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門外的狼崽子在咆哮,他幹脆架起屋子的結界,将這些雜音都隔絕在外,見魚兒蹲在門口好奇地張望,他敲了敲桌子令她回頭,随後一指卧室的方向,女孩噘着嘴,挪着小步子不情不願地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
天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轉暖,但夜裏的風還是冷,院子裏種着幾株翠竹,竹葉随風相碰發出細碎的響聲,似乎更添了幾分冷清。
韓湛盧有些疲憊地閉眼,終于感受到了些許放松,他感覺最近的煩雜事有點沒完沒了的模樣,不知是不是要歸咎于他這些年太過清閑欠下的。
這屋子只有兩個房間,原本他跟韓小魚各住一間,現在成了他要跟範子清擠,韓湛盧關掉燈,輕手輕腳地進了房間,範子清已經睡得很沉了,其實最近因為妖力解封的緣故,範子清睡得跟死豬一樣,不必擔心會把他吵醒。
韓湛盧站在床邊看了他一會,見他睡得熟,沒再像之前一樣沒完沒了地做噩夢,便轉身打開了櫃子,從裏面取出一個簡樸的琴盒。
他把琴盒平放在桌上,打開之後,裏面是張難得一見的好琴——劍門韓家乃神木大椿一族,做琴的自然不會是什麽便宜木材,而這張琴,還是韓老掌門托妖世手藝最高的工匠所造,音色絕佳。
韓湛盧的手停在半空片刻,最終還是輕輕撫過了琴弦,但他到底是把劍,帶着這琴百來年了,連依樣畫葫蘆都不會,指尖勾着弦,琴聲清脆而刺耳,仿佛是在撥弄弓弦,铮然一聲中挾裹着凜然殺氣。
老掌門韓章那天對着他一字一頓說的話令人費解。
韓湛盧想:“就算我帶着他的琴回來了,又能說明什麽?”
妖怪是個奇異的種族。
他們生來無感無念,大概連修行為何物都不知曉,直到某日機緣巧合,或是過于強烈的情緒、或是受天地異象影響、或是被人寄托了願望,随後開啓靈智投身修行乃至最終成妖,才慢慢開始跟人一樣去感受、去思考、去行動。
但現在這樣的妖已經很少,妖怪間結合的後代才是妖世的大部分,這些孕育出來的生命受天地父母恩賜,生來已是六感俱全,而純血的妖之所以高貴,興許便是傳承了那份與生俱來的古老而強烈的念想。
可他不是,高強的大妖點化靈智初啓的精怪,說來是件運氣事,韓湛盧靈智未開便被點化成妖,缺了必要的修行,也缺了強烈的念想,連感受與思考都是被這茫茫千年與他無關的戰亂推着往前走才一點點學來的。
妖王殷岐曾說過,若非如此這把劍能一動不動地枯守在姑蘇的墓碑旁,不知饑餓,不知嚴寒,不像個踉跄學步的孩童,反倒像是個殘疾。
韓湛盧之後跟着萬妖閣做事,只要按照命令行動,就能把這種殘疾藏得很深很深,仿若不曾存在般,可因緣樹洞穿世事人心,知萬物因果,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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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因緣樹的一句話,他開始被韓家劍門推着走,被個小女孩推着走,被姑蘇轉世推着走,漸漸被卷入了磅礴洶湧的世潮中,再也沒法止步不前。
但沒辦法跟随心而行是兩回事,韓湛盧想了幾天,最後還是頗有一把劍的自覺認為,思前想後太不像他的風格。
韓湛盧對着琴默默想道:“有些事,他想知道也不是不可以。”
也不知是唐雲秋的藥方太管用,還是最近睡得太足,範子清天沒亮就醒了,感覺身上那股疲憊感也消散了些許,他一睜眼,還沒想好再補個覺還是起來的時候,忽然感覺身邊有點不對勁。
隔壁還團着個鋪蓋,人體暖爐顯然不止他一個,範子清僵住脖子轉頭去看,面前果然躺着個韓湛盧,此妖枕着一條手臂,背對他睡着了,而唯一的枕頭跟被子都被範子清占掉,韓湛盧身上只蓋了張薄薄的小毛毯。
範子清愣愣地看着面前這個毛茸茸的後腦勺,短發支楞八叉地翹起,頂着一點街上照進來的微光,從中露出了一小截耳朵尖跟後脖子。
範子清似乎能聞到若有若無的洗發水味道,他忍不住微微湊上前去,在韓湛盧的發梢上輕輕嗅了一口,栀子花的芳香跟他的一模一樣,香味肆無忌憚地鑽進鼻子裏,仿佛在他心尖上輕輕地撓了一下。
最近那些捉摸不透的念頭趁着夜幕正濃,肆無忌憚地出來作怪,仿佛幾個小時不見就完成歷劫飛升的大進境,從一點似有若無的悸動,眨眼間就煞有其事地變幻出勾人的爪牙來。
範子清往邊上挪了點位置,半身不遂似的平躺着,感覺自己像是進了盤絲洞的唐三藏,只能目不斜視地盯着天花板。
夜很寂靜,唯有心跳聲如雷作響。
範子清自言自語地想:“光看臉就那麽能撲騰,你這人怎麽這麽膚淺。”
喜歡一個人這種感情永不會是錯的,他這個年紀情窦忽然開了竅并不稀奇,可難免會發生些料想不到的意外。
“唐雲秋該不會給我開錯了藥?”
