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戰争之王】 并肩
【戰争之王】 第十一章 并肩
1.
喀蘇尼亞的山路路況極差,在這種無等級土路上越野車要比大卡快得多。所以陸臻雖然是最後一批出發的,也仍然很快趕上了第一撥車隊……當然這也正是這樣安排的原因。在他們身後,大片大片的炮彈爆炸聲連綿起伏,陳默他們已經開始接戰。
陸臻站在山頭回望,天邊火光熊熊,南珈的地雷是他布置的,他知道那些玫瑰有多少刺;而同時,他們有三架武裝直升機的強火力壓制。即使最後短兵相接,陸臻對戰況也很有信心,拼巷戰,陳默和他們的兄弟們不說全無敵,至少……在非洲是無敵的。
陸臻看着最後一輛大卡順利翻過山梁,連忙跳上車子,還順手拉了柳三變一把。
柳三沒動,卻把手攏在耳邊:“聽,我家的炮在響。”
“走了。”陸臻一笑,把人拽上了車。
海陸這邊的情況畢竟與麒麟不一樣。對陳默,陸臻自認還沒什麽資格敢說放心或者不放心;可是柳三變手下那隊人馬卻是第一次離了他單幹。姜清不過一個中尉而已,從未獨當過一面,即使有陳默這尊大神罩着,也仍然讓柳三變心揪得緊。
這到底不是演習啊!
可是南珈城內的戰鬥雖然兇險,卻是可以退的,實在不行放棄陣地先撤,等待機會與友軍彙合,再把陣地搶回來。而他們這邊的任務卻是絕對不容有失的,柳三變根本不敢想象,要是一炮炸翻了李國峰他們會是個什麽情形。
越過這道山嶺,南珈就在他們的視野範圍內正式消失,柳三變坐在車後仍然戀戀不舍,止不住地轉頭往回看。車行至谷底時柳三再一次回頭,卻看到一支螺旋槳從峰線上緩緩升起……柳三變吓了一大跳,擦了擦眼睛再看,TMD果然是一架敵機,連忙喊道:“直升機攻擊!”
陸臻就坐在柳三變身邊,那一聲大喝震得他耳朵嗡嗡直響,連頭都沒回,操起車載電話指令已經脫口而出:“停車,棄車四散隐蔽!”
整支車隊在山谷裏嘎然停止,動作最快的自然是戰鬥人員,一個個好像椅子上裝了彈射器那樣從車裏飛出來,就地滾倒。陸臻這時才顧上瞭望,在高倍望遠鏡的中心赫然停着一架法國産的“黑豹”多用途武裝直升機,武器吊艙帶得挺齊全,左右兩側各帶了兩個70MM的火箭彈發射巢和兩個20MM的機炮。
黑豹原型機是海豚,海豚的國産型就是大名鼎鼎的直-9家族,說穿了都是一個模子拍出來的餅。PLA對直-9可謂是物盡其用到了變态的地步,各種型各種號,軍民兩用,裝配在大江南北的各條戰線。陸臻對直-9當然是再熟悉也沒有,機頭一擡已經知道它要幹什麽,厲聲喝道:“紅矛-7,兩發準備!”
紅矛-7是最新的輕型地對空導彈,性能上比毒刺差了那麽一點點,重量略高,飛速略慢,但是對付幾架黑豹卻是足夠用了。陸臻刻意求穩,直接就是兩發準備。
說話間,那架黑豹已經把一行火箭彈打了出來,大白天光線明亮,70毫米火箭彈的尾焰看着倒也沒有多搶眼,但是落地一路煙花絢爛,亂石驚飛,四下鬼哭狼嚎,有一輛車甚至直接被掀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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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裝直升機,武裝直升機……地面部隊永遠的噩夢,這個定理适合交戰的任何一方。
導彈預熱準備需要一點時間,那邊越野車上的幾臺重機槍已經擡高槍口掃射過去。雖然黑豹的複合裝甲有一定的防彈性,但是面對這樣高密度的彈雨壓制,每個飛行員都不會貿然硬闖,黑豹機頭一轉已經盤旋開去,像是在準備下一輪的搶攻。
這架飛機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陸臻終于有時間考慮這個問題,頓時心底一涼。
難道南珈已經失守了?
不可能啊!陳默的防線是不可能這麽快就被突破的,但是……它?眼前這耀武揚威的東西又算是怎麽回事?南珈那邊有三架武裝直升機壓陣,制空權地争奪應該非常激烈,陸臻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對方還有能力分出一架多餘的直升機來玩追擊。有這麽牛B的實力,何至于被吉布裏列追着屁股打。
黑豹一個盤旋繞過,沿着剛剛出擊的軌跡又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
先料理了這玩意兒再說!陸臻來不及細想,直接一聲斷喝:“導彈準備!”
一枚紅矛-7脫離導彈發射架,在半空中略一懸停,尾焰驟然變大,風馳電掣地撞了上去。導彈的飛速快,一千多米也不過是分分鐘的事,黑豹的原定攻擊當即被打斷,在空中強行變向,甩下一行煙花似的紅外誘餌彈。
陸臻舉着望遠鏡細看空中那混亂的一團,忽然喊道:“把架子給我!”
“唔?幹嘛?”徐光啓不解。
但是同隊人就是有這樣的默契,不解歸不解,辦事兒不遲疑。徐光啓馬上主攻手變副攻手,那個“嘛”字還沒落下,已經把導彈發射架擱到了陸臻肩頭。
陸臻沒時間解釋,湊過臉去緊盯着瞄準鏡裏的目标。
第一發紅矛-7一頭撞上了紅外誘餌彈,在半空中爆開一朵豔麗的花火,黑豹燎着焰光擦過,于千鈞一發中搶到一線生機。地面上,衆人心頭一陣懊惱,陸臻手裏一提,第二發導彈又奪空而出。
“兩發紅矛-7準備!”陸臻說出下一個指令。
“不中?”徐光啓連忙往天上看:“你發太快了吧?會不會讓前面那團火給吸過去?”
“會中。”
那枚紅矛-7在半空中繞出一條平滑的弧線,像一把圓月彎刀。
“那還準備什麽?”徐光啓這下更不解了。
“以防萬一。”陸臻平靜地說道。
不遠處,紅矛-7堪堪結束了它豔麗的征程,直接劈中直升機駕駛艙。黑豹瞬間被一團火球吞沒,淩空解體。機載武器與油箱在爆炸中不斷的殉爆,一連串地爆炸從半空中一層層落地,各種碎片沾火焰劃過天際,像一朵盛大的煙花。
“呃……現在沒有萬一了。”徐光啓說道。
“是啊。取消準備,把東西收起來打掃戰場。”陸臻把導彈發射架交給徐光啓。
“你還是快了一點,你應該等前彈的火團再跑遠點,那個溫度高,會幹擾。”
“不快。”陸臻的手指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這樣,可以繞過去。而且從這個方向攻擊,如果他要躲的話,一轉向,視角會正對火焰。”
徐光啓一愣,所有的麒麟隊員都開過直-9,即使不算精通,但那點空間概念是不會錯的。正常情況下,飛行視野裏冒出一團火光當然不至于出什麽大問題,可是如果旁邊咫尺間就是一枚導彈呢?那轉向過後的一個愣神,就足夠送他上西天了。
紅矛-7是發出不管型導彈,再加上輕型導彈操作簡便,一向在隊裏被稱為傻瓜導彈。但是把傻瓜導彈打到這份上,這份心機、意識,對時機的把握……倒是讓徐光啓相當佩服。
當然,更讓他“佩服”的是陸臻都做到這份兒上了,居然還要留個後手。所謂以防萬一,這回防的才貨真價實的就是個“萬一”。做人謹慎到這種地步,要不是陸臻跑得快,徐光啓真想拽着他高喊一聲:I服了U!
這一場飛來橫禍雖然在頃刻間即被撲滅,造成的損失卻十分可觀。山谷裏四面流火,遍地都是哀號與呻吟,血腥味兒濃重得讓人想吐。有一輛大卡車被火箭彈撕成了碎片,傷亡無數,斷肢殘臂挂在殘破的車體上,一片狼藉。
陸臻跑到車邊,一把扯過柳三變焦急問道:“怎麽樣?”
“不是我們的人。”柳三變倒是不矯情,直接說重點。
“太好了!”陸臻心中大定。一錯眼看到海默神色輕松地站在一旁,想來她手上那些值錢的“人貨”也正安然無恙着。
那麽……陸臻心思電轉,神色間有些尴尬起來。當時棄車的指令下得足夠果斷,手腳麻利些的差不多都能逃出來。李國峰他們畢竟都是男人,正值壯年,行動靈敏。海默的“人貨”有專人看管,自然也不會落下。而剩下那些一時無人顧及的老弱病孺,其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
生逢亂世,又不夠有錢有勢,活着就像蝼蟻一般輕賤。到了這種時候,你才會明白什麽“人道主義原則”不過是句口號,現實殘酷地讓人麻木。而陸臻在欣喜過後的那一絲慚愧,已經是戰場上難得的善意了。
柳三變是熟手,打掃戰場的瑣事自然不用陸臻操心。陸臻憂心這架莫名其妙的直升機,連忙鑽進指揮車聯系陳默。可是等他把情況如此這般的一說,連陳默也詫異了。
“你那邊怎麽樣?”陸臻追問道。
“正常。”陳默道,語氣平淡無波,背景聲槍炮連綿。正常的意思不是說壓力不大,戰況不激烈,而是一如之前預計的那樣壓力很大戰況激烈。
“可……那怎麽飛我這兒了?”陸臻想不通。
“我這沒見直升機。”陳默說道。
“那怎麽會?”陸臻這下更想不通了。
武裝直升機對地面部隊的威脅性是個人都知道,哪有放下自己的兄弟讓對方的直升機虐,上趕着跑到他這地頭來虐人的道理?
除非……陸臻心底一涼,後背騰起一層冷汗。
除非他們知道什麽才是中方的命門,哪裏才是最關鍵的所在!
可問題是這一帶山路崎岖,望山跑死馬,像這樣直升機追車隊,自然分分鐘可及,但真要上地面部隊圍追堵截……陸臻用手指在地圖上粗粗一量,心裏估摸着怎麽着他們也追不上了呀!
陸臻還兀自在那裏頭疼,他哪裏知道在非洲,直升機比地面部隊值錢多了,從來都是地面配合天空,絕沒有天上還要掩護地面的事兒。那架黑豹一聽說前方有三架直升機封堵,壓根兒連迎戰的心思都沒起,一貓腰繞到後方,尋思着能不能拾個什麽漏,遠遠地看到這邊有一支中國車隊,自然大喜過望地撲了過來,誰曾想一個沖擊過後就折在了這裏。
也是,對空導彈無論大小都有軍火管控,在非洲算是個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的緊俏貨色。這架黑豹平素耀武揚威慣了,怎麽料得到居然有人會把導彈當RPG那樣放,出手就是紅矛-7,還是雙黃蛋。
可這樣的戰術在陸臻看來卻是再自然也不過的,紅矛-7是徹徹底底的國産貨,也就是賣價唬人,自用是絕計不會有人心疼的。陸臻為了防空,一車子拉了十八發導彈囤着,塞得跟白菜似的。
這一邊是正兒八經的大國軍隊,一邊是勉強為生的地方割據勢力,雙方的信息嚴重不對等,思路天差地別,彼此都覺得對方莫名其妙。于是一個直接動身去見了馬克思,另一個抓破腦袋都想不通問題到底出在哪兒。
“嘿?有什麽好辦法?”海默一腳踹上車門。
“我是從來都不會有什麽‘好辦法’的。”陸臻苦笑:“我能有的,也就是一個‘不最壞的辦法’。”
陸臻把路線微調了一番,好加強防衛偵察的力度。
“你還真是講究,比你們隊長仔細多了。”海默把腦袋探進車窗裏看地圖。
“那是你看不懂他有多講究。”陸臻失笑。
夏明朗辦事雷厲風行,看似粗糙莽撞,其實是講究在刀刃上。那種招招見血,直擊要害的戰術意識,無法言傳,不可身教,憑的是那份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經驗。陸臻哪有這種戰場直覺,自然是只能開地圖炮轟遍所有漏洞,萬事求穩。
車隊很快再次開拔,道路被清開,輕重傷員擡上車一并拉走,柳三變另外又留了一批人下來處理屍體。十萬火急之際自然來不及好好挖坑,長雷管插下去,連聲爆響,大地上炸出一條淺淺的傘兵坑。就這麽把人匆匆忙忙地埋了進去,也算是入土為安。
陸臻看着車窗外戰友們忙碌的身影漸漸遠去,心裏一點點沉下去。
生命如此脆弱,輕易地消失,輕易被掩埋,輕易被忘卻。
但願還有來生!陸臻心想,但願來生……沒有戰争。
2.
陸臻一路提心吊膽,卻沒再遇上什麽妖蛾子,倒是聶卓收到了風聲,馬上電話追來。陸臻只能把兩邊情況撿重要的再向領導彙報了一番。聶卓聽完“唔”了一聲,便沉默下來。
“您覺得?嗯……怎麽看?”陸臻心底升出一絲期待,想聽聽大老板的獨到見解。可話音還沒有落地他就後悔了,要比實戰戰術,聶卓估計連他都不如,請他發言表态這根本就是在找死。好在聶卓不是個喜歡不懂裝懂的人,想來想去沒個頭緒,也只是泛泛地叮囑了一些“注意警戒”、“加快速度”之類的廢話。
陸臻心下一松,卻又有些失望的,不自覺地幻想起如果夏明朗在……那會是怎樣。
雖然夏明朗也不見得萬事皆通,可偏偏此刻他就是不在場,這種“不在”為他提供了一切可能,讓陸臻堅定不疑地相信夏明朗将無所不能。
“嗯,不過……”陸臻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我們隊長現在,夏明朗他……?”
