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章
第 78 章
這些天韓湛盧一直沒有任何頭緒:“你知道的妖不少,了解也比我深,對這麽個人,有數嗎?”
殷岐沉默了片刻,嘆了一聲:“能攪得起風浪的妖,修為大抵成百上千年,活過了這麽多的冗長年月,還有嫌不滿足的嗎?”
韓湛盧平時看人臉色不行,但在這三言兩語中,卻是敏銳地聽出點什麽來,他嘴角勾起一道凜冽的弧度:“真巧,我也猜葉南生,他已經老了,想要長生的,永遠是那些看見黃土将要埋下來的人。”
葉南生,也就是當日回妖世時,背後拿韓湛盧當槍使的葉老。
萬妖閣聚集了各大妖族,是潭錯綜複雜的渾水,渾水時起風浪、也時生漩渦,然而通通都轉眼即逝,這麽多年來,只成就了葉老一人的水漲船高。
“玄武葉家,是鎮守恒水的四方妖族之一。”殷岐說,“葉家如今只剩他和一個年幼的小孫子,他已有了衰老之态,恐怕繼任我的位置的是他孫子而不是他本人,妖王這位置如今成了苦差,但還不至于讓人望風而逃,若說他為孫子而動了帝藥八齋的主意,那你為此挑釁萬妖閣,也是同樣的瘋狂。”
韓湛盧狂了那麽多年,對此不以為意:“萬妖閣自稱是天地,發布并強制執行萬妖律令,令各家妖族對一籮筐的繁文缛節低頭,可他們還知道忌諱我,難道我不該如他們所願,當一個開這天、辟這地的人嗎?”
聽了這番大言不慚,萬妖閣奠基人之一的殷岐像是被他逗笑:“口氣真大,天地都不在你眼裏了,那你眼裏還能裝得下什麽?”
說罷,他仿佛也知在韓湛盧這沒有更多的消息,一轉身就化作了青龍,長尾攪起了烈風,那龍沖天而上,鑽進雲霧,片刻後再也不見蹤影了。
妖王來去如風,候在旁邊的孫文涵還沒來得及跟他打聲招呼,震驚整片聚妖地的大新聞,就這麽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鬼泣酒館不敢勞煩萬妖閣處理手尾,估摸着韓湛盧心情不好,也不敢上前打擾,自動自發號召還有氣力的小妖們忙活起來,處理傷員,重新整修妖市,徐小師侄天生操心的命,見他們忙亂一團,忍不住嘆了口氣,過去主持大局。
聚妖地的小妖半妖不論死活都是那個樣,吵吵嚷嚷的,相當煩人,連難得美好的清晨都被這番污濁的喧嚣破壞了,徐小師侄自以為能容納百川的胸襟很快就灰飛煙滅,拎起擴音器,罵街指揮兩不誤。
天光漸漸穿透烏雲,無私地普照在這片貧瘠的大地,映着江邊咒幡殷紅血色,時而有清風來自江上,吹得那三百道咒幡整齊地飄蕩。
整個聚妖地仿佛都緩過了一口氣來,在晨曦中掙紮出一絲生機。
然而韓湛盧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
日未過半,孫文涵便帶着萬妖閣跑來向韓湛盧要人。
臨危應變歸臨危應變,蠻荒禁術這事可不能輕饒,尤其伏靈禁術這玩意,當年蠻荒借此破釜沉舟,但也因此置死地而後生,畢竟這終究不僅僅是個滅火的法子,初衷是用來搶奪靈氣增強實力,是蠻荒壓箱底的死招。
萬妖閣跟聚妖地的妖修為實在不是一個檔次,給他們半天時間,修整完畢,完全看不出剛才跟伏靈禁術來過場硬仗,又是生龍活虎的攪屎棍一根。
不過攪屎棍行動再迅疾也沒用,韓湛盧知道醫館不宜久留,早就将範子清轉回了家裏。
韓家那逼仄小院看似可憐兮兮的,被韓湛盧的結界從頭罩到尾,也成了萬妖閣攻不破的銅牆鐵壁。
聚妖地一幫好事之徒聞風趕來,說是怕範子清在萬妖閣手下吃虧,正躲在屋檐牆頭上,自帶了瓜子遠遠地圍觀,看起來不像幫忙,而是來看戲的。
孫文涵疾言厲色:“湛盧劍,你常年混跡荒域,算來比我們都清楚蠻荒的危害,難道偏偏這時就忘了伏靈禁術的隐患嗎?”
