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這時,外頭一聲巨響,暴戾的風卷起水浪,一下子将旅館門窗都掀飛了。
獨眼長老迅疾地擋在韓小魚面前,一把将她抱到了安全的地方,等往外看去時,只見幾個泉客撞在牆上,撞得血肉飛濺,掙紮了幾下,栽進水裏就再也沒法動彈。
“我去救他們!”阿蘇幾個說着就想要把傷員拖回來。
老人們及時拽了他們一把,又是一陣暴風與巨浪沖了過來,阿蘇看見那幾個傷員要被沖走,連忙掙開老人的手心,撲了過去,甩出一段蛟绡,那蛟绡自動綁住了傷員的手腳,将他們連在一塊。
阿蘇拽着蛟绡另一頭,被巨大的重量帶着往前飛去,直撞上了旅館的窗沿上,咳出了一大口血來,幸而十來道水繩手忙腳亂地綁住了她,好歹沒被帶了出去。
“快回來!”獨眼長老沖她大喊了一聲,“阿蘇,放下蛟绡回來!”
阿蘇手上死死拽住蛟绡,一口氣都沒喘勻,聽見長老的話,擡頭就看見不遠處的賀蘭堂,還有他們身後的大小黑市勢力正朝這邊湧過來,人未至,強風形成的利箭已搶先飛出,勢如破竹地刺向她的眉心。
阿蘇呼吸一時凝滞了,即便反應過來也躲不及了,然而就在那利箭飛到近前時,一個黑影驀地遮住她的視線,随後被利箭貫穿,潑了她滿頭滿臉的血,失去力氣的軀體重重地壓在了她身上。
阿蘇定睛看了看倒在他身上的人,那是被她的蛟绡帶回來的泉客之一,除了被箭所貫穿,渾身上下早已經變得千瘡百孔,直到這時阿蘇也終于留意到,這些泉客不是死透了,就是已經重傷無可救藥。
“阿蘇快松手!我們拉你回來!”身後的泉客顯然也看見了,拼命喊着阿蘇的名字。
阿蘇看着面前失去的同伴,腦子一片空白:“我、我……”
有重傷的泉客被她的蛟绡拴着,在水中艱難地擡起頭來,對上阿蘇的視線時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她放棄。
“可是我……”
然而剛才的利箭只是流彈,這時才輪到正場,鋪天蓋地的攻擊眨眼間已經罩了過來。
“快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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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閉了眼,咬緊牙關,她的手不住地顫抖,只有蛟绡卻怎麽也沒法松開。
格朗一回身就看見這一幕,登時瞳孔驟縮:“阿蘇!”
他們已經快要沖出賀蘭堂的包圍裏,白骨夫人也近在眼前,可賀蘭堂根本沒打算跟格朗較真,目标一直都在旅館那幫泉客身上。
格朗飛身回撤,街上頓時拔起了一面水牆,徐晉化作狼身跟過來幫忙擋了黑市一下,短暫地護住了阿蘇他們幾人。
格朗趁機撤回到旅館附近,将阿蘇從地上拉起來,一轉身,後頭的賀蘭堂衆妖已經追了過來,他護在阿蘇身前,手中長戟直接迎上了對面探出的一只利爪,随後暴露出來的手臂就被數柄利刃貫穿,劇痛叫他聲音也嘶啞了。
格朗朝阿蘇喝道:“快松開蛟绡,回長老身邊去!”
可阿蘇緊咬着牙關,死死拽着蛟绡不願松開,一小段蛟绡飄到格朗的手臂上,堵上了他傷口處的血。
格朗:“阿蘇!”
阿蘇一張嘴,緊繃的臉瞬間變得通紅,眼淚也跟着止不住地奪眶而出:“格朗,你聽我說,他們還活着,巫山有最好的醫師,有最好的藥,我們去巫山,肯定還能救活他們的,我不能松手!”
賀蘭堂洶湧的妖群根本不是寥寥數十人的泉客能抵擋得住,話音剛落,周圍又是幾只妖提着刀兵刺了過來,格朗啧了一聲,一回頭,就看見數道逼人的刃光将要落在阿蘇的頭頂上。
他橫起長戟,将擋在面前的妖掃飛出去,回身一把撈起阿蘇,千鈞一發之際讓開了那幾道要命的攻擊。
旁邊的泉客見狀吓得魂都飛了,忙召來水柱撞飛敵人,随後紛紛守在了格朗身邊,格朗咬牙忍着痛把手臂上插着的斷爪抽了出來,這才得空往四周看了一圈,泉客通通已經陷入了苦戰,這顯然是正中對方下懷的——他們被黑市包圍起來了。
“阿蘇,快聽話放開蛟绡!”
