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章

第 81 章

千浮山附近。

春寒的冷再不複返,夏蟲就試探着開始低鳴,那鳴聲有一搭沒一搭,總是越響越低,就像從聲嘶力叫到奄奄一息,周遭靜谧得再沒別的活物。

夜色朦胧的林間小道上,驀地翻出一只白骨外露的手。

光看尚且完好的皮膚,這只手本應有着凝脂般皎白與光滑,只不過此時血肉都被腐蝕透了,散發出沖天的惡臭味。

下一刻,有什麽東西掠過黑暗,直沖向地面的那只手。

兩邊灌木叢中有幾個白骨妖飛身上前,迅疾地擋下了那道東西,眨眼間那幾個活生生的妖就原地融作了一地黑色泥巴。

白骨夫人這時才從地下艱難地爬了上來,她那身豔麗的皮囊早就變得破破爛爛,就像具從地底鑽出來的腐屍,空洞的雙眼陰森森地直視前方,在月色撥開雲霧的瞬間,窺見了窮追其後的那人的真面目。

白骨夫人怒道:“這跟說好的不一樣!是我找到的姑蘇,他們……”

眼前人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邊:“噓。”

這輕飄飄的一聲中挾裹着鋪天蓋地的殺意,白骨夫人渾身一震,像是被一把拽進了恐懼的深淵,冷汗浸透了她那身借來的皮囊,後半的話居然真就梗在了喉中,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人說:“他們是他們,我只管殺人,上面的事我管不着。”

黑泥驟然從地上升起,頃刻就吞沒了動彈不得的白骨夫人。

“水流心?”

徐小師侄過來蹭了頓飯,趁着韓湛盧不在,果斷偷了點懶,正帶着韓小魚畫畫玩兒,後者一臉鄭重其事,握住蠟筆,笨拙地一下下塗着色,徐晉好玩似的給她校正拿筆的姿勢。

這時候就聽範子清忽然開口問起說:“對,那黑色的小木牌子,那玩意叫水流心對吧?”

“沒錯。”徐晉移開了視線,幫小魚掰好了手勢,又對她說,“好了,自己玩兒去吧,我跟你小叔喝個茶。”

範子清于是沏了壺茶,再出來時,魚兒已經回房間去了,他在徐晉對面坐了下來:“我聽你們總提起這個,他好像拿水流心沒辦法,那黑木牌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很厲害嗎?”

“厲害嗎?”徐晉苦笑了一聲,“或許吧。”

範子清看了他一眼:“怎麽了?”

徐晉說:“水流心不是什麽寶物,只是殷主給師伯出的考驗。”

這答案有點出乎範子清的意料:“考驗?”

“這事說來有點長,”徐晉灌了口茶,話鋒一轉就從千年前講了起來,“你知道,師伯還是把劍的時候,是姑蘇交付了全部修為,借由殷主點化而成的,在那之前師伯沒有靈智。妖的成長都要分作三個過程,尤其師伯這種原形是器物的,先得有存在本身,再是啓靈智成精怪,最後才能修行成妖。師伯被他們強行從一拽到了三,所以一直認為自己是把劍。”

範子清問他:“他們為什麽這麽做?”

“當年殷主成了妖王後,論功行賞,姑蘇将殷主從恒水裏救出,算是大功一件,點化湛盧劍便是姑蘇向殷主求來的,要問為什麽……”徐晉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在說‘這屁事只能問你自己了’,“師伯可能因這件事,對……一直有些記恨,不過現在他是怎麽想的,我也不太清楚。”

他說不太清楚其實也有點過了,在看到韓湛盧歸還血契後,徐晉是完全弄不懂他的想法,更不清楚曾經那些仇怨現在究竟結出了什麽樣的果。

範子清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這年輕人雖離姑蘇還差得遠,但偶爾這般沉思下來時,就頗有傳說中人的味道,徐晉見他這樣,一時也不知是不是多了不該多的嘴,他像是想飛快揭過這一頁,繼續說道:“萬妖閣創立的時候,是為了跟前代妖王和蠻荒對抗,殷主也是奠基人之一,所以師伯被他點化後,直接入了閣。萬妖閣剛開始只是用這把劍來讨伐蠻荒,但久而久之,他們發現師伯是個有命令就接,接了什麽都不問,只管去斬殺……唔,師伯經常說,劍的話,在誰手上就替誰殺人,那時他在萬妖閣手中,經常替這個東家殺了人,轉身又替別的人殺了前任東家,現在整個妖世還傳着他的黑歷史,不,也不算黑吧,那時來講也是沒辦法的事。”

徐小師侄的原意是想給師伯洗個白,結果洗着洗着,發現越洗越黑,越洗越覺得師伯此劍簡直混賬,到最後,範子清直接打斷了他的自找苦吃。

範子清:“後來呢?”

