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可愛
可愛
兩個丫頭都呆住了, 越襄急中生智,指着案幾上的蠟丸說:“予無心睡眠。”
“越府方才送來的東西,說這個是送天青的解藥。”
越襄自己還沒來得及研究這個蠟丸。反正她是不信越蘅就這麽輕輕松松的肯把解藥送過來。
尤其是越蘅送來的那空白聖旨, 不是對親生女兒的大發慈悲,而是無聲的警告與脅迫。
沈闫本不在意案幾上的那些東西,只随意一掃,目光全只落在越襄的身上。
這會兒太後娘娘主動提起, 沈闫才願意分一點注意力在案幾上的幾樣東西上。
瞧見那清水枯枝,沈闫唇角微微勾起, 冷嗤一聲:“故弄玄虛。”
只是順手拿起那雪白紙張看上頭的墨跡時,沈闫多看了幾眼, 他能認出來:“這是娘娘的字跡t。”
但應不是太後娘娘所寫的。是有人仿寫的。
越襄驚訝于沈闫的敏銳, 她說:“這是家父仿寫的。随着這些東西一起親送過來,大約是為了提醒予,予的字跡不難模仿,想要予親自寫的手信,可以要多少有多少。”
空白聖旨的事情越襄自己都還沒有弄清楚, 當然不能與沈闫提起。
她半真半假的說了一通, 心裏想着如此說辭應當也是能糊弄過去的。
沈闫還将那自己拿在手中觀看, 他垂眸輕聲念誦:“東城春欲老,勉強一來尋。”
再擡眸時,眸光粲然隐有笑意:“閣老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只當世上之事,件件都可以如他的意願。大約這一生,閣老還不曾嘗過壯志未酬的遺憾。”
他随手将那紙張折起來, 放在燭火上燒了。
沈闫笑得歉然:“臣替娘娘做主了。想來娘娘也不願意留着這堵心之物吧?”
越襄是沒想留着的, 但沈闫這個樣子,也不是征詢, 就是替她做主了。
她道:“送來瞧瞧,倘或可以應對,就不算堵心。”
沈闫輕輕笑起來,不再去看那迅疾燒成灰燼的紙張,只漫不經心的去看案幾上擱着的白色蠟丸。
大約是現在心情放松,甚至帶着那麽一股子惬意與怡然,沈闫的聲音裏透着慵懶之意。
他含笑道:“有臣在,如何不能應對?”
“況且娘娘的字,又豈是那麽容易模仿的?閣老一輩子寫慣了館閣體,稍有筆鋒,也不許過于出挑,娘娘的字更是規規矩矩的,連筆鋒都藏在字骨之中,越家的人都有風骨,但世家大族,總不至于出格過分,父是父,永遠做不了子女的。”
沈闫深深望着越襄,“況且娘娘的手信,還需娘娘的太後印信或私印方可生效。閣老仿的再像,沒有印信,那也是廢紙一張。”
倒是只有這個蠟丸最有意思。
沈闫不喜這清水枯枝,也不喜這外間牆上挂着的越蘅的山水畫。
之前沒瞧見也就罷了,這會兒瞧見了便覺得不痛快。
這東西挂在這裏,是還想着作為父輩的東西,将太後娘娘的一舉一動都監視着麽?
太後娘娘合該是自由自在無所拘束的,才将失憶的事通過梁卓成傳回去,越蘅就送了這幾樣東西來,這是何意?
是表明怎麽樣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沈闫幹脆都叫換了。
這倒是正中了兩個丫頭的心。鵲枝和折桂兩個也不喜歡這畫和清水枯枝,也是主子沒開口,她們不能擅自做主。
現在擅自做主的人來了,她們一瞧主子沒有反對的意思,立刻就去換了。
折桂捧着那細長花瓶出去扔了枯枝倒了清水,鵲枝将那畫取下來,按照沈闫的吩咐,跟着沈闫身邊的小內監去庫房找畫去了。
轉瞬屋內便只剩下兩個人。
越襄眨眨眼,有些不可置信,不是,你們倆到底是誰的丫頭啊?
燒了雪白宣紙,紙張不大,但燒完了總是有氣味的。
氣味不大好聞,沈闫将窗扇開大了些,又添了些香在爐中。
越襄就默默的瞧着他前後忙碌,一襲白衫浸潤在這禪房的幽靜之中,好似一副流動又靜默的畫卷。
味道似乎漸漸的散去了,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麽香,聞在越襄這裏,倒像是身處林木參天的森林之中,偏偏是溫暖如春的地方,木質香氣幽遠綿長,令人心神寧靜。
越襄還在想,兩個丫頭怎麽去了這麽久還不回來?
