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妖兄,你見過長這麽帥的手信?我這是好心告訴你,你想要的,可能跟你做的不是一回事。”範子清憤憤地說完,頓了一下,收起了咄咄逼人的語氣,“這麽說吧,我對你師父而言只是個陌生人,就算你念着什麽前世因緣,讓我去跟他見面,我也不知擺什麽表情說什麽話,恐怕只會讓老人家觸景傷懷。”
可韓湛盧聽完卻完全跑偏了題,兀自說道:“在妖世,只要雙方同意,前世因緣也是符合倫常道德。在這當中,有些妖像蜉蝣一族,能記得前生事,這自然沒道理割舍,也有些妖,就算不記得了,也會憑着一紙諾言,拿今生去踐行。”
說到底,還是他們倆三觀不合,這事是沒法談攏的。
範子清唯物主義的世界觀終于忍不住作祟了一下:“我對妖怪這些事真的不熟悉,聽你們總在說前世今生什麽的,但真有輪回轉世嗎?”
“有句很玄的話,你應該聽過。”韓湛盧掃了他一眼,“信則有,不信則無,你說有沒有?”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範子清一怔,失笑說:“那誰知道。”
在此之前,他并不相信死後還能投胎轉世,不然像隔壁王叔那老色鬼,靠着那點微薄的交情實在不值得留念,早就被他找人超度了。
可他也不敢去相信死後真就再也回不來這世間了,哪怕他在這世間沒有什麽不舍,興許也正因為如此,白來一趟就比較虧了,誰也不愛吃虧。
如果死後只剩21克永恒的寂寥,那麽活在塵世間這區區不足百年的歲月,真的太過短暫了,短暫得還不足以拿起想要的東西,短暫得連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相遇相知都像是奇跡般,是在漫漫黑夜裏一霎而過的星星。
可範子清雖然嘴上不說,到底是渴望遇到一顆星星的。
正這當,不遠處有一道流光竄進夜空,不斷攀高,最後綻開成了大片煙花。
範子清一怔,随後又見城裏城外接連升起了煙火,飛快占掉了大半夜幕,隔着客棧的結界,隐約能聽見外面的喧鬧似乎更盛了些。
“到點跨年了啊。”範子清呼出一口白汽,望着璀璨夜空喃喃道。
旁邊的韓湛盧看了他一眼,無奈地長舒一口氣說:“是啊,新年快樂。”
範子清愣了愣,從這夾雜着煙火跟冬寒的尋常話中罕見地嘗到了丁點年味,說不清是新鮮還是怪異,他低了低頭,有點磕絆地回道:“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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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樣安靜地看了好一會煙花。
“人之常情,也是妖吧,臨死前願意見到點好的,”韓湛盧看着街上往來如流螢的燈火,“你前世下……結束得有點倉促,對師父來說是個遺憾。”
範子清微微皺眉,從他猶豫的用詞中聽出來了,他前世必定是不得好死的下場。
緊接着,又聽他繼續說:“我不太懂他老人家的喜好,也想不出比你更好的,所以我把你帶來了,如果你不願去見我師父,也還想知道範家真相,你也可以替我想個比你更好的禮物。”
見他把這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範子清被噎得臉色幾變,好氣又好笑,最終服氣地垂下頭來:“媽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誇我。”
韓家劍門歷史悠久,按理說規模也大,但數百年來被萬妖閣有意無意地打壓掣肘,從早些年放眼數十裏的繁華景象,到如今只剩下一片小小的山頭。
劍門山中四處覆了點薄雪,山間綠意不減,碧濤仍在高低起伏中洶湧如潮,當中高樓林立,瓦片如鱗般映着天光,別有一派莊嚴肅穆。
這個時間,劍門弟子大多正上着早課,郎朗讀書聲跟習武聲像是海浪般,一波接一波地撲打在耳膜上,霍信在最高的一座樓上,俯視着整個劍門井然有序的模樣,一言不發地聽着身後弟子的禀報。
“有關羅洲渚的處罰,暫時還沒有任何消息。”那弟子微垂着頭,一身白衣,長發如雪,整個人挾裹着一身冰寒氣,身材與面容依稀跟那晚上出現在廢工廠的雪人如出一轍,“萬妖閣那邊的意思,是讓掌門再考慮清楚,恐怕是把羅洲渚也當做籌碼了。至于師伯,已經在回劍門的路上。”
霍信重重地嘆了聲氣,他跟徐晉屬師兄弟,看起來年紀也相仿,實則已有三百多歲,但眉間褶皺還不算深刻,難以藏得住喜怒,讓他暴露了些多餘的年輕氣盛。
“萬妖閣的意思?”霍信冷笑一聲,“他們不就是想把劍門收入閣內,這邊說給權限那個說給資助,大話講得倒是好聽,說到底,萬妖閣就是個絞肉機,裏面只有無盡頭的利益紛争,正等着把我們劍門這幫教書的扒皮抽筋吞了。老掌門一生把學院護得好好的,我才把位置接過來,怎能轉眼就讓劍門毀在我手裏?”
