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戰争之王】 奇峰突起

【戰争之王】 第八章 奇峰突起

1.

在雨季的尾聲,天氣又開始熱起來。老爹帶上一瓶威士忌酒過來做了一次回訪,李國峰找人修好了被徐知着打壞的車載廣播,大家有商有量,氣氛極為和諧。

柳三變最近喜得貴子,每天都樂呵呵的,不停地追問所有人,他兒子應該叫柳思南還是柳思珈,夏明朗不屑地指出他的無恥,哪有人逼着家裏的老婆承認想自個兒的。柳三變嘿嘿笑,得意的很。

偵察機顯示老爹的營地裏人來人往,他們從不知名的地方趕來,往不知名而去。而與此同時,曾經收回南珈的風筝們也悄然飄向遠方。蘇大叔托人傳了消息過來,最近有好幾拔人在勒多港瘋狂融資,他們在尋找國際高利貸販子,抵押品是将來可能争取到的土地,礦藏和石油。

南喀蘇尼亞正在醞釀一場全新的戰争,這将是真正意義上的軍閥混戰,戰後利潤豐厚,全世界的軍火販子和雇傭軍都興致勃勃地湧過來準備分一杯羹。有南邊的軍閥宣布他們抓到了軍情六處的人,随即,英國政府宣布那只是一個離職人員的個人行為。

秦若陽對這些新聞不屑一顧,他口氣平淡地告訴陸臻,事實上,就連中情局的特工也早已經進出過好幾次。

全球……是一個整體,一個渾圓的球體,在這顆地球上發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會是孤立的,背後總是與全世界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南喀蘇尼亞緊貼着河流,擁有大量可以耕種的土地、淡水還有石油,這是一塊還沒有被充分開發的處女地,在這裏,未來有無限可能,誰都不願意放棄。無聲的較量,背後的撕殺,天空中懸着無形的絲線,有人在黑暗中亮出牙齒。

世界,對!

這才是政治家眼中的世界,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道德,沒有規則,只有利益的争奪與分割,觀念的輸出與反輸出。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朋友,轉念又能翻臉為敵。那不是心思單純的人們可以理解的,卻是現實最本質的模樣。

無可回避的現實。

好像洪水,它奔湧而來,無可阻擋,你只能站上船頭弄潮,又或者……被無力的卷走。

十月,在南珈人們碗中的南瓜第一次超過了飯,不過因為最近太多人離開,這個日子已經比預想中晚了好幾天。

西南部鋒煙已起,夏明朗原本指着饑餓能逼跑一部分難民,畢竟他也不需要這麽多人來給撐門面。無奈事與願違,從各個方向逃難出來的老百姓聚集到南珈,遍地都是饑餓,至少這裏還安全。夏明朗已經無力向難民提供足夠的食物,只能最低限度的給孩子們發放一碗南瓜粥,附近所有能吃的動植物都被饑餓的難民啃食得幹幹淨淨。

不過即便是如此,同志們的鬥志仍然昂揚,守了太久,苦難已經成為了生活的常态,好像一切本應該如此。

“又要下雨了!”張浩江看到天空中奔跑着烏青色的雲朵,喀蘇尼亞沒有天氣預報,可是有經驗的人可以利用雲彩來判斷天氣。夏明朗下令各小組注意暴雨侵襲,遠處的天際傳來一聲沉悶的雷鳴,起初大家都沒有注意……沒有人注意到在這次雷聲轟轟之前——沒有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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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分鐘以後,陸臻才從地動探測器的綜合數據裏讀出異常,直到半小時後,偵察機傳回第一組模糊的照片……

“叫隊長!”陸臻的聲音清晰鎮靜:“東北面2點鐘方向,30公裏左右,有車隊遭遇路邊炸彈襲擊,身份不明。”

沒有求救信號,照片中看不出東方人的臉,這讓人們感覺平靜很多。雖然這是南珈附近第一次發現路邊炸彈,可是這種事兒該來的總是會來,大家早有心理準備。

夏明朗點齊人馬,全裝出發,身為南珈的實際控制者,他必須去現場查看一下。

天色迅速地暗下來,沉悶的氣壓讓人呼吸困難,雲層壓得極低,幾乎觸地,半空流動的雲塊好像烏黑的奔馬,它們碰撞在一起,撞出雷鳴與閃電。

暴雨将至。

陸臻感覺到濕熱的風撞到自己的臉頰,帶起他鬓角的碎發。窗外,遠處的青山氤氲着墨一樣濃重的暗色,夏明朗帶着車隊正在離開南珈,在他們的腳下是仿佛被無限拉伸的暗紅土地,暗綠色的車身在這凝縮成微小的色塊,看起來突兀而又鮮明。他有非常不祥的預感,那種感覺無法形容,雖然他極力地回避。

一滴巨大的雨水被狂風從窗外卷進來,砸到陸臻臉上。他看到不遠處的河流在黑暗中閃爍細微的波光,車隊驚起了成片的鳥群,那種像麻雀一樣的小鳥是喀蘇尼亞最常見的飛鳥,成千上萬只小鳥像從低空掠過的烏雲。有兩只巨大的禿鹫混雜在它們中間,從陸臻眼前掠過,消失在遠方。

太暗了,駐地的街燈忽然同時亮起,四面八方的飛蛾蜂擁而至,還有那些長着長翅膀的白蟻,像雪片一樣在昏黃的燈光裏上下翻飛。

天已經快要黑了,烏雲在半空中奔馳、顫抖,失控地滴落雨水。陸臻聽說,在非洲,暴雨的夜晚是屬于魔鬼的。

在随時有可能遭遇路邊炸彈的道路上,車隊前進得很慢,頭車是一輛老式的機械掃雷車,沉重的大鐵筒輾壓着路面,揚起細粉一般的紅土

天空開始砸落雨滴,稀疏而沉重的雨點擊打在悍馬車頂上發出好像炒豆子一樣的爆響。紅土吸飽了雨水,蒸騰出迷茫的霧氣,好像滾開的水面。

“嘿,隊長,前方水深火熱啊!”沈鑫開着玩笑。

夏明朗微微笑了笑,示意大家加速前進。越過溪流,穿過密林,驚飛的小鳥呼啦啦地從茂密的叢林裏飛濺起來,在半空中聚集到一起,又從低空折返。烏雲中滾過玫瑰色的閃電,震徹天地的雷鳴,讓人們的心髒都跟着發抖。

夏明朗無奈地盯住半空中閃電的殘影,暗自祈禱讓雨再晚一點下下來。

然而雨勢突的一轉,前擋風玻璃上忽然暴起一片白光,雨水濺起的水花幾乎遮蔽了整個前方視線。雨刷好像已經不存在了一樣,大燈照不出五米以外,四周的一切景物在暴雨中失去了輪廓,變成模糊的影子。

遠山近樹,豔色的紅土與鐵色天幕通通都消失了,在雪亮的燈光中,雨水像一支支堅硬的水晶柱那樣從天際直插下來,泛出晶瑩的冷光。

“是秦若陽,是我們的車,是秦若陽……”陸臻的聲音從通話器裏撞出來,落地有聲地,以至于連旁邊的方進都驚訝地轉過了頭。

“全速前進。”夏明朗說道。

“我說隊長,我得說一句,咱這也得能看得清路,回頭別翻溝裏去,雖說也不遠了……”沈鑫一邊加速,一邊習慣地叨唠。

夏明朗苦笑,知道不用理他。

“隊長?你們那兒……”陸臻緊張地問道。

“繼續。”夏明朗答道。

“秦若陽說他目前能确定他的一個助手和兩個當地向導都已經死亡。”

“他的助手?”

“餘傲添,二哥的人。”

夏明朗停頓了一秒鐘,然後說:“繼續。”

“據他說炸彈威力很大,破片很多……”

砰……砰……

陸臻耳邊猛然炸開兩聲巨響。

夏明朗在車身急轉的瞬間下意識地擡頭看去,一團白光混着火焰把前方的車子吞沒。通訊斷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陸臻聽到夏明朗在吼:所有人不許下車!

陸臻愣了差不多有三秒鐘,旁邊的郝小順大力推他:“組長?出什麽事兒了?”

