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醉酒落湖

第一章 醉酒落湖

正月十六,年味還未消散,将軍府卻安靜得出奇。夜黑得吓人,就連烏雲也悄悄罩住一輪圓月。

端藥送水的奴仆依稀聽見府外鞭炮煙火的聲響,往外望了望,卻只能看見幽暗的夜色,他微乎其微地嘆口氣,埋頭走向不斷有人進出的卧房,面色憂心忡忡。

藥湯和熱水不停地被送進內室,帶起燭火晃蕩。

屋內烏壓壓的一群人,臉龐或年輕,或蒼老,有尋常布衣醫者,也有身着太醫署常服的禦醫,或坐或站,不斷換人把脈察相。

衆人臉色皆是凝重,明明是這樣的料峭春寒,卻也有人滿頭大汗,濕透了後背。

床榻上的少年面色赤紅,額頭燙得吓人,一呼一吸之間的喘息竟比燃着的炭火還要熱。

就在這還不能脫下棉服的日子,元靖将軍的獨子竟意外落了水,冬日裏寒冷的冰湖,冰都還未化開,元宵佳節本是賞月,小公子也不知怎麽,就跌落湖中。

寒冬臘月,身上厚重的棉服浸了水便就沉得厲害。

安逢被救上來前已在冰湖裏撲騰了一會兒,被撈上來時也已凍得面色透白,渾身僵硬,雖及時暖了身子,身體漸軟,但也依然昏昏沉沉。

安逢當夜便就發了高燒,一直到淩晨,都在胡亂呓語。

“盧大夫呢?”淩初沉聲問道。

身旁一人拱手答道:“回邴州團年去了,初十回來過一趟,許是藥堂有些事,又走了。”

“多久回來?”

“盧大夫未說,不過小公子起燒時,蘭漫姑娘便已派人去找了,但未見人影……”

袁若全見自家主子沒作聲,餘光中卻瞥見扶椅的把手已經斷了一節,他謹慎地擡眼一看,見淩初以往俊美冷傲的臉早已面色陰郁,隐着無奈怒火,手中還握着斷木。

淩初才從黑夜裏的風雪趕來,雪粒落在肩上漸漸消融。

那藥太厲害太強,他幾乎累了大半夜,又給自己澆了數次的冷水,現已渾身冷極,披着的大氅也帶着寒風冷氣,可他臉頰兩邊仍殘存着欲念的熱氣紅潤,顯然是還未完全消退。

淩初閉目一瞬,又睜開,眼睛都是赤紅的:“他是怎麽掉下去的?”

“想來是小公子仍存醉意,走在湖邊踩滑了……”

“身邊無人跟着?”

袁若全看着淩初嘴唇上的傷口,小聲道:“副使,昨夜小公子是獨自一人來你院裏的,說要與你喝酒,後來你也喝退了門外下人……”再後來,你就匆匆穿好衣物出了院門去了其他廂房,未再理會。

淩初也知道袁若全的未盡之言,他雙目一閉,未再詢問。

安逢這燒起得厲害,拖得越久,情況就越兇險,灌下的藥湯多數又被安逢吐了出來,只算是半死不活地吊着命。許多醫者都說小公子若是再燒下去,就算燒得不死,醒來多半也是癡傻。

可許是走運,命不該絕,安逢的燒竟在後半夜緩緩退了下去,只是還發着熱汗,加上将軍府派去的人在半道上恰巧遇見了歸府的盧大夫,一路上換車換馬趕到将軍府,盧大夫施了針,貼了藥,總算保住了安逢。

到了正月十八,天出了太陽,日光透過雲層,安逢總算未再吐了,好好睡了一覺過後,呼吸已平穩下來。

那救安逢上岸的四五個人,個個都身強力壯,只是受了些冷,喝了幾碗姜湯便就活蹦亂跳,聽聞得了厚賞後,便更是興高采烈

除了江晟,他之前受過傷,這下為救安逢跳下冰湖受冷也有些頂不住,便舊傷複發,治好後也不便來看安逢,盧行義這個瞧完又去瞧那個,忙得腳不沾地,總算把兩人都治妥當了。

盧大夫把脈見安逢情況安穩後,又見屋內已無外人,才開始斥責淩初。

“安逢是将軍懷胎親生下來的,早産得兒,先天不足,只有這一個孩子,他纏着你雖惱人,但也無甚壞意,你厭煩他就煩着吧,總要護着他些,怎能讓他跌進冰湖裏頭……”

盧大夫收回把脈的手,皺眉說着,眼光卻觸及淩初那嘴唇上暧昧的血痂,話語一滞,料想到安逢這回定是太過分,當下也說不了什麽太重的話,只好又轉而說起了安逢:“這孩子少時也算機靈乖巧,怎忽然變得這般頑劣,對你如此偏執……”

将軍府的人都知道小公子性格灑脫,與他的義兄淩初關系好得很,但也沒想到這情情愛愛上來。

有知曉內情的人,盧行義是看出來的,袁若全是淩初親信,自然也瞞不了他,但他們都不多話,就算偶爾提起,也話語隐晦,畢竟這一違背人倫之事,實在是丢臉。

盧大夫唠叨幾句,看淩初也不好受,還是嘆道:“老夫還是給你開些藥擦擦吧……”

淩初微微眯眼,他扯了扯嘴角,卻又牽動傷口,撕扯些血珠出來,他面色微斂,抿唇說不必,盧大夫也未再強求。

袁若全聽得臉色尴尬,立在簾外默不作聲,心裏卻在為淩初不平。

護着,還要怎麽護着?

