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章
第 87 章
“聰明的也不行,我生意不好做啊。”蕭老板啧了一聲,繼而道,“你沒記錯,長明燈千年一降靈,千浮山開山迎四方客,正好是個一探究竟的好機會。不過嘛,千浮山的山門始終沒開,萬妖閣只能繞道恒水,宋家要是一見這陣仗就狗急跳牆,可就一點也不好玩了。”
說是一探究竟,其實這艘船上的妖心中早有了定數。
赤霄堂而皇之帶了幫戰鬥的好手,甚至連葉南生也千裏迢迢跑來,韓湛盧粗略一掃,萬妖閣大半主事的幾乎都在這了。
萬妖閣有萬妖閣的辦事規矩,哪怕是千年一度的千燈會,現在這來客陣容也足夠說明來者不善了。
韓湛盧打量着從船上下來的人,大致有了個推斷,既然葉老有意護着宋家,可赤霄到底是帶着真刀真槍上陣的,依他的脾氣總不可能空手而返,萬妖閣之所以一窩蜂跑了過來,十有八九是沒較量出了個所以然來。
可這種節骨眼上,宋家被罰在千浮山,也不知能打探到多少消息,乍一看這幫明擺着是來以除後患的人馬,真能從容到無動于此嗎?
葉南生費盡周折的維護,興許結果真的會是徒勞一場。
韓湛盧給他們一行人領路,走捷徑一路來到千浮山下時,那山仿佛有一面看不見的屏障,不出所料地給他們所有人吃了個閉門羹。
眼前巍巍青山只有風沙沙地響過,靜谧得連這時節不知停歇的蟲鳴也沒有,安靜得幾乎是暗藏殺機。
赤霄冷眼直視着近在咫尺的山路,屏障就像道高不可攀的門檻,他一言不發地站在前頭,遲遲沒有動作、也沒有出聲,像是給最後通牒來了一次沉默的倒數,氣氛陡然劍拔弩張起來。
這時,葉南生擺了擺手:“不急,禮數總歸要做足,去通報一聲。”
赤霄好笑道:“此地連鬼影都沒有,葉老是打算跟誰通報?”
葉南生自然不是老糊塗了,他擡了擡下巴,身後的妖侍柳捷便走上前來,一擡手,長袖底下就鑽出了條手臂粗細的活蛇,活蛇張嘴撲向了千浮山的屏障,像是在結界上激起細微漣漪,波瀾般往整個屏障擴散開去。
很快,山中傳來一聲虎嘯,驚起了藏身林間的飛蟲走獸。
山腳下,赤霄将手按在了劍上,身後衆妖齊齊效仿。
仿佛他們不是通報了一聲,而是打草驚了蛇。
只見虎嘯過後,覆蓋着整座千浮山的屏障慢慢撤去,面前的小山丘轉眼就換了個樣,山路蜿蜒而上,蒼翠林海飛快蔓延,露出了當中真容來。
見狀,葉南生不動聲色地舒了一口氣。
“結界開了。”
數只白虎從山林中奔跑出來,擋在了山門前,眼珠子環視過面前陣容隆重的隊伍,微微壓低了身形,露出适當的警惕:“萬妖閣來此有何貴幹?”
葉南生身後的柳捷上前一步道:“我們是來赴會的。”
白虎彼此對視了一眼,他們身為宋湘的耳目,這一幕也連帶着傳到了宋湘眼中。
供奉長明燈的大殿中,一個白衣女子長跪香案之下,低頭垂目,虔誠地合十禮拜,忽然間,她像是被什麽驚動,睜開眼來,殿外不知何時聚滿了千浮山大半的生靈精怪,還有幾只身形巨大的白虎鶴立其中。
“裝模作樣,想必是為白骨妖而來的吧。”女人擡眼看着面前長明不熄的燈火,冷冷地開了口,“送上門來的,豈有怠慢的道理,既然他們還顧慮着顏面跟舊情,便開山迎客吧。”
宋家只是個守燈的,算不得千浮山的主人,縱是掌管了千浮山,也沒有作主攔下千燈會客人的道理,這會兒白虎不動聲色地收起了威勢,一扭頭,又重新潛入了山林之中,留下一扇敞開的山門。
赤霄搭在劍柄上的手終于松了下來,在他身後的妖也一同卸下戒備。
“宋湘倒是敢做,這一趟也不知是她清白坦蕩,還是我們羊入虎口了。”赤霄笑着側過身,朝葉老做了個請的姿勢,“請吧。”
人難免有一時疏忽,譬如說韓湛盧,昨晚上迷糊睡了過去,早上又走得匆忙,結果卻忘了關好結界,給範子清留了個有機可趁的空子。
