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範子清重重地松了口氣,一點力氣也沒了,靠着柱子坐在地上,看見有魑魅魍魉在他身邊憨頭憨腦地路過,大概忙于逃命,一點沒想搭理他,範子清便不知死活捉起來捏了一把,手感軟乎乎的,這玩意此時看起來又是個人畜無害的黑毛團子。
範子清的好奇心不知憋了多少年,終于忍不住爆發了:“這些到底是什麽東西?”
那黑狼徐晉掃了他一眼:“魑魅魍魉,一種小妖怪。”
“小妖怪就這麽厲害?”範子清啧啧嘆道,“人類命運堪憂啊。”
“想太多了,魑魅魍魉本身沒那麽厲害,但收複之後可以拿來當眼線,也能用作替身術,劍門那些雪妖就是借替身來到人間這邊的。”那只黑狼對他解釋完,又半帶驚詫地問道,“很常見的,你一點也不知道?”
聽這條狼的語氣,仿佛範子清的少見多怪已然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這時,韓湛盧擺了擺手,示意徐晉先別多嘴,轉向廢工廠外圍的草叢說:“出來吧,追了我一路,還以為我不知道?”
話音落下,草叢裏就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随後傳來一把範子清極其熟悉的笑聲。
“哈,沒想到啊韓湛盧,原來你也有被劍門設計的一天。”
範子清猛地轉過頭去,便看見曾老頭從草叢中鑽了出來。
他似乎從雪妖身上發現了什麽樂子,眼珠子上下打量着韓湛盧,露出點少見的樂不可支,說道:“劍門那老頑固當年收你為徒,白白将你這條毒蛇養大,臨死前總算長眼了!”
曾老頭本來還掙紮着放下他寶貴的面子,厚着臉皮打去第二通電話,結果沒打通,氣的險些砸了房梁,這才耐住性子出了門找人。
沒想到這趟來的倒不虧,讓他目睹了一場喜聞樂見的劍門內讧。
不過韓湛盧顯然不願給他這面子:“還沒想好該怎麽說話?”
看他不為所動的神色,曾思成瞬間又黑了臉,額上青筋驟然跳起,然而他念及這回是有求于人,到底還是壓住了怒火,可惜克制得太費勁,這使他的神情繃得十分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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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得相當窩火的老頭子用鼻子哼了一聲,轉而朝範子清發作道:“臭小子,這位是姓韓的,來見你的客人,你過去給他看一眼。”
範子清愣了,這個怪人居然是客?難道曾老頭終于把他按斤賣了嗎?
他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看?看什麽?”
“讓你去就去,廢什麽話。”曾老頭轉而壓低了聲音,用一種足以讓範子清大跌眼鏡的和氣說,“我告訴你,韓湛盧,我也管不着你的事,但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的。”
按照曾老頭完美的預想,這一趟跟韓湛盧見面個中緣由說來話長,算是避無可避,所以他早就跟韓湛盧說好了,只要他讓範子清回來,完了事,再一腳将範子清踹出寧鎮,之後又是一片安寧日子,屁事沒有。
韓湛盧卻将他一番表達友好的努力視作無物,反問道:“我答應過你什麽了?”
“韓!湛!盧!”
曾思成正如範子清猜想的那樣,在人間混得不成體統,在妖怪當中也算不得一方人物,只有脾氣大的很,什麽都放不進他眼裏。
唯獨被韓湛盧拿捏住了把柄,面對他時總缺了幾分底氣,乃至于被害妄想症時不常就要發作一下,精神繃得十二分的緊,點火就要炸。
曾思成近乎在咬牙切齒:“二十年前你親口承諾過,你想食言?”
韓湛盧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說過什麽?話說,我說的你就信了?沒想到你一把年紀了,還這麽有童真。”
範子清聽得一頭霧水,以為他倆之間有什麽私人恩怨,結果莫名捕捉到一個二十年前——正是範家出事的那一年。
“人我帶走了,”韓湛盧說着,低頭轉向了範子清,“你答應過的。”
他逆着光,眼神看起來顯得愈發幽深,恍惚間像是有什麽東西快裝不住似的,行将溢出,範子清怔了怔,腦子裏是一團理不清的亂絮,只能後知後覺明白一件多餘的事——這位兄弟并不是想要吃人。
曾思成怒道:“放屁!我沒說準!我代範家養他到這麽大,是憑你一句話說帶走就帶走的嗎,簡直癡心妄想!”
