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那兩人一直絮絮叨叨的聊着天,大半都繞不開韓湛盧,不過這位話題主角權當是耳邊風,把韓小魚哄睡之後,自己也趁機小睡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徐晉老講些有的沒的舊事的緣故,他還難得做個夢。
夢裏的事是真實發生過,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都以為自己早忘了。
可夢中韓湛盧還清楚看見春初的光透過葉片,點點落在他身上,落在他走過的路上,一直通向觀瀾坡的盡頭處。
山坡矗立一棵古樹,安然地紮根在崖壁之上,晨昏的雲霧會洗去它一身塵埃,入冬的寒風冰雪會刮走它的枝葉,而這棵樹始終只是靜靜遙望周遭孤峰奇石,滔滔雲海,很有些孤膽英雄的氣派。
興許也真有過那麽一段峥嵘歲月,但韓湛盧是不知曉的。
那年的他還太過年輕,在他看來,老樹不過是年紀實在太大,化形都化不動了,只能在這山頭安養晚年。
觀瀾坡向來不缺慕名而來的人,但這日,訪客都被推掉了,只有韓湛盧一人被請到了那棵樹面前。
他漫不經心地琢磨着那棵古樹盤結在一塊的須莖,高高托起一片天空的枝葉,想起這是棵因緣樹,能知世間萬事萬物的因果——是那個閑的蛋疼、以種花木為樂的妖王殷岐親手種下的。
殷主種下過不少花草樹木,也點化過不少妖,湛盧也在其列,是他心血來潮的無辜産物之一。
韓湛盧刻薄地細數過他一生的豐功偉績,似乎也就這棵因緣樹拿的出手。
因緣樹長得幾人合抱粗細,風在樹葉子間穿梭,老樹慵閑地搖了搖枝葉,像嘆息般對他說道:“你是劍無情,無情,卻與他結了緣,解鈴還需系鈴人,尋他去吧。”
尋他去吧。
而後韓湛盧踏遍恒水萬裏,妖世衆山,一晃千年呵。
恒水渡的橋頭已挂起了燈籠。
天色未明,橋頭上已經擠滿了等船的大妖小妖,妖世的潮流打扮不知是要往哪個方面發展,這邊穿襦裙的跟旗袍的兩個小姑娘手拉着手,那邊穿襯衫的跟長袍的少年肩并着肩,乍一看,像是生搬硬套地将華夏五千年的歷史糅雜在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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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這些年冒出了許多的新奇事物,旅游路線也變得熱鬧非凡,然而蕭家渡船的班次依舊不思進取地保持着千百年來的那套工作時間,據聞排號都已經排到明年了,服務評價更是跌破冰點。
然而這并沒什麽卵用,人間妖世往來的這條江向來是被蕭家壟斷的,除了蕭家以外,尋常妖族不敢行船水上。
這年頭人間交通便捷程度日新月異,城市地下有鐵龍呼嘯穿行,老天爺眼皮子下有大鳥展翅翺翔,不過百來年,海陸空連同地府的天花板眨眼全給凡人占了,供妖族随心所欲的範圍終于擠出了大氣層外,縮進了犄角旮旯裏。
那些個或遁地或禦風而行的大妖們逢此巨變,觸不及防間引發了數起交通事故,被凡人收錄進了某某不可思議事件中,妖世才像個拉破車的老牛,馬後炮地出面整頓了一通人間律令,混跡在人間的妖都不得不收了神通,入鄉随俗地融進了人間交通網絡中去。
這雖不比孫猴子一個跟鬥十萬八千裏,三不五時還鬧事故塞車,但比起通往妖世那條一成不變的水路,堪稱人類文明之光。
恒水之上永遠籠在杳然冷寂的黑暗中,即便從渡頭望去,也被重重江霧遮掩,看不分明,唯有無數河燈如螢火點點,發出微末光亮。
桃花樸樸眯着眼,試圖把目光縮成一根針,把濃霧與黑暗戳破。
在她肩上站了個小紙片人,小紙片人捉住樸樸發間晃來晃去的步搖,将自己吊了起來,好生施展了一通翻轉騰挪,躍到了她的頭頂上,拍了拍她的頭,用一把男人的清澈聲調說道:“丫頭,別看啦,蕭家的船永遠都是踩點到的,不遲一分,不快一分。”
樸樸對這稱呼有所不滿,她都挺大一個人了,憑什麽還讓人喊作丫頭,然而對着小紙片人背後的男人,她這點小脾氣不敢發作,只好悶悶地守着橋頭。
直到江上飄來了一點青光。
小紙片人遠遠看了一眼:“到了。”
剛蔫了的桃花瞬間精神抖擻地挺直腰板,拍着手,急哄哄地朝身後一幫小妖叫喚道:“排隊排隊,湛盧大人回來了,都快排好,那邊的起來,別瞌睡了,把哈喇子給我擦幹淨!”
