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章

第 85 章

走到一半,他聽見不知哪個院的學生圍在一塊唱起了校歌,唱着唱着就帶出點女聲的哭腔,哭聲蔓延一片,險些就要唱不下去了,有個漢子大吼起來,硬是把溫婉輕柔的校歌吼成了‘團結就是力量’的樣兒,勉強将這跑調到十萬八千裏外的校歌帶了下去。

範子清在這五味陳雜的歌聲中停住腳步,往路邊草坪坐了下來,聽他們不像話的歌聲,聽校園裏的笑鬧聲,望着眼前來來往往的人,獨自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最近在妖市待的時間太長,長得他都快忘了人間是個什麽樣。

範子清将畢業證書拿出來看了看,上面的賀辭跟印章千篇一律,這薄薄一頁紙是對他這些年來努力的認證,也是一條好不容易掙出的康莊大道。

他忽然想起畢業典禮上,老校長開場白的頭一句話是:“你要選擇怎樣的人生?”

他從前是沒有任何選擇的。

範子清從未有過關于何去何從的茫然,他獨自走過的二十年間,從來只認一條路,興許平淡無奇,興許那點追求庸碌尋常到令人發笑,可這便是他二十年人生的價值所在。

就連數日之前他也是沒有任何選擇的,直到唐雲秋告訴他說,為了壓住伏靈禁術的反噬,韓湛盧歸還了他那一滴心頭血,将他栓在韓家的契約算是結束了,如今的他再不受任何拘束,眼前羅着條條的大道供他選擇。

自由了的範子清連歡呼雀躍的心情都沒有,他像是看見自己站在了後半生的岔路口上,一邊是安穩閑适,靠他多年苦熬拼搏才換得的生活,一邊動辄命懸一線,數不清的兇險随時可能撲出來咬掉他一口肉。

換個惜命的過來,走哪邊幾乎是不用細想的,甚至還會有理有據地反過來對他說:“傻子跟中二病才愛犯險,凡人放着福份不享,玩命做什麽,有什麽值得你放棄一個既定的圓滿人生嗎?”

範子清覺得腦海裏那貨說得太有道理了,乃至于這本該是場激烈的左右之争,反方居然半點論據都整理不出來,開場就被殺得片甲不留。

他自言自語道:“是啊,當個普通人,過普通的一生,很難的啊……”

韓湛盧等了快兩個小時,抽完了半包的煙。

說好的幾句話,範子清可能被徐晉這條碎嘴狼上了身。

韓湛盧摁滅了最後一支煙,他煙瘾并不大,只是偶爾來兩口的程度,後來範子清覺得對韓小魚健康不好,對他抽煙的量和時間地點進行嚴加管制,想到抽個煙還得盤算天時地利人和韓湛盧就犯懶,幹脆有段時間沒碰了。

離校的車流跟他擦肩而過,鼎沸的人聲變得稀落,這個地處郊外的校園又漸漸開始回歸清靜。

沒有血契束縛,範子清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路邊燈到了點慢慢亮起,韓湛盧站在路燈的小光圈裏,閉了閉眼,重重呼出了一口氣,像是把翻湧得行将滿溢的情緒倒了出來,這些天靜待判決的沉郁倏地消散,心頭空落落的,說不清是悵然還是釋然。

他追着姑蘇轉世,固執地尋仇,嚣張地聲稱這筆債多少次轉世也沒完,可其實千年過去,再根深蒂固的恨也都淡了,更別提那都是年少時的蠻不講理。

姑蘇轉世都夭折太快了,這是韓湛盧頭一回追上了人,聚妖地攏共那麽點地方,範子清想跑也跑不到哪裏去,而他受了韓老掌門一道水流心,大仇在前也沒處可報,這些個日子一來二去的,反而叫他鼓不起勁去讨債。

韓湛盧最擅長是鑽水流心空子,想着這筆賬來日方長,留着範子清下輩子再算也并無不可,可有時想着如何拿範子清千刀萬剮,又覺得無從下手,他也會朦胧胧地想到,他其實不是非要尋仇不可,只不過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該向姑蘇求個什麽樣的結果。

興許結果就是這樣一次次的輪回,一次次的追逐,永沒個終點,就這麽随波逐流,就這樣漫無止境。

韓湛盧不甚熟練地從人之常情的角度想了想,覺得這事辦得實在蠢得要命。

興許該是時候變上一變了。

想着,他頭也不回就鑽進了駕駛座,開動車子準備離開。

忽然就見一輛共享自行車不要命地飙到他車前。

騎車的人大喝一聲:“慢!”

