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章

第 72 章

這邊依稀能看得見萬妖閣忙碌的身影,能用的照明設備都搬到了江邊上,放哨的跟守陣的各司其職,到飯點也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的打算。

範子清靜靜在旁邊陪了他們一會兒,看着西邊最後一絲暮色也被地平線吞沒,他拍了拍鹦鹉的肩膀:“好好養傷吧,想那麽多有的沒的,淨會瞎操心,我又沒覺得什麽人虧欠了我。”

鹦鹉們扭過頭來,範子清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臨走還順手給他們關好了門,病床邊上的小凳子空蕩蕩的,燈火輕輕地搖了一下。

韓湛盧偷溜過一次,這會兒被孫文涵牢牢盯緊了,有什麽風吹草動,這位派來督軍的大妖就擎着一臉标準微笑走來施壓,韓湛盧心裏還惦記着追查白骨夫人的行蹤,只好派徐晉去了恒水蕭家,又派臨時工去盯住那幾個潛龍道入口,把通往妖世的路都看好了,相當安分地在鎮靈陣附近礙孫文涵的眼。

這會兒到了飯點,韓湛盧東奔西跑一整天,摸出手機就想叫獨家外賣,結果短信還沒發,轉眼就看見了從龍蛇會繞出來的範子清。

送外賣的範子清來得相當及時,韓湛盧立馬就揮手招了他過來,輕車熟路地接過袋子,他一拿過來,就發現重量不對,今天飯菜是雙份的。

範子清也還沒吃,兩人于是走到堤壩,一前一後坐在臺階上,就着沒半點怡人的江風開飯。

韓湛盧不出意外地看見大半碗香菜,剛要給大廚挑刺,範子清就一言不發湊了過來,拿起筷子把那香菜撥到自己碗裏,然後給他碗裏添了幾塊肉。

韓湛盧狐疑地看着他,只見這貨依舊不識擡舉,從打開妖市結界開始,就沒再正經跟他說過半句,還炫耀似的伸長了他那雙不殘不瘸的腿,渾身每一個毛孔仿佛都在挑釁一樣,但就是堅決執行冷戰。

乃至于從頭到尾連點多餘的謝意都沒有,招呼也就更不必提了。

盡管韓湛盧并不在乎,可依舊如鲠在喉。

“攏共六七十個,萬妖閣的就占了大半。”韓湛盧冷淡的語氣中,夾着一絲似有若無的譏笑,“孫文涵這人有點一板一眼,不必怕他半途而廢,就算這時候可能心裏琢磨之後讨債,不過肯定也會撐到底的,這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範子清遞了一盒晚飯作為橄榄枝,而後一本正經地繼續耍脾氣,等着他滾過來謝罪,結果韓湛盧不會看人臉色,等了好半天,才吝啬地起了個漠不相關的話頭,範子清憋着火,本沒想聽,直到最後一句話不帶拐彎地自戳在他的心事上。

“你還知道看人臉色呢?”坐在兩級臺階下的範子清只施舍了他一個背影,并沒表示出半點跟他促膝長談的意思,“了不起,明天給你加菜。”

韓湛盧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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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背影很熟悉,這些年間韓湛盧一直暗中監視着,從小到大,随着範子清的身量漸漸拉長,那背影都烙在他眼中,只是那時他從沒想過去接近,後來是不知該如何接近,只是依舊習慣性地在身後看着範子清。

他看這孩子孤苦伶仃地跟個老妖怪熬日子,看他街頭跟寧鎮小混混們厮混,看他背起行李到了外地讀書,命運也不知怎的,那本該越離越遠的人一轉身,就此窩在了他家的小院子裏,跟魚兒倒騰起各種花花草草。

而此時,韓湛盧像是能從中看出點他年幼時的孤立無援來。

“值得嗎?”

此劍可能真的缺根筋,一針見血的話他輕易就能說出口來,且說得毫無負擔。

範子清搖了搖頭,本想說這沒什麽值不值的,生活從來不盡如人意,逐一為這些事垂頭喪氣實在太不必,正如他對鹦鹉們說的,他從不對他人抱太大的期待,也就談不上失望,也更談不上虧欠了。

畢竟一個人能得到的,始終是做好自己的那一份而已,別人是自尋死路,抑或是自暴自棄,跟他也不會有多大的關系。

可他這一搖頭,忽然就覺得有些洩氣,可能覺得自己實在是蠢得可以,禁不住就笑出聲來,範子清把笑聲壓得很低,頭埋在膝蓋上,寬闊而有些瘦削的肩膀一直在抖,幅度漸漸變大,笑聲也無可抑制地漏了出來。

韓湛盧滿臉不解:“忘了吃藥?”