在他們當中的阿蘇被這一連串的攻勢吓得臉色都白了,聞言一怔,就對上了格朗滿是苦澀的目光。
這位泉客的大哥哥雖然見了仇人就要炸,可在這群孩子心目中永遠是可靠且勇武的。
阿蘇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哪怕她還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明白,只格朗那雙眼,一下子就點燃了她有生以來知道的全部絕望與悲痛。
格朗聽她嚎啕大哭,嘆了口氣,像是平時縱容這些小鬼一樣,從阿蘇手中接過了蛟绡:“你說的對,我們不能松手,就算是死,也絕不能叫黑市占半點便宜。”
“可族長你的手已經……!”
格朗才當上臨時族長沒幾天,聽見這名頭還要想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用力揮舞了一下長戟,循着破綻将一只鼠妖捅了個對穿:“我沒事!”
霍信一點也沒覺得他們沒事,但他正跟華老三對上,一時半會還掙脫不開,見縫插針地吩咐了一聲:“去!”
在他身後的雪君立馬會意,扭頭抛下自家主人,漫天風雪繞着彎子兜頭撲向了泉客的包圍圈。
聚妖地的妖雖然都是那麽些二流子,但劍門兩位如今只能發揮十分之一的實力,面前這個靠人海戰術結成的網就算不入流,也确實沒法強行撕裂。
風雪只短暫地在外圍豁開一道小口,輕易又被人潮覆沒。
雪君皺了皺眉,正待設法鑽進包圍圈中時,上百道銀線從身後飛來,越過了他,無孔不入地探進了包圍圈深處,那銀線仿若有靈性般,飛快在衆妖當中結成了一張巨網。
靈符千絲的線看似跟蛛絲一般無二,肉眼幾乎看不清,只有映着光的時候才能辨得出,但硬度卻是相當可觀,劍砍不斷,火燒不掉,浸過主人妖力的銀線泛起一絲如同壓在劍刃上的鋒芒,削鐵如泥地從妖怪包圍圈中撕開了一道口子。
格朗一行人總算在窮途末路之際喘過一口氣來。
雪君回頭一看,那頭只剩下湛盧劍一人,白骨夫人手下那群傀儡不知何時都被千絲絞殺成一堆零碎,沉沒在冰冷海水中,暈開了大片滲人的血色,但傀儡除非徹底無法行動,否則沒剩活氣仍能朝他撲殺過去。
那些個斷肢殘骸的傀儡重新站起來,支離破碎的白骨在水底下彼此凝結,化作五花八門的骨刀或利爪,白骨夫人那沒完沒了的包圍圈眨眼又将韓湛盧堵在裏頭。
然而不過幾炷香時間,韓湛盧對付這些傀儡玩意已經宰出心得來了,一把劍不夠用,他便物盡其用地拿千絲當劍使,銀線銳不可擋地切開包圍圈,還有空往泉客那邊搭把手。
韓湛盧聲稱懶得管泉客那堆爛攤子,出手救人卻沒半點含糊,千絲銀光密布在街道之中,像是無數把利刃在天光底下交相輝映。
韓湛盧對白骨夫人說:“人間靈脈确實不怎樣,但還不至于讓我鏽掉。”
驚天候沖得最前,栽得最早,驚天集團早已經群龍無首,其他那些個小勢力慣會見風使舵,眼看當年興龍宴上的事要重演,身處混局中的黑市妖怪們已經隐蔽地往回撤,除了龍蛇會,沒人敢上前觸韓湛盧黴頭,只在外圍跟臨時工和泉客較勁。
白骨夫人雖然把事情鬧大的目标已達成,但聽他這語氣還是相當不悅,本就不贊成跟湛盧劍作對的甲老默默嘆了聲氣。
白骨夫人冷聲對黑鬼說:“長老,你将功補過的機會到了。”
黑鬼明白她的意思,立馬低頭領命。
很快,韓湛盧就發現骨刀的攻擊突然變得兇猛起來了,骨刀比傀儡小得多,也靈活得多,即便千絲再密集也能從中自由穿梭。
韓湛盧為避其鋒芒,一路往後退去,沖身後的妖喝道:“一邊去!”
