:“你那時候一直抱怨有人妨礙了你偉大的自由。”
“我當時太幼稚。”
“你這不叫幼稚,你是太自信。你也不想想什麽叫自由,自由就是自己拿主意,自己負責。可咱們是幹哪行的?打仗這麽大的事兒,哪是你一個人扛得住的?‘令行禁止’,什麽叫‘令’,為什麽要‘禁’。你眼前擱着一條河,你要怎麽趟過去?我給你架座橋這就是‘令’,橋上加兩道欄杆這就是‘禁’。紀律不是用來束縛人的,紀律更多的,是用來保護人的。”
陸臻伸手握住夏明朗的脖子将他牢牢地抱緊:“對不起,謝謝你……”
“嗯?”
“謝謝你居然相信了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呵呵……沒事兒。”夏明朗微笑着拍了拍陸臻的臉頰:“你那時雖然狂點,可畢竟不是光趕着一張嘴。腦子好使,手上有活,站得也穩。就是缺點閱歷,我給你補上,我相信你練得出來。”
陸臻心中百味雜陳,千言萬語都梗在喉頭,只能無比專注地盯着夏明朗的眼睛,用拇指摩挲他濃黑的眉目。
“你別這樣。”夏明朗笑着躲,眼中流露出一絲可疑的羞澀:“我也不是特別為你,所有人到我手上我都得為他謀劃。”
“我知道。”陸臻站直了身體,他輕輕捧起夏明朗的腦袋,他們頭碰頭,像兩棵彼此支撐的樹:“你已經做的夠好了,至少你讓大家堅持做一個好人,這樣未來無論發生什麽,我們都可以坦然。”
“是嘛!”夏明朗有些欣慰地笑了。
沒多久一個車隊抵達南珈,送來了陸臻盼望已久的地動探測器,還有一輛長途冷藏車。海默的同伴們興高采烈地清點人員,通知哪些人可以就此逃出火海,同時從車上卸下一箱一箱的武器,整個駐地像過節一樣快樂。
陸臻冷眼看着那些老舊的武器,海默注意到他略帶冰冷的視線,微笑着攔在他身前:“嘿,親愛的?”
“一邊把武器賣給革命軍,一邊幫政府幹活,嗯?”
“呵呵!”
“把這地方打成一鍋粥,然後再倒賣難民賺錢,嗯?”
“哈哈……似乎,我觸碰到了您偉大的道德底線。”
“不,祝你財源廣進,生意興隆。”陸臻不無譏諷地。
“你不了解戰争。”
“不,我想我了解!”
“但你不愛它。”
“是的,我從不打算愛上它……我厭惡它。”
“哦?”海默誇張地挑起眉:“那你怎麽辦?你要回去退伍嗎?”
“不,我會繼續呆在軍界,為了讓更少的中國人卷入戰争。”
“哇哦!偉大的夢想……”海默吹了一聲口哨。
“陸臻?”夏明朗在遠處喊他的名字,他們需要準備一下,好送阿泰回家。陸臻瞬間失去了所有與之争論的動力,他退了兩步,溫和地看着海默說道:“你不會懂!”
是的,你不會懂,我們所有的夢想與期待,我們所有的榮耀與付出!
送別儀式安排在了喀蘇尼亞最具代表性的時刻——黃昏。
當殘陽落下最飽滿的金紅色,除了值班哨兵,所有人都聚集到生活區停車場的空地上。刺刀上槍,子彈上膛,雪亮的刃口淬着霞光。
陸臻是右邊第一位擡棺人,暗紅色的棺木上覆蓋着鮮豔的五星紅旗。陸臻感覺到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沉重的正步走,擺在他眼前的,是一條長長的刺刀架作的長廊,刀光潋滟,那是一個戰士最後的輝煌。
他們每前進一步,都有一對長槍鳴響收起,有節奏的槍聲回蕩在曠野之上,落日漸漸融進了地平線。
陸臻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長廊的盡頭,再往前去,只剩下最後一對交叉的刺刀。一輛車靜靜地停在終點處,車廂閃着冰冷的光,它将帶走他的朋友,永不回來。
陸臻不自覺地停住,棺木帶着前沖的力道撞在他的肩膀上,讓他微微踉跄。陸臻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可是他的雙腿像是被焊在了地面上,汗水從帽檐處滾落,流進眼睛裏,帶着新鮮熱辣的液體沿着腮邊流下。
夏明朗一直站在車門邊,忽然高聲問道:“我們是?”