範子清擡手,用手肘敲了敲他的小腿:“不值得。”

他話音拖着很長,像是在嘆息,又像只是百無聊賴地搭理了他一下:“你倒說說看,這怎麽就值了,可是人有時候也不為值不值,我沒有的東西,倘若別人有,能讓我看一眼也是頂好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一直能看見。”

韓湛盧問他:“你在這幫貨身上看到了什麽?”

範子清目不轉睛地看着江面,江面上有星星點點的光亮在閃動,連成串珠似的一線,那是他們為防追到這邊來的龍蛇會設下的警戒線,警戒線熠熠如螢火,遍地是淩亂如狂草的陣法,白幡整齊地随風飄蕩,氣溫直逼四十度的夜色中,也是能浮現出某種異樣風情。

範子清良久才回道:“很難說,這些妖目無法紀,談不上無拘無束,也談不上潇灑,可他們緊咬着牙關讨生活的樣,我覺得還是挺有意思的。”

韓湛盧不覺得這是什麽好話,笑道:“你想多了,他們這些妖就是這樣,過得自在舒坦了,就要搞點事情來,非得作點死,才知道這日子是好的,你費這麽大周折,周旋個什麽勁,有些人不值得你費心,費了也無非白費功夫。”

他說得太過直白,也都是事實,一擊即中地把範子清的話都堵了回去。

于是兩人又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直到一頓相互噎得慌的飯啃完,韓湛盧沿着堤壩往鎮靈陣走去,回頭看了一眼還賴在這的範子清。

“你要不就離開妖市,回魚兒那邊去。”

韓湛盧搜腸刮肚,終于還是找了這麽個機會,把這茬子事扔了出來。

他已經不是頭一次在範子清這兒碰壁,因此得出此狗叛逆期過長的結論,對付叛逆期,總不合适硬碰硬,可惜韓湛盧天生也不知什麽叫委婉,糾結好半天,才在這稍有和緩的時機把這事抛了出來。

話出口,韓湛盧心裏就裝了千萬分的忐忑。

可惜範子清不解風情:“閉嘴,請圓潤地滾邊去。”

韓湛盧:“……”

這小崽子不打算要工資了?

韓湛盧委婉不下去了,直截了當對他說:“你不就想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嗎,跟你說個明白話也無所謂。妖市結界是我故意封的,打不開是騙他們的,把鬼泣酒館逼到以身犯險也不算無辜,主要目的是給封市找個由頭,把白骨妖女困死在妖市中,哦,當然了,事後追究責任還能順帶将他們一網打盡,這一切為的都是奪回那妖女盜走的泉客寶物。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聽他這番毫無愧疚的坦白,範子清猛一擡頭,一眼就撞見了韓湛盧那雙黑眼睛,森冷漠然,鋒銳得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

這些範子清當然知道,他知道妖市結界始終在韓湛盧操控下,在韓湛盧面前,蠻荒與秘寶是頭一等要事,哪怕拿出整個妖市送葬也在所不惜,興許他言辭鑿鑿跟韓湛盧對質時,就跟個不懂事的小鬼為着點屁大的事撒嬌哭鬧一樣。

可範子清心知肚明,卻只字未提,回到妖市的頭一件事,還有理有據跑去說服了鬼泣酒館收手,其實連自己怎麽想的也不太明白,明明才被騙了一回,難道這事就能一筆勾銷了嗎?

韓湛盧站在他跟前,見了他這樣子就忍俊不禁:“你這是什麽表情,錯信了我就至于這麽難過嗎?”

範子清緊抿着唇,什麽話也說不出,慣常挂臉上那副漫不經心的笑也沒了,目光死死揪住韓湛盧不放,仿佛要從中揪出點什麽馬跡蛛絲來。

韓湛盧看見他那眼神,心裏忽然掙動了一下,有點兒痛。

那痛楚跟他受過的無數次傷相比根本無足輕重,然而卻像紮了根般,始終徘徊不去,仿佛要以蜉蝣撼樹的姿态撼動他的靈魂。

說實話,韓湛盧有點怕他,從以前起就覺得,範子清這人看着挺好,可也就光看着不錯,碰上了就像個吃人的泥淖,他不小心踩上去,就不知這一步會沉到哪裏去,這個情商負值的大妖難得長了心眼——感情事多半有如涉水過河,叫他把深深淺淺挂在了心上,于是也看見了滿眼的兇險橫陳在前。

于是韓湛盧轉過了身,不再看他:“你快走吧,少在這鬧了,不值當的。”

灼熱的風浪将他的衣服吹得鼓起,那單薄身影看起來近乎是燙人眼的。

範子清:“你呢?”