沈闫将那蠟丸拿起來的時候,越襄眸光微凜,在想的所有人事便都一股腦的忘記了。
原因無他。就因為這人拿着蠟丸還不老實,幾乎是湊到她跟前來了,還把蠟丸拿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
“娘娘聞一聞,是不是有些太香了?”
他自己聞完了,還放在她的鼻端,想叫她也試試。
确實是很香。而且不是先前那樣甜膩的香氣,幾乎都不曾将蠟丸破開,就能聞到這樣類似于花香的氣息。
有了送天青的前車之鑒,越襄現在對于這些東西的警惕性是很高的,她只是聞了一下下,在這香氣将要到達肺腑之時及時抽身,絕不多聞。
沈闫瞧見她幾乎把自己縮進軟枕之中,拼命躲着蠟丸的模樣,不由得輕笑出聲。
“娘娘別怕。這蠟丸封着呢。”
沈闫溫柔的笑着,下一瞬卻從貼身的衣袖中取出一把極短卻極鋒利的匕首來。
越襄吓了一跳,這厮怎麽還随身帶刀啊?不怕傷到自己嗎?
對上越襄驚異的目光,沈闫笑得稀松平常:“娘娘見諒。臣這是用來防身的。”
越襄輕輕抿唇,到底是身處什麽樣的艱險境地,才需要他深夜脫了外衫到她的禪房裏來,還需要帶着匕首防身?
沈闫毫不猶豫将握着匕首利刃将自己的掌心劃破的時候,越襄才是真正的驚異。
那蠟丸已經被破開了,裏頭是深褐色的藥丸樣的東西,不知是什麽做出來的,味道是腥氣的膩香。
越襄只瞧見沈闫攥着拳頭将掌心的血跡滴在那藥丸上,下一刻,她的眼前便是一片漆黑。沈闫将另一溫熱的手掌心輕柔貼在了她的眼睛上,阻擋了她的全部視線。
“接下來的東西不是那麽好看,娘娘就別看了。”
越襄忍不住眨了眨眼,感受到自己的眼睫毛在沈闫的掌心刷來刷去的。
什麽東西不好看?越襄真是好奇的不得了。不讓她看,她就真是想看的不得了。
這藥丸裏能是個什麽?
折桂将水倒了枯枝扔了,可那細長頸口的花瓶卻是不好扔掉的。
自然是要去收起來的,到時候回宮還要帶回去的。
鵲枝去尋畫也不知還要多久才回來,折桂辦完了差事就先回來了。
結果進了內間一瞧裏頭的情形都将折桂給驚住了。
沈掌印一手的血,桌案上的蠟丸被破開來,那藥丸子好似浸透在一汪血裏,而沈掌印的另一只手竟捂住了太後娘娘的眼睛。
下一刻,折桂就看見那浸透了血跡的藥丸在慢慢的融化,然後從血泊裏爬出來一只奇形怪狀的蟲子。
那蟲子真是長得很奇特的,雖然只有指甲蓋那麽大小,卻大大的張着口器,帶着一身的血跡,回身去吸食桌案上的血泊。
折桂頓覺渾身惡寒。
閣老這送來的是個什麽東西?這樣的東西吃到肚子裏,那主子還有什麽活頭?閣老這是想要殺了親生女兒,殺了主子?
越襄可實在是太好奇了,她聽見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什麽,而且折桂好像已經回來了,她聽見折桂倒吸了一口冷氣的聲音。
越襄雙手握住沈闫捂着她眼睛的手,趁着沈闫太沒注意她這裏,直接把沈闫的手拉開了。
正好瞧見那蟲子吸食完了血跡,感受到了人氣,轉而向這邊長大口器示威并且大張翅膀準備飛過來的模樣。
越襄驚的都忘了躲。
沈闫手裏還沾着血的匕首利落的紮下去,精準将那蟲子給碾死了。
只是那桌案上,就是一片狼藉了。
沈闫回眸瞧越襄,還是笑得溫柔,眼中卻多是不贊同:“娘娘怎麽不聽話?臣說過不能看的。”
越襄緩了緩,她都忘了自己還握着沈闫完好的那只手,她問沈闫:“那是什麽?”