“夏明朗。”聶卓仿佛無意識似地把這個名字重複了一遍,卻又遲疑起來。
陸臻心裏沉下去:如果有好消息,聶卓自然不需要猶豫。
果然,聶卓低聲說道:“他們找到了夏明朗的編號牌,但沒有找到人,所以……”
“一塊,夏明朗的編號牌?”陸臻忽然打斷他。
“對,一塊。”聶卓有些詫異,不明白陸臻為什麽能直接猜中這個細節。
“沒有別的了?”陸臻追問。
“沒有。另一塊編號牌沒有裝追蹤器,那麽大的戰場,不借助儀器是很難找到的。”聶卓耐心地解釋道,雖然他覺得這個原理陸臻應該比他更明白。
“嗯。”陸臻短促地回應了他一聲。
衛星電話看不到人的表情,聶卓也有些焦慮:“我希望你能暫時保留這個消息,你應該明白他對你們這個團隊的影響力,我不希望有更多人知道夏明朗失蹤了……”
“不,夏明朗是不會失蹤的。”陸臻再一次毫不遲疑地打斷了聶卓的話。
“那當然,我會加派人手去搜索的。”聶卓并沒有動怒,他把這種失态歸結為某種戰友情,這是他完全可以容忍的冒犯。
“不,我是說,夏明朗是不可能失蹤的。将軍,請幫我借用KUB-3號衛星。”
“嗯?”聶卓一愣。
“在夏明朗身上……嗯,在他皮下植入有追蹤器,KUB-3可以追到這個頻道。”
聶卓沒有馬上答話,他似乎是思考了一陣才緩緩問道:“你們有這個項目?”
“我們沒有,但是夏明朗有,這是個實驗項目。”陸臻說道
聶卓哦了一聲,鑒于麒麟的特殊性質,把實驗項目單單使用在隊長大人身上,似乎也不是多麽匪夷所思的事。
“好,我馬上派人去辦。”聶卓馬上答應下來。
“追蹤器在每天格林尼治時間的兩個0點啓動,信號維持60分鐘,我馬上把跳頻頻道發給您。”陸臻一番操作,指尖在鍵盤上飛快地跳躍着,把一串串信號指令傳輸過去。
挂斷電話,陸臻倒是松了口氣,他對自己未雨綢缪的計劃非常滿意。無論如何,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種事,他是絕對不會容許夏明朗再玩兒一次了。而且,現場只留下了一塊夏明朗的編號牌,這代表了什麽……這代表着“有人”把屬于陸臻的編號牌帶走了。
一組麒麟軍牌一塊嵌有追蹤芯片另一塊沒有,這是基于成本的最好選擇。畢竟,當這玩意兒派上用場時,有一塊只是收到戰友手裏代表一個死亡的名額而已,沒什麽定位需求。在這種設計思路裏,自然不會考慮到有人居然會無聊到把軍牌換來換去的戴着玩兒,所以在兩塊軍牌上并沒有明顯标志,只有通過儀器才能驗出分別來。
陸臻不自覺地按住胸口,只有他和夏明朗知道自己身上這兩塊都是“光板”。當時不知怎麽地颠來倒去的居然換成了這樣,可是自己一直留在大後方,也就沒想過再換回來。
在後面的路程中敵人一直沒出現,天氣卻越來越糟糕了,山區氣候多變,有時風平浪靜,有狂風大起。臨近黃昏時分,車隊行進到一個風口,沙塵暴就像失了控一樣尖叫起來,風砂刮擦着岩壁,發出尖銳的嘯音,鬼哭狼嚎一般。
血紅的落日凝在山梁上,像一只滴着血的怪眼,陰霾地望着人間。狂風卷着沙礫在崖口築出一道土牆,空氣稠密的好像有形的實體,血淋淋的殘日投照過來,把這一切都染作血色。
“我操……他媽的。”海默在陸臻耳邊大喊,眯縫着眼睛,惡狠狠地瞪着這條倒黴摧的破路。
風大,卷起的砂石也就更大,陸臻閉着眼睛都能感覺到細石子打在眼皮上的痛感,連忙拿出護目鏡戴上,剛一開口,又吃下滿嘴的土。
柳三變裹得像個阿拉伯女人那樣從黃沙帳裏沖出來,嗡聲嗡氣地說道:“沒有埋伏。”
“我早就說過了,這個地方叫魔鬼谷。”海默不屑地:“當地人避都避不及,誰會埋伏到這裏來……”
海默熟知地方上逸事掌故,一路都是指手劃腳過來,對陸臻這種小心謹慎的作風非常瞧不起。陸臻苦笑,人命大事,怎麽可能聽個傳說就當真了。
“全體下車,步行過關。”陸臻大吼,不讓海默有機會繼續鄙視下去。
除了傷員和老弱,所有人下車步行,用沾了水的三角巾掩住口鼻,但是擋不住空氣裏濃重的土腥味兒。進到山谷以後,沙塵越發厚重,迎面看不到三米之外。前方探路的尖兵甚至出動了夜視鏡輔助觀察。天色漸黑,陸臻只顧跟着前人走,目不斜視,腦子裏漸漸刷成一片空白。這些日子以來他勞心勞力,連覺都睡不好,此刻倒是得了一點休息的機會
風聲呼號,在峽谷中回蕩。陸臻走到最後幾乎是睡着了,扯着前人的衣角亦步亦趨。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人驀得站定了,他也沒發覺,迎面撞了個滿懷。
那位海陸的戰士七手八腳地扶住他:“陸隊長,你怎麽了?”
陸臻睜着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好像一張白描的畫上漸漸補填了顏色,眼前的景物才活泛了起來。非洲的風光雄奇,這道峽谷的盡頭居然是塊綠地,走出來豁然開朗。疾風吹動勁草,沙沙直響,漫天的紅土黃砂卻消散得幹幹淨淨。
陸臻轉回頭,看到小兵還傻愣愣地瞪着他,連忙解釋道:“啊,沒事。我睡着了。”
“哈,您真厲害,那路忒難走,您也能睡着?”小兵一下樂了。
這會兒,有更多人從峽谷裏湧出來,大口地呼吸着鮮潤的空氣,彼此嘻笑着,替身邊人撲打塵土,那些極細極輕的微塵有如輕煙般揚起在空中。
一輪明月懸在嶺上,月光清豔,銀輝似千萬點微塵落下,鍍上每一片樹葉。
陸臻大睡初醒,那個關着正事兒大事兒的大門還沒開,空白的腦海裏揚起狂瀾。剎那間,一切有關明月有關夏明朗的畫面紛至沓來,有如潮水一般淹沒了他。陸臻感覺到皮膚上的戰栗,那種急切地想要被撫摸被擁抱被擁有的……欲望。在他根本還沒發覺的時候,眼淚已經滾下來,打濕了睫毛。
“怎麽了?”柳三變用手肘撞了撞陸臻。
“嗯?”陸臻茫然。
“哭什麽?”柳三變大惑不解。
“啊?”陸臻連忙抹臉,沾着塵土的臉頰瞬間被抹成了個花貓樣。陸臻愣愣地搓着手指,半晌才反應過來,解釋道:“進灰了。”
柳三變大笑,從陸臻包裏抽出三角巾沾水,草草給他擦了兩把。
“你呀,有時候看着還挺威的,一會兒又像小孩兒一樣。”柳三變把三角巾塞到陸臻手裏。
陸臻慢慢擦着臉:“我們隊長在的時候我更威。”
“你麽,你那就是狐假虎威。”柳三變毫不留情地鄙視,他知道陸臻不會介意。
收拾完了上路,陸臻便有些心神不寧起來,十分心思總是分去三成給電臺。等到後半夜時,陸臻的心跳越來越快,拼命熬着看到指針滑過淩晨四點,連忙撥電話主動聯系聶卓。
“沒有搜索到信號。”聶卓沒去休息,卻也沒帶來一個好消息。
這不可能!
陸臻連呼吸都停了一拍,這句話凝在舌尖上被堪堪攔了下來。無論任何角度來說,于公于私,他都沒有必要質疑聶卓給他的結論。
可是……
“可能是他們的掃描範圍還不夠大。”聶卓及時給了一個解釋。
“應該考慮所有飛機機動能達到的範圍。”陸臻幹巴巴地說道。這不是個好解釋,因為60分鐘足夠KUB-3掃描整個喀蘇尼亞。
“嗯,他們就是被思維定勢了,光顧着夏明朗失蹤的那一塊。我已經關照下去了,下次把範圍擴大些,別在一個小圈子裏反複掃。”聶卓很耐心地向陸臻解釋細節,最後溫和地安慰道:“你也別太着急……要對夏明朗有信心。”
“當然。”陸臻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先集中精力完成手頭的工作。”聶卓在語氣中加了一些硬度。
陸臻瞬間警醒,連忙打起精神朗聲應道:“是,保證完成任務。”
“好的。”聶卓沒有再多廢話,幹淨利落地挂斷了。
柳三變探身過來問道:“出事兒了?”
“沒。”陸臻勉強笑着,心裏卻漸漸沒了底。
他有不太好的預感,源于聶卓反常地耐心和細致。這位将軍的态度有些太鎮定了,從容不迫地向他解釋着那些技術人員才會關心的操作細節,而這些知識絕不應該是聶卓所熟知的……似乎是有人教會了他應該怎麽說。
可是,一位将軍有什麽必要費這種力氣呢?
直接把操作員的線路接過來不就行了?
他想要隐瞞些什麽?
陸臻一路胡思亂想,而車隊卻忽然停了下來。陸臻面前的警報亂閃:最前方的偵察車表示,紅外掃描,前面山崖上有大量熱能信號。
全體警戒!
陸臻連忙集中注意力,把夏明朗暫時放到腦後。
海默一溜小跑地從自己車上過來,指着屏上的紅點兒說道:“山地部落。”
在喀蘇尼亞的北部山地有很多非常非常原始的古老部落,文明水平基本還處于中國三皇五帝那個年月,即使被現代文明強勢洗腦,文明的演化也得需要個百來年。而此刻,這些部落正處于演化期裏最糟糕的階段。
他們學會了使用現代武器,卻沒學會遵守現代規則。
海默從來不敢放單跑這條路也是因為他們:一群原始人,扛着槍架着炮,熟悉地形,悍不畏死……這簡直是最要命的敵人!現在正是這群人居高臨下地扼守要道,真是頭也痛死。
“咋辦咋辦咋辦咋辦?”海默繞口令似地念叨着。她很好奇陸臻的想法,這會兒人多勢衆,倒是可以狠狠幹一架。但是陸臻這種人無利不起早,看着沒有必要的戰鬥,恐怕……
“他們在那兒想幹嘛?”陸臻眉頭緊皺。
“打劫啊!”海默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瞪着陸臻:“此山是我栽,此路是我開,男人拉回去當奴隸,女人綁回去生孩子。”
“此樹是我栽。”陸臻下意識地糾正道。
“呃?哦!一樣啦。”海默滿不在乎的。
陸臻自己也覺得好笑,敲着屏幕問道:“我是說,不能光留下買路財嗎?”
海默樂了,自覺猜中了陸臻的心事。
“別光顧着笑,牙忒閃,當心對方有狙擊手。”
海默笑着搖了搖頭:“不能!”
“太貪了吧?”陸臻郁悶的。
“三年不開張,開張就得吃三年,人家做得一錘子買賣。”
“你會說他們的話嗎?”
“會一點點。”
陸臻把話筒轉向海默:“幫我錄一句:要麽滾,要麽死!”
海默瞪大了眼睛。
3.
陸臻一眨不眨地盯着海默,用眼神讓她明白自己完全不是在開玩笑。那是一種帶清豔光彩的凜然神色,令人心動。海默忽然吹了一聲口哨:“哇哦,小帥哥,你好像又活回來了?”
陸臻皺了皺眉,有些不解的。
“這一路……呃,不是,最近你就像個老太婆一樣,死樣怪氣的。現在好像……忽然活了,跟以前一樣帥得要死。”海默眨了眨眼睛。
“錄音!”陸臻粗魯地拍着車門,用粗放的動作掩飾心底的狂瀾。居然……會被發現了嗎?陸臻一直覺得自己很好很好很好,但是那種好與正常都過了分。他變成一個恰如其分的标準化的軍人,完美無缺,幾乎不受任何情緒影響。
是的,只有這樣才抵擋思念。
那種可怕的,好像會把人吞沒融化的思念。
紅矛-7四聯準備!火箭彈十發準備!
陸臻下達的命令讓柳三變與海默面面相觑,然而,陸臻雙手抱胸站在車邊,像長矛那樣挺拔得站立着。月光落在他的鼻梁上,呈現出一道筆直的線,下颚繃緊。
這種姿态代表着堅定!
無與倫比的堅硬與一往無前的勇氣……
柳三變有種錯覺,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夏明朗或者陳默,随身散發着超量的壓迫感,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依賴。
陸臻點了點頭,随即又下達了一個更令人驚駭的命令。
亮燈!!
“不會吧!”海默失聲喊道。
車隊離對方埋伏的距離甚遠,憑山地部落那種老舊的作戰方式,當然不會配有什麽高科技的紅外夜視設備,所以現在有90%的可能對方就算是知道有車來了,也不知道來了多少車。可是,這黑燈瞎火的全隊亮燈算什麽?生怕對方炮手等會兒找不到目标嗎?
陸臻沒有理她,只是向柳三變偏了偏頭,亮燈的命令馬上傳達了下去。整個車隊的大燈陸續打開,狹長的山谷裏呈現出一條閃亮的長龍。
紅外掃描儀上的紅點飛快地移動着位置,顯然,對方已經發現了他們。
抵在車隊最前排的高聲喇叭開始播送起海默剛剛錄下的句子:要麽滾,要麽死!
