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年過往
第二章 三年過往
周圍聲音嘈雜紛亂,安逢聽也聽不清。
他腦袋疼,心也疼,種種畫面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巍峨城門,烏雲漫天。
天光微亮,安逢立在城門邊,被陣陣狂風吹得幾乎站不穩,他母親叮囑他,說點了幾個人在府看護他,自己要好好習課,好好餐飯,該學的好好學,該玩的也要好好玩,她不在的日子裏,要多多去看望寧姑母。
淩君汐鐵血沙場,性子冷極,待安逢雖好,卻總少了些母親溫情,安逢聽着這近似訣別的話語,受寵若驚,卻又心中苦澀。
這一別,不知要多久……
他想說話,又怕一開口就是泣音,負了娘親囑托,于是只微張着嘴,看着娘親翻身上馬,一舉長槍。
狂風吹散天邊陰雲,旌旗獵獵作響,歲寧軍吹響號角,嘹亮號聲響徹整個都城,萬民神情虔誠,向着城門深深一拜。
淩君汐策馬行遠,淩年淩初一扯缰繩,緊随其後,人馬漸漸遠去,安逢落下兩行淚,又被朔風吹成兩道隐隐淚痕。
安逢立在城門左側,望着一行人馬越行越遠,心底頭依依不舍,萬般擔憂。那日夜裏,他輾轉難安,好不容易睡下又半夜驚醒。
他緊緊攥着被角,心裏頭胡思亂想。
據說海邊水匪極惡,是會剝人皮作衣,煮人肉當食的……阿娘雖然武功高強,世間難有敵手,行軍打仗足智多謀,少有敗績,多年前的那以少敵多的兇險勝仗更是讓她的威名震懾邊疆萬裏。
可是畢竟那是水域,娘親只打過地上的仗,如今年齡也大了些,萬一打不過該如何?盛名在外,若是敗了,那些嫉恨母親的人定會落井下石!
這些還好,人回來便好,若是有人罵娘親,他一定會罵回去!可若是人沒了怎麽辦?
還有義姐,人人道她可怕,可是義姐待他十分溫柔……
還有義兄,這麽俊美的皮,肯定會被剝,會很痛的……
還有袁大哥,他看上去這麽蠢,萬一中了埋伏怎麽辦……
還有江連哥哥,教他箭術,待他溫和,可千萬要安然歸來……
安逢将人挨個挨個想完一遍,又開始覺着自己軟弱無能。
他也快十六歲了,也已是能上戰場的年紀,可他如今還是被母親提醒今日送別,莫要當着衆軍的面哭鼻子的人。
他阿娘女扮男裝進軍營讨生時也才十六歲,後來被人發現是女兒之身,也已是一記長槍刺穿敵國将領喉嚨,名聲大噪之時。那時天下四分五裂,即使再不服一個女子手握重兵,可在朝中軍中,誰都要仰仗這一位女将軍護國護民。
披霞揮意氣,浴血上金階。
後來斬貪剿匪,殺惡除害,他娘親是真正做到了安定天下。
這樣一個功績彪炳的厲害人物,怎會生出這樣蠢笨無能的自己,良木金玉般的盒子裏竟是塊蟠木朽株……
安逢心裏勸慰自己不要總想壞的。
自己也并非一事無成,在箭術上還算天資聰穎,雖不能百步穿楊,但也算比常人好,若是這些日子改了懶散的習慣,日日操練,說不定能拉開娘親送他的重弓……
他想得遠,不一會兒思緒又跑到了快要來到的十六生辰,雖然親近之人遠在他鄉,但他可以去尋姑母與他一起過。
娘親一定會安然歸京的,所有人都會平安的……
他心中懷揣着依戀,腦中不禁又回想起城門送別的情景——
千軍萬馬,鐵騎踩踏得塵土飛揚。
安逢總覺得淩初是回頭瞧了他一眼,那一眼好似是放心不下他,情不自禁地回頭所望。
他那時心中一震,激動得臉紅,一向崇拜的義兄挂念自己,這怎能不讓他欣喜呢?
他的心怦怦跳得極快,還不忘踮腳揮了揮手,他正要再細看淩初是不是真的回頭了,卻不知為何,總也瞧不清。
哦……自己是在做夢。
做夢啊——
他腦袋鈍痛,幾乎是要炸開,安逢艱難地喘氣,身體忽冷忽熱,有人替他蓋被褥,有人往他嘴裏灌難聞的藥汁,喂寡淡的流食,他搖頭不喝,便被強硬灌下,卻喝了又吐。
腹中和腦袋火燒一般地疼,燙得渾身難受,喉嚨好似滾着尖銳的異物。
刺骨的冰冷,混亂的情熱,偏執的糾纏。
他對自己的恨意,他知曉秘密時的驚懼,他告白真心後的茫然失望。
密林之中,一片厮殺,他提弓射箭,卻體力不濟,遲遲拉不滿弓……
那些他熟悉的畫面消逝得極快,倒退變成一片空白。
安逢沉默地看着記憶消亡。
說不定……忘了好,記得只會徒增痛苦,從此以後,義兄便只是他義兄,兩人只做異姓兄弟,他也可以忘了自己的卑劣,與母親再無隔閡……
可是……可是他真的要忘嗎?能忘嗎?
城門送別,淩初回望的那一眼變得越來越模糊。
狂風大作,淚眼中,安逢已看不清淩初的臉,只知道他眼中的少年束着高高的馬尾,頭上灰藍色發帶随着發絲飄動。
人馬遠去,那一抹灰藍也漸漸消失,安逢忽地心痛萬分,他叫了一聲,着急地擡手一抓,想要抓住那僅剩的輪廓,娘親難得的溫情——
他不想忘!
床上的手抖了抖,少年緊皺着眉,眼皮微動,額頭冒出薄薄冷汗,他呼着滾燙熱氣,覺得心中像是掉了些東西,空落落的。
好渴……眼睛好疼……
安逢費力睜眼,只見一個側臉冷肅的人逆着光影坐在床邊,他被吓得心裏一縮,斥問道:“你是誰!”話出口,安逢便覺喉嚨劇痛,而自己發出的聲音實在嘶啞,太不像自己。
他正是慌亂之際,那人立馬轉頭過來,看向自己的神色微微詫異。
安逢看清模樣後,瞪大了眼。
嗯?
這個人長得好像義兄哦……可雙眼布滿血絲,下巴冒着青色的胡茬,像是幾夜都未睡,好生憔悴,活活老了七八歲。
好像就是義兄!怎變成這副模樣了?
安逢心中驚慌。
他、他那個年輕俊美的義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