沈闫微微一笑,叫了他身邊的小內監進來,指了指跟前的案幾道:“一起擡出去。不要碰到這上頭的血跡和任何東西。一起在炙熱岩漿裏熔掉。”
幾個小內監絲毫不覺得難辦,齊齊應是,利索的把案幾擡出去了。
鵲枝正好這時候回來了,她抱着畫筒看見這一幕,臉都吓白了,還是折桂将她牽過來,不叫她擋了小內監們出去的路。
沈闫吩咐好了,才順勢坐下來,任由越襄牽着他的手,要不是另一只手有傷,他該撫在太後娘娘的脊背上給她慢慢順氣的。
這些東西不常見,在這邊瞧着是有些吓人的。娘娘大約有些被吓着了。
沈闫的聲音越發輕柔:“這是南疆的應聲蟲。這東西只生在南疆的瘴氣裏。出南疆一步自己就會死掉。”
“把這東西帶出來可不容易。要在瘴氣裏就封住,還要封在瘴氣制成的藥丸中,閣老真是費盡了心思。這東西做一只出來極其不容易,單單運到京城來,就要耗費許多。這蟲子也快要餓死了,如若被娘娘誤食,它才能活過來。”
“但若是再等上半個時辰,它就暈死過去了。瞧着是死了,可要是叫什麽吃下去,它吸食了筋骨血肉,不出一個時辰,就能活過來。”
越襄聽的惡心不已,又覺得毛骨悚然。
越發覺得越蘅是不是真的t腦子有病:“他年輕的時候也是驚絕天下的名士,才學文章都是一等一的好,人人稱頌誇獎,怎麽現在這麽惡毒狠心了?”
沈闫知道這說的是誰。
他輕笑道:“他身處高位已久,早已習慣事事要順心如意,最見不得忤逆他的人。娘娘的失憶,大概是惹惱了這位宰值大人了。”
“這應聲蟲進到腹中,食盡血肉,将自己龐大數倍,充作髒腑。這是子蠱,還有個母蠱當在越蘅那邊。他那邊說什麽,娘娘就只能如何,是任由他的擺布了。騙娘娘服用,是不需要娘娘再清醒的有自己的主張了。”
越襄皺眉:“那還能是個人麽?”
沈闫垂眸,他右手的血還不曾止下,傷口還在往外沁血,可心中卻有些慶幸,幸而她謹慎小心,沒有把這東西一股腦的吃下去。
可見有時候膽子小是好事。
不過最值得他高興的,恐怕便是她不再事事都聽從越蘅的吩咐了。太後娘娘好像終于能有個自己,她這樣的不聽話不老實,才能在這波詭雲谲的世間活下去。
沈闫放松了掌心,輕輕呼出一口氣:“那自然也不能算是個人了。南疆蠱蟲一旦入體,除非在初期将蠱.蟲引出去,否則時日久遠,再引出來也是個死。因為入體的那一刻,人之髒腑最重的精血,就已經讓它吸食殆盡了。”
越襄還想繼續問下去,卻覺得手裏的溫度越來越高,垂目一瞧,是沈闫完好的手掌心在發熱,甚至還在微微的出汗。
她一下子想起來,他還受着傷呢。
光顧着說話,竟忘了叫沈闫包紮傷口。
兩個丫頭還呆愣在那裏,越襄本想親自去拿藥箱過來,沈闫卻不許她挪動,只好是回過神來的折桂去拿的。
鵲枝還抱着畫筒,見狀忙放下了,想過來看看自己主子有沒有哪裏受傷了。
這藥箱還是越襄為了以防萬一收拾起來的,兩個丫頭現在心裏萬分慶幸,幸而主子高瞻遠矚預備了,不然這會兒去請太醫來,豈不是就要耽誤好一會兒了麽。
兩個丫頭還算手穩,沈闫卻不肯叫她們包紮,他晃了晃掌心,神色頗有些委屈:“臣為娘娘受了傷,難道娘娘不親自疼疼臣麽?”
越襄抿唇:“誰知道你的手那麽快啊。叫人取些動物的血來用不也是一樣的?”