韓湛盧急忙剎住了車,差點就要把這貨連人帶車碾到車輪底下,他心底瞬間就将這吃裏扒外的玩意罵了成百上千遍。

範子清剛出校門就看見他開車,想也沒想就沖了上來,這會兒見他臉色才有點後怕,于是繃起臉來,敲了敲他的車,決定要惡人先告狀:“就你這點等人的耐性,還說要等我到六點?”

韓湛盧搖下車窗,神色晦暗不明:“所以你就非得找點死?”

範子清大無畏地聳了聳肩:“你這不剛啓動,才走了一米不到,現在就往上撞的都是碰瓷的,還是剛入行太惜命的那種戲渣。”

‘戲精’飛快地停好了自行車,熟門熟路地鑽進了副駕駛,将大包小包扔到了後座上,順帶還給韓湛盧丢了一盒小蛋糕過去,那蛋糕上還印着個大學校徽,顯然是本校特産。

範子清說:“我總覺得以後沒什麽機會回來,就繞了繞,順便買了些紀念品,蛋糕是學校飯堂自制的,平時冷清得喂蒼蠅,就今天賣得特別火,我排了好長的隊才買到,嘗一個看,我以前老嫌貴,還沒吃過呢。”

車沿着灌滿燈光的長路前行,才幾句話的功夫,轉眼連學校的影都沒有了,韓湛盧暗暗後悔自己開得太快了些。

“不吃,拿開自己吃。”韓湛盧把小蛋糕塞回他手裏去,目光淡淡地落在面前道路上,他突然轉了話鋒說,“你其實可以不回來的,沒有了血契,我就沒法再強制你做任何事,只要能聯系得上唐雲秋,你身上的情況也不算問題。”

範子清回想到他今天吃錯藥一樣的好脾氣,恍然大悟:“合着你是怕我跑路了,才親自陪我出來啊。”随即他偏過頭來,驀地一笑,“你這話怎麽不在我上車前說,現在馬後炮的,也太沒誠意了吧?”

“誠意?”韓湛盧哼了一聲,“你覺得我能有什麽誠意。”

範子清惬意又放松地陷在沙發上,從善如流地說:“也對,你這麽一問我也覺得假惺惺的,聽着瘆得慌,韓大老爺不說要打斷我的腿就已經格外開恩,所以我特地跑回來謝主隆恩,怎樣,我這麽乖是不是該賞點什麽?”

韓湛盧自忖這一通假情假意是挺犯賤,但也特別受不了他這不正經的語氣,趁着紅綠燈,擡手往他湊得過近的腦門點了點,将這貨按回了座位上,咬牙切齒道:“到了我眼皮子底下,你別指望逃得掉,這就是我的誠意。”

範子清瞅見機會,反手就給他塞了一勺蛋糕:“好吃嗎?”

萬萬沒想到會被偷襲成功的湛盧劍,險些這甜膩的奶油嗆住:“齁死了,你們飯堂的糖是不是都不要錢?”

“是嗎?”範子清又挖了一勺子,毫不介意地就着韓湛盧剛咬過的地方嘗了一口,“是挺甜的,飯堂的東西嘛,果然只是賣個情懷。”

路燈由紅轉綠,車又開始緩緩前行。

韓湛盧等他安靜下來,乖乖啃完了蛋糕,總算抛開了陰陽怪氣:“你不是總想被我炒鱿魚嗎?為什麽還要回來?”

範子清說:“是吧,其實我現在也不覺得你合适當老大。”

韓湛盧:“皮癢了想造反?”