範子清照例拿結界磨刀時,出乎意料地發現這門輕易被打開,于是一個機靈行動起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飛快收拾了東西,出發去千浮山。
經過這麽多事,遭了這麽多罪,範子清心裏沒疙瘩是不可能的,可他明裏暗裏試探過,知道韓湛盧看起來坦蕩,實則也瞞着他不少的事。
很多事靠問是不可能問出口的,聚妖地也沒人指望得上,唐雲秋這師父跟韓湛盧是一丘之貉,範子清絞盡腦汁數下來,興許千浮山上無所不知的長明燈是一個出路。
……再者,倘若他搶先萬妖閣一步,打探清楚千浮山內情,還能提前讓聚妖地做好準備呢。
從聚妖地那聽來那麽多破事,他還沒天真到真敢信萬妖閣有幾分良心。
之前都是事情自己找上門來,這一回,是他主動上門找事。
範子清換乘幾趟公交,一路來到千浮山風景區時,感覺自己就像個将要出門冒險的小屁孩,躍躍欲試地跟着從家裏翻出的指南,沿着靈脈指引,繞開‘閑人勿進’的牌子,鑽進了千浮山風景區未開發的地方。
這風景區不算高,也沒什麽特別之處,只不過恰巧周遭都是一片平原,這麽個突兀的小山丘自然而然就成了本地名勝。
本地名勝遠離了游人出沒的區域,就是一片荒涼的樹林,越往裏去,越是被灌木叢掩蓋,連小土路都沒有,只能披荊斬棘地前行,漸漸地連來路都找不着了。
韓湛盧曾說過,追着靈脈指引能穿過重重迷陣,到達妖怪聚居之處。
聚妖地沒那麽多修為高深的大妖怪,所以範子清想當然地認為,小妖半妖們混居的地方不可能有他都闖不過的迷陣,此時發現這話興許過了頭。
範子清找了個坐下歇息的地方,忍不住拿出手機,翻開了韓湛盧的聯系頁面,上面換上了昨晚上偷拍的睡臉,範子清一見這照片,喪氣臉一下子變成了可憐兮兮待哄臉:“你可不能罵我,這次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正要按下通話鍵,烈烈火光驀地在範子清眼前升起,洶湧地撲了過來,範子清反射性地退後擋住了臉,卻發現那火穿透了他,在周圍密集的山林中燒出了一片焦黑的廢墟。
“草。”範子清皺了皺眉,“迷陣玩這麽大?”
廢墟已然燒透了,看不出原先的模樣,四面餘火遲遲不散,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把整個世界都燒得通紅。
範子清光看這廢墟規模,大致能推斷出這之前曾是座雄偉的建築,如今遍地瓦礫堆成了小山,淹沒在火光之中,隐約能看見裏面有無數模糊的人影,一點點被燒成了灰。
範子清感到一陣心寒,那些人影太過密集,身體扭曲,有的甚至匍匐在廢墟邊緣,可偏偏都擠在邊上,像是被困死在一座看不見的牢籠中,逃無可逃。
“你來作什麽?”
範子清聽見聲音,猛地轉頭,在沒有一個活物的地獄中看見了赤霄。
赤霄背着手,站在山路長階上,望着從下面拾級而上的韓湛盧。
韓湛盧一身黑袍,黑發如瀑,整個人如同他腰間的那把劍,穿過茫茫火海而來,他神情漠然地朝赤霄微微點了點頭,在滔天火海淡然回道:“找人。”
“你?找人?”赤霄古怪地笑了一聲,而後又很快回過味來,“水流心?抱歉,給你的雇主說,要找的人都給我殺光了,算我欠你的。”
韓湛盧聞言搖了搖頭,擡起了左手,手腕上慢慢顯出了幾圈紅繩,垂下來短短的一截,似乎原應牽着另一頭,如今卻斷掉了,只能有氣無力地朝着某個方向,無風自動地晃悠兩下——那是因緣樹給他的紅線,讓他跟着尋他那系鈴人的。
赤霄看見了那條紅繩:“姑蘇在這?”
韓湛盧說:“他應該就在這,我跟着紅線來到附近,在山下等了三個月,直到火燒山後紅線斷了,所以我想他在這裏的。”
“哦——”赤霄目光在遍地屍骸上掃過,“看來你只能再找一個了。”
韓湛盧順着他的視線環過地獄般的火,不惱不怒,甚至連眉頭也不見皺一下,旁若無人地走到廢墟前。
他對赤霄的建議也仿若未聞:“你燒山做什麽?”
