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海裏漆黑一片,哪怕月色晴朗,但也看不清水裏的情況,只不時有魚尾翻出水面,映出的光躍過一點弧度,勾勒出模糊的身姿,又飛快沉沒到水下。
格朗定睛看着前方,臉色越來越沉:“可能沒那麽簡單。”
越來越高的浪潮湧來,小船仿佛随時都有翻掉的危險,所有泉客都圍在了小船四周,守住了這幾個在他們看來比旱鴨子好不到哪去的劍門弟子。
雪君已經眼尖地看出了一點端倪:“是泉客。”
徐晉一愣:“還有友軍?”
其他人顯然也已經認了出來,都是泉客一族的,只消多看一兩眼那熟悉的獨特泳姿,怎麽也不可能會認錯,然而沒人面露喜色。
獨眼長老沉聲道:“當年有一批族人落在黑市手中,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以這種方式再見。”
這聽着不像是老鄉見老鄉該有的語氣。
“早見晚見都一樣。”格朗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神冷若冰霜,海水在他手中凝成了一支長戟,月色流連其中泛出了冰冷的殺意,“殺了他們。”
泉客常年在黑市的陰影下求生,漸漸就有了條不成文的規定。
遇上曾落入黑市手中的同族,必将格殺勿論。
這不是歧視或者不講人情,而是一種血與淚的經驗教訓,誰知道那些落在黑市手中的同族血契在什麽人手上呢?
眼前這些泉客來勢洶洶,又有黑市鳥妖助陣,是敵是友已經不必明言了。
滔天的巨浪卷過,陰影遮蔽了月色,在極高的浪峰與極深的浪谷間拉開了一道近乎冷肅無情的生死線,雙方泉客毫不遲疑地提起同樣的武器,攪起同樣的風浪,在兩邊碰面的第一瞬間短兵相接,海上頓時一片海沸波翻。
在水上的戰局中劍門三位幾乎派不上什麽用場,小冰船在浪裏來去,若非有阿蘇跟一群小鬼護着,這會兒早就翻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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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前來攔截的泉客身上都帶着龍蛇會的标志,雙眼通紅,目光渙散,只有面目猙獰這點令人印象深刻,可見是被血契操控住心神,已經徹底沒有自我意識了。
在妖世中血契的使用各有不同,通常情況下,妖侍的正常待遇應該跟雪君差不多,忠誠且無條件地執行主人的命令,但也有一些極端情況是,妖侍并非自願交出血契,對主人的反抗太過激烈,不願服從命令,則會有被主人奪去其自我意識的行為發生。
這種極端行為的過程是不可逆的,也就意味着,一旦身心徹底淪為傀儡,只能一輩子都成為被人驅使的行屍走肉。
水面翻湧不休,漸漸形成了無數個黑色漩渦,随即又被沖散,又重新卷起新的驚濤駭浪,泉客之間的死鬥沒有喋喋不休,更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雙方沉默地舉起長戟厮殺,澎湃妖氣在海面上激蕩,海水留不住血跡,屍體頃刻沉沒在漩渦之中,泉客戰場上永遠沒有屍山血海,那些慘烈伴随血腥的氣味消融在海水裏,伴随狂風卷過一個鮮血淋漓的月夜,只有海上浪花不斷地在翻轉。
雙方勢均力敵,無論是防守還是攻擊,都是如出一轍的架勢,仿佛誰都沒法躲過對方的眼睛,絞盡腦汁也不過是對着鏡子幹架,到後來,格朗他們幹脆放棄泉客慣用的攻擊套路,橫沖直撞地帶着族人刺穿妖侍泉客布下的漩渦陣。
局勢在這一點上終于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妖侍的節奏被格朗他們打亂,發現對面放棄了翻江倒海的優勢,居然舉着武器跟他們近身肉搏,一時方寸大亂,露出的破綻被格朗他們毒蛇似的眼睛捕捉,而後乘勝出擊,直取了妖侍為首的泉客首級。
格朗的長戟貫穿了一個泉客的頭顱,攀到浪峰上将他高高地舉起來,對着混亂的戰局仰天長嘯,泉客的聲線尖銳,有點像海豚,回蕩在此地顯得無比凄厲。
黑市的泉客感受到威脅,聚合成了一團。
這時,徐晉才在滿耳浪潮聲中,聽見旁邊阿蘇說了聲什麽,可沒聽清楚,轉頭問了一遍:“丫頭,你剛說什麽?”