韓湛盧也不甘示弱:“子大不由父,何況你倆又算是什麽,子清,你再說一遍,剛才是怎麽跟我說來着的?”
範子清被他們一人一句糊了滿腦袋漿糊,猝然被點名,一臉狀況外地問他:“你叫我什麽?”
“臭小子,”曾思成磨着後槽牙,怒瞪了一眼範子清,“你知道那是什麽人嗎,快給我滾過來!”
旁邊黑狼不明就裏地聽了一耳朵,總覺得氣氛耐人尋味,已經閑得蛋疼地腦補了一出辛苦養大的白菜被自家師伯拱了的大戲。
這時候聽見這老頭還想跟師伯搶人,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當幫兇,最後還是攔在了範子清面前,對着曾老頭露出一排鋒銳有力的尖牙。
盡管被他藏在身後的人一直是冷眼旁觀,事不關己似的。
“我是不知道啊,”這位夾在中間不明所以的當事人很是冤枉地說,“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更不知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麽,你們拿我當貨物一樣争來搶去大半天,有問過貨物的感受嗎?”
曾老頭聽他在這時候還駁嘴,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可這回他控制得很好,甚至寬宏大量地原諒了他不識時務的表現,飛快解釋道:“不告訴你是為你好,跟妖怪牽扯上有你什麽好處,有你上學讀書舒坦嗎,要不是因為你父母當年曾拜托他……”
範子清插嘴追問道:“拜托他什麽?你到底為什麽非得讓我回來?”
“範家老早給你安排好的,你既然姓了範,照做就是了,那麽多為什麽,你他媽就是非要跟我作對是不是!”老頭子話音越來越高,越高越急,聽得韓湛盧冷笑了一聲。
範子清打量着兩人的神色,皺了皺眉,他開始覺得曾老頭這妖怪當的很可悲,盡管他在範子清眼前曾是高不可攀,而不過一夜之間就成了個衣衫褴褛的落拓客,臨到這時仍強裝自己一身華衣,撐起他紙糊的威嚴。
曾老頭只有發脾氣這點很上手,別的則強差人意,臨時讓他在一個專門給他拆臺的貨面前找補,簡直是拆東牆補西牆,顯得破綻百出。
老頭子氣急敗壞:“現在他既然食言,我們就當沒這回事,範家跟你韓湛盧的恩怨就算了了,以後別再出現在我們面前,也別來打擾我們!”
韓湛盧卻向前一步,擋在了範子清面前:“得了吧,你能給他什麽?仇恨?還是彌天大謊?說起來,範家死于車禍,也虧你想得出來。”
聞言,範子清全身一震,死死地盯向了曾老頭,雙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韓湛盧似乎還在說着什麽,可他耳畔嗡嗡作響,像是只聽見了世界分崩離析的聲音,心猛地往下沉去,仿佛落入永無盡頭的深淵。
關于二十年前那場虛無缥缈的車禍,他到底信了多少,不信多少,就連範子清自己也說不清,他只是懶得去想,也懶得去問,将其束之高閣。
算起來,所謂家人的緣分其實也長不到哪去,仿佛最親近也不過那懷胎十月,而後便是一步步的遠去,一步步的別離。
範子清都這個年紀了,也不便去奢求那點稀薄的緣,沒了就是沒了。
如果有個答案能總結他是從何而來,他也不在乎這個答案有多簡陋,生活已是不易,本該多給自己找點好事,為什麽還要費盡心機去捅破那些窗戶紙呢?誰知道這背後究竟會冒出來什麽妖魔鬼怪?
可他真的就豁達到足以釋懷了嗎?
“你給我閉嘴!”曾老頭這下是真火了,他一揮手,狂風掀起了半寸厚的灰,數道風刃随即飛出,周遭頓時一片飛沙走石。
然而這陣仗看起來氣勢洶洶,卻是被韓湛盧輕而易舉地用劍擋下了,劍風噌地一聲輕響,風刃被砍了個四分五裂,往四周散了開去。
“韓湛盧,你要是還記得當年的範家,記得當年他們對你的信任,就給我閉嘴!”曾老頭輸了陣卻不輸人,色厲內荏地說,“否則我……”
範子清聽他連狡辯都不願,忍不住低聲打斷他們:“夠了。”
那兩人身為妖怪,六感發達,明明一字不差都聽見了,卻全然沒将這句無足輕重的話放心上。
韓湛盧擡手一劍刺穿狂風,迎上了曾老頭突襲而來的枯手,那手看起來又瘦又細,不比燒火棍好到哪去,質感卻猶如鐵鑄。
韓湛盧眨眼間跟他過了十來招,還能游刃有餘地扯火:“否則你怎樣,給我的劍喂血嗎?你用你的私心騙了這孩子這麽多年,難道就敢說是為了範家?別說笑了……”
範子清猛地站起來,大喝一聲:“夠了!”