旁觀到這裏,範子清總算明白這是哪一出。
赤霄焚了天石寺、連同姑蘇轉世在內一并燒了個幹淨的事,這在唐雲秋講述的故事裏只是一筆帶過,也是赤霄聲名顯赫的一生中唯一的一道污跡。
範子清曾經以為赤霄就是個目空一切的人,因着占蔔的一兩句話不合心意就能放火燒山,怎麽看都是個耐性涵養欠佳的貨。
可前陣子在妖市牌坊前,等他真見了赤霄,又總覺得這麽個能對着疑似叛變的聚妖地談笑風生的人,實在不像會做出這種瘋狂的事。
不過天石寺那場火終究是百年前的舊事了,就連當年的韓湛盧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百年的時光難道還不能讓這麽個惡徒洗心革面嗎?
可赤霄看起來依舊是範子清見過一面的那個赤霄,不像個面目猙獰的惡徒,神色中甚至不顯半點狠厲或殺意,不像個行兇的,反倒像個路過的,似乎擡手滅掉一族對他而言只是件吃飯喝水一樣的事。
這次殺人放火的下場,範子清曾在書上翻到過,赤霄身為萬妖閣的劍,行兇犯事行為極其惡劣,萬妖閣為挽回臉面,跟他劃清界限,大公無私地将赤霄永久鎖在了戮妖谷中。
戮妖谷的前身是白虎宋簫試驗一些兇險陣法的地方,妖世能翻得出來的大小兇陣都被他設置在這,宋簫被讨伐後,這裏就成了一個天然刑場,赤霄本該是在戮妖谷中耗盡妖丹而亡,直到後來蠻荒引起事端,閣中缺乏人手,才将這把劍重新放了出來。
赤霄眼中閃過一點疲憊,這使他更不像個惡徒,他就這麽無奈而又毋庸置疑地說:“他們總要為他們出口的蠢話付出代價的。”
可百年前天石寺的占蔔到底說了什麽?
竟引得這把劍一時怒極,踏上了此生最錯的一步路?
範子清正盼着韓湛盧多問幾句,然而那貨根本沒裝多餘的心思,他看了看火勢,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水火不侵似的走進了火海中。
範子清心裏登時跳空了一拍,及至他想起這不過是個幻陣。
滔天的火将韓湛盧籠罩起來,下一刻,又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範子清感覺像是被人從水中拎起,渾身沉甸甸的,他猛地從缥缈夢境般的迷陣中回過了神,下一眼就撞見了韓湛盧。
剛還從容走在火海中的人皺起了眉,漠然冷淡的那張臉中滿是不悅,範子清近來習慣了各種奇詭的夢境與通感,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從剛才的迷陣出來了。
不過他見了韓湛盧還是雙眼一亮,無視了他那張臭臉,發現這把劍居然套上件素黑長袍,乍一看就跟他在無數段過去看過的韓湛盧一樣。
範子清忍不住伸手撥了下韓湛盧的發梢,搶在他之前開口:“唔,感覺頭發短了點,你怎麽就剪了,以前那樣也挺好看的。”
韓湛盧不知他又吃錯什麽藥,被他撩得渾身一僵,一把捉住範子清作妖的手,結果範子清這貨抿着嘴就笑了,反手一握,看他那臭不要臉的笑,就知這臭流氓壓根沒想反抗。
韓湛盧驀地有種被占了便宜的錯覺,剛要松手,結果範子清比他反應更快,只握了一下又很快松開,叫韓湛盧剛堆到舌尖的呵斥立馬過了時,未及成形的邪火一時沒着沒落,只能又自己咽了回去。
範子清仿若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你怎麽來了?”
“這話該我問你。”韓湛盧來不及發作的火氣就這麽被他攪和散了,“還笑,你知道自己剛才掉在人家陷阱裏了麽?”
範子清收回手,絲毫沒有犯事當頭被人當場揪住的心虛:“知道,不過這陷阱也沒把我怎麽樣嘛,還有小電影看,我看得正是緊要關頭,要不是你打斷的太是時候,我還能多看一會兒冰山臉時期的你呢。”
韓湛盧疑惑:“你看見了我?”
範子清:“說來也奇怪,迷陣這玩意不是應該跟我本人有關才對麽,可我看見你上了天石寺,還有放火燒山的赤霄,都是以前發生過的事。不過我說,你看見有人放火,就這麽視若無睹,不帶這麽幫親的吧?”
“扯淡。”韓湛盧一聽就笑了,“這不是迷陣,是原汁原味的天冥玄鏡,你在那鏡陣裏絕不可能照得見那時的我,說吧,是不是徐晉又給你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