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往前跟着光走了一段,範子清輕易就從小巷中繞了出來,原本密林般的迷宮仿佛是突然間自動自發地讓出這麽一條路來。

外面是寧鎮外圍的一個廢棄工廠,建的離群索居,平時沒什麽人過來,晚上倒會熱鬧些,大多時候兼職小混混的秘密基地以及流浪漢的過夜聖地。

範子清年少無知時還算個資深的小混混,但混得頗守規矩,小時候就算曾老頭沒怎麽管他,他也沒有三更半夜混跡在這種陰森荒涼地方的喜好,玩得再瘋也會乖乖回去寫作業睡覺,在周圍一圈混日子的同齡人中,堪稱是個舉世無雙的奇葩。

這時範子清站在路口上,一臉胃疼地盯着那廢工廠,幹脆蹲下身來邊搓手取暖,邊琢磨着出路,好一會兒,他又轉頭往身後看了一眼,只見一堆黑毛團子慢吞吞地跟了上來,來路染盡了霜白,像是個危機四伏的冰窟。

他原地掙紮了半天,不敢在這逗留,更不敢回寧鎮,只好抱着大義凜然的心情充當一回前去朝聖的流浪漢,頭也不回地往廢棄工廠去了。

廢棄工廠年紀不比破車站,但是履歷相當豐富,範子清有幸見證過各式産業在這興建廠房,橫跨三百六十行,然而最終都殊途同歸地倒閉了,後來這片地賣給房地産商,打算建樓,規劃了十八層高,足以在寧鎮中成為睥睨群雄的那只鶴,可惜老工廠剛拆了一大半,老板過來視察一圈就跑路了,大概是不想一柱擎天。

廢棄工廠拆了一半,轉眼又給比人高的雜草淹沒了,至今還沒接盤的勇士出現,由此可見,寧鎮的窮已經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範子清糾結地撬開這片風水寶地的大門,偷偷摸摸地穿過草叢跟斷牆,翻進廢工廠裏,可他動作再輕,還是驚醒了牆角蜷縮着的幾個流浪漢,當中甚至還有幾只皮包骨似的流浪狗跟他們相互取暖。

幾張面黃肌瘦的人臉和狗頭表情如出一轍,從不知哪裏撿來的舊棉被中露出來,看了這不速之客一眼,好奇心全無地縮回去睡大覺。

好不容易看到能喘氣的活物,範子清終于感覺從地獄跑回到人世來。

四面只有斷牆,風也犯不着費勁去鑽空子了,陣陣地吹來,刮臉的痛。

範子清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拉鏈也拉到最上面,藏在一塊石板後躲風,忍不住打了幾個哈欠,抱着膝蓋打算就這樣熬到天亮,盡管他也不知道等到天亮有什麽用,可此外他也別無他法了,而且陽光就是能給人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結果還沒來得及感慨一下劫後餘生,那些古怪玩意又追了過來。

風越吹越冷,仿佛骨頭都能給凍成冰,幾條老狗冷得低低地嗚咽了幾聲,聲音越來越低,不知覺間周遭除了風聲,丁點聲響也沒有了。

範子清察覺到不對勁時,天上已經零零星星地飄起雪來,他頂着風,從石板後探出頭來掃了一圈,那幾個流浪漢還是縮在黑得分辨不出顏色的棉被裏,抱着狗一動不動,睡得死沉,活像磕了一噸的蒙汗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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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翻湧的霧海将周遭景色通通淹沒了,遠處的路燈光也變得暗淡,視野所及是黑蒙蒙的一片,廢工廠外的荒地雜草成林,原本枯萎發黃的草堆落了點霜白,影影綽綽中像是有什麽東西飛梭而過。

範子清頓時清醒過來,使勁揉了揉眼睛,又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随手抄起地上的半塊磚,輕手輕腳地走到流浪漢身邊,推了推高高聳起的黑饅頭似的被窩:“兄弟,起來幫個忙,完事請你們吃年夜飯。”

黑饅頭沒動靜。

于是他咬了咬牙,給算了節假日工資,三倍的年夜飯,名企待遇。

可惜黑饅頭們恃才傲物,不屑于給他半點反應。

範子清心底一沉,一把将破棉被扯開,發現人跟狗都睡得不省人事,還有人咂吧着嘴,美美地做着春秋大夢,偏不肯搭理一下現實掉下來的餡餅。

這都沒醒來實在太沒道理了,那幫雪妖肯定是給他們灌了蒙汗藥。

範子清發現自己還是孤立無援,轉而從兜裏摸到了半包煙,點上一支,深深抽了一口,強迫自己在這種強弱懸殊的境況下思考對策。

跟曾老頭在一塊的時候,這種天方夜譚看得多了,範子清輕而易舉就能在這種情況下冷靜下來,可他很快發現,當開始把一個無解的問題當做問題,而不是純粹的驚惶與無措時,壓力忽然就如大山般壓下來了——他清楚看見腦海中無數的可能性都不近人情地亮起了紅燈。

