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章
第 70 章
看着小地狼不留功與名地拍拍屁股走人,範子清非但沒能豁然開朗,還平白多了一肚子疑問,簡直消化不良。
不等徐晉走遠,範子清低頭就發現牆腳的幾個黑毛團子,這些憨态可掬的小東西藏在花盆後,被他目光一掃,緊張兮兮地縮起,可惜身材過于肥胖,藏頭露尾地冒出一點毛茸茸來——徐晉不可能會做這種手腳,是誰派來監視他的可想而知。
範子清抓起一個黑毛團子,沖外頭喊了一聲:“徐哥,你落了個東西。”
剛出門的徐晉一回頭,就見幾個黑毛團子從牆頭被扔了出來,而後砸了他一臉,慘遭無妄之災的小地狼望了眼緊閉的大門,有苦說不出,只好對電話那頭說:“師伯我盡力了,他火氣不是一般大,我勸你還是回去跪鍵盤吧。”
鎮下靈脈的陣法就叫鎮靈陣,這原本只是個小陣,據說偶爾遇上些不知輕重的蠻荒,動用起那些不知名的禁術,也會爆發靈氣肆虐的情況,一般只要十來二十只修為稍過得去的妖,撐起的鎮靈陣就足夠平複災難。
不過現下靈氣肆虐的源頭在靈脈,孫文涵大手一揮,将這鎮靈陣改作了一個三百人的大工程,龍蛇會舊址附近正好是靈脈一個重要節點,于是沿江一片被圈了出來,潑墨似的鬼畫符塗滿了堤壩跟街道,孫文涵親自操持,不知拿多少東西來壓陣,立了足足三百道幡,到如今,守在幡下的妖也就只有幾十個,還遠遠湊不夠數的。
聚妖地面對的不是什麽生死存亡,結局早已有了定數。
“焚靈脈,禍及人間,這次興許沒那麽容易解決,蠻荒又要回來了嗎?”
鎮靈陣附近,唐雲秋正跟在韓湛盧身後,他剛被脅迫着做了些有違醫道以及師道的事,這時候倒也不見有幾分愧疚,大概理清妖市現狀後,還平平靜靜地道出了萬妖閣的隐憂。
韓湛盧輕笑道:“你這話可不能叫那幫孫子聽見了。”
三百年過去,蠻荒始終是萬妖閣的一道逆鱗,碰不得、更提不得,像唐雲秋一樣輕易把這種揣測訴諸于口的,大抵是要被當做妖言惑衆處置的。
“對我們這些老不死的,蠻荒不是尋常事嗎?”唐雲秋無奈地笑道,“萬妖閣為對抗蠻荒而生,如今卻是草木皆兵,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被流放人間千年還沒學乖的話,萬妖閣就該愁得睡不下覺了。”韓湛盧不置可否,而後簡單吩咐了一句,“帶他離開妖市吧。”
唐雲秋頗有些明知故問:“你是說姑蘇?”
韓湛盧一聽這名字,皺了皺眉說:“他現在不叫姑蘇,別告訴我你老糊塗了,連自己徒弟叫什麽都記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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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湛盧正如徐晉所言,對姑蘇所知不多,但千年前,在他還是把劍的時候,唐雲秋早已跟姑蘇結識,那還是段說來話長的往事,比他跟範子清三言兩語講的故事要漫長得多,卻也因此,唐雲秋興許比韓湛盧還要了解姑蘇。
唐雲秋:“他跟我所知的姑蘇差太多,若非有你手中紅線牽引,我斷然是不敢認他的,不過說來也是相隔千年,滄海也可化作桑田了,當年那個叫人琢磨不透的姑蘇,現在成了個單純懵懂的年輕人,倒也不算出奇。”
韓湛盧仿佛從中聽出了某種打趣調侃:“你把他那叫單純懵懂?如果不是你這做師父的眼瞎心也瞎,那這玩笑開的還有點冷。”
“難道不是麽?”唐雲秋卻是說得篤定,“之前我教他妖術的時候,曾問過他一句話,我想你應該很願意聽一下。”
韓湛盧:“要說便說,不用跟我賣關子。”
