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
01獨家
方春分後不過幾日,時有小雨,寒意未消,只今日格外悶熱,應當晚上要落下大雨來。
昆玉殿內外靜的落針可聞,穿着一色裙衫的婢女都踮着腳尖走路,連呼吸也是輕緩,稍弄出些聲響便冷汗涔涔。
暖意漸升,日光鋪下,只剩博風板下有一層濃短的陰,牆面樹枝映下細細淺淡的影。
屋內着鵝黃色薄衫的女子正無精打采側躺在美人榻上打着扇,長袖下滑露出瑩潤肌骨,胸脯随着呼吸淺淺起伏,也不知是睡是醒。
窗子大開着,灑掃的人蹲下撿起落葉後又用袖子攏好,飛快轉頭看了一眼正在假寐的女子,見并未驚擾到她,才松下一口氣來,又彎腰遁走。
女子纖長的睫乖巧垂下,眉宇驕矜,宛如一朵将綻未綻的牡丹,嬌豔又惹人憐惜。
與之相對的,屋外人卻是如伴虎獸一般小心翼翼,時不時遞去目光,确認她還在睡着後才敢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誰人都知曉,這位殿下只是看着乖巧罷了,若是犯起脾氣來,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避避風頭。
畢竟她是聖上幺女,先孝賢皇後嫡出,自小被捧在掌心長大,胞兄又為太子,現在是公主,日後便是長公主,無論如何,都該是一生尊榮,乖張跋扈些,也是理所應當的。
只是昨日裏這位祖宗不知為何又發了好大的脾氣,将殿裏的東西胡亂砸了一通,一直到下半夜才堪堪消氣,用了半碗清粥後歇下。
殿內伺候的人打掃時有輕微的‘唰唰’聲劃過地面,反而如同風過樹梢一般催人起困。
子桑蘊眼皮沉了又沉,還是不能安心睡下,一想起昨夜的事情便覺得心煩至極。
貼身伺候她的晼晚走近輕揮了揮手,讓衆人都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這才慢慢推開門走進屋內。
屋內熏的是小公主常用的香料,芳香馥郁,很配主人熱烈的性子,窗開了半扇,開門時隔扇之上綴着的珠簾輕響,又帶來春日獨有的清涼氣息。
晼晚步子放的極輕,她将床幔挽上銀勾,将散亂在地上的各式物什全都收撿好,才半跪于榻前,柔聲問道:“公主,您可醒了?”
“就沒睡下,又何談醒字?”
子桑蘊早便察覺她來,只是實在困得厲害,沒有力氣出聲兒,就連現在聲音還是恹恹。
她昨日苦想一宿都不能明白,為何父皇要将她與一位就連鼻子眼睛長何樣都不知曉的男子賜婚,且那個男人還是太傅,就算沒見過,一聽也便知是一位呆悶古板、成日只知之乎者也的木頭樁子。
思及此,子桑蘊将團扇丢到一旁,扇子落在小團花紋地衣上,發出有些沉悶的聲響,恰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悶得厲害。
“讓你打探的消息呢?”
聞言,晼晚将袖間一張寫的滿滿當當的字條恭敬遞到子桑蘊眼前,一邊窺着她的面色。
字條上邊寫着關于那位祁太傅的生平事跡。
子桑蘊一目十行地看完,見紙條上全是一些誇贊之詞,眉間劃過一絲煩躁,将字條丢到一旁,“我讓你去查他有無不良嗜好,你這查的都是些什麽?”
晼晚讪笑了一下,一時也不知該答些什麽,的确是挑不出那位的錯來,只得道:“皇上最疼您,既然是婚姻大事,那定然是為您仔細挑選過的。”
主仆二人對視片刻,皆是無言,子桑蘊坐起身來,揉了揉自己有些亂的發,吩咐道:“讓門房套車,我要入宮見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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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一刻,一輛華美的馬車緩慢行駛在進宮的路上,車身刻着精致繁華的花紋,前後有認出是元安公主馬車的都遠遠避開。
車廂內,子桑蘊正在喝茶,晼晚幾番欲說還休,最後還是悻悻啞了言。
只要公主開心就好,不過是一樁婚事而已,之後公主有心儀的男子,皇上再賜婚也不是不行。
與她不同,方才的心煩過後,作為正主的子桑蘊此時反而安靜下來,正半眯着眸子打瞌睡。
子桑蘊并未睡着,細白的指尖時不時輕點靠背上的圓形玉石。
祁太傅……
子桑蘊努力地搜尋着腦海裏與他有關的信息,據說他當年只是一個偏遠小鎮來的舉子,五前在殿試上奪得魁首,先是進禦史臺任權右谏議大夫兩年,後來被父皇直接調任到了上書閣至今。
據說那年此人打馬游街,從樓上丢下的鮮花錦囊一直從街頭堆到街尾,京城不少姑娘被其風姿所折服,暗暗傾心。
但五年前子桑蘊也不過才十一歲而已,正是就連看見書本就覺得惡心的年紀,更何談有興趣去欣賞滿肚子文墨之人的風姿呢?