範子清感覺既無措、又新鮮,胡思亂想了一晚上,不知什麽時候又睡過去了,等醒來了,依然是韓小魚趴在床邊上等他。
範子清下意識看了下桌子,立馬松了口氣,好在這回沒再擺着可怕的黑暗料理,但卻換成了一張古琴,上面留了紙條寫着‘物歸原主’。
“誰是原主?”範子清上下翻看紙條,怎麽看也都是就此一句,他認得出這是韓湛盧的筆跡,但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你爸又在玩哪招?”
韓小魚歪了歪頭,顯然也一無所知。
韓小魚進屋也沒關門,似乎聽見裏面有聲音,外頭走進來一人,正是韓湛盧昨天剛招的醫師。
唐雲秋挽着袖子,手上捧着個藥碗,邊碾着草藥邊說道:“醒了?昨天吃過藥後感覺怎樣?”
範子清很想把纏了他一晚上的問題丢過去,但一見此人渾身透露出的人畜無害氣場,讓他覺得自己實在是無理取鬧,只好說:“還行,感覺沒那麽累了,多謝。”
“我從韓大人那裏聽說了。”唐雲秋平平靜靜地投了顆炸彈,“你父母二十年前封住了你身上的妖力,現在這封印快要到期,變得千瘡百孔,前陣子受白骨夫人迫害廢除,才導致了你最近的症狀,緩過來還要補上修煉,韓大人的意思是讓我之後負責提點你。”
範子清不明所以地聽完,第一反應,那把劍居然都沒跟他說過!
但換作徐晉在場一定會說師伯坑爹,居然還真讓白骨夫人把鍋背了!
“那你……”範子清勉強跟上他的話,“能提點我什麽?比如說你蒙着眼睛到底是怎樣看得見東西的?”
“我看不見,只略微能感受到一些,但活得長了就知道,很多東西看不看得到都一樣,是能猜出來的。”唐雲秋想起他是在人間長大,覺得與其說不如親眼看,于是騰出一只手來,将食指橫在他面前笑道,“提點大概就是說這個。”
話音剛落,一道青藍色的小火苗便躍然在他指腹之上。
範子清木着臉,斬釘截鐵道:“我很快就有文憑了,沒打算混成個妖魔鬼怪。”
唐雲秋苦笑說:“怕是由不得你,我雖不知你這一世的來歷,但還是能看得出你身上的妖力極為深厚。好比騎術,你如果不能掌握好駕馭的技巧,空有一匹汗血寶馬對你來講也毫無意義,甚至有可能會讓這片烈馬傷了你。”
範子清:“謝你好意,我對騎馬毫無興趣,讓它乖乖窩馬廄裏就得了。”
唐雲秋搖搖頭說:“無論用還是不用,任何能作為武器或能力使用的東西,如果沒有正确的法門,最終也會成為一把雙刃劍,妖力也是這麽一類東西,便是日後你只想将它收馬廄裏,你也得學會将它栓好栓牢才行。”
範子清明白他的話,可心底還會覺得別扭。
小時候他也曾想過自己既然是妖,沒準也藏着什麽飛天遁地的神通,只是還沒被他挖掘出來,但那畢竟是小時候犯二的事了,他如今長大了,這麽多年的漂泊讓他明白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最難能可貴的。
況且等天氣轉暖,夏天就要到來,到時候他就可以畢業,可以過上渴望已久的生活,那裏沒有脾氣暴躁的老妖怪,沒有寧鎮的小混混,沒有一幹閑雜人等,也沒有韓湛盧……他可以将自己圈在三點一線中,忙碌清貧也不要緊,只要能擺脫這個厭惡的世界,只要再也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傷害他,他可以不必刀槍不入,他可以卸下盔甲,讓前半輩子的提心吊膽等到期盼多年的喘息。
那點小小的期盼就讓他等了那麽多年,又何必前功盡棄走上另一條路呢?
