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韓湛盧大概是要刷新範子清對妖怪的認知。

在範子清看來,無論是四處打工的曾老頭,還是将流浪漢旅館當做大本營的雪妖,都是大寫正楷的窮困潦倒,跟錢財二字扯不上半點緣分。

然而眼前這位兄弟不單有手機,智能的,不是曾老頭那種老爺機,還有私家車,頗為講究地配置了車載熏香,等範子清上了車,發現後座甚至有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正躺在後邊抱着個小書包,呼呼地睡着大覺。

這位妖怪兄弟在人間看來混的人模狗樣,小日子過得滋潤豐富,相比起來,範子清都要自慚形穢了。

不過這些也就匆匆入了範子清的眼,泛起點微不足道的漣漪,而後又徹底平靜下來了——他從廢工廠出來後,三魂七魄仿佛都不着家了。

韓湛盧把車開得四平八穩,讓那小女孩能繼續安睡,乃至于範子清坐在車上,整個人都跟游魂似的,韓湛盧借着後視鏡看了他一眼,看他雙眼無神,覺得現在就算把他拉去賣了還能讓他幫着數錢。

目的地不算遠,但前面路口出了起小事故,本就交通淤塞的春運時間段裏,紅彤彤的車尾燈排成了十裏紅妝。

而肇事兩方司機還旁若無人地挽起袖子,互噴唾沫星子,在車笛聲與叫罵聲的怨念大合奏中讨價還價,把一點雞毛蒜皮上升到了人生與尊嚴的境界,大有沒百八十個回合不下臺的意思。

韓湛盧跟着車流慢吞吞地往前蹭着,預計還要塞上一段時間,便輕聲對他說:“睡吧,我們要趕時間,之後就沒休息了。”

過了好一會,範子清也沒半點動靜,只有車流的光在他眼中潮起潮落。

韓湛盧看了範子清一眼,以為他沒聽見,伸手去拍他,才剛碰上,範子清渾身一震,神魂齊齊歸了位,猛地轉過頭來,愣愣地問:“你剛說什麽,趕什麽時間?”

韓湛盧淡定地收回手,覺得他大概啓動了什麽不得了的開關。

“噓,小點聲。”韓湛盧往後座看了一眼。

範子清順着他的視線往後看,發現後座的小女孩皺了皺眉,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大概被吵到了,他下意識捂了捂嘴,不敢再吱聲了。

“開船的時間。”韓湛盧說,“去妖世只能走水路。”

Advertisement

範子清還不知韓湛盧要帶自己去什麽地方,剛開始是沒心情問,車裏暖氣開的正好,他魂不守舍了一路,回過神來又如大夢初醒,整一個沒事人似的,覺得也沒發生什麽大不了的,這時候就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

他大半夜被拽起來,一晚上傷身又傷心,過得渾渾噩噩的,也不大記得答應過韓湛盧什麽了,大概知道要去見個人,可去什麽地方見什麽人?

照這位兄弟手起劍落的殺神模樣,總不會是去見妖怪中的黑大佬吧?

範子清慢半拍地警惕起來,默默估算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值得上秤,劫財,他是個窮光蛋,至于劫色——範子清側頭看着車窗,從窗戶倒影裏上下打量了一下韓湛盧,好像還白賺。

就這麽草率地斷定自己財色無憂後,範子清繼續發揮他心比天地寬的優良作風,在韓湛盧順着車流緩緩前行的時候,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乃至于這一路下來他也沒發現不對勁。

韓湛盧說是要坐船,可他從寧鎮出來後,也沒往港口的方向去,只拐道進了市區,而後沿着小路來到了一家小書店附近的停車場。

那書店只有逼仄的一畝三分地,被三排書架擠的滿滿當當,卻敢厚顏無恥地取名叫‘無涯’,也不知店老板是怎麽想的,反正無涯書屋小小的招牌被打印店跟面包店夾在中間,一點氣派也不剩下了。

一個十來歲的年輕人推開書屋的門,正要出來丢垃圾,一眼瞥見韓湛盧的車駛過,順手就回身挂上個‘東家有喜,休息一天’的木牌。

書店十天有八天挂着這牌子,喜事從年頭排到年尾,少有間斷,看着就不像是正經做生意的,倒像是開門賣狗糧的。

那年輕人春節裏都還是一身中學校服,套着棉襪子,腳踩棉拖鞋,溜溜達達地扔完垃圾,回到無涯書屋裏,抄起門後的長衣杆,捅了捅閣樓地板——也就是書屋矮矮的天花板,喊了一聲:“老板,起來看店,我要準備開船了。”

地狼徐晉比他們還要快一步,等韓湛盧鑽進停車場的時候,它身形一晃,落地成了個年輕男子,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頂着頭被風吹亂的短發,正憋着張氣鼓鼓的臉走過來。

他不等車停穩當,就迫不及待地敲了敲車窗:“師伯,你下回關門放狗的時候,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你知道我過來多不容易嗎?現在監控很嚴的。”

韓湛盧下了車,掃了他一眼,發現這位師侄連點當狼的尊嚴也沒了:“少廢話,讓你查的事查清楚了嗎?”