陸臻感覺到心髒劇烈地跳動,手指震顫地幾乎連一個電鍵都按不下去,他雙手握拳大吼了一聲,瞬間緊繃的肌肉消除了那種無法自控的生理反射,接通基地廣播沉聲喊道:“全局戰備,第一批隊遭遇路邊炸彈襲擊,第二批隊準備出發。”

這句話在基地廣播中剛剛重複到第二遍,陸臻已經從二樓的窗口跳了下去。雨水像小石子一樣打在他身上,作戰服瞬間濕透。

暴雨如注,天色漆黑如墨,只有高高的路燈上攏着一小圈光暈,卻映不到天,也照不亮地。遠處,又一道霹靂從天空砸向地面,金黃色的亮閃像網一樣罩住半個天幕,把烏雲燒灼出痕跡。驚雷從天際滾過來,隆隆作響。

通常,第一批隊出發以後,第二批隊的車輛都會加滿油整裝待發。

陸臻看到隊員們從樓道裏狂奔出來,他一把扯住張浩江嘶聲喊道:“我們需要更多的醫生,更多的醫生。”他的喊聲在暴雨中聽來幾乎有着幾分凄厲,張浩江像是被他吓住了,忙不疊地點頭說好。

柳三變湊到陸臻耳邊吼道:“出什麽事兒了?夏隊怎麽了?”

“我不知道!”陸臻瞬間有些茫然,但是剎那間他又堅定起來:“我們馬上出發!”

暴雨之夜,能見度非常的低,四下裏都是嘈雜地狂暴雨聲。要增加醫療人員,車隊的配比也必須要再調整,場面瞬間極度混亂,各隊的負責人忙着收束自己的隊員,雨水模糊了人們的視線,讓每個人的面孔如此相似。

砰砰砰……連續三響,紅、白、黃三色信號彈沒入天際。

都是軍人,聽到信號槍響都條件反射性地停住,向槍聲響起處看去。

“安靜!”陳默把槍收起:“做好打硬仗的準備!”

陸臻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深呼吸,好讓自己的心跳更平緩一些。

畢竟都是見過風雨的人,很快的,在幾位隊長的協調下重新分好了車次,醫療隊又一次開出了那輛廂式急救車,陸臻盯着那鮮豔的血色十字感覺到異常地刺目。

“家裏就靠你了!”陸臻趴住車窗,死死地盯住暴雨中的陳默。

陳默堅硬的神情沒有一點變化,只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陸臻一把甩掉臉上的水珠,命令車隊立即出發。前方狂風如卷,暴雨如織,門口哨位的探照燈目送他們離開,雨水像鞭子一樣在光柱裏抽打來去。天色是墨一般翻湧的黑,地上亦是,大地一片汪洋,看不出路的邊際。

沒有掃雷車在前面壓着,即使是這樣狂風暴雨的夜晚,在手藝高超的車手掌控下,輪式越野車仍然可以達到非常可觀的速度,當然,車內的所有人都得用安全帶把自己死死地綁在車上。

陸臻看到單兵電臺的紅燈在閃,他連忙接起來。

“是我!”夏明朗低聲道。

陸臻下意識地大喊了一聲:“隊長?”他看到身邊的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情況不妙,趕緊過來。”夏明朗的聲音裏有種難言的悲怆。

“我們已經在路上了!”陸臻馬上答道。

“把老張他們都叫過來。”

“都在!”

“車載電臺毀了,用這條線聯絡。”夏明朗輕輕嘆息一聲。

“明白!”陸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下意識地挺起了胸,好像半空中有某沉重的東西在壓着他,雖然在那一刻,他還不太清楚頭頂上高懸的是什麽。他甚至忘記了去問一聲夏明朗,你現在是否還好,他已經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那種巨大的悲怆中。

前方傳來一聲悶響,車隊忽然又停了下來,陸臻幾乎是下意識的跳出了車門。還好,在手電筒的強光籠罩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不過是一輛翻進了路邊的水溝裏。訓練有素地隊員們迅速地從覆倒的車廂裏爬了出來,陸臻留下一輛車幫忙,指揮着剩下的車輛從水溝邊上繞了過去。

當陸臻趕到事發現場時,風已經停了,夏明朗已經完成了現場的初步處理,帶着剩下的精銳隊員前去營救秦若陽。暴雨筆直的從天上砸下來,近處的灌木都被壓得伏到在地面上。

在車載探照燈的強光下,陸臻看到了那輛被炸彈撕碎的壓雷車,爆炸産生的大火早已徹底熄滅。堅硬的裝甲像一只被打翻的紙燈籠那樣擰成一團,雨水從扭曲的鐵片上流淌下去,為每一條線、每一個面都鍍上一層晶亮水膜,在燈光下閃着慘白的光。

“怎麽會這樣??”陸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母雷,第一個是埋在路邊的,他們壓到了第二個。然後一起爆了,車廂剛好正對着。”刑搏似乎在很平靜地解釋着,用那種巨大震驚之後的無痛無感式的平靜。

陸臻用三棱刺從破碎的車門上撬起一枚不到兩厘米長的細鋼筋。

“用迫擊炮彈改的,裏面塞了不下他媽的一千根這種東西。”還是冷冰冰地調子,幾乎沒有一點起伏。

看來全世界的土炸彈生産者都從萬惡的阿富汗那裏得到了寶貴的經驗,一個迫擊炮彈或者可以炸翻一輛裝甲車,可是如果在裏面摻上一千顆鋼珠或者鐵釘……

陸臻腮邊的肌肉繃起一條堅硬的線,半晌他問道:“傷亡呢?”

刑搏轉頭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陸臻甩下他,往臨時搭起的急救帳篷跑去。還沒進門,陸臻就跟人隔着帆布撞在了一起,他聽到一聲變了調的咒罵,一股大力砸在他胸口,讓他連退了兩步。

裏面的人掀開帳門,是柳三變,一道霹靂閃過,陸臻只看清了他雙目似血。

陸臻沒有說什麽,又往後退開了一步。柳三變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還回不過神來。陸臻再退開一步,終于,柳三變哆哆嗦嗦地蠕動着嘴唇說道:“你還是不要進去……”

“你說什麽?”陸臻沒聽清。

“我說,你還是不要進去!”柳三變嘶聲吼道。

陸臻上前抱住他,剛剛一拳幾乎打飛他的漢子好像崩潰似地軟化下來,痛哭失聲。

2.

幾分鐘後,陸臻恍惚間感覺到,他也需要有一個人可以擁抱。壓雷車裏有一名海軍陸戰隊員,一名麒麟隊員和兩名當地向導。

全部犧牲!

在那個瞬間,成百上千根鋼釘帶着強大的沖擊力,用各種方式穿透了他們的身體,有些甚至帶着一個人的血肉,沒入另一位的胸口。

醫療隊的醫生們一邊流着淚,一邊着手清理遺體,有幾個年紀小一些的,不斷地從陸臻身旁沖出去,過一會兒,又眼眶紅紅地跑回來。陸臻定了定神,脫下手套和沉重的作戰服,拿起放在一邊的幹淨紗布擦拭手指。

一位名叫程徹的醫生詫異地看着他。

“我幫忙。”陸臻小聲說道。

程徹略皺了一下眉,卻沒說什麽,給陸臻讓出一個位置。陸臻發現他比想象中懦弱,他只能參與處理喀蘇向導的遺體。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陸臻看到方進從無菌棚下的手術室裏走出來,兩只胳膊上纏滿了繃帶。

“侯爺!”陸臻連忙喊住他。

方進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定,眼睛紅通通的。

“裏面,還好嗎?”陸臻試探地。

“我不知道!”方進忽然放聲大哭:“那傻冒兒幹嘛轉向,他一轉,全轉他那邊兒去了……他不轉,爺不就跟他一起背了,什麽玩意兒啊?不是一直說他的命比咱們值錢嗎,最值錢的……”

陸臻聽了好一會兒,才從方進支離破碎的陳述中明白過來。原來,在爆炸發生的瞬間,沈鑫扭轉方向盤,将車身45度角迎向爆炸産生的破片,而他……也就成了那輛車上唯一個直面死神的人。

“那沈鑫後面坐着誰?”陸臻問道。

“隊長。隊長還好,就是左邊胳膊擦到一片,問題不大。”方進呆了一會兒,眼淚又滾下來:“其實我問題也不大。”

張浩江的助手鐘立新正捧着一盤帶血的紗布從無菌棚裏出來,連忙喊道:“陸隊長,你不要刺激他,他現在需要休息。”

“爺不需要!”方進大吼。

陸臻馬上按住他,遞了一個眼神看向無菌棚:“別吵着醫生。”

方進無力地低下了頭。

“怎麽樣?我們那個隊員?”陸臻問道。

“手臂有兩個穿透傷,盆骨邊沿有一小塊骨折,大腿骨有一段粉碎性骨折,但最嚴重的問題在膝蓋上……”

陸臻的臉色漸漸地白透了。

“他需要馬上被送回國,至少送到‘和平號’上去。”鐘立新錯開視線沒有再看陸臻:“否則他後半輩子可能……就得靠輪椅過日子了。”

“我明白了!”陸臻聽到自己異常清晰地回答了他。

沈鑫的手術持續了差不多有兩個小時,從手術室裏推出來時人還是清醒的,左腿上包着層層紗布,用夾板牢牢固定着,嘴裏喋喋不休的反複叮囑張浩江不要把他的那塊骨頭給扔了,洗幹淨要記得還給他,要留下來做紀念的。

沈鑫一晃眼看到陸臻在,又連忙招手:“來來來……”

“沈少?怎麽了?”陸臻連忙走過去。

“幫哥查一下,咱那個防彈衣誰做的,哥要送面錦旗給他們,牛B……救了哥一命!”

