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韓湛盧領着他們往無涯書屋走去,那個穿着中學校服的男孩樂曉遠遠看見,便迎了他們進店,繞開三排書架,推開藏在最裏面的一扇小門,只見小門進去還有條小道,兩邊隔一段就有一扇門,一路往裏去,仿佛沒有盡頭似的。

樂曉帶他們走到其中一扇門前,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不鹹不淡地說着:“老板說,你們劍門最近太能鬧,容易生事,就別跟大船了,我負責帶你們走小船,還望韓先生不要見怪。”

韓湛盧無所謂地說:“恒水就只有你們蕭家能渡,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

他單手将韓小魚抱了起來,往裏走去,徐晉也緊随其後。

這裏只有走道上亮着盞白熾燈,屋裏面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範子清看着他們的身影幾乎一下子就隐匿在黑暗當中,頓時吓了一跳。

他從睜眼起來就見一堆不知是人是妖的在面前晃悠,聽他們說話活像是聽人在打啞謎,說的都是普通話,意思就是聽不明白。

範子清一臉不明所以地跟在最後暗中觀察,通過他們的只言片語好不容易将剛才那頭地狼跟突然冒出來的年輕人挂上鈎,這時候,又灌了一耳朵莫名其妙的詞彙,也不知是這世界瘋了還是他瘋了,聽得範子清很想立即往回跑。

這時,韓湛盧在前面催了一聲,範子清踟蹰片刻,覺得這時候逃回寧鎮也太沒種了,只好咬緊牙關,快步跟了上去。

門口的樂曉忽然攔了他一下,擡頭看着他問:“生人,暈船嗎?”

範子清不知這是在對什麽暗號,但以他有限的想象力,以及強大的科學迷信,堅信這小書店的方寸之地裏能塞進去的也就只有模型小船,至于這個黑漆馬虎的環境,十有八九是個電影放映廳。

于是他努力假裝自己很老道地說:“我不暈3D。”

然後潇灑地從一頭霧水的樂曉身邊走了進去。

小書店不務正業,電影副業倒是相當講究,範子清一進門,不過是短短一步的距離,就聽見水聲陣陣地傳來,潮濕冰涼的水汽迎面逼近,效果做的相當逼真,冷得他打了個哆嗦,這都不是3D,是5D了。

前面有光亮一點點地靠近,範子清定睛一看,只見一小團火光飄了過來,那光白茫茫的,像鬼火,以他豐富的作死經驗,當場就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發現觸手冰涼,還挺好玩。

範子清:“這是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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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螢燈。”樂曉跟在他身後忽然出聲說,“一種只會發光的小妖怪,不會化人形,在外面就業艱難,就來我們這裏打工了。範先生是頭一次去妖世吧?”

範子清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好含混地應了一聲:“你們妖怪連中學生都要出來打工?”

“還行,我快一千歲了。”樂曉笑眯眯地道。

範子清:“……”

合着這居然是位貌不驚人的千歲老人。

徐晉多少知道點內幕,聽他們唠起嗑來怕出事,忙上前救場道:“我記得蜉蝣一族的妖是二十年一輪回,所以現在加起來有九百多了吧,老前輩?”

“是呀,不知不覺就到這歲數了。”樂曉這張稚氣未脫的臉上透出幾分和藹,對他笑了笑,又轉向範子清,“範先生是什麽妖,我擺渡認識的妖怪不少,好像沒見過你這種的。”

“我……”範子清支吾了一下。

“是個半妖。”徐晉搶答道。

範子清:“……”

範子清感覺無比怪異,他從沒跟人這麽介紹過自己,一方面像是咽下了一口半生不熟的肉,實在是噎得慌,另一方面他又沒有一點擁有妖怪血統的自覺,聽着底氣不足,感覺是拿着個假身份忽悠人。

“半妖啊。”這個九百多的老人家仗着一副童顏裝嫩,目不轉睛地盯着範子清看了一陣,仿佛透過了他的皮囊窺見了什麽似的,而後歪着腦袋好奇地問,“蜉蝣每次輪回,修為都要清一遍,很煩人,不過血統我還是能認得準的,比如前面那女孩,韓小魚,我能看得出是神木大椿跟泉客的混血,兩股血緣一清二楚,你又是什麽血統的?半妖血統混得這麽精純的,倒是少見,就好像不是混血,而是被什麽東西給藏了起來……”

範子清被他逼視得一頭霧水外加一身冷汗,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徐晉剛要手忙腳亂地救場,這時候,韓湛盧從前面說道:“擺渡的,這次輪回八卦不少了啊?”

