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章

第 83 章

韓湛盧敲了敲桌面,令樸樸回過神:“之前孫文涵那幫貨在,沒那閑功夫管你,老實跟我說,你成妖沒二十年,這生長期最缺靈氣,殷主辛苦種了你好幾百年,怎麽可能舍得讓你來人間?”

他問得一針見血,樸樸被戳中了傷心事,頓時愁眉苦臉,也懶得跟他客套,鬧脾氣似的趴在了桌上,支着下巴說:“誰知道啊,我好端端地绮羅琢磨着今年怎麽開花,就被大人趕出門了,而且還不止我一個,恒水绮羅城裏多少妖都是殷主點化的,這些年來也沒幾個留着了,殷主給我們安排了去處,然後将我們送出來,哥,你說我們是不是不讨他喜歡了?”

妖王殷岐鎮守恒水,長居绮羅而不涉世事,幾乎只與他點化的妖作伴,韓湛盧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能讓殷岐将這麽株小桃花送到人間來。

賣完可憐的樸樸觑了眼他的臉色,韓湛盧雙眉緊鎖,常年厮殺而彌漫不殺的血氣使他眉眼越發冷厲,争寵這項绮羅必修技能在他這裏必挂無疑,就別提在殷岐面前能替她說什麽好話了。

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他回應,樸樸有點兒灰心喪氣,只好讪讪離開:“那……哥,我繼續幹活去啦。”

披雪樓短短時間的培訓下來,她俨然有了新一代跑堂花妖的職業風範,一起身,搭手臂上的抹布就甩上了肩,扭着身邁着輕盈又妖嬈的步朝大門走去。

落在韓湛盧那雙出離刁鑽的眼中,這桃花就是擱哪都帶刺,專門刺瞎人眼的那種。

“慢着,”為防眼瞎的韓湛盧叫住了她,“你……”

樸樸扶着門轉頭,像是敏銳地覺察到什麽一樣,緊張地立正起來:“湛盧大人有什麽吩咐?”

披雪樓熱鬧歸熱鬧,但光看投資的都是些什麽人,就知道這邊也是魚龍混雜的渾水一灘,實在不是個合适漲閱歷的地方。

韓湛盧剛想說将她收到手下,不過鑒于這玩意實在礙眼,以及養不起的主要原因,只好背起當哥的責任,給她另謀了出路:“下班後你就辭了這邊,我帶你向唐雲秋學醫去。”

樸樸沒想到會是這種安排,先是為沒能回绮羅失落了一下,很快,她那專注于開花的腦袋開始盤算起新去處:“學醫比跑堂好玩嗎?”

範子清豎着耳朵偷聽,很想順口回她一句,勸人學醫,天打雷劈。

韓湛盧瞥了她一眼:“什麽都不會,還淨顧着玩?”

小桃花一聽這熟悉的說教語氣,撒腿就跑了:“哎呀,不好,領班要罵人扣工資啦,我下班再去找你,回見啦哥!”

韓湛盧看着她那溜之大吉的背影瞬間消失在門外,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目光落在樓下擺起的舞臺,思緒還沉浸在殷主那頭,一臉若有所思。

黑市在花天酒地方面格外有天賦,不說鬼泣酒館跟蘭苑那點熱鬧勁,光是龍蛇會前院那些個莺莺燕燕,在歌舞一道就遙遙領先規矩頗多的妖世。如今的披雪樓繼往開來,卡着人間律令的底線不斷精進,不斷豐富拓展業務,舞臺上的聲色很是惹人注目。

範子清之前悶得要瘋,現在難得出來放風,卻一點湊熱鬧的意思都沒有,送走了幾只叽叽喳喳的鹦鹉,一轉眼見韓湛盧目不轉睛地盯着歌舞看,莫名有點兒不痛快。

他斟了杯酒,推到韓湛盧面前:“大名鼎鼎的湛盧劍,到底是哪家姑娘那麽厲害,把你的魂給勾了?”

韓湛盧收回視線,發現範子清坐得很近,手裏依舊拿着那杯酒,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近乎是灼人的。

他近來看他的目光總這樣,滾燙得令人觸目驚心。

可韓湛盧沒說什麽,從他手裏端起酒,一口喝了。

範子清這才滿意地退開了些:“別總一個人悶着,一個人就是想破頭也未必能想出點什麽來,你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大可以找我商量,我不行,那還有師父跟徐哥呢,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啊。”

韓湛盧搖了搖頭:“我只是有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準。”

範子清:“那就更應該找人說說了,直覺這種東西很神奇的,藏着捂着,反而像被詛咒了一樣,會應驗的。”

可韓湛盧從來習慣獨自辦事,除了偶爾給小師侄點撥一兩句,行行為人師表的義務,其他時候根本懶得多嘴。

畢竟在湛盧劍看來,全世界都是傻逼,跟傻逼沒有推心置腹的必要。

韓湛盧先前向他交代白骨夫人一事的來龍去脈,是屬迫不得已,而例外終歸是例外。

可不知是披雪樓的新酒醉人,還是範子清這貨太纏人,韓湛盧喝着酒,吃着小菜,就着樓下歡鬧聲,多少給他透露了一些查案進度。

“千浮山?”範子清偏過頭來,“那地方不是我們這兒的風景區麽?”