唐雲秋只好跟自己講起了獨角戲:“我問他,他想要練怎樣的妖術,是要舉世無雙,是要騰雲駕霧,又或是別的什麽。”
韓湛盧腳下一頓,然而到底還是沒停下:“無聊。”
唐雲秋仗着眼瞎,無視了他,繼續道:“他說,他不需要特別厲害,只要強到能應對面前的事就足夠了。”
當然,從範子清嘴裏說出來沒這麽正經,他原話是:“唐師父,你說我小半輩子就這麽混過來了,人活到我這年紀,也沒必要非得混個妖怪學位不可,我沒想要像韓湛盧那樣厲害,但是如果練這玩意真派的上用場的話,我倒希望以後遇着什麽難事,都能輕輕松松一步跨過去,那就挺不錯了。”
韓湛盧一聽就知道,這是範子清會說的話,姑蘇這一世也不知喂什麽養大的,對什麽事都特別将就,可更多的時候,又莫名偏執叛逆得很,叫他相當頭疼。
韓湛盧把範子清這一身棘手的毛病歸咎于曾老頭。
曾老頭這妖侍實在當得沒半點可取之處,在範子清本該無憂無慮的年紀裏,平白給他添了一籮筐的苦難與性命之憂,為湊合着過日子,一方面這孩子養成了個沒心沒肺的脾性,相當好養活,可另一方面又叫他争強好勝,就好像很多事情在他面前都跟跳高差不多的道理,要是屬跳跳虎,輕描淡寫就邁過去了,要是他只是個會被巴掌高的杆子撂倒的笨熊,這日子的生死關頭就會多很多。
範子清這種人不會想去當那只笨熊,也并非要當那跳跳虎不成,他只求足以應對面前的困難,殊不知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難事。
唐雲秋:“你知我是怎麽回他的嗎?”
韓湛盧不知不覺就慢下了腳步,停在了岔路口前。
唐雲秋仿佛看穿了他所想,微微笑了:“這孩子不盡然是要強。”
韓湛盧好笑道:“不是要強,還偏愛作死,你想告訴我他其實是個缺心眼?”
唐雲秋苦笑:“他是個被丢在深淵裏的人。”
韓湛盧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我那徒弟,短短相處下來就猜得透,他長在人間,如今又突然被扔進了妖怪堆中,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能做得到什麽,将要面臨什麽,他在深淵底下摸索前行,什麽都看不見。可你在他頭頂上豁開了一道光,教他知道了擡頭仰望,他看得見五光十色,也看得見兇險,如果能爬上去,哪怕垂下來的是遍布荊棘的藤,他無論如何也願意爬上去看一眼的。不過為難的是,他這人天性求安,其實并不願過多接觸這些事,我每每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他的渴望、焦灼卻又踟蹰不前,自個兒把自己絆在了那。”
唐雲秋搖了搖頭說:“所以我只跟他說,這很簡單,如果他決定好要走一條路,就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千萬不要回頭,總有一天他能翻山越嶺,去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這哪會是路,聽着就只有頭破血流跟橫死當途兩種下場。
這話範子清興許願意聽,韓湛盧則不然。
他沉默了數秒,冷冷地說:“他跟你不一樣,我讓你教他妖術,沒讓你教他作死,他怎麽樣,只能我說了算。”
“是我思慮不周,僭越了。”唐雲秋坦然道,“不過我想說的是,他未必如你所願離開妖市,這事我辦不來,大人還是自己跟他說吧。”
唐雲秋說完了甩手不幹,轉身就離開了,留下一個被添了堵的韓湛盧,後者無比懷疑這支蕭是繞了個大圈子搞了點小報複,不由地開始一日三省。
“這不聽話的臨時工是不是該炒了?”
