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第 56 章

“這什麽酒?”

問罷也不見回聲,他回頭一看,墨翁那小老頭将人帶來就已經功成身退,現下也不知是被擠跑了還是自己溜了,半塊墨渣都不見了。

“結盟酒。”驚天候對他說,“你既然是我們的人,少不得要喝一杯。”

範子清敏銳地聽出點什麽:“酒契?”

酒契是妖怪中除血契外最常見的契約,範子清查血契資料時也看過幾眼。據說妖世靈山有奇獸,斬難盡,殺難絕,即便研磨成渣子,依舊殘存有藕斷而絲連的靈力,若能恰當煉制,分飲其血肉,飲者間能建立多人的短期契約。

這在一些短暫的結盟中是種慣用手段,算來是種江湖規矩,跟三刀六洞的地位差不多,畢竟茹毛飲血已經逐漸被妖怪們摒棄了,酒契在尋常妖怪中還真見不着,也就聚妖地這種三不管還把這奉為圭臬。

範子清聞着杯中刺鼻的腥味,生理心理都湧起極大的反感。

他不動聲色地将酒杯拿遠了點,皺着眉說:“我來是想先看看你們的籌碼,再做權衡,要是你們像上次一樣輕易被挑翻,我們也沒必要合作了,你說是吧?”

這話仿佛是個什麽炸彈,周遭安靜了片刻,随後不知從哪忽然傳出短促的譏笑聲,很快就莫名其妙地蔓延開了一大片。

“也對。”驚天候臉上的笑陡然變得鋒銳,凝出了幾分冷意,“來吧,先讓我們這位範小兄弟過過目。”

在場的妖怪們一聽這話都歡呼起來,震耳欲聾,整個破酒館像是裝不住他們的歡聲,微微震顫起來。

驚天候雖然在韓湛盧面前永遠是挨揍的份,這時背過身往高臺走去,一屁股坐在了中間位置上,突然便生出某種霸氣來。

範子清孤身站在大堂中間,以前肯定要怯場的,可跟着韓湛盧多了,這會兒還能安安靜靜地欣賞起眼前猴子稱霸王的現場版。

整個酒館的燈光暗了下去,取而代之是漸漸升起的一片靈光,黯淡青光從地板中幽幽地滲出來,飄搖着往上飛去,就像是高維雪原的極光一樣,往在場每只妖怪臉上鍍上了一層陰鸷邪氣,轉瞬間酒館的地板整個變成了透明。

範子清渾身一繃,感覺整個人像是踩在了半空中,低頭看去,原來這酒館底下還藏着個岩洞,嶙峋岩壁一路往下探去,黑黝黝的,深淵一般看不見底部,只有底下一對對細小的紅光時而閃現,透着駭人的兇戾與殺意。

Advertisement

像是某種活物。

驚天候說:“聽說湛盧劍這幾天把龍蛇會翻了個底朝天,除了幾個傳送陣就沒找到什麽別的,這不是理所當然嗎,龍蛇會即便是要逃命,貨也不可能白白拱手送給了萬妖閣,我們這回在龍蛇會撈到不少好東西,他韓湛盧趕盡殺絕,我們也不怕跟他來個魚死網破。”

驚天候下令丢了一只貨倉裏的妖怪下去,厚重堅固的鐵籠帶着凄厲慘叫聲墜入黑暗中,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紅光合圍而上,在黑暗中翻湧上來一片刺眼血色。

範子清定定地看着腳下深淵,晚春時節竟被冷汗浸透了背脊。

“這是什麽東西?”範子清啞聲問。

驚天候笑着,不知從哪捉了個黑毛團子,一把丢到了範子清面前:“魑魅魍魉想必你也見過不少,可真正修煉成形的魑魅魍魉稀世罕見,估計也沒幾個見識過。龍蛇會背後是蠻荒的白骨夫人坐鎮,蠻荒手裏頭可藏了不少這種好東西,你在茶莊是不是看到過我們集團的妖怪了?”