但範子清還能有首有尾地把被子給流浪漢蓋上,坐在旁邊看着他們抱着狗睡得特別香特別甜,在生死難蔔中覺出了某種荒誕感。

他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處處充滿這種讓人笑不出來的荒誕感。

曾老頭要是氣急了,有時候也會不小心說漏嘴。

他說:“你爸怎麽就生出你這麽個玩意。”

範子清從這種恨鐵不成鋼中,一方面不難聽出曾老頭跟他那英年早逝的爸有很深的交情,甚至在他辨不清男女的年紀裏,都以為是他爸懷胎三年生的他,另一方面,如果不是親生的,好像語境也不大合适了。

所以他從狗血八點檔中獲得了一絲靈感,懷疑自己是範家的私生子。

一個不受待見的私生子,這才是被他擋住了的曾老頭的‘光’。

就跟大多人小時候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一樣,範子清也對這個靠腦洞得出來的結論深以為然,盡管他對那兩個拓下來的名字沒什麽特殊感情——對兩塊冰冷冷的墓碑有感情,那都是白日做夢。

而人一旦放棄了白日夢,就不得不走上另一條心硬血冷的路。

範子清想,如果他是不受期待地來到這世上,那他應該禮尚往來,不去對這個世界抱任何期待。

因此他獨來,也獨往,做個半桶水的妖,過客般走完這一生,也算是有始有終了,不過事與願違的是,現在他的原定計劃出了點意外,被拖進了恐怖片中充當炮灰。

範子清飛快地回顧完前半生的象牙塔,一支煙也抽完了,他在地上碾滅了火星,猛地甩了甩腦袋,在短時間內将自己的三觀甩得稀巴爛,而後靠着無數玄幻小說給他的經驗值,開始驗證了一堆歪理邪說。

“媽的,肯定是那幫妖怪搞得鬼,鬼打牆完了,又是降雪又是催眠的,下這麽重本,害我都要懷疑自己身價了。”

罵街能破壞的不單是美感,還能行之有效地驅散恐怖氣氛。

範子清狠了狠心,撿起一堆小石子塞進了口袋裏,而後走到草叢邊上,天女散花地将一大把石子扔了出去,張開雙臂,大喊一聲:“真英雄不怕剛正面,來吧,新年快樂!”

那一瞬間,範子清甚至還起了大不了就是一死的念頭,忽然覺得那幫妖怪也沒那麽可怕了。

反正他孤家寡人,跟這群流浪漢跟狗差不多,沒什麽可牽挂的,當然,如果有人願意繼承他欠曾老頭的債務,那就最好不過了。

然而他就像個蹩腳的小醜,一通英勇就義的表演只換來個冷場,範子清自嘲一聲,飛快鑽進了剛才打過草沒有蛇的草堆中,一路往外狂奔。

原本藏身在四周的雪妖倏地從四面八方飛身竄出,籠罩着廢工廠的風雪驟然加劇,風聲中夾雜着沙啞的尖叫聲刺人耳膜,一時間猶如群狼撲食。

“你說你們不打不殺,光想圍死我,腦子是不是凍傻了?”範子清被風雪纏身,還繼續逞着嘴硬,不遺餘力地往後撒出一大把‘子彈’。

這些小東西打群架堪比散彈,對上雪妖就不管用了,夾着霜雪的寒風劈頭蓋臉卷來,直接将那些力不從心的石子掀飛了。

範子清借此争取了不到兩秒鐘,雪妖白毛猴子似的沖開了小石子,朝他伸出能把人凍結冰的爪子,範子清驚險地躲開最開始的一只爪子,羽絨服都被割開了,随即腳下被不知從哪忽然凝結出來的冰塊絆了一下,帥氣不到三秒就摔了個狗啃泥。

而他離廢工廠大門仿佛有一光年那麽遙遠,怎麽也夠不着,範子清感覺自己特別像播動物世界時被捕獵的小動物,只能拼命地掙紮,絕望地看着出路,而且十有八九是徒勞。

但也有萬分之一的生機。

一聲狼嚎響徹空茫的荒郊夜色,所有雪妖動作一頓,擡起頭來看向霧氣茫茫的樓頂,範子清撐起半邊身,也順着他們的視線朝廢工廠那只有個方框架子的天臺看去。

只見那上面有一只毛發全黑的狼,個頭很大,看起來足有半人高,那黑狼目光鋒銳的金瞳在所有妖怪中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範子清身上,跟他四目相對。

範子清打了個寒顫,發現自己不單被卷進了某動物世界的大型捕獵現場,還是正處食物鏈的最底層,只有奪命狂奔的份,境況十分令人心酸。

那黑狼居高臨下,跟一衆雪妖遙遙對峙,都不敢妄動,像是被點了穴。

空氣凝固将近有半分鐘,範子清極慢地咽了咽口水,左右看了眼,膽子一下子肥了,趁這些妖怪心無旁骛地玩着木頭人不許動,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打算偷溜。