孫文涵親自操持陣法,萬妖閣頂了三十個人的位置,可是離三百之數還是杯水車薪,最開始,是景山帶頭過來的,他就是這麽個老好人,有一線生機的事都會拼着命上,所以也成了最早倒下的一個。
萬妖閣的解釋說,景山長期被扣押在龍蛇會中,妖丹多少受損,雖然修為足夠兩百年,但根基不紮實,血統也不夠純正,承受不住靈脈的重壓。
照此看來,這鎮住靈脈的門檻還不是一般的高,足夠讓聚妖地望而卻步。
七竅出血的景山很快就被唐雲秋帶下去治療了,但這境況看起來實在太慘烈了些,被有心人收入眼底,徹底成為了聚妖地衆妖的反面教材,很快鎮守靈脈大于等于找死的謠言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來的妖本就很少很少,多數是為觀望,少部分是為着一點義氣來的,蕊姐率領蘭苑的花妖們助陣,鹦鹉們東奔西跑地找來了當日在龍蛇會中的獄友,零零散散的湊了批人,當中能真正派的上用場的寥寥無幾。
而像河伯跟墨翁這兩老人家空有一身修為的更不必提,身體根本吃不消,看了大半天,最後實在受不住肆虐燥熱的靈氣,撤退了。
靈脈還沒燒到頭,這裏俨然快要成了一座死城了。
孫文涵張羅着在江面上布置好結界,作為抵禦龍蛇會的防線,一通忙活下來,回到江邊,鎮靈陣依舊是那副空空蕩蕩的樣,他冷哼一聲,徹底看透了聚妖地的英雄本色,果斷抛開正人君子的假面,擺出了一個極端提案。
孫文涵對韓湛盧說:“非常時刻,我們要的是能堵住火勢的牆,磚塊是怎樣也無所謂,你手上有聚妖地名錄,把合适的挑出來,扣下血契,就能讓他們令行禁止,怎麽說也比現在這半死不活的樣強。”
韓湛盧乍一聽,作為一把本就聲名狼藉的劍,覺得自己頂着這麽個惡名實在是有點冤,這萬妖閣的大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比他還要枉顧人道。
“我不用血契,”韓湛盧說,“孫大人要動手也不必客氣,只不過這裏終歸是我的地盤,有妖向我投訴,我還是辦點正事的。”
孫文涵大概沒料到湛盧劍也會說出點像模像樣的人話來,一時惱羞成怒:“不然你打算怎麽辦?這時候說這種無謂的好話管用嗎?”
随後,孫文涵不知想到什麽,譏诮地一笑:“韓大人,我懂你,你這麽做也無可厚非,人間到底太過貧瘠,燒也就燒了,反正是二十年前就打算丢棄的,你也正好可以結束你的休假回對岸去。可你也要知道,眼睜睜看着靈脈焚毀,對整個妖世來講意味着什麽嗎?”
這種前所未有的災禍一旦傳回恒水對岸,興許就成了蠻荒的狂歡,萬妖閣的臉面往哪擱都是個問題。
韓湛盧冷冷地看着他,看得孫文涵幾乎要笑不下去了。
孫文涵沉聲說:“你該不是真想在這跟聚妖地同歸于盡吧?”
韓湛盧翻了個白眼,在他看來,萬妖閣這些大妖就是這樣,跟劍門那群書呆子沒多大差別,抛去高深的修為跟玄奧的學識,就是個虛有其表的智障。
“這地方給我陪葬也太不夠格了。”韓湛盧說,“怎麽說我在荒域待得比你長,總該知道點你不知道的,你要實在沒轍了,我還能出點下下策。”
孫文涵不知道韓湛盧能有什麽下下策,比他提出的這條下下策更糟。
韓湛盧:“我趁你在那邊布置防線的時候,在你那鎮靈陣上添了幾筆,還望孫大人給力點,別讓我這下下策出面。”
聞言,孫文涵一掃鎮靈陣,果然發現陣法多了些變化,這些變化在諾大一個繁複的鎮靈陣中并不顯眼,而且相當奇特玄妙,韓湛盧大概以為他不識貨,交代完他做的手腳就轉身離開。
“你給我站住!”孫文涵急聲喝道,“這就是你那下下策?伏靈?”
韓湛盧沒想到他這麽懂行,有點頭疼,不過并不露聲色:“原來叫這麽個名字,孫大人果然博識。”
孫文涵:“你說的下下策,就是蠻荒禁術?韓大人常年混跡荒域,原來還真會入鄉随俗啊。”
最後幾個字被他加了重音,聽上去就跟往人身上砸過去似的。
韓湛盧回過身,品味了一下他的神情:“你那張臉像是在說,跟我這種妖牽扯上,還惹出這種麻煩來,相當蛋疼,不過蛋疼也不管用,難不成這種時候你還有別的法子?”
孫文涵義正言辭地說:“再怎麽說,我們也還沒淪落到非沾上蠻荒的東西不可,禁術這種東西贻害無窮,不管是用一用,還是重現天日,都絕不在萬妖閣的容許範圍內。”
韓湛盧眯了眯眼,仿佛看穿了什麽似的笑了,以身作則說:“孫大人,我不過是聲名爛了些,就被你視作蠻荒的同類了。人的名樹的影,這些都是會跟你一輩子的,你明白得很,怎麽對着鏡子看自己的時候反而不明白了呢?”
孫文涵原本還算鎮靜的臉上,驀地掠過一點殺意。
韓湛盧從容接着說:“我記得萬妖閣有律令禁止私自扣下血契,我們半斤八兩而已,狗咬狗骨就不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