範子清說:“那不是你本人。”

“沒錯。”驚天候說,“魑魅魍魉的僞裝幾乎沒人能識破,就連萬妖閣的人也不例外,你看他們傻乎乎的樣,連捉到手裏的是什麽東西都不清楚,現在第一批已經送過去了,就等你加入了。範小兄弟,這買賣鐵定不虧,眼界也開了,酒也滿上了,你考慮得怎樣啊?”

那被摔到地板上黑毛團子仿佛不知道痛,原地蹦跶了幾下,又朝着範子清纏過來,就跟以前他見過的魑魅魍魉沒兩樣。

範子清面無表情地将它一腳踹開:“你們打算用這些魑魅魍魉對付韓湛盧?不覺得異想天開嗎,這玩意再兇,能有他的劍兇?”

他話音一落就掀起陣陣笑聲,驚天候大概是為給範子清留點面子,敲了幾下桌面,周圍聲音就漸漸低下去了:“範小兄弟,你打架厲害,可有些方面還是我們比較專長,魑魅魍魉只是些難收拾的小妖怪,既然對付不了韓湛盧,把它們放街上撒歡不就成了,到時候還愁韓湛盧不跟我們妥協嗎?”

還真是魚死網破的路數。

範子清暗罵了幾句,也不知是罵韓湛盧還是罵這幫妖怪肆意妄為,但心裏多少是忐忑的,上回泉客那事韓湛盧能冷眼旁觀,誰知道這回會不會同樣呢?

比起這黑市大一統準備禍禍左鄰右裏,範子清反倒是更擔心韓湛盧陰晴不定的脾性,他家這位老大犯起懶來什麽都做得出,現在這裏可沒有能救場的霍掌門了,新來竄門的那個孫文涵聽說還是個專門火上澆油的貨,萬一黑市這幫妖怪真把這瘋狂的想法付諸行動,還不知會造成個什麽局面。

範子清臉上還是不顯什麽端倪,迂回道:“怕是有些過了,湛盧劍不是這麽多年都沒什麽動作嗎,現在萬妖閣的矛頭都對準了龍蛇會,我們這樣撞上去,只怕是要引火燒身。”

“你還記得,二十年前斷開恒水的傳聞嗎?”驚天候對他那聲‘我們’相當滿意,還頗有耐心地舊事重提。

興龍宴一事範子清略有耳聞,但也就聽過那麽點而已,當時究竟出了什麽事,韓湛盧又是為何受罰,就連那事是幾時發生的,也是剛才從墨翁那邊聽來的——二十年前,正好是範家被埋雷澤那會兒。

斷開恒水又是怎麽回事?

這事跟韓湛盧來人間赴任、跟範家有什麽關系嗎?

驚天候接着道:“傳聞當年沸沸揚揚,結果卻是以韓湛盧派到聚妖地當管理人告終,後來我們的人去妖世查過,發現斷絕恒水兩岸往來确有其事。萬妖閣是存心要抛開我們聚妖地,什麽人間律令都是狗屁。你以為萬妖閣真把人間聚妖地當回事嗎?你以為韓湛盧真會安分守己在人間當這個管理人嗎?你以為二十年前興龍宴我們為什麽想要聯手?二十年過去,現在這邊的底都被摸得一清二楚了,說是萬妖閣親自過來查案,那龍蛇會一兩個蠻荒有什麽好查的,韓湛盧還死活不打開妖市結界,你難道還沒看出點苗頭來?範小兄弟,我們不動手,再晚一步,就是他們收網的時候了。”

聚妖地對韓湛盧的仇怨由來已久,敵意也不僅在這一時半刻中誕生,範子清也終于恍然大悟,這事情來去都是萬妖閣欠下的孽債,還真不是三兩下就能解決明白的。

“妖市還有很多無辜的妖怪也是同樣處境,”範子清說,“無端将他們牽連在內,難道就是你們所謂的魚死網破?死的都是別人,我看你們也沒什麽可肉痛的。”

這時坐在驚天候旁邊的華老三終于出聲說:“你覺得人間有無辜的妖怪嗎?”