小妖修為低微,還沒能完全修得人形,都是半大孩子的模樣,藏頭露尾地在腦袋上冒出個枝桠,或是在屁股後頭翹着條尾巴,在這一聲號令下,手腳并用地找着站位,整理着儀容,一忙亂,這邊被踩了尾巴毛,那邊被碰掉了樹葉子,排個隊都排成了群架。
場面在意料之中有些失控了。
被點了名的小妖還抹了一把嘴,說道:“樸大姐,這是我的花蜜,不是哈喇子,不信你過來嘗嘗。”
方才還連駁嘴都不敢的樸樸氣焰嚣張道:“敢調戲老娘,信不信這就把你碾成粉入藥!那邊的打什麽,一點狐貍毛禿了就禿了,再鬧,等我磨完藥就拿你做皮草!真夠沒組織沒紀律,讓湛盧大人看見了,成何體統?”
一幫半大小妖在這等威吓之下,紛紛噤了聲。
小紙片人旁觀了一陣問:“你這是帶小鬼來圍觀湛盧的?還是接風?”
“湛盧大人又不愛熱鬧,接什麽風,”樸樸神氣地抱着手,“我準備幹架!”
小紙片人有點不好的預感:“嗯……你要幹誰?”
樸樸氣勢洶洶地放出宣言:“湛盧大人得了韓姓,劍門的掌門之位怎麽說也該是湛盧大人的,其他誰上我也不認,我就不信他們還打得過湛盧大人,肯定是趁大人不在妖世,背後搗鬼呢,我這就去把那破劍門的地皮給他掀了!把門匾給他砸了!看他們還嚣什麽張!”
合着這不是出來郊游湊熱鬧的,而是一幫幺蛾子。
小紙片人問她:“這是誰跟你說的?”
“這還用得着說?我閉着眼都能看出來。”樸樸理直氣壯,“那破劍門翻臉不認人在先,老娘就替湛盧大人出這個面,砸三兩個小學院的場子還不在話下!”
要單聽她這句話,恐怕沒人會想到她說的小學院是當年殺得蠻荒妖族屁滾尿流,換來妖世三百年海晏河清的韓家劍門。
熊孩子果然都是無知者無畏的。
“丫頭,你有沒有想過,連你都能看出來的,劍門就不怕世間衆妖看出來嗎?你呀,被害妄想症比蟲害還可怕。”小紙片人語重心長道,“韓家劍門這些年确是式微,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惹不起。”
樸樸撅起小嘴,全然不拿他的唠叨當回事。
“我原想讓湛盧帶你做事,好磨磨你這性子,這麽些年了,你還是一事無成的。”小紙片人搖了搖頭,三兩句又提起了往事,“我千年前種下了你,八百年才啓了靈智,二十年前總算成妖……唉。”
“長勢實在感人。”樸樸嘴欠地替他補上。
小紙片人做得不甚精致,手臂只剪成了長條狀,它就用這長條卷起樸樸一小把頭發,用力揪住:“還學會駁嘴了?”
種了一千年才長出來的桃花妖熊起來自以為能日天日地,然而被揪住了小辮子就只有跪地求饒的份:“啊啊,別揪,我的葉子要掉啦!要掉啦!”
樹齡一千,妖齡才二十,換作其他妖,此時怕是翅膀都硬了,而自家這株桃花還淨知道上房揭瓦。
小紙片人無比惆悵,他看見渡船将要靠岸了,便拍了拍樸樸的腦袋,說道:“去見見他吧,我先走了。”
樸樸愣了愣:“您不跟湛盧大人見一面嗎?”
“我看見了。”小紙片人搖頭晃腦,“跟你一樣,沒長進。”
樸樸又問道:“那您不讓湛盧大人見一面?他一定很想念您的。”
小紙片人笑了一聲:“丫頭,他這時候見我,不是白讓他多想嗎?去吧,別說我來過。”
說着,小紙片人從樸樸頭頂上跳了下來,風一吹,化作了飛塵。
小桃花妖轉身就率領着一衆小妖怪,興致勃勃地準備列隊,忽然間吹來了一陣寒風,刮來了細沙似的霜雪,樸樸擡頭一看,只見一個黑色的身影藏身在一團巨大風雪之中,一路往江上小船的方向去了。
船離岸近了,浪也大了許多,大浪掀過時,船身猛地一動,韓湛盧便醒來了,他一睜眼,就看見對面坐着的範子清。
那年輕人盤腿坐在船上,手緊緊的捉着船舷,伸着脖子張望恒水,顯得有些拘謹、不安,卻有很強的防範心理。
他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情緒克制住,試圖盡力放松僵硬的肩膀,可惜道行不夠,整個人臉色還是緊繃的,只有好奇心像是探照燈般,從眼睛裏一馬平川地照出來,落在韓湛盧眼中,堪稱是破綻百出,不過看起來有點好玩。
韓湛盧睡得滿足,聲音還微沉,倦意未消地問他說:“好玩嗎?”