韓湛盧理所當然地回道:“我走不開。”

他口口聲聲說懶得管聚妖地的死活,可臨到這時,範子清可以走,妖市也可以走空,甚至蠻荒也一樣,只剩他一個留在那,獨自面對着眼前的天崩地裂,好像他這麽個冷漠無情的人,也能将大公無私貫徹到底似的。

範子清實在看不透韓湛盧這人,卻又沒法挪開眼不看。

他在萬般複雜的心緒下,最後還是踏出了一步,他別扭地說:“憑什麽你讓我來就來,讓我滾蛋我就得滾蛋,我偏就要留下來。”

“現在你的理由沒有了,”韓湛盧無比惆悵,“再留在這,你就是個笑話了。”

範子清說:“其實我剛才騙你的,坦白從寬的話能不能不扣工資?”

韓湛盧一挑眉:“騙我什麽了?”

範子清頓了頓,才斟酌着說:“我幫他們,一方面是被你氣的,一方面是以前從沒人需要過我,害我有點兒飄飄然,總覺得該做點什麽,咬牙也得做點什麽來,我膨脹了,然後真以為自己是個天賦異禀的奇才,無所不能,什麽困難都不在話下。”

他身無長物,唯有尊嚴支撐着他繼續昂首闊步,可這尊嚴是只在狹隘範疇中适用的尊嚴,範子清這人能屈能伸,臉面往往都是其次,被人當成軟弱需要呵護的小東西才是最要命的,但他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要強。

他必須是強者,即便不能呼風喚雨,也得是游刃有餘且無畏風雨的,否則有什麽理由證明他能獨自走下去呢?

“那現在呢?”

“我都把賭注都放你身上了,總不能不讓我看到最後吧?再說了,我是做不到什麽事,可這不是還有你嗎?”範子清很光棍地說,“傳說中超級無敵厲害的劍要是扛不住了,那也跟世界末日沒差,與其去費心思躲躲藏藏,我還不如前排圍觀。”

“……”韓湛盧親眼見證無數回,終于還是被他的作死精神震驚到了,發自肺腑地問了一句,“你傻嗎?”

範子清聽了,不見怒色,反而笑道:“是啊,我最傻了,只我一人從頭到尾信着你,就像個傻瓜一樣,可我本來也不聰明,還能怎麽辦,與其費腦子,我還是随性點好啦。”

他漫不經心地說着,話出口也不知真心有幾何,只有注視着韓湛盧的那雙眼,依稀看得出專注得并非玩笑。

看不透,也想不通,他又是以什麽作憑,甚至為此奮不顧身?

範子清想了想:“這大概就叫美色誤國了,昏君啊我。”

稍晚些時候,鎮不住靈脈而被靈氣反噬倒下的人數持續上升,萬妖閣也接連倒下好幾人,諾大一個陣法已經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

而更糟的是,徐晉回來時傳了噩耗——妖市跑空了,眼下的情況根本不可能出現奇跡,唯有逃為上策,趁着蕭家渡頭有班次趕緊溜才是正道。

孫文涵說得信誓旦旦,可也阻止不了鎮住靈脈的對策宣告破産。

興許在聚妖地這破地方,窮不是致命的,甚至弱小也不是致命的,魚龍混雜也就更稱不上了,但不可救藥這點确是真真切切的。

餘下的人籠罩在一片消沉中。

範子清繞回了龍蛇會改裝的醫館,找到蕊姐,問她要了華老三的電話,蕊姐跟黑市牽扯并不深,無非睜只眼閉只眼給他們提供銷貨渠道,這通電話聯系到賀蘭堂那頭,費了好些周折才遞到了華老三手上。

電話那頭傳來隆隆回響的水聲跟喧鬧聲,範子清一聽這動靜,就知道鬼泣酒館這條地頭蛇已經撤出妖市,往蕭家渡頭去了。

範子清抱着一點希望,對他說:“鎮靈陣現在急缺人手,我知道鬼泣酒館大半見不得光,對上萬妖閣逃都來不及,不過你們那邊有足夠多的人,攔住靈脈火勢需要你們的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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