樂曉娴熟地收起目光,連帶着把好奇心也收走了:“見笑了,韓先生,給生人點下馬威是我們這裏的規矩,不然上了船,不聽話的可就不太好辦了。”

被下了馬威的範子清覺得自己有點浪費感情。

韓湛盧頓住腳步,回頭看了樂曉一眼,警告道:“我的人,我還管的了,你老就适可而止吧。”

“明白。”樂曉知道這位不好惹,識趣地對他躬了躬身,“老板說,客人就是上帝,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我們盡量滿足,還望到站後韓先生能給個五星好評,您的好評在妖世向來是以一頂百的。”

韓湛盧笑了一聲:“你們蕭家都壟斷恒水渡頭了,還在意評價?”

樂曉:“老板摳門,員工福利就只剩下評價幾句好話滿足虛榮了,沒辦法。”

範子清卻是不解:“他來頭這麽大?還以一頂百?”

徐晉尴尬地笑了兩聲,假裝四周黑麻麻的風景很美妙,哼着歌就走了。

只有樂曉不以為忤,看韓湛盧漸漸走遠,這才低聲對他解釋:“你看韓先生那副脾氣,連他都稱好的,還有誰能挑的出毛病?”

範子清無語了片刻:“這就是你們對待上帝的态度?”

樂曉悄悄對他眨了眨眼:“妖怪嘛,還信什麽上帝。”

他們跟着飛螢燈又走了一段,範子清以步數測距離,這段路比無涯書屋那小鋪面大多了,裏面根本不可能是什麽見鬼的放映廳,然而真等他走到盡頭時,還是不由得吃了一驚。

天花板消失得無影無蹤,上面的黑暗中漏下點淡淡的天光,範子清終于看清了周遭的景象,這是一個巨大的石洞,潮濕的岩石透着股彌漫不去的陰涼,往遠去,廣袤無邊的大江橫亘在前,江面上到處是霧茫茫的,一眼看不見盡頭。

浪濤此起彼伏地沖擊着岸邊,水聲隆隆作響,興許是光線的緣故,江水一片漆黑,數不盡的河燈猶如星子灑落在江水之上,綿延成星河,一葉小船栓在江邊,正晃悠悠地随着水浪沉浮。

誰敢相信,一家随處可見的小書屋裏面,竟然藏了一條江!

飛螢燈在目瞪口呆的範子清面前繞了個圈,晃得他眯了眯眼,那小妖怪就算是任務完成,道個別,兀自往回飛去了。

“這是恒水,”韓湛盧在他旁邊說,“是分隔人間跟妖世的界河,唔,我不知道曾思成跟你提起過多少,妖世就是妖怪居住的世界。”

妖怪跟人族不同,妖怪生存的地方需要靈氣,像人間這種地方,濁氣重而靈氣太過稀薄,只能養出些二流子的妖,對妖族而言生存環境過于惡劣,好比荒漠。

真正的妖怪都生活在靈氣充沛的妖世中,那是一片跟人間截然不同的異世。

範子清嘆為觀止地說:“知道一點……不過我以為那就像是神隐。”

“差不多吧。”韓湛盧說着,伸出手指在韓小魚跟範子清眉間各點了一下,一團暖光随即在眉心處浮現,又飛快黯淡下去,“江上寒涼,你跟小魚修為低微,抵擋不住,借你們一點妖力。”

範子清習慣性往後一躲,沒能躲開,便感覺一股氣勁鑽進眉間,頃刻間貫穿全身,暖流般游走在四肢百骸,他不由地摸了摸頭部:“謝了……話說,我能問一下,我們這是要去哪嗎?”

“去見韓家劍門的掌門。”說到這,在韓湛盧懷裏的小女孩就把腦袋埋在了他肩上,環住了他脖子,似乎有些不大高興,可韓湛盧摸了摸她的頭,依舊直言不諱道,“也是這孩子的爺爺,他病重,熬不過去了,我們回去跟他道個別。”

範子清點點頭,像是明白又不大明白:“我去能幹什麽?”

“那是我師父,也是給我姓氏的人。”韓湛盧說,“他跟你前世有點因緣,興許想要見你一面。”

範子清搞不明白這兩句話中的邏輯何在,不過看那女孩一言不發,又不敢細問下去,想了想道:“我不太懂妖世這些,但那四舍五入算是你家人了吧,節哀。”

韓湛盧微微睜大了眼,似乎愣了一下,看了範子清一眼,正當後者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的時候,他又一臉若無其事,轉身上了船。

樂曉這位千歲老人不愛倚老賣老,跟他聊起來,很難察覺出他這将近四位數的年紀,可也缺了點小孩該有的沖勁與活力,看起來只是個暮氣沉沉的小鬼,但範子清沒想到的是,他還打算靠那副小身板來撐船。

“坐穩了。”樂曉撐着一支長篙說,“既然這次有生人,我也多嘴說一句,我們蕭家擺渡有個傳統,只管擺渡,落水的不在業務範圍內。”

小船不比烏蓬船寬敞到哪去,剛好能坐滿,而且吃水頗深,範子清還沒坐過這種小船,一上來感覺還挺新鮮,正到處東張西望,一聽這話立馬就先捉住了船舷,問他說:“難道這條江容易翻船?”

