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充沛

充沛

見沈闫長久的望着自己, 越襄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

沈闫卻輕輕一笑:“臣是柳州人士。”

柳州?越襄覺得這個地名十分耳熟。片刻後想起來,梁家不就是柳州的世家大族麽?

越襄實在是失不掉她的謹慎天性,她心裏琢磨, 這難道是個巧合嗎?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關連呢?

“柳州怎麽了?”她一面想着,一面脫口問出。

沈闫仗着受傷不起身,只管與太後娘娘對坐。

此時瞧見太後娘娘有些懵然無知的模樣,沈闫心中又是一聲輕笑。

這含笑的眼眸裏不自覺帶了幾分溫淺寵溺:“娘娘是失憶, 又不是不認得這裏了。”

“長樂宮中還藏有一幅大周疆域圖,那柳州地界不就是在南疆邊上麽。”

越襄心說, 我就是不認得這裏啊。要不是她勤奮努力的學習,努力争當一個勤勉的小太後, 這會兒就該什麽都不知道的。

沈闫的身世在這宮裏也不是秘密, 雖然宮裏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出身哪裏,但其他的信息基本上都是宮裏傳遍了的。越襄這裏知道也不會顯得奇怪。

她便索性道:“你離家流落京城時就是個小孩子,在柳州時應當更小,原來還記得南疆的這麽多事情?”

沈闫的眸光卻重重亮了一回。

他當然知曉他進宮時的年歲,還有在宮裏這些年的沉浮節點是衆人都留意知道的。

可太後娘娘竟也是知道的。

那她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沈闫想, 一定是她變了之後才有的事。她原來是這樣的想知道他的事情麽?

向來對任何人都三緘其口的沈掌印, 哪怕當年侍奉在洪公公身邊, 洪公公再三問着他小時候的時候,他都推說忘了,如今卻願意為了太後娘娘,去小時候的記憶裏看一看。

沈闫的目光幽遠缥缈,旁人憶起兒時往事, 眸中總有懷念之色, 唯獨沈闫,眼中并無任何情緒, 就好似在說別人的故事。

“臣和t娘娘可不一樣。娘娘不過斷了送天青的瘾藥,就失憶了。臣記憶力非凡,兩三歲時候的事情,臣也是記得的。”

沈闫道,“臣幼時在柳州所居之地,其實與南疆接壤之處不遠。那時候南疆其間窮苦,總是有人跑出來劫掠。外頭的人一抵抗,他們就會用毒蟲控制這些人。久而久之的,自然就認得了。”

“若是不認得的小孩子偶爾被抓起來,也有拿去用蠱.蟲煉藥的。那會兒家家戶戶,都是要教孩子們認得這些毒蟲的。哪怕是不認識,見了也要立刻跑掉。”

沈闫微微一笑:“柳家與越家是通家之好,娘娘和那梁卓成更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梁家本支如今長住京城了,但大家宗支還是在柳州的。梁卓成不會沒有和娘娘提起這些的。娘娘若不是失憶了,也不會問臣這些吧?”

越襄敏銳的聞到了酸溜溜的味道。這個醋吃的,角度真的是刁鑽啊。

她哪知道梁卓成有沒有跟小太後提起這些呢?

她只是想到,梁家與越家通家之好,梁家又是柳州的大家族,這南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毒蟲,會不會是經由梁家提供給越蘅的,然後越蘅再用來控制她的?

那再往深想一想,梁家對送天青包括這次毒蠱的事情,是否知情呢?

那個梁卓成,面上看着一無所知的樣子,可實際上呢,是不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未能定下。

越襄瞧着沈闫眸中清淺亮光,幽幽道:“總覺得你是在暗示予。”

沈闫一笑:“臣能暗示娘娘什麽呢。臣只是陪着娘娘說話而已。”

取了畫,這外間牆上就是光禿禿的了。屋裏也沒什麽要緊的擺設,沈闫是覺得這素淨的禪房配不上正值青妍年華的太後娘娘。

瞧兩個丫頭都站在那兒不吩咐就不動,沈闫便挑眉道:“娘娘的兩個丫頭怎麽傻乎乎的?到底伶俐不足。”

越襄可是護短的:“哪裏傻了?她們聰明着呢。伶俐太過就是心眼太多了,這時節,還是忠心的自己人好。”

沈闫請鵲枝到跟前來,瞧了鵲枝手裏的畫筒,确定了是他要的畫。

聽見越襄這話,回眸笑道:“臣總覺得娘娘這話也在暗示臣。”

越襄見他手傷了還要親自去挂畫,不由得也起身,跟着去瞧。

還要含笑撇開嫌疑:“那是沈掌印多想了。”