海默驚愕地确定陸臻居然是打算要硬闖了。
戰士們扛上火箭彈和導彈悄無聲息地摸到山腳下,沒多久,陸臻一聲令下,一排十發火箭彈齊齊飛出,落點極準地炸開在對方火炮陣地的前沿。山崖上燃燒起一行流光的焰火,碎裂的岩石和樹木簌簌地從高處落下。
對方馬上還以顏色,在轟轟的炮響中,剛剛發射火箭彈地方被炸出一個個深坑。當然,戰士們一擊得手,早已撤了個精光。
不見棺材不掉淚……陸臻咬了咬牙,沉聲下令道:“紅矛,幹掉他兩門炮。”
在黑暗中,兩發導彈不顯山不露水地脫離發射架,然後在半空中啓動,風馳電掣一般迎風撲向山崖的高處。紅矛-7是對空導彈,對付400多米高處不會移動的火炮正是輕松小菜,剛剛發射了一輪的炮膛熾熱無比,是絕佳的紅外誘導源。紅矛-7奇準無比的撞上去,把那兩臺舊炮連同周邊的炮手一起炸成了灰。
對方的火炮集射馬上停了下來,陸臻強行壓下內心暴躁的因子,耐心等待着。
不一會兒,又有一炮打下來,卻是遠遠地直奔向車隊。炮彈切割空氣發出尖利的嘯聲,陸臻目送這一枚火炮從視野中滑過,鞭長莫及地撞碎在路邊。
“不錯。”海默又吹了一聲口哨:“火炮射程估計得挺好。”
“那也是你們的情報工作做得好,要不然連型號都不知道,還估計個啥?”柳三變很謙虛。
陸臻在這兩人的相互吹捧中又發出了一枚紅矛,剛剛開火的炮手估計還沒來得及離開炮臺就被導彈吞沒了。
山崖上徹底平靜了,所有的炮口都啞了火,連放冷槍的都歇菜了。
山谷靜寂,只有那臺車載大喇叭還在周而複始地叫喊着。海默聽着自己的聲音不間斷地喊着同一句話,莫名其妙地,居然有種喉嚨發癢的錯覺。
紅外掃描儀上的紅點再次快速移動起來,這一次……是撤離。
海默拍拍陸臻的肩膀,道了一聲恭喜。
陸臻低頭微笑,漆黑瑩亮的眸子閃動着異樣的光亮。
闖過山地部族的控制區,這條路就再沒有什麽可怕的了。陸臻一心求快,不斷地催促着前鋒部隊趕緊的別磨蹭,柳三變雖然有些不解,卻沒有出聲詢問,他們已經合作了太久,他相信陸臻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車隊在破曉時分沖出喀蘇尼亞的國境線,濃厚的晨輝流淌在林梢,像輕盈的火焰。幾近赤道的緯度,即使是初升的太陽都擁有無與倫比的熱力,陽光極其耀眼,發散出金紅色的光,陸臻身上迅速浮起汗水。
“快到了。”柳三變從GPS上擡起頭。
陸臻很短促地應了一聲,并不太在意似的。柳三變詫異地轉頭看過去,發現陸臻一手撐在車窗上,正眼神專注地看着遠方。柳三變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發現陸臻側臉的輪廓被晨輝鍍上了一層暗金色的光,一點星芒凝聚在眼底,隐約浮動着某種欲望的因子,這讓他看起來好像随時會脫缰而出一樣。
“怎麽了?”柳三變擡起手,想要按上陸臻的肩膀。
陸臻有如條件反射般地側過身,以一個微小地後退,讓柳三變的手掌凝滞在半空中。
“在想什麽啊?”柳三變順勢推了陸臻一把,觸手才發現對方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沒什麽。”陸臻微微低下頭。
“你擔心夏明朗啊?”柳三變早就想問了,只是之前的陸臻正常得不正常,倒讓柳三變開不了口。柳三變自覺親疏遠近他排在最末兒,總不可能越過陸臻去操心。
“嗯。”陸臻幹脆地點點頭。
“不會有事兒的。”柳三變安慰道。
“三哥,我想問個很爛的問題。”陸臻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
“唔?”柳三變熱心地湊過來。
“如果阿梅姐意外……犧牲了,你會不會……你會怎麽樣?”
“呃??”柳三變顯然是被問懵了,着實愣了一愣以後,才苦笑道:“沒想過。”
“會再娶嗎?”陸臻忽然笑了。
柳三變也放松下來,呵呵笑道:“不知道啊!這誰知道?好端端的誰會去想這事兒啊。”
“可是阿梅姐想過吧。”陸臻擡起頭看向柳三變。
柳三變滿臉的笑容瞬間凝固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搓了搓臉感慨道:“我對不住她啊!”
“阿梅姐會再嫁嗎?”陸臻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麽,他心裏有些亂,夏明朗攥住他的手腕痛哭的樣子一直映在腦海裏。陸臻感覺從心窩處泛起一股尖銳的痛感,這是他一直回避的,此刻卻越來越鮮明。
“幹嘛?幹嘛?”柳三變誇張地挑起眉:“想挖牆腳啊?”
“怎麽會。”陸臻微笑着:“我有老婆了。”
“你老婆?你老婆在哪兒啊……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柳三變失笑。
陸臻按住胸口:“在這裏。”
疼痛像水波一樣擴散開,沾染到指尖上,漲漲地發痛。
柳三變盯住陸臻的眼睛,那雙漆黑柔亮的眸子溫潤的讓人心疼。有種莫名其妙的直覺在告訴他,陸臻說得全是真的,可是……
“倒也是,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你女朋友。”柳三變試探性地問道,畢竟陸臻青春年少帥哥一名,有個藏在遠方的女朋友也很合理。
“我老婆。”陸臻固執地糾正。
“好好,你老婆。”柳三變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你們這些年青人啊,沒扯證兒就老婆老婆的叫,也不嫌害臊。”
陸臻微微笑着,鼻子皺起一點點,驀然有些稚氣的。
“想她了吧?”柳三變伸手撸上陸臻的後腦勺兒。
而這一次陸臻卻沒再躲,只是用很輕的聲音溫柔地說道:“是啊,特別想。”
柳三變本來就情感豐富,這會兒物傷其類,心裏更是酸得不行不行的,自顧自醞釀起了他甜蜜的思念,遠方有嬌妻幼子,這真是拴在男人心尖上的絲線。
倒是陸臻敏銳地感覺到車速又慢了下來,很快,前方的偵察車傳回消息來:是接應的人到了。
那邊領頭兒的名叫李衛東,是個40多歲的中國男人,戴着金屬質的半框眼鏡,看起來十分精明強幹的樣子,身邊是來自聯合國難民署的觀察員。李衛東一見面就極熱情地迎了上來,雙手握住陸臻的手說道:“辛苦了辛苦了。”
“還好,麻煩您跑這麽遠來接。”陸臻知道這是來自臨國大使館的參贊。
“應該的應該的,本來應該在國境線上等你們的。結果大清早收到消息說你們過境了,我一想怎麽這麽快,連忙跳起來……”
陸臻微微皺了皺眉,笑道:“我們認識路。”
“那不一樣嘛。”李衛東露出十分爽朗的笑容。
陸臻眉角一沉,無意中卻發現那位聯合國觀察員的臉色不虞。陸臻順着他的視線轉頭看去,才知道那邊的工作人員已經上車檢查起難民們的傷勢了。陸臻連忙把自己那點私心雜念抛到腦後,操起流利的英語将他們遭遇的空襲事件添油加醋反複渲染。李衛東是多少精明的老将,外事經驗豐富,馬上配合陸臻擺事實講道理,把國際觀察員心頭那片疑雲抹了個幹淨。
天氣濕熱,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中戳到人身上,曬得皮膚發痛。陸臻感覺到汗水像溪流一樣在自己的發根流淌下來,一直盤桓在胸口的那股焦躁的情緒又翻湧上來。
“給我們将軍打個電話吧,報告一下情況。”陸臻用一種非常溫和而禮貌的态度向李衛東建議道。
“哦,我?”李衛東有些莫名其妙的。
“我們将軍一晚上沒睡了,現在好不容易消停了,你我都接上頭了也讓他踏實一下。”陸臻的誠懇中醞釀着某種固執,讓人明白他絕不會妥協。
李衛東仍然不解,他不太想得通為什麽這個電話需要他來打,畢竟各自的條塊系統不一樣,如果是本着讓領導放心的态度,陸臻自己去彙報一下不就得了嗎?
“來吧。”陸臻微笑着伸手攬上李衛東的肩膀,把他帶到指揮車前。
李衛東是名經驗豐富的外事人員,這種經驗讓他擁有出色的随機應變能力,很少會為那些看起來莫名其妙的東西困惑太久。老李看着陸臻撥號,接線,轉接……然後爽快地把耳麥接到手裏。他非常熱情地代表外交系統向聶卓表達了感謝,同時盛贊陸臻的專業與快速。
他在倉促間為陸臻的異常找了個解釋。大概是這個年輕人希望自己幫他在上級面前吹捧一下吧……李衛東在心裏這樣嘀咕着,把這個順水人情送得漂漂亮亮。
像是要驗證老李的猜想,陸臻在李衛東說完後急不可耐地接過了耳麥,他甚至直接坐進了指揮車裏,看樣子是打算跟自己的領導好好聊一下。
李衛東站在車外向陸臻揮了揮手,得到一個冷淡地點頭做為回應。
老李在轉身離開時忍不住搖了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啊!
“我的任務完成了。”陸臻還沒想好要怎麽引起話題,只是幹巴巴地蹦出一句,聽起來倒像是在跟誰賭氣一樣。
不一會兒,衛星電話的屏幕上顯出模糊的人臉,是聶卓那一邊打開了視訊。陸臻心頭一凜,把臉湊到攝像頭前。車載衛星電話的屏幕很小,不過4英寸見方,當然,如果仔細看,還是可以看清對方的神情的。
“挺好的。”聶卓微笑着:“對了,有件事,我有點疑問。”
“嗯。”
“你們麒麟的項目計劃上并沒有涉及到夏明朗身上的那個東西。”
“是的。”陸臻回答得異常簡潔與幹脆,他不自覺地繃緊了脊柱,緊握的拳頭按在膝蓋上。
“所以?”聶卓困惑地揚了揚眉毛。
“這是解放軍軍事科學院遙感所的一個實驗項目。”
“是的,但是……據我所知,這個項目并沒有通過審批。”聶卓的神色平和,連語氣都是最最溫和的那一種,但談話的內容出賣了他更深的用意:盡可能少的提供手上掌握的信息,把問題抛給對方,這是一種審訊技巧。甚至,聶卓确定陸臻也在對他使用這種技巧。
“對。”陸臻再一次用一個字回答了這個問題。
聶卓不自覺地眯起眼睛,等他意識到這一點時,馬上又微微笑了笑,然後問道:“為什麽?”
“上面覺得成本太高,用途不廣。”
“哦。”聶卓點點頭:“經費呢?”
“嗯?”陸臻睜大了眼睛。
聶卓嘆了口氣,确定他不可能通過這種技巧性的試探從陸臻口中得到任何驚喜,一旦确定了這一點,聶卓的語氣陡然嚴厲起來:“我在問經費。一個沒有過審的項目,從哪裏得到經費,做出第一批實驗品?”
“我給的。”陸臻答道。
“為什麽?”聶卓眉峰一凜,眼神尖銳得好像會撞碎屏幕。
“因為夏明朗曾經失蹤過一次,我不想讓他失蹤第二次。”陸臻感覺到自己掌心的汗水,滑膩膩地,刺痛被指甲切開的傷口。他不知道聶卓在懷疑什麽,亦不知道聶卓想知道什麽,心底有一個可怕念頭蠢蠢欲動。他在小心翼翼地試探,卻為自己的每一句話感到驚戰。
聶卓似乎被這個答案所困擾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方才繼續問道:“你給了他們,差不多六十萬。”
“嗯。”陸臻盡可能緩慢地深呼吸,好緩解心髒劇烈的跳動,他相信視頻的像素不足以捕捉這些細節。
“為什麽?”
“為了讓他們把這個項目做下去。那個組的組長是我一個師兄,我們有一次無意中遇見,他說了整個IDEA,我覺得很有意思,也給了他們一些支持,做了初步方案,不過後來項目沒過審。但我需要這個東西,他們也覺得很可惜,畢竟已經花了很多精力,所以我提供了經費,支持他們做完一期。”陸臻一口氣說了很多,因為他确信這些事實聶卓早已掌握。
“你這麽需要這個東西?”
陸臻不自覺地将拳握得更緊,試探着重複道:“因為夏明朗曾經失蹤過。”
聶卓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哭笑不得地問道:“就因為這個?”
“那,要不然,您認為……我是為了什麽?”陸臻相信自己在表面上看起來完美無缺,而只有他自己明白,此時此刻在他心中繃着怎樣的一根弦。這很可怕,如果被聶卓懷疑上的話……他與夏明朗的關系是經不起審視的,他們現在過得很隐蔽,但這并不是因為他們多麽避嫌的緣故,而是鑽了國人思維定勢的空子。
在中國,兩個男人在一起多親密都沒關系,很少有人會做性向上的聯想,一句好哥們兒好戰友就把什麽都糊弄過去了。人們總是固執地相信同性*戀都是娘娘腔的,翹着蘭花指的,嬌嗲嗲的男孩子……陸臻有時候甚至感謝這種有色眼鏡,因為在這層顏色的保護下,他和夏明朗變得那麽安全。
可是……
“這就得問你了,你為什麽要花重金在夏明朗身上安裝全球衛星追蹤系統。”聶卓把夏明朗這三個字咬得很重。
陸臻腦子裏靈光一閃,豁然開朗。
是啊……在夏明朗這種級別的人身上安裝衛星追蹤器,這是什麽樣的行為?在某些時刻,夏明朗這個人的位置就代表着共和國的頂級機密。陸臻簡直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怎麽可以做賊心虛到如此腦殘的地步??這會兒只怕是連總參三部都已經出動了,陸臻毫不懷疑他的祖宗八輩兒又被拎出來查了個底兒掉。
陸臻歪了歪頭,忽然笑了起來:“因為我們隊長曾經失蹤過啊!您知道嗎?他當年忽然不見了,我們全隊都差點崩潰了……整個隊,一百多號人,在邊境的林子裏找了一個多禮拜。找不到!我當時跟他同一組,是我親手把人弄丢的,我那個時候就發誓,只要能把人找回來,我這輩子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也不能讓他失蹤第二次。”
4.