“後來啊……”徐晉讪讪地咳了一聲,“後來殷主也覺得他是劍無心,為教他知善明惡,于是給他設了水流心的考驗。水流心的意思是取自水流心不驚,殷主對他有很大的期許,不單想教他明辨是非,還希望他身上那種淡漠,不是源自空洞,而是洞悉世事後的沉穩和通透。”

“殷主用菩提木煉制出令牌,撒到了恒水上,你在恒水見過的魂燈,每一盞下面都有可能懸着一塊水流心,凡是能撈得水流心的,都可以托師伯辦一件事,惡事他可以選擇不做,其他的他無權拒絕,因為有天劫作公證,如果他做錯了選擇,天劫也一樣會劈到他身上。”

範子清一皺眉:“魂燈滿江都是,那水流心得有多少道?”

“九千九百九十九。”徐晉說,“他至今連一半都還沒完成。”

範子清一怔,随即問道:“照理說,能托他辦事,水流心應該很受歡迎才對?難道是恒水的魂燈太難撈了嗎?”

徐晉搖了搖頭,神情有些凝重:“剛開始的時候,師伯只想盡快完成水流心,所以無論是好是歹,他從不去選擇判斷,照接不誤,也因此遭過不少次天劫,後來他吃夠了教訓,就開始鑽水流心的空子,水流心也慢慢成了個雞肋,殷主也拿他沒辦法。”

妖王殷岐弄巧成拙,原以為能借此讓湛盧劍多受歷練,沒成想他最先學會的是擺弄小聰明,乃至于他的名聲至今是一片狼藉。

要從一把劍身上磨砺出人性,歷練無疑是上策,殷主的做法無可厚非,但範子清不這麽想,縱是妖王,就能自作主張地給他人命運增添苦難了嗎?

他覺得水流心就像條狗鏈,将韓湛盧牽過來拉過去,為那些不知所謂的東西賣命,水流心灑落在恒水之上,是尋常妖怪不敢亂闖的界河,想必給他遞去水流心的,大半還是萬妖閣的熟面孔。

熟面孔們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吐露他們的野心,興許還得拐彎抹角地編點好聽的名頭,後來呢,韓湛盧自以為大義凜然地出鞘,結果寒芒所經之處,盡是罪與債。

這還不算,韓湛盧畢竟不是個傻叉,幾次三番下來吃遍了百家飯,也算是掌握不少萬妖閣見不得光的秘密,韓湛盧從荒域歸來,正式入閣,就像将那些人的膿瘡暴露在眼皮底下,多少人曾覺得這把劍是寶貝的,就有多少人想殺他滅口,而就水流心消耗的數目看來,要卸磨殺驢的人絕不在少數。

難怪他迫不得已跑到了人間。

西行取經充其量也就九九八十一難,韓湛盧卻是翻了倍,是放在促銷優惠裏都不走心的四條九。

韓湛盧是跟萬妖閣辦事去了。

白骨夫人留下的那攤手尾眼看沒聚妖地大小妖什麽事了,各自有什麽恩怨也鬧不到韓湛盧那邊去,但不意味着身為管理人就不用焦頭爛額了。

那天達成交易之後,萬妖閣重新挑了人過來徹查白骨夫人一事。

白骨夫人在黑市兜售煉血丹的事被翻出,又有架構總舵以及焚靈脈這兩樣禁術疑似案在後,甚至恒水也受到了牽連,怎麽想都跟妖世近期蠻荒現世的事有很大關系。

這次來的人并非孫文涵,韓湛盧也沒有不配合的道理,一切進展都比較順利,然而白骨夫人的線索到了千浮山附近就徹底斷了。

千浮山是長明燈的地盤,沒有準許他們寸步難行,于是調查只能暫時作罷,萬妖閣重返對岸,後續事宜還要繼續等那邊的權衡。

韓湛盧忙中偷了個閑,一回到家,就支使小師侄替他看好妖市,自從危機信號解除之後,聚妖地的狂歡跟重建相伴相行,一直沒消停過。

徐晉跟範子清說起過:“聚妖地這邊的興龍宴每百年一次,祈求風調雨順,跟現在這場面也差不離多少了,不過現在基本就是亂搞,興龍宴畢竟是祭祀,比這要隆重,要講的話,就跟整個妖市擺起了廟會差不多。”