範子清并不清楚聚妖地裏的妖到底有多少黑歷史,他反正覺得自己挺無辜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沾染黑市生意,總有幾個認真過日子的吧?你們不能以偏概全,身處這麽個圈子,就覺得全世界跟你們一樣。”

華老三好笑道:“誰問你這個了,就說聚妖地的妖要往妖世去,要經九道關卡的審查,查出身履歷,相關內容多達三百條,相當嚴苛,而且依照人間律令,半妖禁止踏足妖世、不通過管理人認證的禁入、妖侍私自不準入,諸多種種,多到沒有道理可講,只要被攔下都要受嚴懲,若是沒有潛龍道在,我們連踏上妖世半步都不可能。”

人間律令到底多不是東西,範子清還沒怎麽了解過,畢竟韓湛盧實在沒那閑工夫沒事找事,但前兩天擺臺招聘的事情,範子清也曾聽徐晉吐槽過,也被聚妖地土著們胡編亂造的履歷開過眼界,當中不乏各憑本事展示強大求生欲的妖。

但求人一生短短幾十年半點錯不犯,那簡直是天方夜譚,何況妖怪少說上百年的命,又有誰能幹淨得跟白紙一樣?

“聚妖地存在的靈脈屬于越過了恒水的異類,對妖世來講,這小破地方雜亂且偏遠,是蠻荒沒落後最有可能東山再起的地方之一。我們這些妖大多血統過雜,走到哪都沒有妖族庇佑。在凡事遵循血統至尊的妖世、在萬妖閣連一席之地也沒有,相反,那些大妖族擁有絕對的權威,想要在那邊占得一點靈脈,就好比在萬妖閣各大族的龍争虎鬥中搶一點面包碎,他們不讓我們活在那邊,更不讓我們活在這,萬妖閣想把蠻荒每一點重振旗鼓的可能性全都除得一幹二淨,我們攔在這兒本身就礙了他們的眼。”

萬妖閣對蠻荒謹慎過了頭,就連龍蛇會那幫蠻荒也曾拿人間律令來為自己打廣告,範子清一時覺得這事真是滑稽荒唐,可能萬妖閣為了這點來之不易的平和确實盡全力了,但杜絕問題的發生從來不是靠嚴防死守。

範子清看着居高臨下的華老三,這人坐在一旁,自他開口,剛才吵吵嚷嚷的驚天候徹底安靜了,他意識到,鬼泣酒館真正的大當家是這一位才對。

“小兄弟,有時候,有罪無罪不是你做過什麽定的,是規矩定的,人間律令之下我們通通死有餘辜。”華老三目光緊緊鎖在他身上,透出股不容置喙的威壓來,“如今非常時期采用非常之策,韓湛盧既然是我們所有妖怪加起來都難以匹敵的對手,就怪不得我們用上些旁門左道了。”

驚天候就沒他那麽好脾氣講道理:“成大事不拘小節,你要沒種,就煩請你在鬼泣酒館待幾天,等我們好消息。”

說着,周圍有幾個妖怪已經暗暗靠近,随時準備着将範子清拿下。

黑市忌憚白犬的威力,但這忌憚也有限,如果範子清真厲害到如那天一樣随時化形,也不會當場瞎胡鬧,敵我不分地四處破壞,雖不清楚是個什麽操作,但只要有弱點,黑市裏并不缺能乘人之危的路子。

墨翁帶他過來看看,實則是有來無回,答不答應都容不得範子清自作主張,對他們而言,不能收入麾下的強者,起碼不能讓他有機會去當一塊絆腳石。

範子清沉吟片刻,前前後後回想了整件事,這發展好像跟他的初衷偏離了十萬八千裏,可現在想撤也已經無補于事了。

“你他媽才沒種。”範子清幹脆破罐子破摔,無畏無懼地直視面前二人,端起酒來一飲而盡,嘗到了滿嘴的血腥味,烈酒入腸令人作嘔,“一個小破結界,我就開給你看。”

言罷,手中青銅酒杯被擲在地上,餘音狂瀾般擴散在熙攘人群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