“一定一定!”陸臻伸出手才發現指尖上全是血,連忙在自己T恤上蹭幹淨。

“對了,對了……還有頭盔!我操,你是沒看到啊,那紮得像刺猬一樣啊!暴雨梨花釘!!這絕逼是唐門出手……”沈鑫激動地攥着陸臻的手,臉色灰白黯淡,那是大量失血的痕跡。

“是啊,那是,絕對的!”陸臻忍不住想哭,眼淚含在眼眶裏微笑。

“可憐哥英雄一世,栽在這種無恥暗器手裏。”沈鑫遺憾地咂了咂嘴,沉默了好一會兒:“哥重傷,看來得下火線了。”

“沒事兒,沈少,有我們在……”陸臻連忙說道。

“切……”沈鑫有些不屑地擺擺手,又把視線轉到方進身上:“哥用千金之軀保了你,要感恩!”

“滾!”方進流着淚反駁:“小爺我名門之後,能幫爺擋槍子兒是你的榮幸!”

沈鑫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時扯動傷口,又連忙愁眉苦臉地止住了。他支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兩條腿,嘆息道:“還好是左邊,将來不影響開車。”

“哪邊兒都不會影響開車的。”陸臻很堅定地說。

沈鑫看了陸臻一會兒,笑了:“承您吉言。”

帳蓬門又一次被掀開,帶入一絲清涼的水汽。陸臻看到秦若陽披着雨布走進來,帶着恍惚的神情。

“你怎麽樣?”陸臻很驚訝秦若陽現在居然還能走。

似乎今天晚上所有人都遲鈍了三分,看人都是一模一樣的直鈎鈎的眼神。

“你怎麽樣了,你看起來好像沒有受傷?”

秦若陽忽然退了兩步,急促地說道:“我當時在後面睡覺,事情發生了以後,他們都壓在我身上。”

陸臻愣了一下,接連不斷的有人走進來,手裏擡着沉甸甸的裝屍袋,秦若陽忽然偏過頭,好像躲避瘟疫一樣,連連退到了帆布牆邊。

“嘿,兄弟……” 陸臻試着走過去:“你別這樣,活下來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秦若陽瞪了他一眼,眼神有種幽冷的寒氣:“不用管我,你的隊長在外面。”

“可是……”

“我看他也不怎麽好。”秦若陽偏過臉去不再看他。

“你先出去吧!” 鐘立新剛剛給沈鑫注射完鎮靜劑,好讓他先休息。

“好。”陸臻輕輕點頭,帳蓬裏現在變得越發擁擠,狹小的空間裏充斥着讓人崩潰的死亡的氣息,潮濕而冰冷。陸臻鄭重地向鐘立新敬了一個軍禮,說道:“辛苦你們了。”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鐘立新把秦若陽拉到一邊,檢查他的內髒是不是有損傷。

外面還在下着雨,好像無休無止。到處都是水,上下左右全都是,天和地都是一樣的漆黑陰冷,就像行走在一個可以呼吸的深海。

陸臻看見夏明朗獨自坐在路邊。

安靜地,看着……

隊員們還在忙碌,各司其職。

好像這是就是他的王國,那都是他的臣民。而他們的國王,獨自一人坐在路邊,孤獨地,疲憊着。雨水落在他凝固的身體上,沖刷着他的每一根線條。陸臻看到夏明朗擡起頭,很快被雨水倒嗆着咳嗽了起來。

陸臻慢慢走了過去,抽出防彈衣的背後插板,擋在夏明朗的頭頂上方。雨點砸在鋼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夏明朗眼前彙集成一個光滑的小瀑布。透過這層水膜看出去,天地變得越發模糊,好像從海底看到的世界。

夏明朗感覺到有人在他身邊,他知道那是誰。雖然陸臻什麽話都沒有說,沒有安慰,沒有勸說,甚至沒有彎下腰來擁抱他。他知道夏明朗什麽都不需要,他只是站着,替他擋住一方風雨,默默無聲。

好像有人拉低了這個世界的音量鍵,風聲,雨聲,人聲……所有的喧嚣都漸漸散去了,這世界只剩下他和他,如此安靜。

夏明朗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曾經那個暴雨的夜晚,陸臻抱着他,乘風破浪。

他說:我只問你想不想。

他永遠在……

我們的人生中總是有那麽多莫名其妙地恐懼,即使你知道為什麽,亦永遠無可解脫。夏明朗相信自己永遠都不能像陸臻那樣無畏,他看以脆弱的外表下隐藏連他自己都還不甚明了的堅強。那個百無禁忌的臭小子,他有着比花崗岩更堅定的靈魂。

暴雨忽然停止了,那麽倉促,以至于每一個人都詫異地擡頭看着天。烏雲幹脆利落地散了個幹淨,冥藍色的夜幕純淨而空靈,月光如洗。大路上的雨水飛快地流走,只剩下好像漿汁一樣濃稠的紅色泥漿汪在路面上,明天,等太陽升起來,這些水份會被迅速烤幹,變成塵土飛揚的路面。

陸臻收起了自己的防彈插板,然後把它收拾好重新穿到了身上。暴雨時神仙都難瞄準,可是現在……就難說了。

有人開始嘗試發動車子,一聲聲引擎的轟鳴打破這夜的寂靜。

“夏隊長!”秦若陽走到夏明朗面前,他的頭發已經半幹了,但是身上還在滴着水。

夏明朗擡起頭來看向他。

“我需要一輛車,兩個人,還有一個向導。”秦若陽面無表情地說道。

“老秦你這是要幹嘛?你需要休息!”陸臻急道。

“我沒空休息,我本來應該在明天晚上到達朱坦,現在已經耽擱太久了。”

“可是,醫生……”

夏明朗慢慢地站了起來,他很緩慢地敬了一個軍禮,說道:“沒有問題,你可以自己挑。”

“謝謝。”秦若陽飛快地還了他一禮,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陸臻連忙喊道。

秦若陽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陸臻沖他笑了笑,擡起手,做出那個好戲即将開場,兄弟們請盡情表演的手勢。秦若陽的臉色終于變得柔和起來,他微微笑了笑,像十年前那樣,與陸臻在半空中擊掌。

“路上小心。”陸臻說道。

“你們也一樣。”

陸臻看着秦若陽瘦削的背影融進黑暗裏,眼中飽漲着酸澀的自豪感。

“嘿……”他看着夏明朗:“這是我哥們兒,當年我們一起組樂隊,他是我的主唱。”

夏明朗疲憊地笑了笑:“是條漢子。”他拍了拍陸臻的後背,拉着他轉過身,走向他的戰場。

這一次,整個麒麟甚至是所有的軍人們都鎮定了很多,沒人有空哭泣、悲傷甚至叫罵什麽,一切有條不紊。

你将用什麽方式習慣死亡?用更多的死亡。

如果你曾經站到100米高空,就不會在50米腳軟。

這是最殘忍卻唯一的辦法。

3.

南珈的生活仍在繼續,方向卻是未知,似乎冥冥中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操控這一切。

秦若陽那邊一直也沒送來什麽新消息,大家都在猜度着那天的汽車炸彈究意是誰放的,又是針對誰的。這樣的猜測非常動搖人心,讓南珈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子惶惶不可終日的味道。畢竟,軍人只是這個地方的一小部分存在。夏明朗和柳三變可以讓自己堅強,卻很難勸所有人平靜,老百姓是沒有義務悍不畏死的。

周邊的戰火益日臨近,一些搞不清字號的人馬在離開他們不到50公裏的地方激烈戰鬥着。偶爾也會有跑偏的炮彈落到南珈附近,即使是遠遠的一聲巨響,也會讓大家心驚肉跳好一陣子。到最後炮彈居然擊中了一口油井,熊熊的大火映紅了半個天際,李國峰領着一大幫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油井重新堵上。

陸臻在例行通話中向聶卓報告流彈造成的各種損失,臨了到收線時,卻也忍不住抱怨:“已經死去的我們就不麻煩組織了,但是還活着的同志,能不能請組織上稍微關心一下,他現在還能走,再過幾天,可能就得截肢了!”