樂曉頗為自豪地回答說:“那請放心,我們蕭家這方面信譽還是有的,從沒出過翻船事故,只不過是以防萬一。”

範子清不依不饒地追問:“以防什麽萬一?”

樂曉對他爽朗一笑:“誰知道。”

範子清:“……”

這渡頭的船家不去做鬼屋,真是太屈才了。

正如韓湛盧所言,恒水之上那點微薄的光沒有一絲溫度,甚至照不穿濃稠的黑暗,只能靠江上數不清的河燈分辨出水面來。

四周風平浪靜,小船一晃一晃地行于江上,四面都是一個樣,若不是經驗老到的船夫,怕是連哪裏是北也找不到。

“韓家劍門是我跟師伯修行的學院。”一路上,徐晉分秒必争,明裏暗裏給範子清灌輸起妖世常識,“你從人間長大,但也應該多少聽說過劍門,我們學院以前抗擊蠻荒的時候立下過大功,算來比萬妖閣成立的年頭還要長些,就算在半妖當中也是聲名遠播的。”

範子清從沒聽說過,更不知道他為什麽老友相見似的,還突然上起了歷史課,不過徐晉神情認真得可怕,使他反應極快地把搖頭改作了點頭。

徐晉掃了眼撐船的樂曉,小蜉蝣背對着他們,也不知有沒有留意這邊的閑聊,徐晉一臉孺子可教地拍了拍範子清肩膀,繼續瞎扯:“不過嘛,蠻荒銷聲匿跡之後,願意練劍的妖也沒多少了,學院縮減招生,也沒以前那麽熱鬧了,除非像師伯這種從劍中化人的,正經學劍的妖怪已經少了許多,現在開了各種課程,學什麽的都有。你來妖世玩,我倒是可以帶你去劍門逛一圈,而且學院附近也有不少好玩的地方。”

聽得雲裏霧裏的範子清慢半拍回過味,自覺自己應該是妖怪當中的黑戶,未免露出馬腳,趕緊照徐晉的話補充完設定,只是聽這地狼提到師伯時,這才猛地扭頭看了韓湛盧一眼,原來這人模人樣的家夥真的是只妖!

徐晉見狀就道:“哦,師伯在我們學院裏算是輩分最大的。老掌門韓章開創劍門後,一共就只收過三個徒弟,其餘要不是普通弟子,要不就是徒孫,一代教一代,劍門三個大弟子,現在就只剩下師伯一人了。以前我還在妖世混的時候,師伯還給我上過課呢。”

範子清努力消化了一通:“那現在怎麽在人間了?”

徐晉啞巴了一下,心想這只半妖可真會問,只好掠過要點,三言兩語地給師伯擦了屁股:“師伯是妖王點化的劍,生來就隸屬萬妖閣——對了,你知道萬妖閣吧?”

範子清完全不知道,也不知該怎麽接這話茬才不怕露餡,不過徐小師侄用不着他附和,也能自顧自地喋喋不休說下去。

“妖世幾乎所有妖怪都歸萬妖閣管,你在人間這邊沒多大感覺,是因為隔了條界河,所以他們對人間妖怪的管理一向稀松,但去了妖世,你可要當心別冒犯了,萬妖閣裏随便一個妖族的長老都不好惹。師伯這人向來不愛這些争權奪勢的,所以才領了人間管理人的閑職。”

範子清就這麽從他各種拐彎抹角的說辭中,對妖世有了個大致的認識。

妖怪發展到今時今日,已經跟史書上記載的妖有了天壤之別,不單摒棄了茹毛飲血的陋俗,還從人間漸漸學來了不少烏煙瘴氣的規矩與套路。

盡管妖王始終是妖怪當中至高無上的存在,可衆生平等成了小年輕的主流後,這至高無上到底也不過是個虛名,妖王之下由萬家妖族長老組成的萬妖閣才是實際掌權者,妖世律令由他們制定執行,權與勢全被他們瓜分了,而負責鎮守界河的妖王除了聽起來威風凜凜,反倒是領了個雞肋一樣的破差事。

這一代妖王殷岐倒也樂得自在,不幹正事的時候,喜愛點化些山石花木,萬妖閣念着妖王的虛名,給了這些被點化的妖怪上好的待遇,攬入了萬妖閣中混個閑差,韓湛盧便是借光撿着大便宜的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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