前一秒還咋呼的徐師侄頓時就蔫了,縮了縮脖子,搖頭嘆氣道:“妖世那邊消息少有傳到這邊來的,我想霍……師兄派雪妖這種不痛不癢的小東西過來,是警告的意思,他只是不歡迎你回去,這不是常有的事嗎。師伯,你能不能看在掌門的面子,這次回去就別跟師兄嗆了。”

“不歡迎?”韓湛盧笑了一聲,“我問你,如果不是你收到掌門臨終的消息,我還來不來得及回去見我師父最後一面了?”

徐晉聞言就不敢噤聲了,過了好一會,才小心問道:“師伯,你真的只收到我這一封郵件了?”

韓湛盧翻了個白眼,想起徐晉那通郵件就想跟他斷絕關系。

他這師侄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能用嘴說的絕不用寫的,能手寫的絕不打字,力求以最熱誠真切的态度達到交流的目的,哪怕只是一兩句可有可無的廢話,足以見其話唠本質。

韓湛盧忙活時就被他吵得耳朵嗡嗡響,不想在私人時間也慘遭其害,在相繼拉黑了徐晉的手機號□□號微信號微博號等等等等,僅留了個郵箱保持聯絡後,徐師侄在重重封殺中又給他開墾出了一片新大陸——他錄了視頻郵件。

一點開,就見這小師侄紅着眼,蹩腳地模仿深夜情感電臺主持的腔調,抑揚頓挫地念着開場白:“師伯,在這個令人傷感的日子裏……”

而後,險些被韓湛盧失手删掉。

那是封通知他回韓家劍門給掌門韓章送終的郵件。

韓家劍門掌門韓章,也就是韓湛盧的師父,年紀大了,卧病在床多年,這幾日有了點回光返照的跡象,怕是活不久了,劍門弟子已經開始張羅喪事,而消息這才姍姍來遲地傳到遠在人間的韓湛盧耳中。

韓湛盧拜韓掌門為師百年,甚至從師父那得了一個姓氏,得聞此事卻并無太大感傷,因此,當他看到徐晉在錄制視頻裏煽情催淚地念着手寫稿,盛情邀請他一道回妖世與掌門告別的時候,韓湛盧只是淡定地拍掉了一身雞皮疙瘩,一聲不響地去了寧鎮辦事。

可不傷感,不代表他就願意受人臉色了。

韓湛盧靠在車上,雙眼染上一點停車場路燈的白光,目光顯得冷峻:“他們不止是不歡迎,怕是不想讓我回去吧。”

徐晉出身劍門,對這學院感情深厚,這時一邊是親師兄,一邊是親師伯,手心手背都是肉,每次見了他們争吵就無比糟心。

他聽韓湛盧這麽說,當即不服氣地道:“怎麽會呢,掌門之下,輩分最大就只有你了,誰見了你,不都得尊稱一聲師伯。”

“……”韓湛盧都不知多久沒聽過這種天真發言,認真問他說,“所以你認為我跟霍信只是相互看不順眼,才會把架打到人間這邊來,是真心的?”

徐晉絲毫不覺冒犯地斜了他一眼:“不然呢,以前你給我們上課時,不是還把霍師兄新煉的愛劍給砍斷了嗎?不止師兄,劍門哪個小輩不是你欺負大的?師伯,不是我說啊,就你這種手欠嘴欠的,光會誤人子弟,真的只能當個反面教材了。”

韓湛盧聽完,有點惆悵:“白養你這麽大,能有點長進嗎?我至于跟你們這些小不點計較?”

徐晉哼哼道:“師伯,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早從奶狗大長到卡車大了,這都還沒長進,你真拿我當百二十歲的小學生嗎?”

徐晉差不多打小就混在他身邊,算是在韓湛盧眼皮底下長大的,然而遺憾的是,他師伯是個靠第一印象來蔑視全世界的貨,這麽多年的茁壯成長在他眼中等同無物。

“好吧,給你個小升初的機會,”韓湛盧無視了徐師侄的中指,“你說說看,劍門下任掌門都有些什麽人選?”

徐晉一怔,顯然是之前從沒把這檔子事放心上:“韓家除了你,也沒別人了吧?我還想問你什麽時候辭掉這邊,回劍門接老掌門的班呢!掌門總不可能在外邊還有個私生子什麽的吧?卧槽,我就聽說掌門年輕時特別受歡迎,沒想到人到老年也不減當年啊!”