聶卓沉默了一會:“陸臻,你眼中只有你一個兄弟,而我眼中有一百個士兵,最近到處都打得很亂。”

“我們需要更多的大型直升機。”

“你明知道我們沒有更多的直升機。”

“就不能從國內調一點過來嗎?”陸臻幾乎絕望地:“我們又不需要國會批準。”

“陸臻,別這麽幼稚。”聶卓沉聲道:“他們給我的排序是四到五天以後會輪到你們。”

“我們需要有直升機,自己的。”陸臻連忙說道。

“等你們進入激戰期的時候,我會給的。”聶卓意味深長地說道。

“激戰期……”陸臻放下耳機,喃喃重複着這句話。像是為了注解陸臻心底的疑問,一發炮彈帶着尖嘯落到了駐地門外的廣場上。陸臻站在窗邊,看到不遠處騰起豔麗的火光,神色間只剩下極度煩躁的憤怒:媽的,這記流彈也打得太準了!

駐地上空回響起一級戰備的尖利警報聲,陸臻很輕巧地從窗口跳了出去,為了減少炮火誤傷,他們已經把辦公室全部搬到了一樓和帳篷裏。

廠區大門告急!

那是必然的,那發炮彈給廣場留下一個寬達兩米的深坑,被炮彈撕碎的人體碎塊散落到方圓好幾米以外。

受驚過度的難民奪路狂奔,那是成百上千人在逃命,剎那間根本建立不起任何秩序,守門的哨兵條件反射式的關上了大門。難民凄聲叫喊着,擁擠在大門口。他們壓上自己全身的力量搖撼着大門,發出咣咣咣的聲響。高聲喇叭在繼續不斷的反複叫喊着,呼籲大家要冷靜,要鎮定……

當然,那基本全是廢話。

當你發現自己随時都有可能變成碎塊兒的時候,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鎮定的。人們嘶聲尖叫着,把石頭和樹枝砸到門內來,甚至有人試圖爬上六米的高牆從上面跳下來。

夏明朗讓人開了車過來抵住大門,門軸在大力地搖晃下簌簌地掉着水泥粉末,夏明朗開始朝天鳴槍,并向人群中抛擲催淚瓦斯。

“我有兩車人馬上要過來!”海默焦慮地把夏明朗拉到一邊。

“讓他們去找你爹!”

“我爹前天晚上就徹底拔營了,你是知道的,要不然這批人也不會送到我這裏來!”海默低吼。

夏明朗站到車頂上張望,不斷有小石塊砸到他的頭盔上,震得他頭暈腦漲。不遠處,有兩輛中型面包車進退不得地卡在人群中央。

“讓他們先離開這兒,這裏沒有人是冷靜的。”夏明朗從車上跳下來:“我就算是開門他們也進不來。”

“可是你這要堵到什麽時候?天就快黑了,天黑了以後只有魔鬼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我不能讓他們在野外過夜。”海默顯然是急了:“上校,我希望你明白,我們必須并肩作戰,單靠我,或者你的力量都無法守住這裏!”

“這外面差不多有兩千人,你告訴我,怎麽把你的車子放進來?”夏明朗沒有跟海默比音量。

“我不知道,所以我問你。”

“你讓他們從後面繞進來。”陸臻插入了他們的對話。

“見鬼,除了正門這一條路,整個生活區外面都是地雷,怎麽可能繞得進來??”

“我出去接他們,雷是我埋的,我知道怎麽走。”陸臻的表情很輕松,陽光照亮了他的下巴,在他的嘴角邊留下一點陰影,看起來幾乎像是在笑。

海默盯着他看了一會,最後說道:“我跟你一起去。”

夏明朗眯起眼睛有些意外地:“看來這些人很值錢。”

在他們身後,大塊大塊的鋼板和原木被釘到門上,大門被徹底封死。夏明朗萬分無奈地看着這扇破門,這下子連他們自己出去都有麻煩了。

海默本以為帶他們繞進來的意思是真的會有一條路,萬萬沒想到這路真的是要靠自己的雙腿走出來。她萬分緊張地跟在陸臻身後,看着他悠然自得地擺弄着自己手裏的古怪儀器,然後像玩游戲那樣一步一步曲折的往前走。

“踩着我腳印,記得!”

“你确定你不會走錯嗎?”海默感覺到大量的汗水從她背上滾下來。

“放心,這是我的花園,怎麽會有人不了解他親手種下的玫瑰呢?對嗎?”陸臻轉過頭,眨了眨眼睛。

前方大門外那兩輛被圍困的車子已經慢慢退了出來,夏明朗通知刑搏他們協助放行,看着徐光啓爬上了副駕駛座。一切還算順利,夏明朗又把目光投向了大門邊騷動的人群。擠在最深處的人已經開始出現虛脫的征兆,張浩江正組織人力從門後往外灑水,米加尼已經喊成破鑼的嗓子嘶心裂肺地咆哮着。

“我們不能放他們進來。”柳三變站在夏明朗身後說道。

夏明朗看了看他,心情有些複雜。有時候人會變得很快,一日千裏的轉變,如果把現在的柳三變推到一年前那個總是溫和的淺笑着,總是猶豫不決的柳三變面前,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能相認。

“是啊……”夏明朗嘆氣:“這群人會把駐地沖得亂七八糟。”

陸臻在駐地西北角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裏接到了海默的“錢”們,與他想象中不一樣,這群人裏主要是少年,只有少數幾個的婦女與兩個看起來非常強壯的男人。徐光啓指揮司機把車子停到附近的林子裏,這種小破車看起來并不太值錢,真要是被偷了……也就偷了吧。

陸臻拍一拍手,讓人群聚攏過來,那些人大都警惕地審視着他,飽含各種深意。

“跟我的腳印走!一步都不能走錯,不要東張西望,不能走錯,否則……砰!”陸臻表情凝重。

人們驚慌失措地讨論起來,有些母親在安慰孩子,也有些孩子在安慰母親。海默吆喝着,叫喊着,強制性地把那些人拉成一排,有一個婦女忽然與她争吵起來,被海默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在臉上。

人群的喧嚣忽然停止了,被打倒在地的女人一臉驚恐地擡頭看着她。海默虎着臉看了看四周,彎腰把那個女人提起來,大聲咒罵了一句,人們終于安靜下來。

“你剛才說什麽?”陸臻好奇地問道。

“我說,別用你的愚蠢害死所有人。”海默冷冷地審視着整個隊伍慢慢成型,并且随時把她覺得不合适的順序調整過來。

陸臻看着徐光啓說道:“你斷後。”

徐光啓點了點頭,走到隊伍最後面。

正午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紅土泛着偏白的光。陸臻每走一步,都會用腳尖劃一個圈,然後隊末的徐光啓會把這個圈用鞋再蹭幹淨。回去比過來漫長得多,陸臻時不時地停下來等待後面人跟上,看着隊伍裏那些哆哆嗦嗦地一邊顫抖着一邊面露驚惶的男男女女們。

陸臻打開對講機小聲問海默:“很值錢?這群人?”

“很值。”海默有時候會坦白得令人難以置信,尤其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

“什麽人?”

“一些軍閥礦主的兒子和老婆。”

“哇哦!”陸臻驚嘆:“他們是要大幹了嗎?”

“別走露風聲,你懂的。”

“那是!”陸臻苦笑,南珈藏了好幾個小太子爺,這可不是什麽好風聲:“這筆有沒有200萬?”