“就這樣?”聶卓的語氣柔和下來,很明顯,他是被打動了。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懷疑陸臻,只是這件事太過詭異,他的理智告訴他不可小視,但是情感卻很容易被軟化說服。陸臻提供了一個只要是軍人都會動容的理由,這個理由足夠充分。
“那要不然,您覺得呢?我把頻道都告訴您了,那玩意兒不能跳頻的,就這麽一個頻率。”陸臻已經徹底放松了。
“那你剛才慌什麽?”聶卓有些不悅地。
“我被您吓得啊!”陸臻哭喪着臉,決定耍賴到底:“您把我們隊長的消息瞞起來不告訴我,我不知道出什麽事兒了,将軍。我感覺您在懷疑我,可我不知道您在懷疑什麽。”
“說到夏明朗。不過,夏明朗現在的位置的确有些奇怪……”
“我們隊長怎麽了?”陸臻脫口而出。
“衛星顯示,他在朱旺,這是南方最大的城市,目前在巴利維手上。這個人是雷特最大的盟友,現在也是他繼承了雷特主要的遺産。不過……”聶卓露出一些困惑的樣子:“巴利維是個溫和的主戰派,跟我們一直有聯系。目前也正在通過我們和吉布裏列讨論交換戰俘的問題,但是,他從來沒有透露過夏明朗在他手上。”
“可能他不知道那是夏明朗。”陸臻馬上給出了一個解釋。
“有這個可能性,但是……”
“但不管怎麽說,如果确定我們隊長在朱旺,您打算怎麽辦?”陸臻實在沒有耐性聽聶卓的但是。
“帶他回來。”聶卓幹脆利落地說道,他微微笑了一笑,神色間透出一絲睥睨的意味:“那是當然的。”
陸臻終于笑開,馬上請戰:“我申請參與這個任務。”
“花了六十萬……”聶卓搖了搖頭:“如果我拒絕你,你是不會接受的吧?”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陸臻收斂了笑意:“但是我會盡量争取。”
聶卓敲了敲桌子:“陸臻,你要明白,既然對方不打算用公開的方式處理這個問題,這其實是對我們有利的……”
“我們把他偷回來。”
聶卓失笑:“你要明白我不能派給你很多人。”
“我需要徐知着和方進,反正他們還在北面。”陸臻說道:“柳三變可以回南珈,陳默那邊也需要人手。”
“但你怎麽确定夏明朗還活着?”
“因為只有活着才是這個頻道信號,假如環境溫度低于32度,就會是另一組信號了。”
“果然是個值錢的項目。”聶卓想了想:“我再看看,想辦法花點錢,看能不能找點幫手。一個戰士願意為戰友的安全花費重金,組織上也不能太摳門兒了。”
“謝謝将軍!”陸臻大喜。
“謝什麽?!說起來,你為什麽不在自己身上裝那麽個東西?”正事談完,聶卓又拎起了之前的話題,雖然大是大非的嫌疑洗清了,聶卓那一腦袋霧水可還沒散盡。
“因為第一批實驗就做出來這麽一個成品,然後……再進一批材料還真挺貴的,我也沒錢了。”陸臻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而且他們也不想做了,上面不要的東西,沒有前途。”
“就這麽簡單。”聶卓苦笑。
“讓您費心了。”陸臻這會兒想想也覺得好笑,聶卓使用了最常規的思路,但自己與夏明朗卻是完全非常規的關系。這種非常規的心虛讓自己幹了不少多餘的掩飾,會讓聶卓警覺也很正常。
“你昨天就知道夏明朗已經找到了。”聶卓沒有用否定句。
“嗯。”陸臻卻問道:“您……在昨天知道我知道這些嗎?”
“我猜,你應該知道。”聶卓眯了眯眼睛,閃爍的瞳眸深處閃過一絲光亮:“你很了解我,你有沒有想過将來跟我合作,我查了你的履歷,你不應該一直呆在麒麟。雖然那的确是個好地方。”
“請給我一點時間考慮。”陸臻很驚訝,他早就預料到聶卓會對他發出某種邀請,但是他完全沒想過會是現在,而且居然是“合作”而不是別的什麽詞。聶卓的确很懂得在恰當的時候給下屬尊重感。
“你還年輕,我們可以一起做點事。中國已經太平了很多年,沒有那麽幸運會一直太平下去。”聶卓目光凜然。
“我知道,但是,我需要時間考慮。”陸臻挺直了脊背,他的未來必須跟夏明朗商量過以後才能做決定。
“我會在北京等你。”聶卓意味深長地說道。
朱旺雖然是南方第一大城市,甚至是将來要成為首都的存在,但市政建設還不如中國東南一個縣級市。市中心不過一個十字路口,寥寥的幾個高樓旁邊是連綿不斷的棚戶區,大片大片的貧民窟一直延伸到城外。看到這裏,陸臻就明白南方為什麽要鬧獨立,南方提供了喀國60%的石油出産,卻只能分得不到20%的收益。
巴利維的軍營就建在貧民窟的終點,濁黃的河水從營區旁邊流過。此刻正是枯水區,河床大面積的□,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民用木棍掘地,艱難地種植着谷物。
兩天後,陸臻以中方代表團成員的身份出現在朱旺城,而徐知着與方進則提前了一天到達,身份是當地中餐館的小工,這讓陸臻由衷地感覺到中餐館是個比總參三部還要牛B的存在。
陸臻是在聶卓給他安排了這麽個身份以後才領悟過來,他不是夏明朗也不是徐知着或者方進那樣的存在,他是露過臉的,兩次新聞發布會讓他盡人皆知。
他代表中國,代表PLA,這個身份無從掩飾。
那也就意味着,他不能被俘,他只能成功,或者戰死。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根本就不是這次營救行動的好人選,陸臻起初甚至以為聶卓失誤了,但是很快的他又明白了過來。聶卓是不可能會忽略這一點的,他甚至嘗試過說服他,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抛出了橄榄枝,用那樣光明燦爛的前途誘惑自己不要以身犯險。
生命,與榮耀!
聶卓是聰明人,如果連這兩點都無法打動一個人,那麽其它任何勸說都是徒勞。
這位将軍沒有用命令來壓制他,而是給了自己選擇的機會,這讓陸臻很有些感動。當然,這種感動在夏明朗這三個字面前不堪一擊。
自從搞丢了夏明朗,方進就沒敢離開過前線。這次聽說陸臻親自參戰,在方進心裏,那就跟穆桂英挂帥要先怒斬他這個先鋒是一樣一樣的。當然這也沒得說,是自己搞丢了他男人,如果萬一有個什麽不好,陸臻這輩子就得守寡了,心裏恨自己十八洞都是應該的。
陸臻借代表團去吃飯的機會在小包廂裏開小組會讨論“偷人”細節,方進一路點頭都沒敢擡。冷不丁偷偷瞅上一眼,倒是陸臻剛好看過來:“當時的情況到底怎麽樣的?你覺得隊長的傷勢重不重。”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啊!”方進舌頭打結,哇得一聲就哭了出來。
陸臻滿頭黑線,心想我還沒哭呢,你哭什麽?
“我我……當時隊長讓我跳,我就先跳了,然後他拉起來又飛了,然後那個飛機就掉下來了。”方進一把一把地抹淚,他是真傷心,提起來就覺得難過得不行,總覺得在那個電光火石的關鍵處,是他扔下了隊長獨自偷生。即使那個命令是夏明朗親自發出,也不能讓方進好過多少。
陸臻只能伸手摸了摸方進的大腦袋:“改天有空再哭。”
方進這會兒哪裏敢違抗陸臻的意思,馬上眼含熱淚止住了。
KUB-3的定位誤差有三十多米,并不能具體定位到某個精确的點。好在麒麟身份牌的信號在三公裏內都非常強烈,利用專業的接收設備,尋找夏明朗并不是一件難事。
徐知着和方進前晚已經去摸過地形,徐知着用手肘捅開尚在專心抹眼淚的方進,把手繪的地圖攤到飯桌上。據信號顯示,夏明朗目前正被關押在巴利維軍營側樓的地牢裏。
徐知着的指甲在一條代表高牆的直線上刻下一道淺痕:“沒敢進,怕驚動了。不過位置已經确定了。”
陸臻點點頭,把地圖拿起來細看。
方進像是忽然醒悟似的大驚小怪地問道:“噫,對了臻兒,你的牌牌怎麽會在隊長身上?”
徐知着忍無可忍,擡手就是一肘子打在方進胸口。方小侯一聲怪叫,不滿地瞪住徐知着:“你打我幹嘛。”
徐知着瞬間漲紅了臉,不知道應該怎麽向這個二子解釋現狀。
“小侯爺說得有道理,萬一那塊牌子不在夏明朗身上,這位置就是個陷阱。”陸臻放下地圖:“我得親自去看看。”
方進眨巴着眼睛,心想這跟我說的好像不是一個道理……不過,算了,方進大方地決定放棄這個疑問。他怎麽搞得清楚這兩個人的家務事呢?方進這樣安慰自己。
陸臻把地圖疊好放進手提包,與徐知着和方進精确對表,他還得回去跟海默讨論接應的細節。一切順利的話,他們只要能把夏明朗偷出軍營,藏入中國勢力的控制區域就算大功告成。畢竟事到如今,巴利維已經沒有膽量公開掃蕩中國領事館。
夜黑風高,朱旺沒有公共電力供應,整個貧民區都沉澱在一片濃郁的黑暗中,與夜行作戰服完美融合。
深冬是南喀蘇尼亞最舒服的季節,溫度适宜。陸臻行走在河床的邊沿,身邊傳來悠長的水聲,淺淡的月光揮散在如鏡的水面上,塗抹出一條平滑的光帶。而在另一邊,在河岸之上,雜亂低矮的草棚堆疊在一起,好像從半空中随手散落的破爛紙盒。
現在是晚上11點半,對于一個沒有電力的城市來說已是深夜,人們已經休息了很久,正在最深的睡眠裏。
巴利維的軍營看起來很醜陋,完全是那種毫無創意的立方體樣建築,營內道路橫平豎直,燈光昏暗。營區四周的高牆上纏繞着通電的鐵絲網,配合着在高牆下巡邏的士兵,這種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警戒系統在陸臻他們眼裏有如無物。越過電網,營內的警戒力更是單薄。
據信號顯示,夏明朗被關押在軍營東側的一個院子裏,這個小院在公開情報裏看起來似乎是一個長官生活區,有一個六層高樓和兩組長條型的二層小樓。
差不多淩晨1點左右,陸臻與徐知着出現在其中一組小樓的房頂。在他們對面,越過一行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和一條六米寬的水泥路……就是他們此行的終點。
像這樣走到近處,陸臻才發現那棟樓房原來配有一層半入地的地下室,緊貼着地表的牆面上挖出一個個狹小的長方形小窗,窗口豎着拇指粗的鋼筋,兩組巡邏兵正慢悠悠地在水泥路上溜達着。在這個軍營裏顯得很精貴的街燈,在這條路上明顯密集了不少,整個路面都被照得明晃晃的,閃着光,就像那條不遠處的大河。
“是私牢嗎?”陸臻心裏嘀咕着,信心卻是更增了一分。陸臻從背包裏抽出紅外探測儀與軍牌信號的接收器,一層一層的紅光顯示信號之強烈。
徐知着匍匐陸臻身邊,給狙擊槍口旋上消聲器,謹慎地審視着周圍的一切。
是右邊第四個窗口!
陸臻将手掌攤平,調整呼吸,他緊盯着自己的手指,确定它正平靜地懸停在半空中,不帶一絲震顫。徐知着像是感覺到什麽,轉頭看了他一眼,用肩膀極輕而緩慢地蹭了蹭陸臻。
在加強功率的紅外探測儀面前,任何牆壁都像是不存在了一樣。近處的高樓剝去鋼筋水泥的遮掩,□裸地呈現在陸臻面前。大樓的地下室是一個個大小不等的隔間,屬于夏明朗的那間很大,看起來差不多有9個平方米,但是熱能反應單薄——只有一個人。
這符合陸臻對夏明朗的常識判斷。
即使是俯身為囚,他也得是獨占一室的那種。
“行動?”徐知着感覺到陸臻支撐起身子。
“我先去看看。”陸臻将背包卸下,抓住樹杈,從樓頂無聲無息地滑到樹上。
這棟樓東西長約200多米,那兩組巡邏的士兵正在大樓的轉角處站着聊天,他們似乎是很疲倦了,四個人親密地擠在一起,唇邊燃起紅點,然後磨磨蹭蹭地往前走着,不斷東張西望。陸臻緊緊地盯着他們的背影,直到這些人消失在轉角的黑暗中。
利用一根靜力繩,陸臻從樹梢輕盈地落地,甚至沒有驚起一點塵埃。
地牢的窗子很矮,幾乎緊貼着地面,陸臻彎腰匍匐下去,就着街燈看到對面牆角邊堆積着一團破爛的像垃圾一般的人形物。陸臻一瞬間甚至有些失神,方進已經耳機裏焦躁地嚷嚷起來:“是麽是麽是麽……”
是麽?是麽?
陸臻重重地彈了一下耳麥讓方進閉嘴,從口袋裏摸出一枚子彈扣在指間彈了出去。金屬落地時發出叮的一聲脆響,那團破爛仿佛受驚似地動了一動,緩慢地翻轉過來。
是嗎?是嗎?趕緊啊!讓我知道是不是!