韓湛盧多年來百無禁忌,根本懶得搭理他,一轉身,就将唐大夫讓到了面前。
唐雲秋公事公辦地說了診斷結果:“他修為依舊,并沒有萬妖閣擔心的那種情況發生。”
孫文涵的視線移到了唐雲秋身上,至今不知他跟湛盧劍怎麽就在人間勾搭上了,不過一聽他說的,立馬皺了皺眉。
唐雲秋:“興許是靈脈被焚的緣故,伏靈禁術并沒有使他修為大漲,算來他是犧牲了自己,守護了整個聚妖地,不知大人能否通融?”
孫文涵帶着人馬前來,聲勢極其浩大,是做好了要跟湛盧劍打一架的準備。
但沒想到會被唐雲秋一句話堵了回去,孫文涵哪怕跟眼前這兩位不對付,卻挺信得過唐雲秋,聽唐雲秋說完,也不疑有他。
但難免還是有點疑慮,孫文涵問他說:“你這麽幫他作什麽?”
唐雲秋如實道:“說來話長,你要捉的那位正是我徒弟。”
孫文涵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唐雲秋:“這聚妖地吹得都是什麽妖風?”
唐雲秋不語,只對着他微笑。
孫文涵不屑地勾起嘴角:“不過跟我讨價還價沒用,等萬妖閣的判決下來,那邊親自來逮人,只怕你們後悔今天沒讓我帶走。”
話畢,他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韓湛盧,後者漫不經心地靠在牆上,像是完全不知這事輕重似的,見他目光掃來,還奇怪地挑起了眉。
孫文涵搖頭嘆息,轉身帶着整齊的人馬往蕭家的方向離去了。
“來,通通給孫大人道聲謝吧,”韓湛盧招呼起周圍吃瓜群衆,“這年頭豆腐心刀子嘴的多,可願為聚妖地殚精竭慮的大妖不多了。”
觀衆們都相當上道,在兩邊屋頂上夾道相送,道了聲震天響的謝。
“謝孫大人救命之恩!以後常來啊!”
“哎,手信真不要拿嗎?我們妖市做得點心還是挺不錯的。”
“我大伯娘說下次來請大人您吃飯,您來了千萬別跟她客氣,平時摳門着呢。”
孫大人殺氣騰騰的背影随之一滞,本該沉郁而肅殺的氣氛,忽然就被各種家長裏短跟盛情歡送給掩埋,萬妖閣一行頓時連腳步都加快了不少。
這聲謝估計要成為孫文涵的噩夢。
徐小師侄由衷地嘆服:“你真是太狠了。”
韓湛盧:“過獎。”
對付完了孫文涵,他又轉向唐雲秋:“你确定不會有後患?”
韓湛盧跟孫文涵不一樣,就像周圍人都信不過他,他由己及人,也信不過周圍任何一個人。
唐雲秋這次沉默了一會兒,才收起了剛才的‘大言不慚’:“這次有太多事情都在我認知範疇外,就目前看來,并無大礙。”
徐晉看了眼韓湛盧的神情問:“師伯,他沒事不是挺好的嗎?你擔心什麽?”
聞言,韓湛盧重新繃起了臉,教訓起相當沒眼力勁的小師侄:“一屁股麻煩都處理完了?禁術陣法撤幹淨了?鬼泣酒館欠下的那堆爛賬清算完了?還有別的整饬工事呢?”
資深受欺負的小地狼,愣是鬧不清自己觸了他哪片逆鱗,弱弱地回道:“沒……”
韓湛盧:“那你在這幹嘛?打算看房子從地裏長出來,還是等着鬼泣酒館那幫貨色一頭撞死在你面前謝罪?”
