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顧
神顧
上了藥的手腕不好将衣料放下來,索性這會兒無人過來,太後也不必伺候任何人,越襄幹脆撩起衣袖,任由手腕晾在空氣中,這麽着涼快些,也能好的快一點。
沒有小太後的記憶,越襄也不知道這長樂宮裏除了折桂與鵲枝外旁人的底細如何。
上回清臺郡主來了一趟,張口就說起沈闫夜闖她長樂宮的話,可見沈闫的動靜,這宮裏宮外都是盯着的。
今日這一出,必然外頭也是要知曉的。
既添不上人,那這長樂宮裏必得給守得嚴嚴實實的,才能稍稍讓越襄有一些安全感。
鵲枝不敢碰越襄手腕上的紅痕,太後也不肯叫太醫來瞧,況且這樣抓出來的痕跡叫太醫瞧了也不妥當,為免生事,鵲枝明白主子息事的意思。
她便只輕輕的将指腹搭在越襄的手臂上,離那紅痕遠些距離一點一點輕輕的揉捏着,想着這麽活動一下,底下的淤血也能散的更快些,娘娘也不會那麽疼了。
鵲枝聽了越襄的話,輕聲道:“跟着娘娘進宮前,宮裏一應事宜都是貴太妃在主持的。跟着娘娘進宮後,這宮裏的事就全壓在娘娘身上了。”
“貴太妃那裏說是遵着先帝旨意,不敢僭越,所有事項,都是娘娘咬着牙做成的。這裏頭,還有這上上下下的運轉,不知費了娘娘多少心力。也虧得家裏幫了些忙,沈掌印那裏又殺了幾個不聽話的,這才順順當當的做下來了。”
“沈闫?”越襄道,“他明着幫我?”
鵲枝道:“自然不是這樣說的。沈掌印那裏也掌着宮裏事務,殺人立威震懾也是常有的事。”
“長樂宮這裏是娘娘進宮後才開的。從前不曾有皇後,這是太後居所,自然要等着新主來住,後妃們輕易不敢碰這裏的。先帝去之前娘娘就入宮了,旨意一下,娘娘就搬了過來。”
先帝是一心一意想要越氏嫡女進宮立威的。
旨意一下,皇後越氏就直接住進了長樂宮,甚至先帝死了都不必挪宮,直接昭示了她太後的身份。
這裏伺候的侍女和太監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明着是先帝送進來的,但折桂和鵲枝這幾個月來一一摸出來,基本上都是各處暗地裏送來的人。
各方的眼線都有。
自家主子忙着熟悉朝務的時候,她與折桂兩個就慢慢的厘清并一點點換掉長樂宮裏的人。
很是費了一番功夫。
現下,鵲枝便可以說:“娘娘放心。長樂宮裏的事不會傳揚出去,任誰來如何打聽都是沒用的。一個個的口不緊,咱們也不敢用的。只是這宮裏各個勢力錯綜複雜,手底下的人都是經營了數年的,咱們想要控制整個宮裏,恐怕是很難的。”
越襄笑道:“你們能守得住長樂宮,便足夠了。比起那些個在後宮沉浮數年的人,我才是初來乍到的。可就算是在這宮裏住了一輩子的人又能怎麽樣呢?便是貴太妃,怕是也不敢講她能控制整個宮中吧?”
“這裏人多,人心難測。本就是權力膠着之地,角逐鬥争,實難控制。”
她沒有那個野心。她也不至于那麽天真那麽傻。
越襄瞧了瞧鵲枝,這丫頭性子比折桂稍稍活潑些,也不似折桂那樣心細如發,與她說話,也很可以不必那麽謹慎。
動了動手臂,示意鵲枝不必繼續揉捏了。
越襄是覺着手腕那兒發熱的厲害,似是那藥在起作用,也就不必鵲枝再添上一把了。
她活動了一下手腕,選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才狀似閑聊般說:“我記得從前似乎不曾與沈闫有舊啊。”
鵲枝果然被勾的跟着道:“這是自然。娘娘從前在家時,雖說是可以出門的,但出去也是有時候的,也有人跟着。沈掌印那會兒還在宮裏做內監,比不得現在的權傾朝野,出宮也是不那麽便利的。”
“在外頭就不曾見過。還是娘娘入宮後,才見上的。”
越襄輕輕揚了揚手腕:“可是你瞧,這像是入宮後見上幾個月的交情?”
鵲枝心裏其實也納悶的:“其實娘娘入宮後,各自都忙着,并未單獨與沈掌印見過。便是見着了,也都是在人多的場合上。奴婢瞧着沒什麽緊要的事。”
要說驚心,那就是那夜沈闫夜闖長樂宮的驚心。再就是今兒這一出了。
所以折桂和鵲枝心裏都在打鼓,弄不清沈闫究竟是怎麽回事。按說不該如此的。娘娘能與他有什麽恩怨呢?