陸臻感覺到心髒在喉間跳動,每一下都牽動神經。
“臻兒!撤!”方進忽然在頻道裏喊道。
“我操!”陸臻牙齒一滑,生生把嘴唇咬開一個破口。他迅速地從地上跳起來,就着幾步奔跑高高躍起,一手拽住靜力繩,利用一個漂亮的慣性回環攀住了樹杈……
兩個巡邏兵從大樓另一邊的拐角處轉出來,慢悠悠地踱着步子。
“不是?”徐知着發現陸臻居然又回到了樓頂上。
“不知道。”陸臻顧不上解釋,迅速打開紅外探測儀将它連上自己的掌上電腦。這款紅外是美軍特種使用的實驗型機,海默不知道通過什麽渠道神通廣大地搞來,擁有更為精細的分辨率。
陸臻将探頭對準方向,快速調節參數,屏幕上漸漸顯出比一般熱能探測器更為清晰的輪廓來。因為人手與臉部等□在外的皮膚溫度偏高,甚至嘴唇與眼睛都會擁有與表面皮膚不同的細微溫差,這些差別被準确捕捉後,通過一系列複雜的圖型運算,陸臻甚至可以隔牆看清對方的每一根手指。
此刻,地牢裏那堆疑似夏明朗的破爛已經貼牆坐了起來,陸臻看着他緩慢地伸出手,把那枚子彈握到手心裏。那是陸臻慣常用來送人的子彈,12.7MM口徑,上面用56軍刺的尖端鑿着一個“L”。
陸臻相信夏明朗會用某種方式來宣告自己的身份,某種專屬于夏明朗的方式。他看到那枚子彈被握在手中反複摩挲,全金屬的外殼漸漸染上人的溫度,在屏幕上變得越來越清晰明亮。
然後,它被挾在兩根手指之間,貼到……一雙更為明亮的嘴唇上。
陸臻感覺到全身的血液刷得一下湧上頭頂,就連脖頸側邊的皮膚都燙得生疼。
“是隊長。”他用一種壓抑着哽咽地顫聲宣布。
“耶!”方進單純直率地表達出他的狂喜。
等到那兩組巡邏兵一前一後地消失在拐角,陸臻再一次滑下樹杈,把某種暗黃色的乳膠塗到鋼筋兩端。粘稠的乳膠質地在空氣中迅速液化,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這是一種強力腐蝕劑,它可以把鋼鐵變得像木頭一樣疏松脆弱。
陸臻飛快地扇動空氣,讓這些氣味快點兒消散開,一邊利用冗餘電路跳開纏繞在窗口的電網。不一會兒,腕上的多功能表顫動了一下。
時間到!
陸臻拔出匕首把那幾根鋼筋齊根切斷,常規情況下應該先使用洗脫劑,但這種時候陸臻也顧不上了,不過就是多廢掉一把刀而已。
“臻兒,趕緊!”方進出聲提醒,這代表巡邏兵已經走到了大樓的側面,還剩下一個拐角。
陸臻擡頭看了看樹上,他這次沒有留繩,這似乎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代表着他內心深處的渴望。陸臻猛得拉開多功能行攜具和防彈背心,從窗口扔了進去,然後一個滑地魚躍,利用前沖的慣性探進去半個身子。
“陸臻?!”徐知着對這種不理智的沖動感到不解。
粗糙的水泥表面隔着作戰服摩擦皮膚,腋下被撞出沉悶的鈍痛,陸臻雙手撐住牆,試圖把自己卡在窗口的胯部拔*出來。方進近乎絕望地讀着秒,徐知着把槍口移向轉角處,開始認真考慮在一瞬間連續擊斃四個人的可能性……
忽然間哨聲大作,防空警報響徹雲霄。
在那個瞬間,所有人,所有的事情都停滞了,巡邏兵停下了腳步,方進忘記了讀秒,徐知着的手指凝滞在扳機上,陸臻僵直了身體。
被發現了?發現了??不至于吧!無數個念頭,不可計數的畫面像海潮那樣奔騰在陸臻的腦海裏。
陸臻下意識地擡起頭,在他眼前,斜靠在對面牆邊的夏明朗忽然睜開了眼睛。陸臻一直以為夏明朗在看着他,現在才發現原來不是,夏明朗霍然張開的雙目中凝聚着閃亮的光斑,仿佛漆黑靜夜裏升起的寒星,從陸臻的眼底一直看到心裏
陸臻僵直的肌肉猛然放松,一下子從窗口滑脫,颠倒着往下栽。情急中看不清地面,陸臻條件反射似地分開雙腿卡住了窗框。
“陸臻,收腳!”方進急促地命令道。
那兩組巡邏兵觀望了幾秒,居然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哨中又悠悠閑閑地兜了起來。而在大樓的另一邊,平整無遮擋地水泥路面上,陸臻留在窗外的漆黑軍靴簡直就跟從地裏紮出來那樣顯眼,只要他們轉過來,第一眼就能發現。
不過,也就是緩了這麽一兩秒鐘的時間,陸臻已經找回了自己的重心,一手撐地輕巧地翻轉,在巡邏兵繞過拐角時收回了腿。
方進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陸臻顧不上跟夏明朗說點什麽,趕緊在卸下的鋼筋兩端抹上粘合劑,一手攀住窗框按原樣再把鐵窗給粘回去。在地底,地面上的腳步聲聽來分外的鮮明,陸臻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巡邏兵的位置,自遠而近……他最後審視了一眼窗口,确定在細節上沒什麽偏錯,方松手落地;同時伸腿一勾,把落到囚室中間的防彈背心踢起來,抓到手裏。
“隊長。”陸臻極輕而短促地喊了一聲,剛剛往前竄了一步,卻發現夏明朗已經擡起了一只手,掌心向前,直立着。陸臻下意識地跳了回去,後背緊貼到牆壁。
燈光從窗口洩入,在囚房中央的地面上留下一個長方形的光斑。
當陸臻安靜下來,這房間又回歸寂靜,陸臻甚至可以看清那束光明與黑暗的邊界,無數的塵埃在光線中翻動,飄浮着,從暗處流動過來,被照亮,又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夏明朗正隐藏在黑暗裏,他也是,面對面的,相隔着大約三米的距離,中間是一條光做的河,隔開彼此。
陸臻不明白夏明朗為什麽要阻止他,他甚至不願意去思考,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夏明朗的眼睛。在夏明朗睜開雙眼的瞬間他已經放棄了自己的思緒,身體與心,唯一渴望的只有回去。
回去……
回到夏明朗身邊,無所思慮地凝視,不再有疲憊與彷徨。
腳步聲越來越近,第一條腿的投影出現在光斑裏,巡邏兵緩緩走過,用陸臻聽不懂的語言小聲地交談着。
陸臻恍惚中感覺到那塊光斑越來越明亮,它甚至照亮了整個牢房,光明與黑暗的界線變得模糊起來,生長出毛茸茸的金邊。陸臻盡可能地收攏身體,讓自己緊貼到牆上,躲藏進光斑無法觸及的地帶。
很快,夏明朗的身體被籠罩到光斑裏,那條明亮的光帶飛快地向上延伸,照亮了夏明朗的雙腿、身體與手臂……已經被血液與泥土侵染得看不出本色的作戰服,某些地方被扯碎了,變成一縷一縷的布條兒,肌肉從那堆爛布裏鼓出來,裸*露着。
那團一直凝滞在陸臻胸口的悸恸像水波一樣擴散開,哽咽到喉頭,連呼吸都帶上了一絲疼痛的味道。
又一道陰影出現在光斑裏,陸臻驀然焦躁,他甚至想一槍把這人轟開。但這家夥居然停了下來,他的身體擋住了投向夏明朗的光,陸臻看到那團投影越來越大,似乎是有人彎下腰在審視什麽,一個圓圓的球體出現在光斑中間。
陸臻屏住呼吸,把手槍扣在掌心,通過投影調整角度,以确保他能在必要時把這個腦袋打得個稀巴爛。
“不對,我們得先撤。”
陸臻聽到耳機裏傳來徐知着的聲音,他輕輕劃了一下喉麥表示疑問。
“他們亮燈了,所有燈都亮了,探照燈全亮了。”徐知着嘟哝抱怨着:“好像不是針對我們的,見鬼了。”
讓一個身穿漆黑夜行衣的刺客呆在燈光下,這種事聽起來都會讓人感覺傻得可以。
陸臻轉了轉眼珠,腦子裏亂糟糟地,當然想不出比暫時撤退更好的辦法。燈光像瀑布那樣從窗口傾洩下來,似乎更明亮了幾分,陸臻心中一動,低頭看過去,擋在夏明朗身前的那團陰影已經走開了。
此刻,光的領域已經穩定下來,光與暗再一次有了清晰的分界,燈光照亮了夏明朗的半張臉,厚實的嘴唇緊抿着,透出暗紅的血色,下颚棱角分明;而他的眼睛仍然隐藏在黑暗中,閃着幽暗的光。
陸臻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這才感覺到喉嚨發緊,他不敢大動,只是微微勾了勾手指,眼淚奪眶而出。夏明朗撐住牆壁慢慢站了起來,一步、兩步……燈光掠過他的眉毛與額頭,桀骜的短發仍然刺硬地站立着。
陸臻緊緊地盯住他,連呼吸都停止,淚水無聲無息地劃過臉頰。
越過光與暗的界線,夏明朗的身體忽然晃了晃,筆直地向前栽倒,陸臻張開手臂抱住他,用胸膛承接夏明朗的重量。
“水,水……”夏明朗貼在陸臻耳邊低喃。
“真摳門,連點水都不讓喝嗎?”陸臻從頸邊抽出水囊的吸管,刻意說出一些俏皮話。
夏明朗沒有動,用力啜吸着陸臻水囊裏的運動功能飲料,不一會兒,鼓動嘴唇吐出一大口暗紅色的血水。陸臻看到其中夾雜的血塊,瞳孔一陣收縮。夏明朗又咬住了吸管,這一次他喝得很慢,喉節緩慢地滑動着,這是長期缺水的人必須要注意的。陸臻收攏雙臂,微微往後傾倒,好讓夏明朗靠得更舒服些。
5.
過了好一會兒,夏明朗終于吐出吸管,雙手摸索着捧起陸臻的臉,額頭緊貼,嘴唇輕輕碰了碰陸臻的,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弧度:“你來了,寶貝兒。”
“……嗯!”陸臻發現他剛剛強行忍住的淚水又湧了出來。
“別哭啊,寶貝兒,你受苦了……”夏明朗挪動拇指抹拭那些讓人心疼的液體。
陸臻不可抑止地擡手扣住夏明朗的後頸,仿佛要吞食一般含住他厚實的嘴唇,把舌尖送進去。
熱……熾熱的溫度好像要把什麽燃燒融化了一樣。
陸臻用舌尖摩擦着夏明朗的口腔上壁,然後卷住柔軟的舌頭吮吸。夏明朗猛然戰栗了一下,手下增加了力氣。陸臻戀戀不舍地抽出舌頭,清涼的空氣撲打到濡濕的嘴唇上,令陸臻驀然警覺。
這是不正常的高熱!
陸臻伸手按住夏明朗的額頭:“你在發燒。”
夏明朗微微點頭。
陸臻陡然緊張起來,像夏明朗這麽強健的身體,只有一種情況會讓他發高燒——炎症。
“哪裏?”陸臻低頭尋找。
夏明朗側過身子,擡手指了指左肩,陸臻一把扯開夏明朗的作戰服。在暗淡的燈光下,夏明朗光裸的肩膀上蜿蜒着一個可怕的巨大傷口,差不多有十幾厘米長,從鎖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肩頭。幾截髒兮兮的黑線粗針大腳的縫起破碎的皮肉,有些地方已經繃脫了,傷口高高腫起,滲出渾濁的膿水。
陸臻只看了一眼,眼神就徹底燃燒了:“他們也不怕你死了!”
夏明朗虛弱地笑了笑,一手指向窗口,陸臻側耳細聽,果然,腳步聲又近了。陸臻機敏地計算過窗口的視野範圍,扶着夏明朗貼牆坐下。
“給我點吃的。”夏明朗啞聲道。
“媽的,沒水沒糧沒醫生,這他媽什麽窮窩?”陸臻抽出一支能量棒放到夏明朗手裏,這是專門調制出來給重傷員補充體能的東西。
夏明朗咧着嘴,無聲微笑。陸臻把手電固定到頭上,一晃眼看到這個笑容,無奈道:“還笑?”
看見你了嘛!夏明朗用口型無聲說道。
陸臻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打開醫療包在夏明朗肩上紮下兩針鹽酸利多卡因。退燒針、廣譜抗生素、甚至腎上腺素……在陸臻面前一字排開,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真正面對這樣的場面,陸臻仍然需要深呼吸來平定自己的心情。
“給我一針嗎啡。”夏明朗含糊說道。
嗯?陸臻瞪大眼睛。
夏明朗微微點頭,示意他沒有聽錯。
“可是……”陸臻失聲道。到目前為止,夏明朗都沒有表現出一絲疼痛的意思,陸臻幾乎忽略了像這樣巨大的傷口,那嚴重的感染與高燒對人是怎樣的折磨。陸臻用衣袖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就好像在擦汗一樣,一聲不吭地把嗎啡針劑抽出來,在他的印象中,這是夏明朗第一次主動要求嗎啡。他以前也受過很多傷,而即使在最虛弱的時候,他都抗拒這種東西。
“怎麽搞成這樣的?”陸臻定了定神,低頭尋找血管。
“飛機砸下去的時候,碎了個不知道什麽東西,紮進去了。”夏明朗說得很平淡,一如既往。他偏着頭凝視陸臻,在昏暗的光線下,陸臻的唇上閃着一抹亮色,那是剛剛吻過留下的痕跡。
夏明朗伸出手指托起陸臻的下颚,陸臻一時茫然,順着夏明朗指尖上那一點微薄的力道俯身過去……夏明朗偏了偏頭,含住了陸臻的嘴唇。
夏明朗唇上沾着一點巧克力味,那是能量棒的味道,很淡的甜。陸臻分開雙唇讓舌頭進入夏明朗的口腔,那種冷峻的血腥氣又在舌尖上擴散開。陸臻耐心地舔舐着夏明朗牙床和上颚,卻意外地觸到一處空洞。
“唔?”陸臻很奇怪,夏明朗是沒有在牙裏裝過毒藥的。
“出了點兒意外,回家得補牙了。”夏明朗滿不在乎地揚起眉,神色有些恍惚地:“你真好看。”
陸臻一瞬間面紅過耳,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知道應該說點啥,只能悶下頭去,抓着紗布沾消毒液清理傷口。夏明朗沒什麽反應,局麻藥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耳機裏,方進又咋咋呼呼地叫嚣起來:“臻兒,臻兒,你知道出啥事兒了嗎?”