徐小師侄咽了咽口水,慫得不敢哼唧一聲,滾蛋了。
于是在範子清醒來之後,硬是沒能見上韓湛盧一面。
妖市還有一堆麻煩要處理,白骨夫人行蹤依舊是迷,韓湛盧借故在外面忙成了陀螺,還順帶把徐小師侄折騰成了個陀螺,陀螺兩人組腳不沾地,往來連影都不見一個,算起來好幾天沒進過家門口了。
也不知是不是韓湛盧背後作梗,範子清傷好能走能跳,想出門去逮人,也被唐大夫攔在家門裏,借口類似于留院觀察。
範子清悶悶不樂,不過對着唐雲秋,他也沒氣可發,于是相當節能環保地拿出倉庫裏的工具材料,叮叮當當發洩似的敲了兩天,折騰出了幾個花架子,還盼來了放假的韓小魚。
韓小魚小朋友遞給他一張紙:“家長簽字。”
範子清熟練地拿過來一看,是張成績單。
他掃了眼上面的評語,勉強挂在了及格線上,小魚眼巴巴地盯着他看,看起來有點可憐兮兮的。
範子清一看她那眼神,半點立場都沒有了:“加減這玩意,多買幾次糖就算得清了,不要緊,我不跟你爸告狀。”
蔫巴巴的小女孩眼睛一下子亮起來了。
範子清寵溺地笑了,拿起筆,剛要給她簽字,立馬想到了什麽,又擱筆給自己打了臉說:“不過小小年紀可不能學這種滑頭,你爸呢,當爹的就該是在這種時候負起責任的。”
無故失寵的韓小魚又重新垂頭喪氣,窩在客廳看了一天的動畫片,半天後,東躲西藏的韓湛盧終于灰溜溜地回了家——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使盡渾身解數,最後居然是被一個家長簽名打敗的。
範子清可能是悶得慌,見院牆比較矮,妖市裏一幫成了妖的飛禽走獸毫無自覺,常常擡頭一瞧,就見對面屋頂常有上房揭瓦的小妖路過,好奇地往韓家張望一兩眼,挺招人煩的,為了哄韓小魚,他便把院牆下的一排磚挖開,準備弄個花圃種些爬牆的月季、木香之類。
韓湛盧推門回家的時候,範子清正蹲在牆下碼着磚,對托着下巴坐在臺階上的韓小魚說:“……絕對好看,我回校路上就見過有人這麽種,到時候長開了,大花小花開滿一片,特別熱鬧,對了,你喜歡吃葡萄嗎?”
韓小魚被他哄懵了,鬧脾氣也顧不上,立馬就‘嗯’了一聲。
範子清笑道:“那遲些我找些竹竿,給你搭個棚,以後挂一串串葡萄下來,珠子一樣,擡手就能摘來吃,還有……”
說到這,他忽然頓住了,因為看見慢慢走近的韓湛盧。
範子清上一眼看見他時還在夢境中,烈火與永無天日的黑淵将小湛盧籠罩起來,然而眼下他邁步走近,踏過印在磚塊上的光影,攜來一絲門外陌生的風塵與蟲鳴,就像是穿過了一場漫長的生死般。
範子清覺得什麽葡萄月季全都飛出了腦海,一時間連話都不會說了。
韓湛盧輕咳了一聲,躲開了他滾燙的視線,逃也似的轉到了韓小魚身上,然後擡手想招她過來,結果小女孩騰地從門檻跳起,逃進了屋裏。
“你……”範子清本能地出聲護小魚,結果話出口是本能,後半根本沒來得及組織,他有些慌亂地找了詞,“那什麽、你別跟她急,小孩子學得慢而已,多教幾次就好了。”
韓湛盧說:“我跟那麽個小東西急什麽?”
範子清讪讪地撓了撓頭:“嗯,也是哦……”
韓湛盧從不兇小魚,可小魚始終有點怕他,尤其是考試考砸的時候。
範子清為了一己私欲,将魚兒拖了下水,這時剛從莫名升起的兔死狐悲中回過神,又落入到說不出話來的尴尬。
他本來有天大的火氣,偏生記仇記不長,被靈脈摧殘了一輪下來,早就灰飛煙滅了,到現在,範子清就只記得韓湛盧擦過他眼角的手指了。
範子清跟人總保有一種适度的距離,好像一座嚴防死守的城池,任何人也沒法從他這掏出句真心話來,很偶爾的時候,他也會主動把心事說得跟玩笑似的,別人聽了,也不會全然當真。
他獨自走過了好些年,又處在這樣七上八下的年紀,夠不着前程,掙不脫來路,只知道渾渾噩噩混日子,走到哪都是無所适從,走到哪都是格格不入,好像天地間那麽的大,偏偏連擱下他的一隅也沒有,于是分文不值的心事也只好撂着,無處供他安放,就只好通通收在心底。
範子清習慣将自己圈在一城中,把心事收得很深很嚴,久不見日光,好像一兩句真心話都成了場有去無回的冒險,他也從不會跟什麽人掏心挖肺過,哪怕只是單方面的掏心挖肺。
在這方面上,範子清比韓湛盧還要保守,後者雖然也不怎麽交心,但更多時候是覺得沒必要提,若是起了興致,韓湛盧并不介意把心底的話掏空。
當時激怒之下的那句話對範子清而言已經大步走在了雷池,翻飛的火花炸得他粉身碎骨——他覺得自己所有見不得光的心思都攤在了韓湛盧面前。
兩人面面相觑好半天,像是木頭人不許動一樣,誰也沒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