這人不說清楚,又不叫她看。
沈闫眸中光亮細膩破碎,他本就生的一雙漂亮眼睛,委屈的時候水光波動就好似要哭了似的。
這楚楚可憐的模樣竟是信手拈來,一點都不違和,好像是真的有人虧待了他似的:“應聲蟲只用人血。別的都是無用的。”
那只完好的手用指尖在越襄的掌心輕輕碰了碰:“娘娘,臣疼。”
越襄實在是,實在是有些招架不住。
面不改色割自己手掌的人,怎麽撒嬌起來也這般得心應手?偏偏他生得好,這樣也是賞心悅目生不出惡感來。
畢竟,他也确實是為了她受的傷。
若非沈闫,這蠟丸如何處置就十分棘手了。
沈闫下手絲毫不猶豫,那也是真的狠人。
将那血跡清洗幹淨後,越襄就瞧見了幾乎有食指那麽長的傷口,橫亘在他柔軟的掌心。
這會兒天氣熱,傷口是很容易發炎的,越襄清理的很認真,這傷口還需要好一段時間才能愈合,看血慢慢的止住了,越襄才松了一口氣。
這活兒她幹的也還行。一個人過日子習慣了,有個什麽都是她自己處理的。
自己處理的時候還要咬着牙忍着疼,手上的輕重試出來,再對別人上手的時候,這分寸也能拿捏的挺好的。
真正清洗上藥的時候,沈闫倒是一聲不吭的,瞧着是個能忍疼的。
可又怎麽可能不能忍疼呢?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被送上那黑乎乎的屋子裏切掉了身上的東西,這會兒的止疼藥根本不可能給一個命如草芥的奴才用。
都是靠自己熬過來的。
可是大疼小疼都是疼啊,本來也不該區別那麽多的。
都是疼在自己身上的,受了多少苦,也只有自己知道。
沈闫眉目舒展,卻只望着認認真真為他包紮的太後娘娘。
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是一雙很漂亮的手,柔軟的指尖不時落在他的手上,帶來令人心醉的沉.迷。
只有他的手背和手心被太後娘娘的手關照到了。
可身體的其他部位呢?都在沉默的叫嚣着,想讓太後娘娘柔軟的手疼一疼它們。
還有他的一顆心,在疼痛之中緊縮着舒張着,卻多麽渴望那雙手穿過胸膛,再緊緊的将他的一顆跳動的心攥在手心裏疼愛。
那雙手不論落在哪裏,都令沈闫日夜的幻想得到了實現。
沈闫的眸光越來越深,他的額頭幾乎碰到了太後娘娘的頭發,他的聲音都有些心火灼上來的沙啞。
他說:“娘娘看起來,似乎不是第一次為人包紮了?”
她還像這樣碰過誰?
梁卓成嗎?
越襄的心輕輕一顫,卻勾唇笑道:“世家大族出身的嫡女小姐,怎麽會纡尊降貴的為人包紮過?這是沈掌印求予的。”
“予聰慧絕頂,國家大事都能掌控,這麽簡單的活計,難道不是一看就會嗎?”
沈闫被她這話逗笑了。
他低低的笑起來,連胸膛都在輕輕的震動。
太後娘娘真可愛。
沈闫由衷的贊美:“娘娘是有求必應的菩薩心腸,那臣再求娘娘一件事,娘娘可願意應臣?”
越襄早知他會得寸進尺,立刻守住底線:“不願意。”
沈闫又沉沉發笑,卻湊近了她的耳朵,一字一句道:“越蘅幾次三番戕害娘娘,臣不能容忍。可他是娘娘親父,臣許過娘娘自由行事的。”
“臣求問娘娘一句,什麽時候許臣殺了他?”
他的眼睛好似黑曜石,昏黑沉膩的像是要将越襄的目光吸懾進去。
越襄微微垂眸,卻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為何對南疆的毒蟲如數家珍,這般熟悉?”
燭火躍動,沈闫的目光似乎也跟着輕輕閃爍,兩個人相對而坐,沉溺對望,夜色的流光昏昧的随着時光緩緩的流淌。
折桂收拾藥箱去了,留下來的鵲枝望見這一幕,不由得出了神。
分明是主仆,卻怎麽暧動的好似尋常夫妻一般。
她聽見了主子與沈闫的對話,主子行事有底線原則,沈闫也不是什麽都盡數透亮的。
兩個人的身後,那宮燈明晃晃的進不去的深黑影子裏,好似都藏着各自的心事和過往。
那兩個昏黑的影子在燈景裏頭交纏重疊在一起,以為是沖撞的,卻似溫柔的試探,那大只的身影,總是想要溫.存的兇狠的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