韓湛盧:“你認識?”

“認識啊。”範子清說,“小山丘一個,最高的峰頂還沒三百米高,就夠晨運的上下跑一圈,中學時候我一放假就常去那邊,龍蛇會有潛龍道不走,逃那邊去幹嘛?”

韓湛盧聽了,反而問他:“你又是去那邊幹嘛?”

範子清理所當然地說:“賺錢啊,清早景區的小攤進貨很累的,節假日人流量大根本來不及補貨,我騎車給他們搬上去,幾天跑下來差不多能賺一禮拜飯錢。”

韓湛盧皺了皺眉:“你腦子挺好使的,用得着賣這種廉價體力活?”

範子清聳了聳肩說:“上學時間太零散,就體力活最容易接得到,而且性價比挺高,還能鍛煉鍛煉。”

韓湛盧想起他平日裏也總愛出門跑幾圈:“喜歡鍛煉?”

“強身健體可以節省醫藥錢啊。”範子清相當樸實地說完,單手支起下巴,湊上來問,“你說你看着我長大,其實也是騙我的吧?不然連這些事都不清楚?”

韓湛盧沒吭聲,默默喝起了酒。

其實也不算完全騙人,不過非要咬文嚼字下來,也不是每時每刻都盯着,比起範子清這個還不能下手去宰的姑蘇轉世,韓湛盧這二十年間盯得更多的是曾老頭——他總覺得這老頭有所圖謀——只是耗費得再多功夫,也遠遠擠不上走心之列。

對一把劍來講,千年都倏忽而過了,短短二十年也僅不過在彈指間,乃至于很多時候,他偶爾一回頭,範子清個頭都比上一眼拉長了許多,模樣跟筋骨長開了,仿佛每一眼都是不同樣子。

韓湛盧冷眼旁觀他多苦多難的年少時期,大致知道他的情況,然而心底始終沒多大觸動,他有一個比起老妖怪和窮困潦倒更為艱難的年歲,自然也認為這點事情不值一提。

然而偶爾聽範子清一點點講起,似乎又有些許不同。

範子清心裏畢竟藏有很多的委屈,而韓湛盧自忖從未曾有過,那麽那些對他而言不值一提的,興許早已将範子清刺得千瘡百孔。

韓湛盧躲開了範子清過于坦率的眼神,岔開了話題:“千浮山上供奉着長明燈,守燈的一族是白虎宋家,目前還沒什麽證據,只是在千浮山附近發現了白骨妖的蹤跡,如果那白骨妖真去了千浮山,背後耐人尋味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範子清問:“白虎宋家是前代妖王那個宋家?”

“對。”韓湛盧說,“長明燈無所不知,就跟因緣樹差不多,但常年長在人間,身處的靈脈算得上劣等,這些年名頭也沒因緣樹那麽響。當年宋簫身亡後,白虎宋家畢竟還是四方妖族之一,萬妖閣最後決定将宋家流放到千浮山守燈,就好比是發配去守皇陵。”

範子清一點就通:“聚妖地算得上天高皇帝遠,你們是擔心蠻荒跟宋家有勾結,然後東山再起造個反?”

韓湛盧不置可否。

白虎宋簫當年因為暴政,被青龍殷岐從妖王之位上拽了下來,連帶着整個宋家都受了牽連,如今四大家從威震一方淪落到守燈的境地,要說心底沒什麽仇怨他是斷然不信的。

“你說你這人自作主張,現在倒黴吃着教訓了吧?”範子清說,“要是多查幾天,嫌疑就落在了宋家頭上了,還犯得着接什麽水流心?血虧啊。”

韓湛盧斜了他一眼,覺得這人瞎扯了一晚上的淡,就這一句嘆氣最為真情實意。

韓湛盧:“也不能說虧,我離開萬妖閣太久,正好借此機會,探一探個中局勢,現在惹了事還有赤霄頂着,有誰想動我也得重新掂量,一道水流心換了兩大便宜,何樂而不為?”

韓湛盧從不喜歡傍誰的勢,也從不把萬妖閣放眼內,何況水流心有天劫作懲,誰知道這麽道無名的令牌會給他帶來什麽呢?