雪做的男人語調毫無起伏地問:“不毀,要怎麽做?”
霍信皺着眉:“洲渚是我睜只眼閉只眼放走的,有我的責任,去托萬妖閣的老校友照看着,只求能罰得公正,不要讓洲渚落在葉老手中。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師伯……他這個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妖世好不容易清靜了些,又卡在這時候回來,腦子裏也不知想的是什麽。”
這時,天空中吹來一陣雪花,那雪輕巧地轉着圈,落在欄杆上,卷起上面的碎雪化成了個憨态可掬的小人。
小雪人朝兩人行了個禮,奶聲奶氣地對白衣男人說:“回雪君,劍門附近一圈的城鎮都多了不少萬妖閣的人。”
雪妖一族中,只有至高無上的那位才有資格被稱作雪君或雪女。
不過白衣男人身上絲毫看不出那種居于高位的端倪,他聽完小雪人的回話,只是輕輕拂過長袖,讓他退下,小雪人一應聲,又重新化作風雪吹去,雪君又轉頭安安靜靜地看向若有所思的霍信。
“萬妖閣……”霍信低聲喃喃道,忽然一把捉住面前欄杆,拳頭粗細的木頭竟不堪重負地裂開幾道口子,“我就知道,韓湛盧一出現,準沒好事!”
雪君不知從他這話中明白了什麽,仿佛心有靈犀:“那你打算怎麽辦?”
霍信斬釘截鐵說:“通知劍門弟子戒備,絕不能放那禍害進來!”
雪君點頭:“明白。”
“還有一點,”霍信想了想說,“萬妖閣辦事總得有個由頭,我們這次務必要做到師出有名,你讓他們留意着點,不能讓萬妖閣捉到我們的把柄。”
雪君領命離開,沒一陣,很快又有人進來禀告:“掌門,徐晉帶着小魚回來了。”
徐晉跟韓小魚被幾個小輩義正言辭地攔在自家門外,只能無可奈何地紮着馬路,等待自家師兄的通行許可。
早上出發時,韓湛盧為防劍門半路阻截,打定主意要分開走,樸樸不合适再摻和劍門中事,敘完舊還想着去踢館,結果被韓湛盧勒令滾蛋了。
臨滾前,小桃花扒住門,蔫頭蔫腦對他說:“湛盧哥哥,你難得回來一趟,真的不去見見大人嗎?”
“說了別亂攀親戚。”韓湛盧毫無留戀地将她攆出門,“我又不是過來拜年的。”
樸樸不依不饒:“就算不拜年,這大過年的,不是說什麽倍思親嗎?大人可想你了,哥你不念家,家念着你呢,要不我幫你帶個什麽話吧?”
韓湛盧煩不勝煩,只好妥協:“那你跟他說……”然後話到一半就愣了。
這麽多年過去,他跟那個人還是沒什麽好說的。
“就新年快樂吧。”
新年大清早,徐晉就帶韓小魚先一步回了劍門。
只要不牽扯上韓湛盧這個腳踩兩條船的,他們左右不過一個劍門弟子跟一個韓家孫女,構不成威脅,霍信沒道理會攔人。
至于範子清,則被韓湛盧留在了身邊。
一來這是個生人,想要進劍門得經重重審查,而韓湛盧雖然嚴于待人地呵責了想要踢館的桃花妖,自己卻是抱着一顆踢館的心來的,帶個範子清充當小弟算不得什麽,二來這是個姓範的,雖然孩子大了七十二變,光靠通緝令早就認不出來了,但少一道審查,就是少一分風險。
事實證明韓湛盧是對的,徐晉沒等過久,就獲準回家了,韓小魚跟老掌門的見面也飛快安排下去,一切都無比順遂,但徐晉還是覺得這種通暢無阻,應該要歸咎于在霍師兄眼中,自己還太弱。
所以韓湛盧所說的構不成威脅,不是指立場上,而是指實力上。
真是個令人窒息的真相。
不過師伯料事如神也并不足以說服徐小師侄,他跟了韓湛盧多年,也不是個吃素的,單是這幾天從師伯身上發現的異常,就讓他難以忽略。
姓範的既然走在大街上都是個麻煩,師伯為什麽要把他帶到妖世?
帶到妖世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帶回劍門?