範子清無辜地說:“我哪敢,讨你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氣你呢。”

韓湛盧眉角一抽,也不知蛋糕的緣故還是範子清這貨,總覺得車裏的空氣甜膩得讓人無所适從:“不講正事就給我閉嘴。”

範子清換了換姿勢,放松地倚着座椅,目光落在韓湛盧打方向盤的手上,那只手修長,骨節分明,還有點常年握劍的薄繭,但不礙事,這雙手做什麽都帶着一種力量感,很穩,很漂亮。

他就這麽看着那雙手開了腔:“其實也不為什麽,湛盧,當個普通人真的很難,你從小處在個什麽樣的環境,跟什麽樣的人接觸,那幾乎就是你的根,想要改掉,哪怕你以為你已經改掉了,其實回過頭一看,依舊是本性難移。我看得見妖怪,也看得見鬼魂,那些小妖小怪就圍繞在我身邊,跟無數擦肩而過的路人一樣,每時每刻都像是告訴我說,我在這邊,不在那邊。”

“你的話是對的,哪怕到了今時今日,妖跟人沒太多的不同,可看這個世界的角度依舊隔着無可逾越的溝壑。”範子清頓了一下,像是深深吸了口氣,才能接着把後面的話好好講完,“所以我好好想了想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東西,我吧,打小就想賺錢,賺大錢,然後可以買個小房子當自己家,可以到處擺上喜愛的東西,愛收拾收拾,不愛收拾就亂堆着,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也不用擔心會被老妖怪打罵。可是二十多年了,我去過挺多地方,每升一次學就換一個地盤,從來都是待不長久的,往往剛擺上屬于自己的東西,收拾行李離開前又都咬牙處理掉,我也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範子清沒有家,寧鎮那四壁徒然的屋子不是家,毫無隐私的宿舍就更不必提了,範子清漂泊在世的這些年,早就清楚家這個字,到底不僅僅是代表着遮風擋雨的幾面牆。

範子清嘴角輕輕翹起,略過諸多無可與人訴的苦:“然後現在有了你,有小魚在,有徐哥和那麽多的小妖,還有個師父,你要是不趕我走的話,我還想再多賴你一些時間。”

回妖市的時候,院子裏意外地熱鬧。

那院子最近沒怎麽收拾過,堆滿了擺弄花草的工具,但這時都被收拾到邊上去,牆上挂起了彩燈和氣球,中間還擺出了幾個燒烤架子,一道鮮紅橫幅橫在中間,用霸氣十足的狂草寫着:“祝範狗脫離苦海!”

範子清一進門,就被這撲面而來的農家樂風驚呆了。

韓湛盧直接黑了臉,磨了磨後槽牙,預備發發管理人的威。

徐小師侄白跟了這師伯上百年,相當沒有眼力勁,抱着韓小魚過來嚷了一聲:“畢業快樂!”

木讷的魚兒大概是要跟他一塊喊的,結果被小師侄的氣勢吓倒,只細聲細氣地跟上了半句:“快樂。”

範子清交代完心裏話,沉默了一路,這會兒破顏而笑,伸手捏了捏魚兒的小臉蛋:“謝謝。”

韓湛盧一眼瞥見,硬是把即将出口的刻薄話全都堵了回去。

可随即,聞見聲響的樸樸從屋裏蹦出來,歡天喜地地拉動一個小彩炮,往範子清噴了一身的甜膩得嗆人的花瓣和彩紙:“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被禍及池魚的韓湛盧:“……”

唐雲秋跟在她身後,被這動靜吓了一跳:“你小師妹太能胡鬧了,當師兄的要多管管。”

範子清邊笑着招呼,邊忙給無辜遭殃的韓湛盧扒拉掉一身紙片,在瞥見湛盧劍大大那張比鍋底還要黑的臉時,飛快領了師命,将新晉熊師妹的作案工具通通沒收了。

徐晉也不知從哪聽說了今天是範子清畢業,一下子激起了他在劍門時被師伯師祖師兄們痛揍的悲慘回憶,說什麽都要慶賀一番,為此邀請上了不少人,甚至連韓小魚都帶了過來。

景山帶頭張羅,鹦鹉們在披雪樓後廚學了兩手,烤起肉來俨然有那麽幾分架勢,幾個臨時工聞着味兒來了,還捎帶了賀蘭堂友情贈送的幾壇酒。

韓湛盧一聽立馬就皺起了眉,因為頗有幾分受賄的意思在,幹脆将他們連人帶酒一腳踹了出門,範子清只能賠笑謝了他們好意。

不知這一笑是泯了恩仇還是怎麽着,鬼泣酒館似乎從中解讀出什麽深意來,拉幫結派在韓家門口架起了燒烤架子,烤肉的香味勾來越來越多犯饞的小妖小怪,燒烤小隊壯大成了一個團,撩人的煙火氣轉眼飄香一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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