“你要分成嗎?”海默反問。

“好吧!”陸臻并不執着。

差不多走了半個小時,這支小隊安全走過雷區,陸臻剛剛做完安全的手勢,就有人癱倒在地,這種心理與生理上巨大的壓力畢竟不是普通人可以輕松承受的。

“嘿,中國人,你叫什麽?”一直跟在陸臻身後的一個小夥子好奇地問道。

“你可以叫我陸,你叫什麽?”陸臻很驚喜,這小哥英語不錯。

“我叫貝吉。”小夥子笑出一口亮白的牙齒。

“很高興認識你。”陸臻友好地笑了笑,與他握過手,用對講機通知牆內的人放繩梯下來把他們接過去。

任何時候,讓婦女與兒童先走,這是慣例,陸臻與徐光啓用力拽着梯子好讓它不會晃動。貝吉站在陸臻旁邊,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他們說你們是侵略者。”貝吉說這話的時候是笑笑的。

“當然不!”陸臻很嚴肅地看着他,很快發現這個男孩子并沒有太大的敵意:“侵略的定義是占有你們的土地,把它當成是自己的,占有你們的人民,把他們當成是自己的。我們不幹這些。”

“噢!這你們當然不會!”貝吉驚呼:“你們中國人都很有錢,你們不會讓我們像中國人那樣好的。”

“唔?”陸臻有些困惑,不明白這孩子到底想表達些什麽。

“我想,你們應該不會對我們這麽好,把我們……都,嗯,都當成你們自己那樣。我聽說在你們中國是沒有人會被餓死的,嗯……我爸爸說。”

“你爸爸喜歡中國嗎?”陸臻仍然很迷糊。

“嗯,他去過義烏。”

“呵呵。”陸臻笑了:“那他去過上海嗎?我是上海人。”

“上海?”男孩皺着眉頭想了半年:“沒聽說過,它離義烏很近嗎?”

“很近。”陸臻感覺很有趣。

“所以,那你們是為了石油嗎?”

陸臻的笑容又一次僵硬了,他有些受不了這個男孩總是用一種天真無邪好奇十足的表情來問這些尖銳的問題。

“他們說的。”貝吉連忙補充了一句。

“不是。”陸臻很謹慎地說道,他注意到海默的嘴角已經彎起了一點。

“我們是來做生意的。”陸臻決定無視海默的冷笑。

“噢!那……這和侵略有什麽分別?”

陸臻聽到身邊有人“噗嗤”一下笑了出來,貝吉很詫異地看向海默:“你為什麽笑了。”

“心情好。”海默笑得很妖嬈。

“OK,分別在于,如果是侵略的話,我們會希望你們死;如果來做生意的,最好大家一起活。”

“是這樣嗎?”貝吉露出困惑地樣子:“可是他們說,你們是為了石油才……”

“應該慶幸你的國家值得被圖謀,這說明你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你們不會被遺忘,不會被世界所抛棄。”

“哇哦!你說得太多了,我需要想一想。”貝吉開始茫然。

陸臻拍了拍梯子說:“先走吧。”

翻牆的速度倒是還不錯,不愧是在兵荒馬亂中成長起來的,陸臻用力拉扯着繩梯,滿意地看着這些人一個接着一個地消失在高牆後面。

“我說,那小孩兒是不是缺心眼兒啊!”徐光啓小聲地用中文和陸臻感慨着。

“他只是看到的世界跟你不一樣。”海默淡淡地回答他。

“唔,你覺得看他到了一個什麽樣的世界?”陸臻現在說話放松多了。

“千百年來,他們都習慣只為眼前能看到的人而戰。連國家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個需要學習的概念……你不了解非洲。”海默神色凝重。

“你很了解。”

“是的,我愛這裏。”

陸臻做出驚訝的樣子。

海默笑了起來:“因為他們單純。”

“可是這裏戰火紛飛,不過……”陸臻揚了揚眉毛:“剛好,你也愛戰争。”

“是的,我愛戰争!”海默大笑。

“為什麽?”徐光啓大惑不解:“老子都快打得煩死了!”

“因為自由!有什麽時候,你可以真正用自己的雙手決定自己的命運?只有戰場……”海默把最後一個女人推上了梯子,自己緊随着她爬了上去。

“好吧,我現在明白了……”陸臻喊道:“為什麽我和你不一樣,因為我覺得,即使是在戰場上,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力。”

海默停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沉默了幾秒鐘以後,她輕描淡寫地抛下了一句話:“等你能做到再說吧。”

陸臻一直記得那個居高臨下的輕蔑的眼神,像一根鋼針插入人的心底,直白有力,像是要刺破人間所有的虛妄。而在當時,陸臻還不知道他這一生将會為了這句話付出多少,不過,後來每一次當他猶豫的時候都會再想起那個眼神,然後咬緊牙關。

4.

遠空又傳來連續的尖嘯聲,陸臻和徐光啓習慣性地屏住呼吸判斷炮彈的落點。

“我操!”徐光啓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大片炮彈落進南珈。

陸臻和徐光啓不約而同的一人扯住梯子的一邊繩索,雙腳蹬在牆面上,兩、三步就踩上了牆頭。

近處,海默從守衛手裏拿過一支自動步槍對天掃射,高聲叫喊着,要求所有人保持秩序;遠處,新鮮的碎牆裏騰起火光,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震耳欲聾。陸臻從牆頭躍下,拔腿就跑:剛剛是試射,現在是齊射……

這不是誤擊,這是有人要開戰!

陸臻在狂奔中看到貝吉驚慌的臉孔如浮影掠過,他聽到海默憤怒咆哮的只字片語,人們尖叫着顫抖着,雙手抱着頭,伏倒在地。陸臻從他們身上躍過去,連同所有沾着火焰的斷垣殘壁。

一發炮彈落到陸臻右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黑色的煙塵包裹着火焰騰空而起,陸臻下意識地擋住頭,暗紅色的泥土與石塊像雨點一樣砸在他身上。

進入營區,眼前的一切頓時不同,沒有尖叫沒有驚慌,所有人都在奔跑,跑向自己的位置。陸臻用一個漂亮的跨欄動作從窗口回到中心控制室,郝小帥有些驚訝地看了看他,把一架無人機彈射升空。

陸臻晃掉頭盔上的泥土,馬上坐到了工作臺前。與此同時,在柳三變的指揮下,南珈基地內的炮隊開始進行警告性還擊。夏明朗即時通報了對方火炮的坐标,要求空中支援。

在南珈駐地之外,有一共四重立體的偵察線,人工崗哨、地動探測器、紅外微光監視器以及無人機……現在,所有的偵察手段全都運轉起來,陸臻屏氣凝神,留意偵查圈內的任何一點異動。

南珈,當戰争正式啓動,每一步都嚴絲合縫。

可是,屬于夏明朗的麻煩遠沒有結束,剛剛那一輪炮擊讓大門口的難民們徹底暴躁了。他們似乎開始明白了,這塊土地已經不再是戰事中的避難所,它将卷入戰争,比任何地方更激烈。他們毫無方向,四散着逃命,有幾撥居然筆直地跑向了雷區。

“媽的……攔下他們!”夏明朗大吼。

米加尼的嗓子都快裂了,他瘋狂地嘶喊着,卻被更瘋狂尖叫聲淹沒得一幹二淨。刑搏從哨位裏沖出來,連拉帶拽地把人往後推,往活路上踢,可是……更多的人繞過了他。張俊傑在情急之下開了槍,曳光彈劃出亮閃的軌跡,塵土飛揚,密集的子彈在大地上劃下一道筆直的線。終于有人停住了腳步,他們茫然無措地四下張望着。

可是在另一邊,張俊傑看不到的另一邊,有更多的人健步飛奔向死亡。

夏明朗握着槍的手在發抖。

米加尼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可能只有第一聲巨響才能把他們炸醒,而他已經受夠了,不想再一次看着斷肢殘臂從半空中四散落下。

一發子彈沒入雷區的泥土裏,在這緊張錯亂的關頭,幾乎沒人注意到這一點細微的變化。

第二發,第三發……

夏明朗詫異地看向後方制高點的哨位:陳默想幹什麽?

然而,在他身後随即傳來一聲巨響,夏明朗心頭一悸,連忙轉身看過去,人群奇跡般的在離開雷區十米外的地方停了下來。陳默的盲目射擊在第七槍時終于撞上了一枚觸發式鋼珠雷,爆炸的地雷引起了一次小規模的連環殉爆,大片鋼珠橫掃出去,将跑在最前面的幾個人瞬間放倒。

還好……距離還遠!

米加尼抓住這千載難逢的安靜瞬間大喊了起來,被大爆炸驚呆了的難民們開始慢慢往後退去,他們把受了傷的同伴攙扶起來,在刑搏地引導下退向大門關卡。

夏明朗馬上下令開門,戰士們用最快地速度撬開了封門的鐵條。難民們一個一個地被放進來,神情呆滞麻木。張浩江的隊友們湧了上去,把各種輕重傷員與幼兒弱母分別安置。

而另一些人則離開了,帶着同樣麻木的神情;或者在他們看來,在哪裏都一樣,都是戰,都是火,都是死……

當他們的國家土崩瓦解時,他們就已經失去了生命的尊嚴,現在苦苦掙紮着的每一天,不過是本能。

炮彈如飛蝗掠過,四處開花,豔色的火流淌在焦黑的殘牆上,熱氣攪動着塵埃在半空中蒸騰。

夏明朗感覺到汗水從腮邊落下,滴到他的肩膀上,騰起一團火。正門外出準備出擊的部隊已經集結完畢,夏明朗不管山的另一邊是誰來了,他只知道誰都別想走!