阿蘇定定地看着浪峰上的格朗,視線落在那顆頭顱上,也不知有沒有聽見徐晉的話,嘴唇無聲地張合,似乎叫了個什麽名字。
徐晉猛然想起,這些泉客可能曾經也是阿蘇他們的朋友,再擡頭看時,他發現格朗那雙裝滿殺意的眼中充滿血絲,不是殺紅了眼,而像是含着淚。
“師兄,我有點難受。”
“傷到了?”霍信轉頭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朝他招了招手,“我看你在人間沒人管,修行也懶散了不少,過來這邊,我看看傷在哪了。”
徐晉搖了搖頭:“你跟師伯要是也……”話沒完,忽然便斷了。
天空中飛快掠過一片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遮蔽了月色,遮蔽了粼粼波光,從海面上劃過,留下一道駭人的影。
所有人都不由得擡頭往上看去,只見那不明物體像是只沒有翅膀的巨鳥,正朝這邊做着自由落體運動,刮起了呼嘯狂風,兩邊的泉客都顧不上自相殘殺,轉身就往水底躲去,徐晉罵了聲卧槽,也緊跟着師兄和雪君棄船跳海了。
那是一條遇上空難的船。
範子清一行人嘆為觀止地跟着貨船上了天,緊接着目瞪口呆地看着船徑自往龍蛇會的方向駛去,一夥越獄商品當場就炸了,千辛萬苦逃出來,怎麽有自投羅網的道理,于是裏進外出地捉緊打擊船內龍蛇會餘黨。
這夥黑市的妖十分賊,能挑頭幹架的鬼針草藥落敗後,龍蛇會徹底落入劣勢,他們幹脆将‘不逞英雄’四個大字的方針貫徹到底,只躲不鬥。
他們奈何不了龍蛇會,轉而朝這艘貨船動了手。
貨船不知是只幾百歲的妖怪,對龍蛇會忠誠度頗高,一夥人掌舵掌不動,收起帆,簡單粗暴地拆卸掉了貨船的五髒六腑,轉而由剛才那個大球帶領一群飛天的妖怪拉着船跑。
本來這樣走一段,一夥人也該分道揚镳了,但出了龍蛇會,正好撞上追捕泉客的黑市勢力。
賀蘭堂帶頭的那些妖怪被霍信一行落在了岸邊上,正愁着沒法追出海上,急得團團轉,一擡頭發現剛打瞌睡就有人跑來送枕頭,小部分的妖頓時乘風而起追在了他們屁股後頭。
于是範子清他們的船連滾帶爬,一路滾向了外海,貨船老妖承受不了這麽大一幫人在他身上折騰,吃了數不清的流彈之後,不堪重負地墜船了。
那貨船頗有些分量,龍骨壓開了雲霧,切開海風,小山似的正好墜落在泉客戰場當中,撞開了十來丈高的水花,翻起劇烈的浪,随後是大滴大滴的雨水砸下來,在朗朗晴夜下撒了一瓢傾盆雨,而那船也終于粉身碎骨了。
徐晉化身成了地狼在海浪中艱難狗爬,見雪君在間不容發之際捉起霍信,乘着風雪飛到半空中,他忙從壓頂而至的浪頭中掙紮出來,朝他們呼救了幾聲,雪君擡手分了幾團風雪過去将他托了起來。
徐晉說:“我認得那船上的标記,是龍蛇會的貨船。”
他大口喘着氣,從半空中遠遠望去,只見漂浮在海上的半截甲板上,巨浪颠簸,一幫來路不明的妖好不容易爬起身來,又繼續奮勇地拼殺。
正當徐晉一頭霧水時,發現刀光劍影中竟然還有範子清跟韓小魚這兩位。
徐晉一身冷汗都被他們吓出來了:“我的親娘啊,我上一眼見他們還在觀光游覽,怎麽游着游着就跑到這來了?”
他幾乎都能想象出韓湛盧怒火中燒的模樣了!
範子清可沒他那麽多閑工夫想之後的事。
那幫黑市的妖原意是來搶船,打着打着俨然連幹嘛來的都忘了,船成了一堆破木板,僅剩的半截船身也漸漸往下沉,不知多少妖怪落了水,他們卻比龍蛇會的有志氣多了,這種讨不着好處的情況下都不肯打退堂鼓。
鹦鹉四人組在墜落時跟他們沖散了,景山也負了傷,墨翁幹脆在接連強刺激中昏迷過去了,徹底成了個拖油瓶,而範子清一路上再怎麽護着韓小魚,這孩子也不可避免地落了點傷,不重,但光是哄她就讓範子清心力交瘁了。
最後是靠啞巴魚鎮住這孩子的。
這條魚大概是在龍蛇會遭太多的罪,變得有些神經質,見韓小魚受傷哭了,嗯嗯啊啊地圍在邊上,眼睛睜得老大,神情繃得相當可怖,還試圖伸手捉魚兒一把,被範子清緊張地擋開了。
“我……”那條據景山所言是啞巴的魚,發出艱澀沙啞的聲音。
範子清心裏罵了句景山那狗日的貨:“你不是啞巴?”