與此同時,他聽見韓湛盧冷冷地繼續說着:“範家的屍骨還散在雷澤,你明明連埋都不敢埋。”
“你說什麽?”範子清一怔,剛才那股氣勁一下子散去了大半,險些又要脫力地摔下來,“不、不對,不可能,那墓園裏的是什麽?”
“衣冠冢。”韓湛盧抽空掃了他一眼,“正好,你想知道範家死因,我們可以做個交易,我告訴你真相,只要你跟我去妖世,去見一個人。”
“你簡直瘋了!”曾老頭徒手捉住他的劍,被韓湛盧一挑,那鐵鑄的皮骨當即皮開肉綻,可他仍以卵擊石般追擊,也不知究竟是誰更瘋。
範子清苦逼太久,不敢信這種好事,看着他問:“你為什麽要幫我?”
韓湛盧笑了,眼含譏诮地瞥了一眼曾思成:“因為這點舊事對我分文不值,不像某個老妖怪一樣諱莫如深,你可以考慮一下,我跟這老頭,你願意聽誰說的話。”
他把話說得坦蕩磊落,就像剛才沒忽悠過人似的。
“我……”範子清見韓湛盧的第一面,就給他評了個負分,也不知他許下的諾言到底可不可信,轉而看了一眼曾老頭。
曾老頭正暴跳如雷,韓湛盧已經懶得搭理他了,從戰局中抽身而出,轉而讓地狼徐晉去攔人,這時候一人一獸纏鬥在一塊,戰鬥的餘波在四面斷牆之中掀起了呼嘯狂風,飛揚的塵土迷蒙了他們的身影,但仍能聽見罵聲斷斷續續地從中傳來,大意是說什麽也不準他跟韓湛盧走。
範子清在卷起的灰塵落下時,窺見了曾老頭的模樣,他急赤白臉,身上帶了不少的傷,面目依舊顯得可惡,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氣到極致,反而讓人看得出他的走投無路來。
起碼範子清從未見他這麽狼狽過,單方面灰頭土臉地被壓制。
可就算是這種時候,曾老頭吼出來的話,依舊是試圖蒙蔽他的眼。
範子清七上八下的心晃悠了那麽一小下,重重地落下了。
他一字一頓地對韓湛盧說:“我跟你去。”
韓湛盧深深看了他一眼,對地狼吩咐道:“徐晉,我先帶他走了。”
那地狼在百忙之中嚎了一聲,算是回應。
“走吧。”韓湛盧對他說。
範子清點了點頭,跟在了韓湛盧身後,不過他應承下來靠的是一時意氣,出口就散去大半了,沖動過後又有點想不通,答應這個陌生人實則也沒什麽好處,畢竟那些被埋藏在深處的十有八九沒半點好事,沒有去窺看的必要。
可範子清這時候感覺腦子空空的,什麽都不願去想,就這麽随波逐流般跟在韓湛盧身後。
“範子清你站住!”
他很少聽曾老頭喊他名字,還真的聽話站住了。
曾老頭:“你他媽知道什麽是妖嗎,你他媽知道自己去的是什麽地方嗎,我辛苦養你,從沒害過你,你就信一個來路不明的妖怪!”
範子清一聽他又是這種說辭,那點茫茫然忽然就散盡了:“我早就跟你各過各的了,謝你忠告,還請以後不要拿‘養過我’來說教,你養過的只是對範家的承諾,不是我。”
曾老頭被他氣得一滞:“你……你這混賬東西!不識好歹!白眼狼!”
範子清默默聽着他罵人,就像很多年間當聽狗吠一樣,冷靜得近乎是置身事外,他回想起幼時的無助,少年時的水深火熱,也不知是誰給這老妖怪的臉,還敢當着他的面居功至偉。
好像這麽多的委屈、怨恨與悲痛,都不曾存在過似的。
“是啊,沒辦法。”範子清假裝捂着良心,頗有些自暴自棄地說,“我長了顆锃光瓦亮的玻璃心嘛,就知道算舊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