越襄卻心知肚明,這兩回都是她跳出小太後的行為自己主動試探的。小太後那麽嚴苛的性子,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也不知是避嫌還是怎樣。
親生父母用藥逼迫她親近沈闫拿下沈闫,小太後這是在無聲的抗争。
越襄看了看那估摸着要好幾日才能消下去的紅痕,淡淡道:“人多的時候收斂着,跟前沒人了,可不就露出眼裏的恨意了?你們都在眼前,瞧的清清楚楚的。”
其實,鵲枝還生生瞧見了沈闫眼中對主子濃烈的占.有,可鵲枝不敢說出來。
自家主子還瞧着她,鵲枝這會兒卻不敢亂說話了,哪怕是頂着自家主子的目光有點壓力,鵲枝也謹慎的沒有胡亂開口,她雖活潑些,卻也知道輕重,若不能把話說好,但便幹脆不要講出來。
越襄也不着急,只等着鵲枝慢慢的想。這樣的事情她催不得,好似就顯得她什麽都不記得了似的。
折桂和鵲枝從小就跟着小太後,進宮的t那些歲月也是她們陪在小太後身邊,總有些事情是做主子的不記得了,但心細如發的侍女會留意的。
鵲枝果然不負所望,倒是叫她想起來了。
“那還是早些年的時候,那會兒娘娘在家還小,閣老也還不是閣老,尚是內閣學士,就跟着當時的閣老參奏,要裁撤宮中內監權勢,稱內監不該幹政秉筆。”
鵲枝道,“那事兒鬧得還挺大的,雖後來不了了之。但清貴世家清流一派都站在了這邊,先帝寵信的幾個內監也多少受到了些影響。朝野上下也都知道了,清貴世家尤以咱們家最厭內監。”
小太後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耳濡目染,自然也視內監不妥不喜。
偏偏進宮後還要她去誘惑最有權勢的內監,哪怕再克制,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必定會在沈闫面前帶出來,沈闫也一定會感受到小太後對他的厭惡。
加之數年前的這起事,沈闫的那個師父當年的掌印大太監肯定也受到了影響,他怎麽能不恨?
越襄垂眸,目光越發的冷淡無聲。
明着是清貴世家,個個都是讀書人,卻這般三六九等,不都是在争權奪利嗎?
争就争了,鬥就鬥了,何必這樣厭惡人家?做太監難道是他自己願意的?
這小太後也是局限眼前,倒是看人也分個三六九等,怨不得被人怨恨。
“娘娘生氣了?”鵲枝不愧是太後身邊的人,對主子的情緒感知很是敏銳。
越襄也沒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看過去,絲毫不掩飾自己眸中不悅:“就好比你個子矮,也不該有人嘲笑你是矮冬瓜。嘲笑厭惡一個人的生理缺陷是不對的,更何況還是人為受到壓迫的。”
越襄摸了摸呆住小侍女的腦袋,嘆道,“你年紀小将來還能長高,他是再也不可能回去的。再往後,長樂宮的人都不可如此了。”
難怪小太後只許侍女近身伺候,內監都是遠着些的。還是她這些時日沒這樣的規矩了,才稍稍好了些。
鵲枝也不知道主子怎麽就變了,但也不知怎的,主子這番話說的她有點想哭,眼眶裏心裏都是熱熱的。
她進宮來做的是太後身邊的大宮女,可素日裏卻也能瞧見太監的心酸苦楚,心內亦是改觀了不少,只是不敢說出來。
這會兒聽見主子這樣說,就好像是神顧凡間,有一群人似乎在黑暗中被看見了。
“嗯。奴婢知道了。不管旁人如何,咱們長樂宮斷不會如此了。”鵲枝重重點頭,想着主子自慢慢好起來後,這性子當真比之前柔軟了許多,可又似乎硬氣了許多。
鵲枝覺得,這是好事。
越襄想着沈闫那雙漂亮的眼睛,這人的扭曲都是被逼出來的,小太後倒是拍拍屁股走的幹幹淨淨的,卻将這些個恩怨留給了她。
這裏無聲靜默,外頭的折桂卻回來了。
溫熱的風入得室內,好似帶走了些靜默的凝滞。
鵲枝給折桂倒了溫熱的茶水來,折桂給越襄行禮後,就拿起來一飲而盡了。
越襄叫她不必着急,等氣兒緩過來再慢慢說話。橫豎殿中沒有外人,只她們主仆幾個,不用多禮拘束。
過了一會兒,折桂才眼睛亮亮地道:“娘娘,奴婢幸不辱命。那幾個太監的性命,奴婢給保下來了。往後還在原處當差,也不會有人為難他們的。只是眼前日子可能不好過些,等事情淡了,一切就都好了。”
折桂去的時候,果然就遇見了沈闫的人要處死那幾個太監,用的罪名便是魅.惑貴人。倒是不曾提及太後。
折桂謹記越襄的話,據理力争,到底是保下了這幾個人的性命。
折桂道:“他們去禀報了沈掌印,他倒是沒有親來。卻是奴婢說的,太後娘娘一力要保,那邊到底還是松口了。”
“那個被沈掌印踹過的太監,也按照娘娘的吩咐,悄悄讓人給他瞧過了身體,沒有讓沈掌印的人知道。”
折桂很高興,這證明什麽呢?證明沈掌印并不是不可戰勝的。太後娘娘的名頭,到底還是能攔得住這個活閻王的。
越襄也笑起來,卻是被折桂這幅模樣給逗笑的。
她含笑與跟前的兩個丫頭說:“今日若換個人去,是不可能救下這幾個太監的,非但命都保不住,恐怕還要雪上加霜,牽連許多人的性命。”
對上兩個丫頭懵懂的眼神,越襄點明道,“沈闫不追究,甚至選擇讓步,是因為你是我派去的,太後嚴命,他願意讓步。更因為你是我身邊的人,是我從宮外帶進來的心腹。換了旁人,就沒有這個體面了。”
一時間,兩個丫頭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樣,都是細細琢磨越襄的話。
越襄卻覺得沈闫真是有意思極了。這個人怎麽就這麽矛盾?
她見到了他的厭惡,見到了他的偏執占.有。卻也是這個人,就因為折桂是她派去的人,他就妥協讓步,将這麽大的一個能夠拿捏他的把柄送到自己手裏來。
她把自己當成是獵人的,獵物唾手可得。可是,她真的是獵人嗎?
黑暗中伺機而動的可不是什麽純潔無害的小貓小狗。
她真的确定要主動走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