“隊長,有人不請自到!”陸臻說道。

“很好。”夏明朗的瞳孔在烈日下收縮成不見底的深淵。

按偵察機上傳回的照片顯示,來人一共有兩輛裝甲車、三輛裝有無後座力火炮的皮卡和兩車兵。以傳聞中的軍閥火力來看,似乎,也可以稱得上是先鋒精銳了。

夏明朗在地圖上畫下四條最可能的進攻路線,然後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徐知着和方進,他打算親自去收拾山後那支轟炸地火炮部隊。

按理說,就方進現在這個狀态,他應該休息,可是擋不住他又罵又鬧,主動請纓。方進的右臂沒有需要縫合的傷口,左臂有一個穿透傷,夏明朗指着那針腳罵道:“別把它玩繃了!”

“知道!”方進極為不耐煩地把衣袖放下了。

幾分鐘後,一支小隊沿着陸臻剛剛走過的路溜出南珈,消失在灌木叢中。交火點被徐知着定在離開駐地三公裏處,他們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趕到那裏布置陷阱和詭雷。

“收圖!”徐知着的耳機裏傳出一個簡潔的指令。

徐知着馬上打開掌上電腦,一張全新的偵察地圖很快刷新了出來,紅色箭頭顯示對方已經兵分兩路。

“傳得好快啊!”徐知着驚喜的。

“聶老板給我們加了五倍的衛星帶寬。”陸臻說道。

“好事啊!”

“可惜不是好兆頭。”陸臻嘆氣:“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把人纏住,一小時後轟炸機就到,可以等他們清理完山那邊的炮兵陣地再回頭收拾這夥人。”

“至于嘛……就這麽幾個毛賊還用轟炸機收拾?”徐知着把地圖轉發給方進,迅速地開了一個陣前小會,各領一路人馬分別設伏。

高空偵察機正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無聲地盤旋着,那些不速之客們放慢了速度,謹慎地前進着,全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經成了砧板上的肉,一舉一動都有如明火執仗。

徐知着蹲在離開地面十五米的空中一動不動,一只毛毛蟲在他的衣袖上緩慢地蠕動着,這種軟蟲是喀蘇南部特有的,被它爬過的皮膚會很快潰爛,反反複複的瘙癢。徐知着用眼角的餘光留意它前進的方向,慢慢把手指縮進了手套裏。毛毛蟲從戰術手套的邊緣爬到槍管上,然後順着覆蓋在槍口上的樹枝慢慢地離開了。

“到了……”陸臻在提醒他。

“明白。”

徐知着看着腳下的車隊緩緩前行,大地是平靜的,好像睡着了一樣。

“頭車歸我。”徐知着說道。

“加我一個。”

“第二輛車歸我。”

“有炮那車歸我……”

“我跟小張管人最多那輛。”

戰士們在分配自己鎖定的目标,在同一時刻緩慢拉動槍栓的感覺令人血脈贲張,戰火一觸即發。

第一輛越過了爆炸線,然後是第二輛,他們的車隊陣型比預想得更緊湊,這是個好現象。徐知着盯着頭車的前輪,标志引爆線的那棵小樹已經近在咫尺。

徐知着将扳機扣下第一道火,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緩慢而平穩地覆蓋整個天地間,就連最猛烈的爆炸聲也無法沖破這個穩定的節奏。

爆炸産生的沖擊波挾裹着彈片與土石向四面八方射去,在徐知着腳下綻開兩朵豔麗的花。離爆炸中心最近的一輛車被高高地抛起,在半空中解體,落下一堆金屬碎片撕成的雨。

還活着的人開始驚慌地尖叫,他們朝各種方向開槍,并且逃跑。

徐知着從瞄準鏡裏看到自己的目标胸前騰起血霧,他沒有再多看一眼,把準心瞄向下一個。

不遠處的爆炸聲顯然驚動了眼前的目标,方進非常郁悶地看着他們停下,離開爆炸線尚有幾步之遙。這是個賭人品的時刻,顯然他輸了。

“第二套方案!”方進怒道。他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備用陣地,擡起槍口向車隊中間的那輛皮卡車掃射。明晃晃的子彈像沾了火的上帝之鞭,一鞭子抽下去,人已經倒下一片。剩下的人尖叫着從車鬥裏跳出來,就地尋找掩護,槍聲驟起,子彈橫飛。

遭遇戰,永遠都會遵循一個最殘酷的守則:擁有更強大火力的一方将主裁一切。

方進、武千雲和林南構成了密集的交插火力逼得人擡不起頭來,血水從皮卡車的車鬥裏流下來,潑到路面上。終于有人掙紮着轉過無後座力火炮調頭指向方進的方向。

“侯爺小心!”薛偉出聲示警,同時打出了一發榴彈。

榴彈越過炮手的頭頂撞在一棵矮樹上,彈片四散飛旋,與此同時,對方的第一發炮彈也沖出了炮膛。方進并不在意,看炮口的角度就知道跟自己沒關系。

人在拼命時的潛力到底是無窮的,一炮落空之後,對方炮手又頑強地填上了第二發。方進最後抛出一條長點射,翻身躍起,滑入早就看準的備用陣地裏。十幾發子彈在空中連成一塊長方形的死亡區域,像死神之手,将對方一個機槍手從車上直接拍了下去。

原來方進趴着的地方落下一顆炮彈,火光沖天,驚飛的碎石像雨點一樣砸到方進背上,大地搖晃不止,方進用四肢支撐軀幹趴跪着,防止瞬間的沖擊力震壞內髒,左臂上炸開一點隐約的刺痛。

方進喃喃地罵了一句:“我操……”

完蛋了,回去又得挨訓了。

像炒豆子一樣的槍聲從密集漸漸變稀疏,在狙擊手的監視下,武千雲和林南拔出手槍從兩翼貼近戰場,開始最後的清場工作。其實不像電視裏拍得那麽講究,着彈點在眉心、腦幹、心髒都可以……9MM的子彈近距離擊中完全可以保證一槍斃命。

方進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喊道:“隊長說他要兩個活的!只要兩個!”

武千雲用冰冷的槍口逼着一個被打斷了腳的投降者從車上爬下來,把自己挪動到空地上,然後一槍擊斃了旁邊正在呻吟的重傷員,這個人的傷太重了,恐怕擡不回駐地。

林南耳邊忽然掠過一聲子彈的尖嘯,車門下方,沉重的人體像一個布口袋那樣砸出來,血水從他身下慢慢洇開。

“謝了。”林南向嚴炎的方向敬了半個禮。

嚴炎沒有出聲,只是彈了下話筒表示收到,他們狙擊組的人都跟陳默學了一些壞習氣。

清場完畢,戰士們把屍體擡到空地上,準備澆上汽油焚燒,剩下的車輛也會被徹底的引爆,現場不會留下任何可供調查的痕跡,這是麒麟的風格,即使此刻毫無必要,他們也習慣性的會這麽幹。

嚴炎把警戒任務交給武千雲,從樹上溜下來給俘虜止血,那是個又黑又幹瘦的男人,四肢細長,肋骨清晰可辨。

“只有一個活口怎麽辦?”方進從血堆裏把屍體又翻了一遍,确定沒有躲在血泊裏裝死的,也沒人被漏了槍。

“你問一下徐子那邊兒呗!”嚴炎提醒他。

事實證明徐知着永遠是靠譜得多的青年,他那裏有兩個活口。

“那我們這個怎麽辦?”方進又犯愁了。

那名俘虜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麽,他斷斷續續地叫嚷着沒有人聽得懂的句子,手臂在空中無助的劃來劃去。方進從他眼中看出了恐懼,那種驚慌失措到絕望的樣子。

天氣幹熱,方進手上沾染的血液迅速幹涸,像個手套那樣包裹着他,帶來一種很不舒服的緊縛感。

“帶回去吧!”方進搓動着雙手,血繭簌簌地掉下來。

遠處,山巒的背後掠過一組銀鳥,一些黑乎乎的東西從半空中落下去,爆炸地動山搖。把彼方激烈的槍聲遮蓋了下去,很快也歸于沉寂。

方進不自覺地眺望了一會兒,便沒心沒肺地帶上兄弟們回營了。大概在方進眼裏,夏明朗是不需要任何人擔心的。

5.