唐雲秋見他沉思,也不打擾他,摸索着桌子正要把研磨好的藥碗放下時,發現碰到了什麽,轉頭就問:“這便是韓樂師的琴?”
“啊?”範子清回了回神,一看那琴,又愣了,“你認識?”
唐雲秋搖着頭嘆惜道:“我很久以前就聽說韓掌門的小兒子是個樂師,彈琴乃是一絕,一直想找機會共奏一曲,可惜如今琴已入封,大概是無緣拜見了。”
而範子清聽了,只是想道:“原來韓家那小兒子是樂師啊……”
然後反應神經慢吞吞地繞了一圈,才黯然想道:“那樂師就是我前世啊。”
“唐前輩,”範子清問他說,“你們怎麽每個人好像都對韓湛盧的事很了解,他在妖世那邊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範子清最近查的書也不少了,但萬妖閣的大妖也不過知道那麽幾個名字,其餘再多就沒在參考書範圍內了,因此他實在不明白韓湛盧一個混公職的,怎麽落的跟個明星偶像一樣,個人私事傳得人盡皆知。
這事大概能算作提點範圍,唐雲秋很快便道:“你可曾聽過,妖王殷岐一生點化過兩把劍,湛盧劍乃是其一,只是後來……”
範子清聽他像是在回憶,忙追問道:“後來怎麽了?”
“後來有關這把劍的故事太多了。”唐雲秋拉過椅子坐下來,擺出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臉上依舊是不鹹不淡地笑着,“既然你有興趣,我們不妨說說這琴。”
要說這琴的故事,還得追溯到千年前,那時候的萬妖閣尚未建立,劍門連影都沒有,韓章還只不過是個挑着劍四處闖蕩的無名小卒,殷岐也還不是妖王,甚至韓湛盧也沒得到師父所贈的韓姓,只是一把平平無奇的劍。
那時候,由名師鍛造的湛盧劍尚未現世,一直被收在白虎宋簫的寶庫中。
在那個蠻荒橫走的世道裏,白虎宋簫高居妖王之位,當年妖王的權力還沒被萬妖閣架空,宋簫一支獨大,還是個坐不住的主,鎮守恒水之餘在各大妖族之中興風作浪,攪得衆妖終日不得安寧,可以說是蠻荒之外的另一位禍害。
妖王更替一直是由四方妖族輪着來,青龍殷岐本隐居世外,後來得知宋簫行事暴虐,于是擔起責任去找宋簫鬥法,叫他讓出妖王之位。
恒水綿延千裏,能鎮守這條界河的自然不是一般妖怪,這兩位大妖鬥起法來足足打了七天七夜,餘波卷席過妖世各地,天地間處處可見風雷湧動,山河呼嘯,最後殷岐還是輸了宋簫一陣,被宋簫用湛盧劍封在了恒水底下。
這便是湛盧劍嶄露鋒芒的開始。
自古以來,恒水作為一片虛無之地,只有妖王能自由來去,而千年前,有個游歷途中路過此地的年輕人,聽說當地傳聞,不顧勸阻,飛身潛入了江中,大概妖們有生以來都沒見過這種自尋死路的蠢貨,江邊熙熙攘攘圍了不少的妖。
衆妖從白天等到夜半,又見金烏高懸,等了足足三天,除了江上悠悠飄着的魂燈,再不見半點人影,于是看熱鬧的都以為那年輕人命喪恒水,來人走了一批又一批,甚至有小妖已經在江邊給年輕人立下了碑文。
直至第三天晨光熹微,江水震蕩,一條青龍破水而出,龍吟聲震耳欲聾,而先前潛江的年輕人一手捉着龍角,一手執劍,乘龍直沖九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