都要護到床上去了!

小公子糾纏着副使,如今都大膽用藥了,若不是淩副使心志堅定,怕是在這元宵佳節,淩副使就要失身于小公子了!

藥性猛烈,他去急匆匆叫人時,副使都還在……副使怕是手都酸了吧……

袁若全心中腹诽,卻也不敢出聲。

本來淩初是為顧全兩人面子而遣退下人,誰又能事先料到,不過只是一刻的功夫,竟出了這樣的意外。

淩初先前中了藥,後來更是熬了幾日未睡,就算他少年從軍征戰,體魄強健,面容也不得不顯出些憔悴,雙眼泛着血絲,他坐下細瞧,見安逢仍是皺着眉頭,他啞着聲音問:“他現下可安?”

盧大夫撫須點頭,又搖了搖頭:“燒退得及時,可這腦袋的病難說,若是只單單受了冷還好,可他體內藥性太烈,本就神志不清,再是頭被磕着,有了瘀血,後又燒了兩日,老夫雖為他施了針,但瘀血未盡,往後或會落下頭疾,時有疼痛,須精心調養……”

淩初坐在床邊,垂眸看着熟睡的安逢,見安逢一臉虛弱,心中怒火漸漸變成一片茫然。

待安逢醒來,他們兩人該如何相處?

一旁的袁若全縱使心偏向淩初,更對安逢以往作為頗有微詞,可如今看着小公子蒼白的臉色,也不免心中擔憂唏噓。

小公子也就情字上鑽了牛角尖,人卻是好的,從前也總是袁大哥袁大哥地叫他,小公子這般嬌生慣養的人物,要是落下病疾,該怎樣疼呢……

也不知等淩将軍知曉自己兒子受了這樣的苦,會有多大的怒火。

袁若全在想,淩初自然也在想。

安逢是淩君汐的親生兒子,淩初雖然跟着淩将軍冠姓淩,但終究只是養子,就連淩初長姐淩年也曾勸誡他不可太疏遠安逢。

“你我雖是将軍義子義女,又在将軍麾下,身兼要職,深得信任,但小逢才是淩将軍親生骨肉,我們雖不至于讨好迎合,可你總要待他溫和些,不然就是忘了将軍的恩,會讓衆将寒心。”

淩初閉着眼,一遍遍回想淩年的話語,他手指輕點着膝蓋,在心中思量他與安逢在淩君汐心中各自的輕重,也在丈量自己在軍中朝中的份量,可最不能算的便是血脈之情,安逢畢竟是義母的親子……

此事明面上錯不在淩初,可若是細究下來,仍是他一時失察,釀成大禍,對不起淩君汐對他的多年栽培與信任……

淩君汐是女子将才,便已足夠惹眼,朝中多少人盯着她手上的軍權,養子與親子都在府中,外面流言傳着淩初狼子野心,總有一日會害親奪權,兩人相争,定會相傷,無數人想看淩府笑話,就等着兩人出事……

淩初這些天心裏都憋着一團火,可看安逢如今這般模樣,再大的火也是啞的。他睜開眼,舔了舔唇上的傷口,舌尖嘗到些血腥,又讓他想起那夜的震驚與恥辱。

這半年多以來,安逢刻意的暧昧和糾纏讓淩初心中愈加惱火,尴尬不适掩埋了從前情誼。安逢自求愛不成,心性漸漸變了,若是以往,誰會想到安小公子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那夜元宵,月亮正圓,安逢帶着酒來求和,說他已想通,以後不會再耽溺情愛,兩人只做異姓兄弟,淩初見安逢言語赤城,神色認真,心中信了幾分。

怎麽說,他與安逢也有少時情誼,他們兩人一人是淩君汐義子,一人是淩君汐親子,更是不能鬧得太僵,他接過安逢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

誰知酒裏下了藥……

情熱湧至小腹,他怒火中燒,暴怒地質問安逢,對安逢失望透頂,後來嘴唇被狠狠咬了一口,他下意識地大力推開,看也沒看安逢,便狼狽離去……

那酒安逢也喝了,是回院之時神志不清,意外落水,還是一時想不開真投了湖,跳下後悔了才呼人來救?

淩初怔怔看着窗外,窗外樹枝被雪壓斷了一節,啪叽砸在雪地上。

他那時怒意到了頂點,心中說安逢是自作自受,并不無辜,可現下冷靜了,哪還能說出這些話……

他以後到底該怎樣做才好?

床上的人“唔”了一聲,安逢這幾夜總是輕聲呓語,也未見醒來跡象,淩初便也未在意。

直到聽見一聲嘶啞的驚呼:“你是誰!”

屋內衆人皆驚,淩初也轉頭看向安逢,臉色難得驚詫:“我……”

安逢似被淩初憔悴驚愕的臉色吓壞了,剛要喊人,卻又愣住,他仔細打量片刻,瞪圓了眼,邊捂嘴咳嗽邊道:“義兄?你……咳咳!”他頓了頓“你不是去跟阿娘……剿水匪了嗎?”

安逢咳得臉通紅,衆人也被他的話語驚愣着,忘了替他順氣。

淩君汐受聖命領歲寧軍前往嘉量河剿匪,早已是三年前的事。

“可出了什麽事?”安逢并未注意衆人臉色,只是臉色痛惜地看着淩初道:“義兄你怎變得這般老啦!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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