“救……”啞巴魚愣愣地看着韓小魚,兀自說道,“我……救她。”
範子清不敢輕信這瘋子,卻也別無他法,屏住了呼吸,一只手背在身後緊捉着那把木劍,死死地盯着啞巴魚,看她緩緩伸出手來——她那雙手傷痕累累,新的舊的疊加在一塊,幾乎沒有一片完好的皮肉,她将手藏在長袖底下時還沒人發現,這時大大咧咧地露在範子清面前,叫他吃了一驚。
那只手不知是不是傷的緣故,一直在發顫,輕輕地撫在韓小魚的傷處,血色染紅了她的指尖,啞巴魚對傷口注入妖力,一抹柔和的藍光閃過後,那傷便痊愈了。
範子清心中莫名閃過了一個念頭:“你是泉客?”
啞巴魚沒回答他,看了會埋首在範子清懷裏的女孩,把女孩不知什麽時候掉在甲板上的石中魚塞回那雙小手裏,跟韓小魚定定地對視了片刻。
韓小魚縮在範子清懷中,怯聲道:“謝謝,我不痛了。”
啞巴魚低頭看了看指尖血跡,忽然失魂落魄地提起武器,範子清緊盯着她失心瘋似的一舉一動,真生怕她轉身就要跳海,結果下一刻這貨又手不抖人不瘋地跟周圍黑市的妖怪幹起架來。
現在靠譜的也只剩下個啞巴魚,啞巴魚在空中還十分被動,落到海面上卻像打了一斤雞血似的,擡手招來的水龍頃刻間就在他們面前打掃出了一片無人之地。
不過厲害歸厲害,但水浪随之沖上來,甲板搖搖晃晃地又沉了一點,範子清感覺自己離暢游汪洋大海又近了一步。
“穩住穩住,”範子清沖她喊道,“姑娘,我們其實可以溫柔點來,不然這破船就要沉了!”
啞巴魚頓了一下,似乎艱難地理解了他的話,撤走了水龍,用海水凝出了一支長戟來,只見那式樣跟泉客一族的一般無二。
然而這邊局勢剛有點起色,那頭妖侍泉客又開始作妖了。
海浪稍有變動的下一秒,格朗二話不說就帶着族人沖上前去,剛消停沒幾分鐘的海面頓時又是一片兇險景象。
徐晉他們是一回生二回熟,而且在空中遭受的餘波也少了許多,倒是貨船那頭剛掀起一波狂風巨浪,緊接着又被人禮尚往來地還了一波,一時有些措手不及,那些沉迷在死鬥中妖怪只來得及後知後覺地驚呼眼前竟然是一大片自相殘殺的泉客,轉瞬就被大片海水覆沒了。
“我的天,老子今天撞的是什麽狗屎運,老天爺送錢送到我面前來了?”船殘骸上的兩方人馬發出異曲同工的感慨,抱着木板飄在水上也擋不住他們發財致富的心。
“泉客?”範子清聞聲也朝四周看去,格朗那批人他還記得幾個,另一批則太過面生,就是這麽幫據聞已經徹底滅絕的妖怪,竟然彼此間眼也不眨地手起刀落,十分痛快地興風作浪,“我算是明白泉客一族為什麽瀕危了。”
四處紛亂不休,這邊的亂鬥暫時被海浪打斷,啞巴魚也跟着停下手,沉默地看向戰況依舊激烈的泉客戰場。
“你果然就是泉客吧。”範子清在風裏來浪裏去,還有閑工夫跟她瞎扯,“我們家魚兒雖然看着很像,也喜歡玩水,但不會水,她只有一半的泉客血統。”
啞巴魚轉過頭看他,這人沒半點命懸一線的緊張感,稍微能喘過一口氣來,就以葛優癱的姿勢挂在了兩塊傾斜的木板中間,将韓小魚兜在他懷裏,身上的傷都晾在一邊,如果底下是個游泳圈,他能毫無違和充當海水浴場的一員。
“我聽人說起泉客的時候,還以為這孩子母家一脈是徹底完了。”範子清輕聲嘆了口氣說,“也算是緣分吧,剛才誤會你真是抱歉了。”
聞言,啞巴魚卻是皺起了眉:“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