“說!”陸臻對這種在戰場上賣關子的行為深惡痛絕。
“他們在搞防空演習,演習了居然,直升飛機全上天了,我他媽的……簡直了。”
方進兀自抱怨着,徐知着已經把通話切進來:“怎麽辦?”
“我是不會離開的。”陸臻簡潔明快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徐知着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好,那你見機行事,随時聯絡。我們在外面掩護你。”
“怎麽?”夏明朗問道,入耳式的耳麥隔音效果極好,即使近在咫尺也聽不見什麽。
“外面在防空演習。媽的真是見鬼了,事先一點情報都沒有,我現在都出不去了,到處都封鎖了。”陸臻生怕夏明朗會趕他走。
“防空演習能有什麽事先情報啊,巴維利半夜不小心被惡夢吓着了,就可以開演習了。”
“你倒是有經驗。”陸臻笑了:“想當年是不是就這麽幹的?”
“那是,必須的。”
“喲,你也會做惡夢啊?說說吧,都夢點啥。”橫豎出不去,陸臻開始研究怎樣簡單地幫夏明朗處理一下這個傷口。
“夢到你。”夏明朗低聲道。
陸臻不滿:“我怎麽就成惡夢了呢?”
“夢到我把你傷了,你哭天喊地地求我別碰你。”
陸臻怔住,半晌,有些羞澀地笑了:“怎麽會呢?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夢到你說愛我,樣子特別真,我心都化了,爛泥似的,都提不起個兒來。”夏明朗的目光悠遠,像是跌進了回憶裏:“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你編程忘了吃飯,低血糖暈在澡堂子裏?”
“啊?”陸臻手下一抖,紗布差點戳到夏明朗身上。
“你一定忘了,我可還記得呢!”夏明朗微微笑着:“那時候你光着身子枕在我大腿上,小臉紅撲撲的,摸着特別滑。我後來就想,就這長相,這麽好看的,這身條這個性……這要是個妞,老子拼命也得拿下喽。”
陸臻默默松了口氣,笑道:“可惜就不是個妞,結果是老子拼命把你拿下啦。”
“幸虧不是。”夏明朗用手背蹭着陸臻的臉:“要不然,這會兒你就只能抱着照片在家裏哭了。”
“老子要哭也得抱着你哭,照片有什麽用。”陸臻假裝兇狠。
“是啊,照片又不能用。”夏明朗嘿嘿笑着。
陸臻再一次面紅過耳,佯裝聽不懂,調整好頭燈的角度一刀下去,極精确地切開了夏明朗腫脹的傷口。黃濁的組織液混着血絲流過胸膛,陸臻夾着紗布擦拭,卻在夏明朗腋下意外地發現了一行排列整齊的傷口。全是刀傷,切口筆直平滑,一刀緊貼着一刀,有些已經開始愈合了,有些還滲着血。
這是職業行刑師的手法,最小的傷害,最大的疼痛。
陸臻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他們想問你點什麽?”
“多了……比如說我是誰,幹嘛的。”
“你怎麽說?”陸臻深呼吸,手勢又平穩起來。
“我說我是越南人,吉布裏列花錢請來的。”夏明朗說得很慢,聲音低沉而含渾。
“你又禍害越南兄弟。”
“那怎麽辦?我就越南話說得最好了。”
“你說越南話,他們能聽懂嗎?”陸臻切開已經腫脹壞死的皮肉,開始有意識地東拉西扯,轉移夏明朗的注意力。
“不能。”夏明朗搖了搖頭:“哎,白瞎了我的西貢口音。”
“就這樣?”
“還問了點打仗的事,吉布裏列的,我挑不要緊的說了一點。”夏明朗忽然一笑:“對了,他們還問我,夏明朗是誰。”
“他們問夏明朗‘夏明朗’是誰?”陸臻也樂了。
“嗯,他們想知道洪斯那一仗是誰指揮的。”
“神指揮的!”陸臻脫口而出。
夏明朗呵呵笑:“英雄所見略同。”
“你太不要臉了!”陸臻鄙視道。
“那必須的嘛,必須吹啊……我說人家那是天縱英才,威武雄壯,中國人民解放軍鎮軍之寶。就我這種小蝦米,也就是遠遠地看過人家幾眼,我哪兒知道夏明朗是誰啊……”
“你這吹的……還真蠻賤的。”陸臻哭笑不得:“不過更賤的是……我居然還覺得挺貼切的。”
“是嗎?”夏明朗眯起眼睛:“原來我在你心裏的形象這麽高大。”
“那當然。”陸臻低眉一笑,手上卻停了下來。
“嗯?”
“怎麽還有彈片沒清幹淨。”陸臻小聲咕哝着,換了鑷子探進去,試着輕輕一拔。夏明朗忽然一口咬住下唇,脖側的肌肉繃成剛直的線。
“疼?”陸臻連忙停手,看來這彈片埋得夠深,已經超出了局麻藥的作用範圍。
半晌,夏明朗緩過神來,啞聲道:“還好。”
“那算了?”
“拿出來吧,嵌着也疼。”
“可是,再打一針?”陸臻躊躇。
“算了,直接取吧,那地兒麻藥不好打。”
“可是……”陸臻遲疑着。
夏明朗微微笑了笑,溫柔地看着陸臻的眼睛:“我能忍。”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動手,夏明朗忽然擡起手:“等等。”陸臻連忙頓住,聽着夏明朗極緩慢地說道:“給我把槍。”
陸臻愣了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從背囊裏摸出一柄備用手槍塞到夏明朗手裏,有些抱歉地:“居然忘了。”
夏明朗舒張了一下手指,握住那支烏黑冰冷的兇器。槍是他的手指,他靈魂裏的骨骼,在任何時候都會給他以力量。陸臻感覺夏明朗就像高速攝像機下的植物那樣飛快的生長,像枯樹技頭綻出新綠,煥發出光彩。
“我來了。”陸臻說道。
夏明朗點了點頭,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唇。
“別介啊。”陸臻找出一卷紗布塞到夏明朗嘴裏:“已經挺厚了,咬腫更沒法兒看了。”
夏明朗失笑,陸臻擡起手臂擦汗,把手術刀探進去小心翼翼地分離彈片與粘連的組織。四周極安靜,只聽到金屬與金屬滑擦時那種滲人的聲響。陸臻看到汗水沿着夏明朗脖頸上緊繃的線條滑下,積聚在鎖骨處,泛出一抹幽暗的光。
這彈片長得很規整,分離起來倒是不難,陸臻再一次用鑷子夾住它,左右輕輕晃動了一下,擡頭看向夏明朗的眼睛。夏明朗眨了一下眼,然後重重閉牢。陸臻深吸了一口氣,按住夏明朗的胸口把彈片拔了出來。
夏明朗喘着氣,胸口急劇起伏,緊繃的身體像一根斷裂的弦那樣驟然癱軟下來。
但是……陸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鑷子尖上夾的那個東西,這玩意兒他就算是做夢也不會認錯——這是他的麒麟軍牌。
“你怎麽……”陸臻用拇指搓去軍牌表面粘連的血肉,血水凝結在字跡的下凹裏,看來觸目驚心。
“總得找個地方藏……”
“我以為……”陸臻脫口而出。
“一看就是從來沒坐過牢的。”夏明朗不屑地:“你以為的那個地方是看守們頭號檢查對象。”
“那你也不能往這兒放啊,你還不如扔了它呢。”陸臻勃然大怒。
“怎麽能把你扔了。”
“你這樣會感染,發炎……你不要命了?”陸臻感覺全身的火都在往頭上湧,要不是情況不允許,他真想把夏明朗拎起來揍一頓。
“那又怎麽樣呢?只要你能來,我就死不了;如果你不能來,我臨死還多個念想。” 夏明朗握住陸臻的手,連軍牌攥在手心裏:“多好啊!”
“你……”陸臻鼻子酸梗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憋了半天也憋出幾個字:“你這個瘋子。”
“別哭啊。”夏明朗手下又緊了緊:“你現在後悔跟了個瘋子,那也晚了不是……”
“松手。”陸臻抽了抽鼻子:“你把我手弄髒了。”
夏明朗嘿嘿一笑:“你想在這兒控制無菌,那也不可能啊。”
陸臻把手從夏明朗手裏掙脫出來,另換了一只手套,義正辭嚴地告誡道:“別再說話了。”
這個混蛋一句話讓人笑,一句話讓人哭,這種狀态他還怎麽幹活兒?陸臻清理完傷口,把殺菌消炎用的凝膠抹在創面上,再用特制的粘合劑把傷口粘合,最後用彈力繃帶把這一塊牢牢地捆了起來。回去以後會有專業的醫生逐層縫合傷口,戰地醫療以快為主,不必太精細。
幹完這一切,連陸臻都出了一身的汗。夏明朗皮膚上滲出細密的汗水,退燒藥開始起作用了。陸臻在夏明朗身邊坐下,極小心地繞開傷口,把人抱進懷裏。
“這些天,你怎麽熬過來的。”陸臻下意識地用拇指摩挲着軍牌,金屬表面已經被他磨得锃亮,泛出燦爛的銀光,但字跡裏凝結的血液像是再也擦不去,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近于黑的紅。
“想你。”
“我是說……”陸臻感覺這小子今兒晚上的情話泛濫得都成災了。
“是啊,我知道。”夏明朗慢慢放平身體枕到陸臻大腿上,給自己找個舒服的位置:“就想想你,想想大夥,想想以前那些逗樂的事兒。就想,咱怎麽着都得挺住啊,我這活得太有意思了,剛讨了這麽一如花似玉的老婆,還有一班好兄弟,一死可就全便宜別的混蛋了。”
夏明朗說得很慢,聲音在空氣裏潺潺地流動,像流動在深山裏的水,清而潤,泛着細膩的光澤。遠外傳來一些喊打喊殺的聲響,直升機旋翼切破空氣,聽起來像風一樣。
時間能停下來就好了,陸臻心想,時間停下來,讓他和夏明朗都睡一下。
好累啊!只想抱在一起什麽都不幹,就這樣握着手,小聲地說着話,到天荒地老都成。
夏明朗卻忽然安靜下來,把腦袋從陸臻腿上移開,貼到地面上。陸臻擡下頭去看他,只見他擺了擺手,用口形說道:“有人。”
到這會兒,連陸臻也聽到了腳步聲,由遠而近……
怎麽辦?
有時候人總是心存僥幸,有時候,怕什麽偏偏來什麽。陸臻聽到腳步聲停在門外,幾個人叽哩咕嚕地正在小聲談論着什麽,陸臻全身的肌肉驟然繃緊,蓄勢待發,像一只随時可以出擊的豹子。
“門上。”夏明朗小聲說道。
陸臻不假思索地一躍而起,三兩下換好手套,就着兩步助跑在牆面上踏了一腳,借力起跳,緊貼到門框上方那個牆角裏。粘性手套在光滑表面足可以支撐100KG的重物,雖然在水泥面上要打些折扣,但是角度運用得當,陸臻仍然像蜘蛛俠那樣穩穩地懸在半空中。
牢門鏽澀,開門時發出卡卡的聲響,三個男人鬼鬼祟祟地摸進來。
這他媽怎麽回事兒?這會兒又不是飯點,大半夜的……陸臻十分警惕地探出足尖點在半開的牢門上,平衡好身體,悄悄放松了手套的鎖扣。
那三個男人裏,有兩個顯然是一夥的,另一個大步走到夏明朗跟前,揪着衣領把人從地上扯了起來。夏明朗的臉被拖進光斑裏,一支不知道從哪裏伸來的黑手掐着他的下巴,像查看牲口那樣看來看去。
陸臻連呼吸都停了,怒火蒸騰,燒得發根發痛。他默默告訴自己要忍耐,把視線放遠,落到那扇窗子上,他們唯一的光明。然而一聲沉悶的重擊,讓這團白光剎那間殷紅如血。
陸臻連忙調轉視線,只看到一記重拳最後的殘影。時間像是被撥慢了,畫面一桢一桢地跳過。夏明朗偏頭的角度……脖子好像斷了那樣偏折到極限,血水從他唇間飛濺出來,懸停在半空中,晶瑩剔透,像一滴純淨的寶石。
像是感覺到了陸臻的注視,夏明朗微微睜開眼,一絲凜冽的光采從他眼底直射出來,殺氣宛然。他看着陸臻微微點了點頭,退後兩步,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兩個男人興致勃勃地讨論着什麽,湊近過去;原來打頭的那人卻無聊地站到了一邊,點起一支煙正要往嘴裏送……一截血棍忽然從他嘴裏突出來,刺尖上挑着一滴血,将墜未墜。
像是感覺到了陸臻的注視,夏明朗微微睜開眼,一絲凜冽的光采從他眼底直射出來,殺氣宛然。他看着陸臻微微點了點頭,退後兩步,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兩個男人興致勃勃地讨論着什麽,湊近過去;原來打頭的那人卻無聊地站到了一邊,點起一支煙正要往嘴裏送……一截血棍忽然從他嘴裏突出來,刺尖上挑着一滴血,将墜未墜。
後頸處,從顱骨以下頸椎以上的空隙間刺入,穿透延髓,從嘴裏穿出,這條路線就是死刑犯執行槍決時的子彈軌跡。延髓控制人的呼吸與心跳,一旦受損連呻吟一聲的機會都沒有,瞬間致死。
男人癱軟的屍體倒在陸臻身上,腦袋向後仰起。陸臻在他身後露出半張臉,神色專注而平靜。
陸臻下殺手時的樣子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不像方進,發飚時有狂暴的殺氣,令人望而生畏;他卻仍然是一脈嚴肅的模樣,好像手中穿透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大腦,而只是個模型,所以心無雜念,極其精準。
陸臻松開右手握住他的肩膀,左手腕微微一振,軍刺的血槽帶入空氣,釋放了肉體空腔所造成的負壓。修長的軍刺就像劃過黃油的熱刀子那樣流暢地滑出來,幾縷鮮血沿着軍刺的棱線流到陸臻手背上,陸臻順手在那人肩上帶過,把粘膩的血漬擦幹淨。失去支撐的肉體仰面倒下,陸臻一手托住那人的後背,無聲無息地放平到地上。
另外那兩人兀自興奮地圍着夏明朗拳打腳踢,砰砰砰……拳拳到肉的悶響讓他們忽略了周遭的一切,渾然不知死神已緊貼在他們身後。
陸臻屏住呼吸,輕輕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頭。
“唔?”那人茫然間起身轉頭,被陸臻捂住嘴一把按到牆上,軍刺從下颚柔軟的空腔處刺入,穿透腦幹,直達顱底。陸臻感覺掌下的人體就像一只洩了氣的皮球那樣軟下來,眼睛瞪到了極限處,剎那間黯淡無光。
咳咳……陸臻聽到身後傳來一連串的咳嗽聲,連忙轉身看過去,發現夏明朗已經半跪着蜷縮了起來。在他腳邊,一團抽搐的肉體在嘶聲喘氣,脖子上深嵌一把匕首,大團的血從他嘴裏湧出來。陸臻心下一松,只覺得夏明朗就是夏明朗,就算他只剩下一口氣,他仍然是兇器!致命的!