不說別的,師伯沒刻意避諱,可讓個外人知道這麽多也太不謹慎了。
這時,有人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師弟,別來無恙啊。”
徐晉忙轉身一看,只見霍信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相隔數十年的再相逢,這位親師兄卻不給他丁點好臉色,隐含怒意地看着他:“這麽多年了,看來自從你決意走上韓湛盧這條歪路,就止步不前了。”
徐晉心裏打起鼓來,覺得這架勢不像是為他‘無恙’感慨,而是打算讓他‘有恙’的。
換作是平時,他一瞧霍師兄臉上挂着的陰晴雨雪,就斷定接下來要跑路還是讨點便宜,不會有半點猶豫,但現在他正在老掌門院子門外蹲着,裏面韓小魚正跟她爺爺說着話,他沒辦法抛棄個小女孩跑路——哪怕韓小魚在劍門沒什麽危險,但要是被師伯發現,他一身寶貴的皮毛恐怕要變成皮草。
“師兄。”徐晉當即硬着頭皮,也顧不上雄心壯志了,強笑了兩聲,能屈能伸地說,“祝賀你當上掌門,我才收到消息,遲些再把賀禮給你補上。”
他說完就底下了頭,不敢直視霍信居高臨下的視線,尤其是他眼中怒火。
霍信想起這徐晉這小子打小就屬兔子,遇事秒慫,說急可能就逃了,只好壓着火氣說:“用不着,至今我還沒看出有什麽值得慶賀的。倒是你,這些年跟他做事,逢年過節都沒回過一次劍門,在外面幹什麽幹得樂不思蜀了?”
徐晉仿佛聽不見他話裏話外的不滿,假裝這只是來自刺猬的特殊噓寒問暖方式,乃至于到處夾着刺:“在人間當管理人嘛,就那樣,跟個城菅差不多,整天不是管小妖,就是管半妖。部們窮,人也少,連節也沒得過,可不是我不想回來。”
“你好歹是個劍門長輩了,整天瞎混有什麽出息,還不如回來教課。”
徐晉忽然對‘一百二十歲的小學生’這個定位沒有任何怨言了:“師兄,你說笑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課也就學了個半桶水,自己修為也還缺練,根本就不是教人的料。”
霍信用鼻子哼了一聲:“也總比你學些邪門歪道強。”
這下徐晉是徹底不敢作聲了,只好使勁揪着地板磚縫裏的雜草。
“人間靈氣稀薄,不利修行,妖怪本不該久留,連萬妖閣都不把人間當回事,派過去做事基本屬于流放,你倒非趕着去,也不管跟的是個什麽人!”霍信越說越火,終于忍不住咬牙切齒道,“你還記得師父當年是怎麽死的嗎!”
徐晉驀地原地站起:“師兄你非要跟我提這事嗎!”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響,韓小魚見完了老掌門,從小院裏推門出來了。
霍信跟徐晉立馬住嘴,把師兄弟倆這場兔子跟刺猬的嘴仗掐掉,但她還是感覺到兩人氣氛中殘餘的火星,頓住腳步,半個人兒藏在了門後。
“魚兒,”霍信局促地對她笑了笑,“見完爺爺了?”
韓小魚偷偷看了眼蹲在地上不說話的徐晉,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
這時,徐晉一把擲掉手中慘遭五馬分屍的草,回身一手抄起了韓小魚,頭也不回地跑路:“謝師兄教誨,不打擾你這大忙人了。”
霍信啧了一聲,正要開口留人,山中忽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喧響,老掌門住的院子離學院有段距離,平時都比較清靜,劍門弟子警備了大半天,聞聲都預感到了什麽,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韓湛盧兩人跟徐晉他們也就前後腳到,但待遇差了顯然不是一星半點。
門口守衛根本不說通報,隔着老遠一見師伯祖大駕,當即把24小時全天候開放的大門鎖上,拿出警報用的竄天猴點燃,一竄煙花拖着條小尾巴,手忙腳亂地上了天,在劍門上空炸了個人心惶惶。
不多時,劍門大半弟子都集結在前門。
學院歷史悠久,大門也建的相當氣派,跟城門差不多,上有一處小樓,高高懸挂着學院牌匾,龍飛鳳舞地刻有‘韓家劍門’四個大字。
輩分大的弟子都上了樓嚴陣以待,俯視着沿山路走來的大敵。
範子清目睹韓湛盧吃了個盛大的閉門羹,對身邊這位妖兄的人品起了深刻的懷疑:“師伯祖,你薅禿他們家的羊毛了?”
韓湛盧來前就收到了徐晉的通風報信,見了這場面還相當習以為常,活動着雙手,順便信口開河說:“皮癢欠揍是劍門師徒聯絡感情的方式之一,等着瞧吧,很快就讓他們‘感動’到痛哭流涕。”
“比如回個家都要過五關,斬六将?”範子清喟嘆道,“真是剽悍的風土人情,跟着妖兄果然能漲不少見識。”
“……”韓湛盧斜了他一眼,“你今天怎麽這麽多話?”
範子清賤兮兮地笑道:“還不讓吃瓜群衆吐個槽了?”
一覺睡醒,這都成‘群衆’了。
韓湛盧發現自己看走眼了,這小子根本不是內斂腼腆,都是之前不明狀況裝的孫子,現在确認自己只是個無辜被拖下水的,半路遇上什麽不測也能順利撇清關系,于是徹底斷定自己性命無憂,越發肆無忌憚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