思及此,子桑蘊只覺得更加頭疼了一些,恍惚間有種自己牛嚼牡丹的錯覺,她是牛,而祁酌是牡丹。
馬車行至宮門前便要換乘轎辇,此時正是百官散職的時候,陸陸續續的有着各色官服的人從宮門出來。
天氣陰沉沉的,方放晴沒多久便又有烏雲飄到了皇城上空,空氣悶熱,在宮門口送傘的各府下人都熱得汗珠直往下淌。
子桑蘊本不願在人多t之時下馬車,但因雨的緣故,馬車內悶得厲害,她撩起車簾往外看了一眼,細細的雨霧中官員的官服顏色有緋色、青色、綠色,遠遠看着令人眼花。
不多時,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原本還不慌不忙的行人都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在随從的侍奉下快步離開,無人有餘力注意到與他們擦肩而過的人是誰。
見子桑蘊想要下車,晼晚連忙撐傘跟上。
天邊乍響一聲春雷,瓢潑般的大雨便随着雷聲落下,空氣中帶着濕潤的草木香氣,但子桑蘊的鞋襪卻被雨水沾濕了些,她提着裙擺,心中暗惱,早知該就待在馬車上才對。
雨水在地面石板的低矮處開始聚起淺淺的水窪,雨聲淅淅瀝瀝。
不遠處一身着緋色官服的影子愈來愈近,他似乎并沒有人來接應,孤身一人,漸次在陰沉的光影中顯露出颀長的身形來。
莫名的,子桑蘊的步子也放慢,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男子發盡數攏在官帽之中,很是一絲不茍,正如他身上的官服一般,從高領開始往下,俱是嚴謹又熨帖在身上,似乎也隐喻着他是一個極其端正恭肅的男人。
察覺到有人攔在自己身前,男子移眸,一副極好的骨相便展現在了子桑蘊面前,恍恍如林間月,山上松。
見到眼前人,祁酌似乎思考了一下,視線在她臉上飛快掃過,然後後退一步,垂眸拱手,“臣參見元安公主。”
泠泠如山泉般的聲音夾雜着雨聲傳來,子桑蘊還沉浸在他周身的氣度之上,猝不及防被喚了一下,于是收回思緒,不着痕跡打量着他,“你是何人?”
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子桑蘊卻沒有避讓的意思,任由他在雨中,雨水将緋色官服暈出濃重的顏色來。
“臣太傅祁酌,”聽見她的聲音,祁酌重新擡眸,恭敬答話,“公主萬安。”
于他而言,遇見這位驕縱的小公主并不算是好事,哪怕他們昨日突然的訂了婚事,成了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也只是兩位有着婚契的陌生人而已。
“你便是祁酌?”子桑蘊秀眉輕蹙了一下,有些驚訝,看不出他如傳聞一般在學堂刻薄、嚴厲的模樣,只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見他被雨淋的有些可憐,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容貌所迷的緣故,子桑蘊将自己的傘遞給他,伸手時寬袖滑下,露出一小截白玉般的皓腕來。
祁酌的身量很高,她只能擡頭,“雨大了,祁太傅不如撐着我的傘走?”
傘是淺綠綢面的,很應春景春情,傘下只齊自己肩高一些的人擡首,眉眼彎彎。
但在如此人多眼雜的情況下,祁酌自然不可能去接她的傘,于是微微避開她遞傘的方向,同樣也是避嫌。
“這不合禮數,恕臣不敢接。”
子桑蘊見他的眉間發端皆是水汽,就連睫上也沾濕了雨滴,哪怕淋成落湯雞也不接自己的傘,頓時只覺得傳聞果然沒錯,此人當真古板。
青石板路面上漸漸暈開了,淌成一片墨色的汪洋,雨水順着油紙傘的脈絡串成串往下掉,仿佛四周景物都跟着凝滞。
一人執傘而一人在雨中,兩人僵持了約莫兩三個呼吸的時間,一直等到似乎周圍都空無一人,子桑蘊才不耐煩收回手,冷哼了一聲跨步離開。
祁酌有些詫異自己能夠這麽輕易便被放過,見她似乎惱怒,指間微蜷了一下,對于這位未婚妻子,他說不上熟悉,但也不算陌生,他的腦中關于子桑蘊的種種如何驕縱如何難伺候的傳聞飛速掠過,又很快湮沒在雨裏,只不過步子比來時更快了一些。
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如山中青松在霧氣中隐蔽了身形。
子桑蘊重重踩了一下地面的一層雨水,眉頭緊了又松,她對這位祁太傅渾身上下只有一張臉還算滿意,但只為了一張臉便和他成親,是不是太不劃算了一些?
有這麽一位矜持的男人睡在榻側,婚後日子定然比撥算盤還無趣,指不定還要鬧出些聲響,有吵鬧發生。
她喜歡的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才不是這種斯文清貴的太傅。
雨勢又小了下來,如牛毛一般細密,春雨朦朦,整個宮城都像是籠上了輕煙般的霧氣。
心裏打定主意,子桑蘊又想起他方才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樣子,冷哼一聲,入宮去退婚的步子又邁得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