陸臻來不及細想,一腳踏在刀背上用力踩下,黑暗中只聽到“卡”的一聲輕響,頸椎碎裂,送那人徹底上到西天。
“這幫人來幹嘛的?”陸臻小聲嘀咕,一邊忙着把屍體拖到牆角隐蔽處。
夏明朗指向窗外,死死咬住自己的衣袖,抵抗肌肉的抽搐。陸臻聽到巡邏兵的腳步聲再一次臨近,只能狠狠心用力按住夏明朗的嘴,把人攬進懷裏。夏明朗睜大眼睛看着他,身體不斷地抽動,咳嗽聲壓抑在喉間,好像在嗚咽一番。陸臻感覺到某種溫熱的液體濡濕了他的掌心,心痛得無法形容。
有些事,想到與看到是完全的兩碼事。
剛剛一出手便秒殺兩人的戰績,沒陸臻心中留下半分成就感,他陡然覺得自己曾經所有的堅強與冷靜都毫無意義。
一個男人,無法保護自己心愛的人不受傷害,那是怎樣的無力?
他無法想象在這之前的每一個夜晚,夏明朗要如何度過。
一個人,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夜夜受苦。
陸臻感覺到嘴裏彌漫的血腥氣,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把牙根咬出了血。
腳步聲自遠而近,又再一次離開,夏明朗也漸漸平靜下來。陸臻小心翼翼地松開手掌,看到夏明朗唇上全是血,臉色煞白。
“是來揍我的。”夏明朗舔着牙尖吐出一口血水,嘶啞着嗓子說道。
“嗯?怎麽?”陸臻用三角巾沾水,給夏明朗擦拭臉上的血跡。
“他們……”
“三更半夜的,就為了揍你?”陸臻只覺難以置信。
夏明朗疲憊地眨着眼:“這些人是雷特的手下,買通看守進來揍我一頓,再帶點紀念品回去。”
紀念品??!!
陸臻連忙把夏明朗全身上下的零碎都檢查了一遍,卻沒見有什麽缺失,驀然心底一涼,從後背竄上一道寒氣:“你的牙?”
“所以說,是個意外。”夏明朗無奈地。
“這他媽想幹嘛?拿根繩子串起來挂在脖子上?”
“有可能。”夏明朗咧開嘴笑了。
“他們來過幾次了?”
“不多。”
“你就這樣讓他們打?”陸臻第一次覺得夏明朗的笑容如此刺目,像尖刀剜在他心頭最柔軟處。夏明朗可以傷可以死,但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就這樣子,毫無意義的,束手無策地……被幾個混蛋小人爛扁着洩憤。
“那怎麽辦?”夏明朗揚起眉。既然逃不出去,反抗就沒有意義,還不如把精力花在怎樣保護自己上。
“跟我走吧!”陸臻慢慢湊近,在極近的距離盯着夏明朗的眼睛:“我們一起,我帶你走,現在!”
我一分鐘都不想忍,一秒鐘都不願意停留。
跟我走,請相信我能保護你!
我們一起,要麽生,要麽死,殺開一條血路,終點都會是天堂。
夏明朗純粹的黑眸煥出異彩,嘴角微微翹起來,笑道:“好啊!”
陸臻拉着夏明朗站起來:“你還能自己走嗎?”
“我可以試試。”夏明朗很認真地點頭。
陸臻笑了一下,迅速從牆角邊平躺的死人身上扒下兩套衣服,夏明朗脫下自己的鞋給其中一人換上,拖着他蜷縮在牆角,剛好是從窗子裏可以看到的地方。
門外的走廊黑而狹長,左右都看不到頭,像一口黑漆漆的井。夏明朗伸手指出一個方向,陸臻架着他躬身走過一扇扇緊閉的鐵門。走廊的盡頭是一道沉重的黑門,牢門虛掩着,透出一線火光。陸臻屏住呼吸,在門縫裏張望了一下,卻發現是個行刑室,一排排鐵架與各種看不出名堂的古怪東西模糊在黑暗中。牆角處燃着一爐炭火,火光濃郁得像血,映在陸臻的瞳孔裏,在燃燒。
陸臻聽到人聲,連忙把夏明朗拉到身後,給手槍旋上消聲器。
在熱成像儀的透視視野中,牆後一團明亮的高光是火,另一團較為暗淡的光斑便是人了。陸臻緊貼在門邊,探出足尖把牢門踢開,門軸轉動時發出刺耳的聲響,地面上鋪開一抹長方形的光斑。
門內有人高聲問了一句什麽,陸臻捂着嘴,嗚咽着咳了一聲。
腳步聲臨近,一個黑色的人影出現在門前的光斑裏,陸臻對着地上的投影調整角度,扣動了扳機。将人瞄準以後說“不許動”再開槍這種事,的确,只是電視裏演演的而已。
極細微的一聲輕響,子彈旋轉着脫出槍膛,濃烈的血腥氣爆炸性地彌漫開。距離太近,即使是9MM的空尖彈也有足夠的動能撕開整塊頭蓋骨。陸臻機敏地竄出去,一把扯住對方仰面倒下的身體,順勢放平到地上,沒發出一點聲響。
然而,在這樣寂靜的時刻,單單是頭顱爆裂的聲響也足夠引人注意,陸臻很快就聽到一串急促的追問從行刑室外逼近。陸臻馬上把夏明朗推到牆角處藏好,三兩步跑到門邊。随着一陣唏裏嘩啦的金屬碰撞聲,大門洞開一線,陸臻輕輕躍起,一手搭在門上,雙腳離地懸空。
陸臻的體重讓那扇門驀然變得有點不靈活,門外的人用力推了一下,沖進門裏。房門大開,陸臻在身後的牆上用力一踢,身體貼在門板上蕩了回去。光線昏暗,不及那個衛兵看清地上那一灘血肉模糊的腦漿混合物,陸臻的兩條腿已經架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松手,身體扭轉,強大的絞切力,将對方的脖子徹底的絞斷。
夏明朗站在陰影裏,冷眼旁觀這一切,無聲無息的殺戮,快捷,而精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從頭到尾都只是一擊,剎那間已定生死,就連讓對手多掙紮一秒鐘都是失誤。
殺人是個技術活,這項技能人人都擁有,看似本能,卻更是一種高深的策略。這就像人人都會跑步,卻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參加奧運會。
陸臻從不是身體素質最好的那一個,但是,夏明朗相信他可以贏下所有人——因為他冷酷無情的大腦和精密的計算。
夏明朗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總有一天,陸臻會不再猶豫,毫無遲疑,在舉手投足間解決一條人命。
這就像每一個少年都終将會死去。
6.
陸臻輕捷地從地上跳起,拉出熱能掃描儀的探頭伸向門外,不一會兒,收拾好東西走回來:“隊長,暫時清場。”陸臻走得很輕快,落地無聲,像一只機敏的豹子在梭巡他的領地,有種風發的意氣。
“嗯。”夏明朗仍然有些恍惚,思緒停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這正是他一直以來在等待的那個陸臻,從多年以前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夏明朗就在心裏這樣期待着。是他一手勾畫了陸臻的未來,他現在的樣子,每一個棱角都由他細心打磨,每一段骨骼都有他精心的錘煉。
而此刻,他成長得比他想象中更好更強悍……可為什麽,居然會覺得心疼呢?
那個純白無瑕的少年已經死去了,那個在血色殘陽下向他剖白心跡的孩子……那麽天真、熱情、正直,善良得不可思議的孩子永遠的,消失了。
這是否,就是成長的代價?
“怎麽了?”陸臻感覺到夏明朗的異樣。
“沒什麽。”夏明朗把陸臻拉進懷裏,用臉頰憐惜地磨蹭着他的脖頸。
如果有可能,會不會後悔?
夏明朗問自己。
如果有可能,真希望陸臻永遠不必長大,永遠不必學會這種游走在生死邊緣的冷靜。一切都讓他來做就好了,天塌下來由他扛着,陸臻只需要快樂地活着就可以了。不必有煩擾,又不必有憂傷,十指不沾血。
“讓你受苦了。”夏明朗說道。
“你這……這說的什麽話。”陸臻從夏明朗懷裏掙脫出來,一本正經地板着臉:“我受什麽苦,我我……我受再大苦也不及你啊。啊不對……我是受苦了,苦大發我了,每天都不敢去想你活着還是死了。現在好不容易又把你圈在我眼跟前了,我連眨眼都不敢,你知道嗎?”
夏明朗失笑。是的,他後不後悔都沒有用,關鍵是陸臻不會後悔。
陸臻把一副喉麥塞給夏明朗:“雜事兒回家再想哈!你爺們兒帶着你征戰沙場呢!專心點!”
雖然不明所以,但夏明朗萬年難得一見的脆弱猶豫讓陸臻産生出無與倫比的滿足感,他眨了眨眼睛,好像滿天的星辰都碎在他眼底,熠熠生輝。
“好啊。”夏明朗點頭微笑,很乖的樣子。
過去沒有如果,未來不容假設,他會好好去愛每一個陸臻。
陸臻真覺得自己快燒起來了,皮膚的每一寸都往外爆着火星,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輕易地掌控他所有的欲望……一切欲望。陸臻回想起這些日子以來他反複做的一個夢。
在夢裏,他和夏明朗都是來自遠古的戰士,他們舉着戈扛着盾牌、他們跨着馬拿着弓弩,他們站城外高高的雲梯上……場境不斷的變化着,唯一不變的只有他和夏明朗。
他們相愛!他們戰鬥!
背靠着背,在屍山血海中毫無畏懼。
戰火燃燒着落日的血紅籠罩所有的戰場,修長的青銅劍在刺擊中反射出沉郁的血光,戰士們的鮮血與汗水混合在一起,肆意地揮散,那些火熱的液體潑濺在他臉上,像最熾烈的親吻,燒穿他的骨骼。
想要贏,想活下去,對生的欲望,對勝利的欲望是那樣強烈,心中鼓揚着激昂的快意,血液在沸騰中蒸發嘯叫。
在每一個夢裏,他都這樣盯着夏明朗的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那麽美那樣動人,比所有的火焰更熾熱,比所有的光芒更燦爛,攝人心魂!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神,打開通訊:“小花,我們出來了。”
“嗯??!!”
“有人打擾,呆不下去了,看守被我殺光了,暫時還安全。”陸臻從一個字裏聽出了兩個問號兩個驚嘆號,有些心虛。
“那現在怎麽辦?”徐知着永遠不愧是徐知着,在任何時刻都沒有一點廢話。
“能走嗎?”陸臻瞥了夏明朗一眼。
“不能。”徐知着幹淨利落地回答道:“直升機都在天上。海默說外面的棚子太擠,車開不進來,查理已經在路上了。”
“那好,幫我掃一掃這棟樓,挑個房間給我,我們先藏着。”陸臻很快拿出了方案。
徐知着沉吟了三秒,終于問道:“隊長,您怎麽看?”