然而也不知哪個一心二用的,居然還留了個心眼在他身上,在範子清站起來的同時狂嘯了一聲,搖搖欲墜的平靜被打破了。

在場所有目光都像槍眼般殺氣騰騰地瞄準過來。

離範子清最近的雪妖搶先探出利爪,寒氣逼人而至,範子清側着身勉強躲過,半張臉因為離的太近,瞬間裹了一層薄冰。

樓頂上那頭巨狼長嚎一聲,腳下猛地一蹬,身形潇灑利索地朝範子清這邊沖來,落地幾乎沒有一點聲音。

周圍一群雪妖成群結隊地湧上前去,堵住了它的去路,黑狼像顆扔進水裏的炸彈,一下子撞開了包圍圈,将這堆雪妖撞散成無數個黑毛團子,可很快,又有新的雪妖沒完沒了地出現,前赴後繼地充當路障。

範子清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那頭黑狼是來幫他的,然而此時也容不得多想,身後雪妖緊追不舍,他身上挂滿了冰,太過劇烈的運動使他心跳如雷,全身上下似乎只剩胸口一點暖意,凍僵的感覺令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幾只雪妖轉眼将他圍住,漫天冰寒席卷而至。

範子清瞳孔驟縮,心髒險些都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下一瞬,一道刺眼的鋒芒切開了風雪。

只見霧茫茫的夜色被一劍撕裂,近在眼前雪妖随即兩斷,廢棄工廠外的昏黃路燈一往無前地照了進來,落在範子清身上,有如天光乍破。

埋伏在廢工廠的雪妖反應極快,身形幾乎融進了冰雪裏,霎時間風雪全拐了個彎,狂瀾般掀起,鋪天蓋地地湧向大門外那個一身黑衣的男人。

韓湛盧只淡淡地掃了一眼,手中劍陡然橫掃而出,快得只留下一道黑色殘影,而雙方的聲勢就在将要對撞上時戛然而止,時間都仿佛凝固了。

下一刻雪崩似的風雪被一分為二,轟然炸開,白茫茫的雪花中混雜着黑毛團子,紛紛揚揚地往四處灑落開來。

韓湛盧整個人像是一把黑劍,勢不可擋地洞穿了重重阻礙,而這一切都不過是發生在電光火石間,覆蓋着廢工廠的風雪就被蕩平了大半。

韓湛盧手持長劍,一路踏碎了幾只慌不擇路的魑魅魍魉,剩下的這些雪妖忌諱着他,想要上前又不敢輕舉妄動,被他一眼掃過,哆嗦着往後退開了些,原本圍攻上來的妖怪都像是給他讓路充排場似的。

韓湛盧一點也沒将局面放心上,見範子清快要脫力跌倒,快步上前,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肘:“亂跑什麽,走個眼就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範子清都要給他跪了,兜兜轉轉,到底逃不出這座五指山。

他想:“還做什麽無謂的掙紮,跪下唱征服吧。”

“大哥,我不跑了。”範子清真心實意地投降道,“你想帶我去哪,我都跟你走。”

韓湛盧目光一動:“真的?”

“我這人沒什麽大追求。”範子清難得正色,用沒凍僵的一只手捉了捉散亂的發型,拍掉身上的冰霜,算是簡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遺容’,而後兩害相權取其輕地說,“也就一點,如果能落在顏值高點的妖手上,會讓我覺得死的比較有尊嚴。”

韓湛盧:“……”

他還知道自己沒追求,真有自知之明。

黑狼深陷重圍,趁着雪妖被韓湛盧的到來分散了注意力,一鼓作氣地從風雪中沖了出來,飛身落在了韓湛盧面前,而後扭頭對着四周的雪妖怒吼了一聲,極具震懾力地将那些蠢蠢欲動的雪妖壓制了下來。

“夠了,徐晉。”韓湛盧拍了拍那只黑狼的腦袋。

黑狼聽話地閉了嘴,低下頭來讓他更容易拍自己的腦袋。

範子清無比震驚地意識到這兩貨原來是一夥的,然後下一刻,他就聽見那只黑狼發出一把讓人大跌眼鏡的爽朗男聲:“師伯。”

範子清嘴角抽動了一下,心很大地想,世界之大,果然無奇不有。

韓湛盧點了點頭,轉去對那些雪妖說:“先是取血契,又是拿這孩子作餌将我引到你們這大本營,想的倒是不錯,現在我自投羅網了,你們又能怎樣?回去告訴你們主人,這點小把戲攔不住我,別白費功夫了。”

聞言,雪妖們面面相觑,似乎收到什麽命令,忽然間齊齊掙動了一下,成了被水浪沖散的沙堆,原地四分五裂成了無數個黑毛團子,潮水般往四面八方逃散了。

漫天跑錯片場的風雪也逐漸消融,餘下的霜雪無風自動地卷起,化作了雪人,那雪人身量颀長,面容模糊,依稀看得出是個年輕高大的男人。

那雪作的男人對着韓湛盧躬身行了一禮,畢恭畢敬道:“韓師伯,劍門恭候您的大駕。”

即便是狀況外的範子清,也能從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中,聽出這是句話裏滿溢出來的挑釁,他那點的八卦之心不由地稍微飛揚了一下。

緊接着,就聽見韓湛盧渾不在意地說:“行了,滾吧。”

言罷,最後一點風雪也消失得了無蹤影,仿佛剛才一切都是場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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