雖然來敵在麒麟強大的戰鬥力面前沒能讨到半毛錢便宜,但是南珈仍然傷亡慘重。對方用大口徑榴彈炮在二十公裏以外偷襲,這根本防不勝防。南珈城小,巴掌大的地方,幾輪炮火覆蓋下來,遍地都是彈坑。行政主樓正立面整整挨了七炮,樓房的一角徹底崩塌,斷裂的鋼筋扭曲支張着,□在空氣裏。

傷員衆多,張浩江的眼睛裏自然看不到其它事,馬上拉開架式救治。林珩給他們準備下的重傷救援箱這次徹底發揮了功用,連裏面的耗材都被通通用盡,一點也沒能剩下。李國峰和米加尼忙得團團轉,領着人在炮火中穿梭,疏散人群,安置傷者。他們把所有的傷員都擡到了食堂裏,偏偏柴油發電機受損,電壓不足,空調一直都啓動不了。在陽光下,室內高溫蒸騰,鮮血與腐敗肉體的氣味在高溫下發酵,令人作嘔。

夏明朗清剿完殘寇回來,乍一眼看到李國峰差點沒認出。不到半天的功夫,老李已經老了十歲,滿頭的枯發沾着塵土,嘴唇幹裂流血,一雙眼睛裏只有紅血絲看不到眼白。

“怎麽樣?!”李國峰大喊,驚喜交集,心情之激動絕不亞于紅一方面軍在會寧見着紅四。他并不是個軍人,在生死關頭硬挺了太久,已經瀕臨崩潰。

“沒事兒了。”夏明朗傾身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

“真的?”李國峰呼呼地喘着氣,胸口像風箱一樣起伏着。

“沒事了。”夏明朗急于安慰他,異常肯定地點了點頭。

李國峰像是忽然脫了力,整個人松垮下來,神色迷茫地兜了幾圈,忽然又跳起來嚷道:“哎呀,我得去修發電機。”說着,急匆匆喊上幾個人又狂奔而去。

情況如此糟糕,這讓夏明朗根本顧不上糾結兩個俘虜還是三個俘虜這種小問題,只是意味深長地盯着方進的傷口說:“你一定會後悔的!”

方進只覺得背後發毛,疊聲地保證自己最近一定會很乖,然後頭也不回地跑向醫護中心。

“你又在吓唬他。”陸臻把初步審訊到的口供交給他。

夏明朗略微翻看了一下,苦笑道:“我保證我沒有!”

遠遠近近的槍炮聲都消停了,柳三變終于騰出了人手清理戰場殘局。大門外的臨時難民收容點血流成河,一些人不幸正面中彈,被炸得粉身碎骨,殘斷的肢體□涸的血粘在大地上。戰士們不得已,只能把沾了血的泥土也鏟起來,放進裝屍袋裏。

天氣炎熱,遇難者的遺體需要盡快處理,喀蘇本地人就地入葬,而中國藉的員工則在一定的防腐處理後暫時凍入冰櫃。

李國峰從一個死理性派的角度讨論過是否需要為了這些已經離世的人浪費電力,就地火化把骨灰帶回去也是一樣的。當然,像李國峰和陸臻那樣不在乎死後容顏的人畢竟是少數,夏明朗的決定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

很多事深究起來的确沒必要,不過是為了讓人舒服一點,好像安慰劑的效果。人心畢竟不是機器。

按本地習俗,意外身亡的人需要在天黑之前入土,葬禮儀式是由米加尼主持的,他脫了制服,換上傳統的裹身布與長刀。

平心而論,李國峰從沒有遭遇過這樣的情形,他有些困惑地看向夏明朗,幾乎搞不清楚他現在應該流淚還是不流淚。可是當他看到夏明朗也眼角濕潤泛着淚光,所有的驚慌與苦痛齊齊湧上心頭,禁不住失聲痛哭。人群邊緣那些失去了親人的婦女們似乎也被他觸動,她們尖聲哭喊,差點蓋過米加尼低沉地吟唱。

安葬了屬于神靈的死者,剩下這些屬于人間的生者情況也不容樂觀,好在張浩江經驗豐富,救助傷員的部分并不需要夏明朗分心關照。

此刻的南珈生活區裏全是呻吟全是血,絕大部分的空房間都被打開了,用以容納難民。偏偏雙方語言不通,維持秩序變成了一件非常麻煩的事。那些驚恐萬狀的女人和小孩兒,還有那些失去了親人的憤怒青年亂糟糟地混在一起,氣氛壓抑而危險。

夏明朗這一次連海默的人手都沒放過,通通抽到第一線監管,畢竟他們對本地人會有更多的經驗。

傍晚時分,神秘的秦若陽匆匆回到南珈。即使看慣了戰火,眼前的慘象還是讓他吃了一驚,斷肢與殘血,哭泣的孩子身邊坐着目光呆滞的老婦人。

有時候你會相信,所謂人生而平等就是一句屁話。

人怎麽可能,生而就是平等的!

“怎麽會這樣……”秦若陽喃喃自語。

“有人偷襲。”張浩江領着一隊人正在救治傷員,給那些還挺得過去的人縫合傷口并分發藥品。

“我知道。”秦若陽輕聲說道。

張浩江并沒有聽清,不過他也忙得顧不上,只是随便找了個隊員把秦若陽帶進去。

高層緊急會議,除了張浩江,所有的校級軍官齊聚,夏明朗在看到秦若陽的第一眼就敏感地盯住了他空蕩蕩的身後。

“我把高翔跟何勇留給吉蔔裏列訓練軍隊了。”秦若陽注意到他的眼神,馬上解釋道。

“你把人都留下了?那你怎麽回來的?這太危險了……”陸臻急了。

“我們不說這個。”秦若陽做出一個安靜的手勢:“剛剛得到的消息,南喀蘇目前最大的反對武裝‘臨時戰線’,最近分裂成兩派,一拔人決定保持中立,另一拔人準備反攻北方,同時他們宣稱要把所有的帝國主義都趕出去……”

“我們是共産主義戰士!”陸臻郁悶地抱怨:“他們打錯人了!”

“呃……”秦若陽終于笑了笑:“人家不管的。”

“下午剛逮着三個,說他們的老大叫雷特!”

“對,就是他!”秦若陽震驚而內疚:“我來晚了。”

“就這事兒,你打個電話過來就行了,還專門跑一趟?”夏明朗坐下點煙,随手彈出一支扔給秦若陽。秦若陽卻沒有伸手,雪白的煙卷滾到地上,沾了一層微紅的塵埃。

夏明朗一愣。

“我是因為沒有想到他們敢直接這麽魯莽的過來,而且,我這次過來是……”秦若陽忽然激動地解釋道。

“行了行了,秦哥。”陸臻攬住秦若陽的肩膀:“這裏沒人怨你。”

“沒有傷亡吧?”秦若陽小聲問道。

“我們沒有。”陸臻斬釘截鐵的。

秦若陽終于平靜了一些。

根據老秦帶回來的消息,再結合三名戰俘的口供,他們拼出了一幅完整的圖景。雷特目前與他的老戰友們已經分道揚镳,當然,你并不知道他們是真的鬧翻了,還是不想把雞蛋只放在一個筐裏。

眼下,雷特手上有三萬人,其中兩萬五千人揮師北上,另外五千直撲南珈。南珈城是插在他們後背上的刀子,他們絕不相信一心要盡快重建新秩序的中國人會同意這個瘋狂的點子,而不在關鍵時刻捅他們一刀,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這是個非常合理的戰争邏輯,有時候,在戰場上讨論正義、法理、應不應該都是很愚蠢的。即使用再多美好的詞彙來裝飾,戰争第一原則還是贏;第二原則,才是看起來更漂亮的贏。

“沒想到他們的膽子那麽大。”秦若陽在向衆人介紹情勢的時候還是嘀咕了一句。

夏明朗不以為然地笑了:“連塔利班都敢跟美軍對着幹,中國人又有什麽可怕的?”