範子清被他突然出聲吓了一跳。
韓湛盧說:“這江上除了水就是燈,不會有別的什麽景致,你要是想找點好玩的看就是白忙活了,恒水是人間與妖世的界河,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範子清作為一個很有自知之明的好學生,爽快地搖了搖頭。
韓湛盧坐正了身,給懷裏的韓小魚擦掉哈喇子,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因為這裏是交界之地,除了随浪沉浮的魂燈,只有一片虛無。”
範子清不大明白這麽個籠統的解釋:“虛無?”
“就是什麽都不存在的意思。”韓湛盧補充說。
旁邊的徐晉聽得目瞪口呆,要是當年師伯教他們上課時也有這麽好耐性,他至于在劍門裏招那麽高的仇恨值。
可惜範子清領會不到其中深意與好意:“不是還有水跟河燈嗎?怎樣才算是‘什麽都不存在’?”
這位有過前科的韓老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過多問了一句,立馬就完形畢露了:“你這是在跟我秀你的智商上限?”
範子清:“……”
這種人究竟是憑什麽能活到現在?怎麽還不給亂棍打死?
正當這時,江面上刮起了一陣怪風。
白風掀起數丈高的巨浪,雪花鋪天蓋地卷過,小船劇烈震顫起來,滔天水浪接連沖上了船中。
韓湛盧皺了皺眉,擡手就将懷裏的韓小魚抛給徐晉照顧,他走到船頭,把那個滿臉寫着‘今天渡船忘了翻黃歷’的船家扔進船艙,後者正好跟想要出來看看狀況的範子清撞了個着。
範子清被整個人砸回了原位,一手捂被撞得着隐隐作痛的肚子,一手将摔在他邊上的樂曉拽了起來:“老人家你還能不能行了,我看你家上帝一點也不尊老愛幼,該考慮把他列入黑名單了。”
樂曉在站都站不穩的劇烈颠簸之中,硬是兩手捉着欄杆半蹲了起來,一口氣還沒喘勻就道:“公、公家財産,告訴他,弄壞一賠十。”
誰也沒空在這種危險時刻搭理他,那邊的女孩都給吓壞了,直打哆嗦,窩在了徐晉身上,這條狼崽子滿臉焦躁地哄着人,張望着天上,根本沒聽進船家的話。
範子清自認是個拐來的,沒有給他們作主的道理,也就當風太大沒聽見,從他們旁邊鑽了過去,也跟着跌跌撞撞地來到了船頭。
外面霧氣又重了幾分,遠景也隐匿無蹤了,仿佛四下只剩下小船所在的一小片地方,半空中烏泱泱的雪妖鬼魅似的,還簇擁着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那大漢好歹化出個人形來,只是這陣仗看起來還是相當奇特。
那大漢抱着手,極其狂傲地俯視着江上小船,一身右衽的青色長衣被他穿的敞胸露肚,就像是個半道殺出來的劫匪。
風雪大作,船板上不知不覺也凝了一層霜花,可範子清沒感覺到一點冷意,身體裏像是有一股源源不斷的暖流湧出,像是大冷天裏吃飽喝足的那種溫和的暖意,大概便是韓湛盧所說的妖力。
他抹掉撞到臉上來的碎雪,擡頭打量着那違背重力法則的大漢,看他那身裝束,讓人懷疑這劫匪還是穿越過來的。
但韓湛盧卻是眯着眼說:“羅洲渚,你接風的架勢挺潇灑啊?”
範子清一聽是熟人,忙轉向船內‘翻’教科書:“那是什麽人?”
船艙裏的徐晉探出半個頭,邊輕拍着女孩後背安撫着,臉色卻無比凝重,他壓低聲音說:“霍師兄的徒弟,平時就難管教,這時候冒出來,也不知是師兄沒關好門,還是想來搞事情。”
他嘴上是這麽說,但想及韓湛盧先前提到的下任掌門,不由地多了個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