“聽陸臻的。”夏明朗不假思索地答道。
陸臻又飛快地瞥了夏明朗一眼。
“好的。”徐知着在腦子裏盤過一道,終究沒有更好的方法。
行刑室的外間要高上半層,已經在地面上,家具粗陋。貼牆邊放着兩張破床,鋪蓋倒是一色的,有些制式的意味,但是床鋪淩亂,顯示出低下的軍事素質。陸臻從床上搜出一把AK74,拉槍栓瞄了一下,發現保養得還不錯,随手扔給了夏明朗,連同時之前在死人身上搜到幾個彈夾一起。
徐知着的掃描結果還沒出來,陸臻把夏明朗扶到床邊坐下,不死心地搜索起整個房間,想要找點有用的東西。但是櫃門撬開,卻只是一些錢物、傷藥之類的,連一點值得帶走的東西都沒有。陸臻東翻西找,好奇地擰開了一個層層包裹的小鐵盒。盒子裏白花花的,盛着一小撮像鹽一樣的細末兒。
陸臻湊近聞了聞,用指尖沾起一嘗,馬上吐到了地上。
“媽的。”陸臻罵道:“居然還吸毒。”
夏明朗馬上僵住了。
“給我。”夏明朗說道。
“應該是海洛因。”陸臻把小鐵盒放到夏明朗掌心:“純度還挺不錯的,哎,早就聽說這小子也種罂粟。”
石油雖然是喀蘇尼亞最重要的戰略資源,但是比起技術要求低下,容易轉手變現的毒品來說還是次了一層,所以南邊的大小軍閥多多少少都會沾一點,吉布裏列也是跟中方搭上線以後才洗手上岸。
“怎麽了?”陸臻發現夏明朗的手指在發抖。
“帶上吧。”夏明朗用力合上蓋子:“說不定會用得着。”
“嗯?”陸臻莫名其妙。
“拿來送個人什麽的,挺好的。”夏明朗很認真地說道。
陸臻失笑,心底那些忐忑又散開了去。恰在此時,徐知着把房牌號送了過來,三樓,右邊第二個房間。
“走吧。”陸臻伸出手來,夏明朗厚實的手掌緊握上去,手指穩定而幹躁。陸臻心想,剛剛一定是我看錯了。
走廊裏沒有看守,但是燈火通明,很多房間裏都還亮着燈,似乎是演習來得太倉促,連關燈都沒顧上。熱能顯示,軍官們帶家眷的套房在四樓以上,這棟大樓的下面三層幾乎是空的。
陸臻回憶着剛剛在外面觀察過的樓層分布,壓低帽子與夏明朗一前一後若無其事地走到樓梯處。徐知着報給他們的門號是一個雜物間,陸臻拿着萬能鑰匙像尋常開門那樣走了進去,對徐知着的選擇很滿意。這是個好地方,有一扇大窗正對着樓外的院子,進可攻退可守,視野開闊,有大量的櫃子、架子、髒衣服、破床單可供藏身。
有誰會想到兔子逃出狼窩之以後,反而會選擇躲在窩邊呢?
陸臻靠到窗邊去觀察地形,天已經快要亮了,這時節,天總是亮得特別早,天與地的交接處泛出灰白。幾架直升機在半空中盤旋,士兵們列着隊跑過營區的大路。
“啪”,陸臻聽到身後一聲輕響,連忙疾轉身,卻發現是夏明朗失手把那盒海洛因打翻到了地上。雪白的粉末兒飛濺開來,像是被人用油彩在地板上重重抹了一筆。夏明朗雙手抱肩,篩糠似地發着抖,慢慢蹲到了地上。
“隊長!”陸臻心驚膽戰地沖過去握住夏明朗的手。
夏明朗擡起頭來看他,瞳孔已經收縮到了極致。陸臻感覺自己手上抖得厲害,說不好是夏明朗在發抖還是自己的肌肉在抽搐,冷汗一層一層地冒出來,怎麽也控制不了。
陸臻終于想通了那一直盤桓在他心頭的不安是什麽:夏明朗受的傷太輕了!
他之前一直不能正視這份不安只是因為他太心疼了,這種心疼讓他放大了所有加諸在夏明朗身上的苦痛。然而,如果用最客觀不帶情感的眼光去審視去判斷……敵人怎麽可能如此仁慈?
夏明朗落在他們手上這麽多天,沒缺胳膊沒少腿,沒有短少任何一點零件。那幫人怎麽下手他是知道的,從緬甸到非洲……那些職業行刑家們可以輕而易舉的在幾個小時以內把一名壯漢削成爛泥。然而夏明朗沒有遇到這些,只是沒有水、沒有食物……這一切都表明對方在等待,熬着他,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他的某一個崩潰的時刻,那會是什麽?
夏明朗用力閉上眼睛,微微笑了笑:“你看,我現在連路都走不了。”
陸臻聽到自己沉重地呼吸聲,幾乎有些虛脫似的,汗水冷了下來,沾在皮膚上,寒氣逼人。
“最後一次,然後,我們一起殺出去。”夏明朗的牙齒打着冷戰,卡卡的響。
陸臻看着自己的手指一點一點的松開,然後跪到夏明朗身後,把他抱進了懷裏。
陸臻感覺夏明朗平靜了一些,他收緊手臂,慢慢說道:“知道嗎?拜耳公司曾經認為海洛因是比阿司匹林還要安全的藥物,他們給這玩意兒起了個漂亮名字,說它是英雄式的發明,在公共藥房裏賣了很多年。”
“還有這事兒?”夏明朗含糊說道。
“嗯,因為那時候的歐洲人只是在吃它,而且吃得很少。口服海洛因要很久才能到腦,發作很慢,效果也不明顯。”
夏明朗吐出手指:“那怎麽辦。”
陸臻的視線落到那攤白花花的雪花粉末兒上,很多人以為吸毒很簡單,看電視電影裏演的,用刀尖劃開一大包白粉,挑一撮出來用自來水攪攪就可以往血管裏打。但其實吸毒也是個技術活,給新手楞頭青塞一包高純白粉,回頭十之八九就得毒死在自家床上。
這會兒沒有錫紙沒有稱,最要命的是不知道純度,在陸臻這個級別的外行人嘗起來,四號海洛因都是一個味兒,90%純和60%純也沒什麽分別。陸臻想了一會兒,抽出急救包打開,他還有兩針嗎啡,不如先拿來頂頂,等藥效過去的時候,夏明朗吃下去那點東西應該也能派上用場了。
陸臻終于明白了夏明朗為什麽見面就向他要了一針嗎啡。
海洛因的學名是二乙酰嗎啡,但真正在人體內發揮作用的仍然是嗎啡,一母同胞。
夏明朗還在發抖,只是幅度小了一些,陸臻輕拍夏明朗的手背找到血管。看着針管裏的液體漸漸消失,他的手指很穩定,雖然心裏緊張得要命。
“是誰他媽發明把這玩意兒往血管裏打的?”夏明朗忽然問道。
陸臻想了想:“美國佬。”他依稀記得海洛因注射是在美國先流行起來的,那個時候,每家美國醫院裏都塞滿了瘾君子。
“都他媽拉出去斃了。”夏明朗嘶聲道。
“那當然。”陸臻低頭看着夏明朗的眼睛:“好點兒了嗎?”
“還行。”夏明朗轉了轉眼珠,他說得很艱難,拳頭緊握,每一塊肌肉都繃起。
陸臻想起何确大隊長曾經對他說,你永遠都不能跟毒瘾發作的人講理智,他們連親娘老子都不認識。夏明朗還知道控制自己,這是個好消息,至少說明了他上瘾還沒有很深。
但是……如果再晚一些時候過來會怎麽樣?
陸臻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一點一滴地變成冰,後怕。他放開夏明朗,一腳把地上那些刺目的雪花末子踢得四散飛濺,然後踩上去用力搓動,極細的粉末混到塵土裏,消失了。
夏明朗好像虛脫似地躺下去,他的誘惑之源已經被摧毀,他終于不用跟自己的欲望對抗了。
“他們居然這樣對你。”陸臻咬牙切齒。
“算是手下留情了。”夏明朗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沒有抽筋剝皮,沒給你切手斷腳,算不錯了。”
陸臻沒吭聲,不想承認這話說得有理。
“他們在我面前,把一個人扔到了水泥攪拌機裏。”夏明朗的聲音有些飄忽:“我那時候就在想,那要是你,我就完了……下次出門還是得揣點藥在身上。”
陸臻胃裏翻攪得厲害,一團一團地往上頂:“你是故意的?不帶毒?”
“我怕我忍不住。”夏明朗咧嘴笑:“一個……意志薄弱就把藥嚼了,就顧不上你了。”
對于某一類人來說,被俘是最大的英勇,這是尋常人無法理解的勇氣,因為在尋常人的生活中,不存在需要這種勇氣的時刻。深入敵後的諜報人員總是随身帶毒藥,那不是因為忠誠,而是恐懼。
“我是不是有點傻?我其實應該帶着你一起的。”
陸臻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廢話!”
陸臻感覺自己也傻透了。媽的!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活着是多麽真實純粹的事,卻在自己最愛最信任的人面前都不能坦白?夏明朗總想在他面前保持一個無敵超人的形象,他總想在夏明朗面前撐出一個無敵理智的形象。他們都在拼命地長,拼命較着勁兒,他們就像兩棵瘋長的樹,為了能比對方長得高點兒,連自己的樹皮被抻着都不顧了。
“夏明朗,我得跟你說,我以後再也不會在家裏等你了!”陸臻連後牙槽都快咬碎了:“我得跟你說清楚,我以後再也不會那麽懂事兒的在家裏等你了。”
夏明朗躺在地上,仰面看着。他忽然覺得那個燃燒着火焰的少年其實還沒有死去,他的靈魂被大火燒掉了一些,那些最輕最浮躁的部分,換上了鐵做的筋骨。但他仍然活着,流着鮮嫩的血,肌膚如玉,每一個細胞都是有彈性的,活潑潑的欲望與生命。
有一陣子夏明朗覺得自己已經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愛他了,怎樣跟上陸臻的腳步。他的進步那麽快,像在飛一樣。雖然陸臻一直說要保護他,要照顧他,要這樣,要那樣……但是夏明朗知道陸臻喜歡什麽。
陸臻喜歡可以仰望的男人。
每一次,當陸臻用癡迷的目光崇拜地看着他,夏明朗都能感覺到壓力。
這樣的目光還能持續多久?
當陸臻站在一樓的時候,往上看全是牛人,可現在他已經一步一步地接近樓頂,他還在往上看……
那就,只能讓自己飛起來了!
竭盡所能,把所有的心血、才華、精力、能力……全部釋放出來,然後仿佛漫不經心地捧到他面前,只希望他會喜歡。
那天,站在樓頂上,夏明朗看着陸臻從天上飛下來,像一個天使,純白的降落傘在他身後飄浮。那個瞬間,他抓住陸臻的手腕痛哭,百味雜陳。
他真覺得自己已經到頂了,這個時代這個中國發生不了大規模戰争,他沒有機會更好了。他已經指揮出了人生最巅峰的戰鬥,完美無缺。
然後呢?我還能做什麽?
當他站在樓頂,看着腳下的世界,陸臻那樣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充滿了迷戀與崇拜。
然後呢?我還能再做些什麽?
讓你這雙眼睛永遠只停留在我身上?
陸臻在夏明朗身邊跪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頰。夏明朗下巴上的胡渣長出了不少,青郁郁地,看起來很憔悴。有時候再多的争吵都無法解決問題,再多的溝通都詞不達意,因為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那些人性的自私,懦弱,虛榮在蒙蔽我們的雙眼,然而,在電光石火間剎那的頓悟,讓你在對方眼中看到彼此的靈魂!
“媽的。”陸臻輕輕罵了一句,笑了。
人生是個舞臺,你在臺前跳舞,在臺後磨練,而那個人是你的觀衆,導演,舞伴……那麽多的角色,要怎樣平衡才好呢?
因為相愛,我們變成了現在這樣子。當我終于長成了站在你身邊的另一棵樹,讓我們繼續學習如何彼此纏繞吧。
夏明朗扶住陸臻慢慢站起來,他的精神好了很多,當然,嗎啡是最強力的鎮痛劑與安撫劑,又是海洛因同類藥,連打兩針,總得起點效果。天已經開始亮了,遠處的雲層破出光線,河邊洇染着霧氣。
夏明朗與陸臻各自探出一只眼睛往外看,軍營裏還是亂糟糟的,完全看不出有收工的意思。
“媽的,不睡覺啦?”陸臻犯起了愁。
地牢裏塞着五個死人,這是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的,巴利維的軍事管理再混亂,也不可能永遠不發現這個事兒。
“不對,他們已經發現了。”
“怎麽會?”陸臻一驚,沒聽到警報也沒人在搜索,沒有一點已經暴露的跡象啊。
“他們在列隊,分區封鎖。”夏明朗指着不遠處的一片軍營說道。
陸臻在夏明朗指點下也馬上看出了端倪,他并非真的不懂,只是剛才沒往這方面細想,只覺得外面人太多,分布得讓人極為不舒服,要混出去好難。現在調整思路看過去,果然……他媽的!
巴利維在南方被稱為沉默的鬣狗,當年,身為政府軍大員起兵造反的人是他,反對雷特北伐的人是他,支持雷特南下的人是他,最後退守朱旺,不戰亦不降的人還是他。
這是個謹慎的機會主義者,起初淹沒在人海,最後當前浪死在沙灘上,剩下了他。
包圍圈還沒合縫,巴利維把網散得很大,從軍營的最外圍開始,一層層封鎖,等到他收網的時候,那真是連只蒼蠅都躲不過去。
“隊長,我覺得……好像不太對。”是方進的聲音,有些遲疑的。
“你在哪兒。”
方進報出事先規劃好的坐标,陸臻幫夏明朗指了出來。随即明白了方進為什麽會感覺不對,因為就快封鎖到他那兒了。
“呆着別動。”夏明朗說道:“徐知着,報告方位。”
“隊長,我已經出來了,十五分鐘後直升機到,我在上面控場。”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真聰明,狙擊手必須呆在高處,可大白天的一開槍就會暴露,所以對于一個出色的狙擊手來說,随時關心退路是一種直覺,你不能把隊友掩護出去了,你自己卻折在了裏面。
“只能打出去了。”夏明朗從背後抱住陸臻,灼熱的舌頭從陸臻的太陽穴舔到耳根處。
“嗯。”
“咱倆可不能同時被俘。”
陸臻輕聲笑了:“你放心,到時候我先把你幹掉,回頭再去找你。”
“乖!”夏明朗吮住陸臻的耳垂。
幾輛車列隊開進這間大院,一個矮胖子踢車門跳下來,怒氣沖天地往樓裏走。
夏明朗瞳孔收縮,貼着陸臻耳邊輕聲道:“巴利維。”
陸臻眼前一亮,喝道:“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