想來他會接下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交易,還難得解釋了初衷,原因無外乎那麽幾個。

範子清感覺自己被不動聲色地護着,笑道:“你哄人的功力終于進化了,再不是一個乖字了,不錯嘛。”

韓湛盧隐秘的安慰被他當面戳破,整個人有點不自在,再聽他那有些膩人的語氣,那點不自在全方位包圍身心,感覺渾身的毛都要炸開了。

不過很快範子清又正經回來,按下笑意,捋平了嘴角,好像剛才的心猿跟意馬都不存在一樣:“宋家沒落了這麽多年,即便白骨妖真勾結了宋家,龍蛇會總舵也已經元氣大傷,萬妖閣要動手應該也不算什麽難事吧?你還在愁什麽?”

韓湛盧調整了一個舒服點的姿勢,稍稍遠離了範子清——這貨今天不知吃錯了什麽藥,韓湛盧覺得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存在感與壓迫感,稱不上可怕,但莫名讓韓湛盧想撒腿溜走。

韓湛盧:“宋家守長明燈,長明燈那裏存着帝藥八齋。”

而掌管帝藥八齋的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最近尤甚。

怎麽偏偏老掌門去世之後,帝藥八齋隐隐有了炙手可熱的勢頭?

托赤霄的福,他潛進了萬妖閣中,韓湛盧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如果萬妖閣中真有人觊觎着帝藥八齋,必然會設法對宋家出手,他也正好能理一理這團亂麻。

範子清一頭霧水:“怎麽又是帝藥八齋?那到底是什麽寶物?”

韓湛盧一回神,他順着範子清的話一點點抽絲剝繭,不知不覺就聊過了頭,給範子清就事論事算是上個課,補充一下時事,再多就屬于超綱了。

于是他截住了話頭,直接轉述了一段科普:“傳說是西王母留給妖世的秘寶,共有八個,分別由八個妖族保管,其中一個裝着長生藥,吃了不老不死,聽起來就跟活僵屍一樣。”

範子清忽然就開始聽不懂了:“所以你是覺得蠻荒是為了長生藥跟宋家聯手?可宋家會把長明燈的帝藥八齋送出去嗎?又或者他們手裏沒準個空盒子,八分之一的幾率就敢賭上全部,這風險也太大了些吧?我看這事只是湊巧吧?”

“誰知道呢。”韓湛盧擺上熟悉的厭煩神情,“我要什麽都知道,現在也用不着在這等萬妖閣消息了。”

範子清識趣地收起被勾起的好奇心:“沒想到還真有長生藥這東西,歷史上多少皇帝求而不得,你們倒好,擺起來供着,多浪費啊。”

韓湛盧神色微動,語氣卻依舊是淡淡的:“說得就跟你也想要一樣。”

“長生不老難道不好嗎?”範子清說,“我跟你說,我從小沒踏出過聚妖地的範圍,最遠就是跟你回了劍門,很多地方都沒去過、沒看過,也有很多新鮮玩意聽都沒聽過,要想要世間好玩的、有趣的全都試一遍,不得活得很長很長?”

他話是笑着說的,像随意那麽一說,不過‘聽者’今天難得上了心。

韓湛盧想起姑蘇這一世又一世的夭折,這本是他習以為常的,不知為何卻沒以往那麽容易釋懷,被範子清的笑翻起了一腔的心疼與柔軟。

他伸手揉亂了範子清的頭發:“沒有那玩意,你也會長命百歲的。”

範子清被他按得低了低頭,一臉錯愕,這才慢騰騰地想起姑蘇那個短命鬼。

“放心好了,即便是蠻荒要在這蓄意起事,我也有能力護你周全。”韓湛盧蹩腳地安慰了幾句,發乎情地心軟,也發乎情地不把一切放眼內,狂得不知恰到好處地閉個嘴。

範子清心裏百感交集,不自在地讓開了他的手,轉移了話題:“那真正的蠻荒,比之前龍蛇會跟鬼泣酒館……”

“之前都是些小打小鬧。”韓湛盧截口道,“沒什麽可比性。”

範子清微微一怔。

披雪樓的歌舞完全沒有要停的意思,整個聚妖地的歌樓都跑來了助興,表演大概能連軸轉上好幾天。

至于背地裏有沒有別的什麽行當,蕊姐作為韓湛盧的頭號債主,代表歌樓的老板們表示,他們都是奉公守法的好妖怪,韓湛盧沒捉到什麽破綻,也拿他們沒辦法。

歌依舊是熱鬧地唱着,舞依舊是熱鬧地跳起,前些天裏還嚷着沒有容身之處的妖們通通喝得酩酊大醉,好不快活。

就算是些不入流的半妖小妖,永遠只能在強者之下匍匐着過活,也可以過得很精彩,哪怕是蜷縮在人間聚妖地這方寸小地方。

可假若連這小小樂土也要被戰火侵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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