秦若陽苦笑,也是,他是情報官的思維,總是習慣憑現有的情報用理性看問題,卻沒想過,戰争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賭博。美軍在阿富汗征戰十年,現在追着塔利班讨論和談,戰場上沒有對錯,只有實力。勝者為王,敗者寇。

“但是,五千人……”夏明朗在衛圖地圖上畫下一個巨大的黑色箭頭:“我們不可能擋得住。”

會議室裏寂靜無聲,所有人對此心知肚明,只是出于軍人的自尊心,他們并不想親口承認這一點。

“要麽增兵,要麽棄守。”夏明朗把記號筆平穩地放到桌子上,然後坐下。只有他不畏懼說實話,他已經過了靠強撐來長臉的時候。

“總不能,就這麽走吧……”柳三變感覺難以接受。

夏明朗默然無言,只是看着秦若陽。

“我們在交涉,但是……”秦若陽滿臉凝重:“這是一件麻煩事,我們看得穿的,他們也看得穿。誰都知道南珈守不住,我們也不可能拉下臉來大規模參戰。所以他才來,死點人,賺一份大名聲。”

衆人皆是沉默,的确,這是一件麻煩事,直接退不好,抵死一戰更不好……戰争不是請客吃飯,更不是小孩子的意氣用事。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必須謹慎地權衡利弊。

“聶将軍有什麽想法?”陸臻忍不住問道。

“聶将軍的想法是,最底限度不能丢臉。”秦若陽嘆氣:“具體,就看你們了。”

陸臻倒是輕松了一些,聶卓是一個好的統帥,好統帥懂得什麽該管什麽不應該管。

“那麽就……”夏明朗伸出食指在頸邊劃過:“斬首!”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一個個目光如炬,聚焦在夏明朗臉上。

“你有把握?”秦若陽激動得連聲音都在微微發抖。

“至少把這五千人廢掉一半,沒有問題。”夏明朗半眯着眼睛,單手劃燃一支火柴點煙,把一個煙圈緩緩地吹出去:“我說過的,方進一定會後悔的。”

陸臻微微一愣,轉瞬間醒悟過來,哭笑不得。

夏明朗刻意的玩笑并沒有沖淡這間會議室裏的殺氣,白天經歷的一幕幕燃燒在每一個人心頭。相關戰術讨論即刻開始,大家心裏都憋着一團火,這團火必須有個合理的出口。而與此同時,臨時充當了醫院的食堂裏徹夜燈火通明。

一些人在讨論怎麽殺人,一些人在忙着怎樣救人。

這才是現實。

黎明時分,夏明朗散會出來,看到張浩江坐在食堂門口的一塊空地上抽煙。他的褲腳和鞋面上全是血,白大褂卷好放在了膝蓋上。四下裏靜悄悄的,天邊青灰色的雲際染着一絲紅邊。

夏明朗剎那間有種複雜難言的蒼涼感,他走到張浩江身邊坐下,摸出煙來點燃。

老張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不一會兒,一支煙燃盡,張浩江拿起白大褂走了回去,在未來的八個小時內,他都沒有機會再抽過煙。張浩江在那一天一夜裏做了八臺大手術,最後救回來三個人,現代武器的威力令人啧舌,觸之即亡,一不小心便血肉成泥。

沒多久,夏明朗也抽完了他那支煙,頭也不回地走向了他的戰場。

方案一定,昨天下午逮回來的那三名戰俘就成了金貴貨,他們的存在讓秦若陽不必再費心思造個理由給麒麟出兵用。聶卓馬上下令把人送回勒多港,這三個人将是名正言順的出師表,不可閃失。

沈鑫沾了一份小光,直升機提前兩天飛抵了南珈。

陸臻眯起眼,看着那巨大的螺旋槳攪動氣流,驚得砂石橫飛,他忽然也理解了一些聶卓。

大型運輸直升機一共才兩架,還全是借的,用得是人道主義救援的幌子,時不時還要幫聯合國辦點小差,估計飛機計劃表上早已經排出好幾頁。那麽大個飛機飛一趟,總得多裝點。你以為你這裏已是十萬火急,其實別處早就生命垂危,誰比誰更慘一點?大家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罷了。

飛機落定,等塵土揚散了一些,張浩江馬上把沈鑫擡了過去,連同兩名留守石油工的重傷員。機艙裏跳下幾名帶紅十字肩章的軍醫過來接手。陸臻聽不懂他們那些醫學術語,只知道張浩江在向“和平號”的人介紹沈鑫的傷勢。

那兩拔人馬讨論得激烈,陸臻得空最後握了握沈鑫的手,笑道:“沈少走好,沈老板發財!”

沈鑫哈哈大笑:“好說好說,回頭一起喝酒。”

那一邊的讨論終于告了個段落,張浩江激動地沖着沈鑫喊道:“你知道誰來了嘛?賀建章賀老親自在船上壓陣,那可是海軍總院的骨科聖手啊!你将來別說走,我估摸着跑都成。”

“是嘛!”沈鑫連眼睛都亮了。

陸臻微微笑着把眼底的濕意強忍回去,他有止不住的心酸,但不必在此刻表露。一位軍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過來拉了拉他的袖子,陸臻一時間看不清“他”的面目,茫然問道:“有事兒嗎?”

“陸臻啊,徐知着現在能有空嗎?”

“啊?”陸臻停了停神,這才看清了,眼前這位滿臉風塵嘴唇幹裂爆皮的軍醫其實是個姑娘,更要命的是,她是梁一冰。

“他出任務了嗎?”梁一冰的臉色還是變了。

“不不,不是,怎麽,你還在啊?”

“你這什麽意思?你不也還在嗎?”梁一冰明顯有些不悅。

“不,我不是這意思。”陸臻掩飾性地直撓頭:“怎麽你今天過來,你也沒通知他一下呢?”

“我給他寫郵件了,他一直沒回。”

“那就是了。”陸臻苦笑:“最近為了打仗,把所有的衛星帶寬全占了。”

“可是,那他現在……”梁一冰微微紅着臉,露出忐忑的模樣。

“你還能呆多久?”

“半小時吧。”梁一冰回頭看了看,大家正忙着把機艙裏的東西往外搬,那是各種苦逼的口糧和成箱成箱的消炎藥、止血帶還有紗布,小山似的堆在那裏,看着讓人絕望。

“行,你跟我過來!”陸臻向張浩江眨了眨眼,拉上梁一冰就跑。半道上他給郝小順發了個口信,讓他通知徐知着趕緊地,隊長急招,火速!

他們還是先到了一步,夏明朗大模大樣地坐在控制室,賊眉鼠眼地偷偷瞥着。

梁一冰喘勻氣,有些羞澀地問陸臻:“你有水嗎?”

“渴?”陸臻把自己的水壺遞過去。

“我想擦把臉。”

嗯?陸臻愣了半天,梁一冰的臉上慢慢紅起來。夏明朗咳嗽了一聲,把陸臻的水壺塞到她手裏:“你就拿這洗,比你的洗臉水幹淨不了多少。”

陸臻這才回神來,默默感慨倒底是姑娘,這做人就是仔細。

梁一冰用沾濕的三角巾擦幹淨臉,手指沾水理順了剛剛被直升機的大風卷成草窩的亂發,然後偷偷從口袋裏摸出一支唇膏來,小心翼翼地抿上一點點……

陸臻感覺真是神乎其技,看來女人們都是魔術師,她們只要一杯水和一支口紅就能化腐朽為神奇。

徐知着從門外撞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着報告問道:“隊長,你有事兒找我?”

“我才沒事兒找你呢!”夏明朗慢條斯理地拉長了調子。

徐知着一愣,莫名其妙地看向陸臻。陸臻笑呵呵地站了起來,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後嘩的一下跳開。滿心歡喜地看着他的兄弟從茫然到驚訝,從驚訝到喜悅,再從喜悅到不知所措……

“隊長……”徐知着很小聲地詢問着,漂亮的大眼睛裏滿是燦爛的期待。

夏明朗看了看陸臻,陸臻敲一敲手表,豎起兩根手指。

“我給你20分鐘時間,送梁醫生去停機坪。”夏明朗笑道。

“哎!”徐知着心花怒放地蹦了起來。

夏明朗與陸臻看着他們匆忙跑走的背影相視而笑,就聽着背後有人在罵。

“我操!”郝小順極為羨慕嫉妒恨地:“老子一定得給他抖出去,看兄弟們回頭整不死丫的……”

陸臻忍不住笑,即使世道如此艱難,也總有一些美妙的事物令人心動。

徐知着那天晚上讓人海扁了一頓,然後被踢出去守了一晚上的外哨位。徐知着還是很開心,樂呵呵的,眼角眉稍裏都是笑,其實兄弟們心裏也都很開心的。

不知有誰忽然提了一句:“哎呀,梁醫生可是參謀長家的千金啊!”

馬上有人随口附和,啧啧地稱贊起來,不是有誰要吹捧那些聲名顯赫的将軍們,只是,在這種時刻聽到這樣的消息,終究是讓人興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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