範子清因為親師父給他那道‘留院觀察’,已經在家悶到快瘋,知道什麽新鮮玩意都想上手玩個夠,聽見什麽熱鬧都想往前湊,門外的廟會再簡陋雜亂,也足夠勾得他抓心撓肝了。

而在這要瘋的瀕危線,他還抽空把畢業論文的最終稿上交給了導師,緊接着拿韓湛盧設下的結界磨了一天的刀。

刀是把新刀,但樣式跟之前沒差,依舊是暗紅短木刀一把。

景山給他的那把已經在劫陣那徹底報廢了,韓湛盧念着他上了手,于是特地托對岸的鍛刀名師給他重造了一把,都是依着以前的樣式來,材料通通換了新,改槍換炮後,比起以前那把連千絲都扛不住的,威力要強上不少。

範子清大概是被靈脈的火洗精伐髓了,最近唐雲秋過來給他上課,還在臨時工中挑了人過來陪練,一直誇他進境飛快,不過範子清并不以此為喜,只覺他在歪道上越走越遠了。

當天夜裏噩夢再度造訪,範子清被強行喚醒後,冷汗浸透了全身,活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韓湛盧習以為常似的,推着他去洗了個澡,換了身幹爽衣服,出來還給他灌了一杯熱蜂蜜牛奶。

聞着香的韓小魚抱着個小熊娃娃出來,分得了一小杯,喝完還蹲在一邊,盯着範子清觀察,看起來不太放心。

“沒事,你瞎跟着起什麽哄,讓他冷靜一會兒就好了。”韓湛盧将她拎到門外,推着她回房,“睡去吧。”

他由着範子清繼續坐在床上魂不守舍,自己也沒繼續躺回去睡。

韓湛盧把燈都打開了,房間相當亮堂,溫暖和舒适慢慢驅散了範子清心底的憂怖,好半晌,韓湛盧拿着杯水走過時,腳步終于忍不住拐了個彎。

範子清呆滞的目光一直無意識地追着他在轉,韓湛盧走到他近前,揮了揮手才喚回了他的神,把範子清吓了好大一跳,終于徹底醒神了。

他摸了摸胸口說:“你能不能別這麽吓人。”

“那請教一下,我是在你面前走過來的,以後是要敲鑼打鼓,還是給你刷一片高能預警?”韓湛盧問他,“你在發什麽呆?”

“我……”範子清頓了頓,擡起頭偷偷看着他,“在琢磨你。”

“哦,”韓湛盧反應淡淡的,“琢磨出什麽來了?”

說着,他渾不在意地喝了口茶,然後把杯子放桌上,随手拿起了昨晚看到一半的書,書的封面設計陰森詭異,是本來自蠻荒的禁術書。

“商量個事,”範子清無意識地按着指節說,“你別跟我睡了吧。”

唐雲秋傍晚時來過,并且宣布他們的治療陷入了困境。

韓湛盧把龍蛇會舊址劃給了他,改作醫館,唐雲秋這些天來忙着捯饬新醫館,還要給聚妖地受靈脈大火所害的妖怪們義診。

義診是韓湛盧發起的,畢竟聚妖地這三不管地帶,數來數去只有個窮困潦倒的管理人,要補償整片聚妖地的損失根本是異想天開,折中一下,就只能靠出賣唐醫師的能耐,給受苦受難的大家夥發發福利了。

這種天上掉餡餅的消息一傳出,醫館門前車馬如龍,得虧唐雲秋脾氣好,一心只念着救死扶傷,否則非得跟韓湛盧掐一架不可,現在只有晚上關了門,他才有時間過來給範子清治療,可惜幾天下來依舊什麽也看不出來。

唐雲秋:“伏靈禁術能把一整段靈脈吞噬,既然他開啓了禁術,那麽照理說來,無論是完好的、還是被燒掉的靈脈,也會在他妖丹上留下痕跡才對,可很奇怪,這幾天我查遍了他的妖丹,正常得沒有任何異樣。”

韓湛盧覺得他再這麽庸醫下去,可以考慮加入炒鱿魚套餐了。

“別跟我說沒異常,否則他這夢游說不過去,”韓湛盧這大外行直接給他開出了蠻不講理的要求,“你對禁術了解不深,試試從那邊下手查查看,一周內我要得到确切的回複,再不行,你是跟誰學的醫術,去把你師父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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