不用他吩咐,牌坊底下的妖怪見那刀光劍影要撲往這邊來,叽哇亂叫着鳥獸散,幾個來不及退避的已經被骨刀刺成了蜂窩煤,七嘴八舌的吵鬧聲集體變作了慘叫聲。
韓湛盧一眼瞥見堵在人群中的範子清,骨刀磨得發亮的利刃幾乎就要往他身上開個洞,他低聲罵了一句,數道千絲甩手飛出,彈開了面前的窮追不舍的骨刀,騰出一點空隙折身撈起範子清的腰,将他往邊上一帶。
幾乎是下一瞬,那幾把骨刀全刺在他剛才的位置上。
“躲遠點,回旅館去。”韓湛盧說,“再出來湊熱鬧就扣你工資。”
範子清愣了愣,反射神經像是死了一般,不躲也不閃。
韓湛盧沒注意到異樣,就在他放下範子清,繼續找龍蛇會幹架時,範子清驀地上前幾步,随即一陣鑽心的痛貫穿了韓湛盧的後腰。
範子清朝他毫無防備的後背刺了一劍。
黑鬼将範子清跟韓小魚兩人綁帶回龍蛇會時,就給他們都上了一份傀儡咒,雖然臉黑被韓小魚掙脫了一回,但起碼範子清這個起到了不錯的效果。
韓湛盧猛地回過頭來,面若寒霜,眼中閃出一絲凜冽殺意,迅雷似的扣住了範子清想要再刺一劍的手腕,一個名字忍不住狠聲脫口而出——
“姑蘇!”
話音一落,聞者皆是一驚。
這一聲如同悶雷響徹範子清耳畔,傀儡咒下脆弱如蛛絲的意志力被撞散,一道無可抗拒的強力将他的意識拖進了某個深淵之中,失重感不斷糾纏上來,身邊無數淩亂景象跟他擦肩而過,很快又減少、消失,徹底安靜下來時,只剩下一片黑暗。
緊接着,他聽見有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在冷冷地說:“把我埋了吧。”
範子清循聲轉過頭去,像是撥開了層層迷霧,有光朦胧地照進來,定睛去看,眼前已經不是妖市混亂的街口,而是處不知名的六角亭子。
四面是江,籠着散不盡的霧氣,平靜的江面上飄着無數水燈,範子清一眼便認出這是恒水。
那亭子孤伶伶地建在恒水中央,像是與世隔絕的孤島般,輕薄的白色紗幔随風飄起又落下,中間的小高臺香火缭繞,上面立碑寫着‘姑蘇之墓’四字。
說話的是個孩子,那七八歲模樣的男孩渾身血污,衣衫褴褛,能看見身上纏了不少繃帶,他手裏死死拽着把湛盧劍,渾不在意地靠在墓碑上坐着,随手拿起供奉的果品啃了起來,眉目間依稀有點韓湛盧的輪廓在。
“埋,不懂嗎?”他不知是在對什麽人說話,“衣冠冢也是墓,你放我進去,再關上,以後香火多燒一份,世上就此少了個大麻煩,很劃得來。”
恒水之上翻起一陣波瀾,随後傳出一把男聲,像是在回應那孩子的話:“他耗盡畢生修為,托我将你點化成人,讓你像人一樣活着,是他的遺願。”
“你們自作主張給了一把劍靈智,還自以為是恩德?我求你這麽做了嗎?”小湛盧冷笑一聲,又問,“我求他了嗎?”
恒水裏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這世間有什麽不好的嗎?”
那些年劍門韓章才剛挑頭抗擊蠻荒,萬妖閣才剛有個雛形,妖世零散的紛争也才漸成兩股力量相互抗衡的局勢,各大妖族雖仍受蠻荒禍害,但總算能設法回擊。
但這一切對前不久還是把劍的小湛盧而言,實在沒什麽好或是不好,他沒有能比較好壞的東西,只知道走在哪都是戰火,即便在妖王殷岐的庇護下,萬妖閣內部權勢争鬥的暗流也将他沖得寸步難行。
亂世之中只有拼命才能掙出一條活路來,那麽累人,那麽殘酷,還不如繼續當把無知無覺的劍好得多。
小湛盧沒說話,低頭啃完了那蒙塵不知多久的包子,填飽肚子後,那滿案頭的果品忽然就變得不順眼了,他皺了皺眉,一腳将香火供奉踹翻,走到亭子邊上,揮劍直指翻湧的江水:“姑蘇死了,姑蘇的劍還留着做什麽?”
男孩的話音中稚氣仍在,說什麽正經話都太吃虧,一句嘲諷再如何冷淡尖刻,總會透出一絲委屈的弦外音,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
範子清沒聽韓湛盧提起過姑蘇,也不知這到底是夢境還是別的什麽,更分不清他是不是假嘲諷真委屈,只有那句‘留着做什麽’輕輕撥動了他的心弦。
這個疑問範子清揣在心裏想了多年,這麽多年來,他不知來處,也不見歸途,只是茫然彷徨地徘徊着,熬過了無數孤獨與苦痛,大概是心底還存有對什麽東西的一絲期盼,才盼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明日。
那麽這把劍闖蕩在世的上千年間,最終又是得到了什麽答案?
範子清默默地想:“這人怎麽就從個只會跟人咬牙較勁的小孩,長成現在這幅讨人嫌的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