陸臻像是被電打到一樣擡起頭,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震撼擊穿了他所有的感官,那個瞬間天地遠去,只剩下一雙堅定無畏的純黑眼眸。
他在看着我……陸臻在心裏默念,他在看着我,我們是麒麟……
陸臻微微擡腿,最後一對長槍鳴響,槍聲在耳邊炸起,那是最熟悉不過的聲音。
我們是麒麟!
陸臻喊道:“我們無所不能!”
“我們無所不能!”在場所有的麒麟隊員齊聲高喊。
車門洞開,白色的煙霧無聲地流淌下來,消散在空氣裏,這是另一個世界,冰冷而靜寂,不再有沸騰的熱血和猛烈的陽光。陸臻最後一次撫摸光滑的棺木,那上面熱得發燙,然後輕輕抽走了那面國旗。
方進呆呆地站在門邊,喃喃自語:“爺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死完了可以蓋面國旗,沒想到讓你小子先實現了……”
“我倒希望你永遠也別實現這個夢想。”陸臻小心翼翼地把國旗疊好交給司機,轉過頭看向方進:“我希望我們都能老成一個老頭子,然後毫無意義地死在自己家裏的床上。”
方進啞然。
夏明朗敏銳地感覺到望遠鏡的反光,他眯起眼睛審視周遭的一切。
基于某種連自己都無法說清的仿佛嫉妒的情愫,海默站在三樓的一個窗邊旁觀了這個儀式。忽然她感覺到危險的氣息,在略帶失真的放大視野中,夏明朗逼視的目光迎面而來,她放下望遠鏡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靜靜地離開了那個窗口。
夕陽日暮,天邊再一次泛出血色。
一周以後,一位與陸臻相熟的新華社記者傳給他一段模糊的視頻,那裏面有紅旗招展,有儀仗隊,有悲情有眼淚,滿足了一名軍人對死後名的全部期待,雖然這筆功勞表面上會記錄在食品廠的榮譽薄裏。
夏明朗在食堂播出了這個視頻,柳三變有些感慨。陸臻知道,從此以後馮啓泰将從一個鮮活的人凝縮成一個名字記錄在人們心底,随着歲月的流逝漸漸洗去顏色,最後化為時代變遷中的一個數字,然而他也知道,他将永遠記住他。
随即,一個名叫解放戰線的組織宣布對此事件負責,外交部再次譴責了這類恐怖襲擊,同時強調只有和平與對話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
兩周以後,海默的難民營裏迎來了一個白發斑駁的老先生與他的十幾個孩子。起初,陸臻以為這是某個部落的長老帶着孩子們出逃;後來,他震驚地發現這些孩子們大都能用異常娴熟的姿态讨論和把玩槍械。
他們是大名鼎鼎的非洲童軍!
老頭兒長得很和善,有一雙慈悲的大眼睛,揣着一封聯合國紅十字會的介紹信,支持他收容這些自願放棄武器的娃娃兵。他在院子裏的空地上支起木架子,教孩子們學習英語和中文,很快的,所有難民家裏的孩子,油田保安的兒女們都坐進了這個免費的課堂裏。
陸臻私底下問海默由誰付錢帶他們走?
海默微微笑了一笑說道,你要明白,即使是幹我們這行,也是需要一點形象工程的。
後來,陸臻找李國峰幫忙給老頭兒做了一塊黑板,是的,無論幹哪行,這樣的形象工程都是不妨再多一些的,即使這裏是非洲。
與其詛咒身邊的黑暗,不如伸手護住眼前的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