韓湛盧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腦洞大開。

“要不是這樣,劍門為什麽不通知你回去?”徐晉說,“照你說的,是劍門不想讓你回去的話,新掌門肯定另有人選了,怕你回去生事,所以派出雪妖把你困在人間,來個先斬後奏,等那邊朝局已定,再意思意思地給你通知一聲,到時候你拍馬也趕不上,師伯,大事不好了,這明擺着是東宮之争啊!”

韓湛盧被他吵得頭疼,擡手就以牙還牙地敲了他腦門:“行行好,腦洞關一下。”

徐晉捂了捂腦袋,很快又不屈不饒說:“行行好,十萬火急,你能不能嚴肅點,等他們那邊把生米煮成熟飯了,你是要回去逼宮還是打算怎麽着?”

韓湛盧實在搞不懂一個小學院校長的宮有什麽好逼的,窩在劍門裏整天提把木劍教訓熊孩子又不是什麽好差事。

“我看是人間不合适你住,都把好端端一條狼養成哈士奇了,說起蠢話都快沒完沒了的,還是先給我回妖世吧。”韓湛盧懶得跟他多廢話,頓了一下,語氣突然轉冷,“回去幫我盯一下霍信,雪妖隸屬劍門,但他的血契到底在霍信手上,調動雪妖的事他總不可能不知道,我倒想看看他擺了多大陣仗等着我。”

劍門有能耐的妖一只手數的過來,跟韓湛盧争奪掌門之位的,不是什麽來路不明的人物,十有八九是他師兄霍信。

徐晉再不經事,也能從這話中明白過來什麽了:“……行吧。”

他心情有點沉重,轉而往車裏看了看,裏面一大一小還在眯着眼睡覺,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發:“你明知那邊亂,怎麽還帶着魚兒?”

韓湛盧說:“親孫女,總該回去見一面的。”

“那這個呢?”徐晉視線一轉,落在了範子清身上,轉而壓低聲音,一臉正色地問,“我聽曾思成的話,你帶回來那人是範家的,是那個範家嗎?”

韓湛盧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徐晉皺着眉,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師伯,神色有些凝重:“二十年了,範家通緝令還沒撤,你當年奉命追捕範家,難道就為了借職務之便把人藏起來?師伯,他的身份一旦暴露,整個妖世都會是你的敵人,你不要命了嗎!”

韓湛盧只當沒看見也沒聽見,吩咐道:“所以這事不要洩露出去,你也只當不知道。”

“那可是……!”徐晉一聽這話都要炸了,結果一對上了韓湛盧不容置疑的眼神,他憋住一口氣,只能把話艱難地咽下了,“唉,知道了,攤上你這麽個師伯算我倒黴。”

徐晉無力地白了他一眼,表情看起來很是消化不良,又忍不住補充道:“師伯,我實在搞不懂你是怎麽想的,你別當我蠢,我聞都聞得出來,這人身上的妖力被封住了,封印看起來也快要過期,你跟曾思成約好的就是這個吧?你怎麽就跟範家扯上關系了呢?”

這狗鼻子倒是靈,韓湛盧答應範家的,确實是在這封印過期前補上一個新的。

但聽徐晉這麽婆婆媽媽的,他終于忍不住打斷道:“你能少啰嗦嗎。”

“我這叫謹小慎微。”徐晉忽然嘆了聲氣,“還有吧,這邊的工作我也替你交代好了,師伯,你回趟妖世都不請假的嗎?那幫小的要是看你突然不見了,沒準這邊就要大鬧天宮了。”

韓湛盧啧了一聲:“你以後有事就給我打報告上來,再發視頻或者其它無關緊要的,我就剃光你的毛。”

留着身皮毛過冬的狼崽子哆嗦一下,拉上嘴巴的拉鏈,終于識趣地靜音了。

範子清作為一個半路被拐上船的,并沒有睡到自然醒的待遇。

韓小魚小朋友睡眼朦松地起來後,韓湛盧就宣布休息時間結束,範子清被人從美夢中拽起來,沒等起床氣發作,就看見韓湛盧往他手心裏塞了個什麽。

範子清定睛一看,發現居然是他家那小相框。

相框上的玻璃裂開了,好在沒有粉身碎骨,裏面的紙張還是完好無損的,他習慣性地感到安心,可一口氣松完,他又想起了韓湛盧說的衣冠冢。

墓是假的,那麽墓碑上的名字也全無意義了。

就連這兩名字也無非是一張廢紙罷了,撿回來又有什麽用呢?

範子清有點不知所措,可也沒法狠心扔掉,只好對韓湛盧道了聲謝,囫囵塞進了衣兜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