沈闫要求高,人又挑剔,選了一幅花團錦簇的美人圖,還要折桂去挑了這時節開的正豔的漂亮花朵來,一大蓬的放在精致的大開口花瓶裏。

外間幾乎都要擺滿了。還定要攀折些荷花池裏的荷花來養在屋中間。

一時屋中清香怡人,再配上那幅沈闫親手挂上去的美人圖,真是一片鮮花着錦的好去處。

這哪裏還像個清修的禪房呢,分明是個小姐的閨房了。

是不合規矩,偏偏越襄心底裏還挺喜歡的。

沈闫嫌鵲枝個矮挂不好,是他親自去挂的那個畫。

挂的時候身手矯健,可一點看不出來是受過傷的人。

越襄瞧着那畫,沈闫問她如何,她便笑道:“沈掌印才說疼,轉眼見了美人就一點不疼了。想是連換藥也不必了,只管瞧着這幅畫就好了。”

越襄時時在他這裏被掌握,總尋不得壓他的時候,這一下自覺逮着了機會,就只管嘲笑他。

她是心無風月的人,卻不知這嘲笑聽在沈闫耳中,就如同情人間的打趣似的,心都軟的塌陷了下去,然後騰起一片大火,萬千都是熱意。

他走上前來,受傷的手要握越襄的手,被躲過去了,卻碰到了他掌心的傷,疼的沒忍住出了聲,再就對上了太後娘娘略有些歉意的眼神。

沈闫幾近嘆息着輕柔了聲音:“娘娘是臣眼裏的美人。只管瞧着娘娘,臣便是死了,也能活着。”

這會兒不是在床榻上,站在外間,地方還是挺大的,有足夠的空間令越襄躲開沈闫的靠近與觸碰。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旁邊的鵲枝終于忍無可忍了。

沈闫說她們不伶俐傻乎乎的,兩個丫頭忍了,可沈闫三番四次用這等輕浮的話語招惹太後娘娘,她們就忍不下去了。

折桂還在擺弄那些花兒,鵲枝卻上前來,守在越襄跟前,對着沈闫怒不可遏地道:“請沈掌印适可而止!”

“娘娘是太後,沈掌印怎可用這等輕挑言語輕薄太後娘娘?”

“娘娘待沈掌印素來寬厚,方才還親手為掌印包紮傷口,沈掌印不感恩戴德,怎能将她等同什麽美人?太後娘娘是不容任何人亵.渎的。沈掌印若執意如此,休怪奴婢要治罪沈掌印了。”

沈闫的柔軟或許是讓折桂與鵲枝看見了。

可那是在面對越襄的時候才有的,那也是給越襄看的。平素之時,沈闫永遠是那個殺伐果斷的掌印大太監。

絕不能因為他也會有柔軟而小瞧了他的心狠。

此時望向鵲枝的目光中,再也沒有缱.绻的多情與勾.人的情意。

而是一片沉寂:“哦?你要治罪本掌印?你憑什麽?”

折桂連花也不收拾了,也過來站在鵲枝的身邊。

兩個丫頭向來維護越襄,如今越處越交心,自然是心心念念要保護自己的主子。

雖說是想着主子收服沈闫也沒什麽壞處,可再是托孤重臣,手握權力,又有誰的地位能高得過太後娘娘呢?

一次兩次,是怕起沖突壞了主子的計劃。

可是沈闫變本加厲,竟如此戲弄,兩個丫頭就無法忍受了。

越家如此對待娘娘,生父尚且如此,這沈闫就是看着娘娘無所依靠,所以才要這般欺負她嗎?

鵲枝豁出去了,她不怕他:“奴婢是長樂宮的掌事宮女,是宮中最高品級的女官,也是娘娘身邊人。在品級上,奴婢與掌印沒有相差什麽。奴婢也不及掌印威武,得先帝看重,将皇上托付給你。”

“但奴婢也不能眼睜睜看着掌印如此行事。不得以下犯上是宮中鐵律,掌印此言此行,早就可以定罪了。奴婢不是沒有辦法。”

沈闫眉目沉郁,他看了一眼施施然坐回榻上觀戰的太後娘娘,心裏咬牙,面上卻道:“你當然有辦法。司禮監也不是本掌印一個人說了算的。司禮監掌宮中刑名之事,你把本掌印告上去,自有人詳查。”

“這宮裏從來就沒有什麽秘密可言。此案一經司禮監,必然阖宮皆知。本掌印若果真定了罪,從此之後,娘娘清名有損,人人都要議論一句,沈某對太後娘娘心懷不軌,動手動腳。娘娘未經人事,那沈某究竟有沒有動過娘娘呢?”

“長樂宮上下才多少張嘴,你們怎麽解釋得清楚呢?”

“你逞一時之氣,卻帶累娘娘入了髒污之地永不得翻身。”

鵲枝是心直口快,這會兒聽見了沈闫的話,更是氣得胸口起伏,這死太監怎麽還倒打一耙呢?

折桂攔住鵲枝,這丫頭說不過人家,怕不是就要破口大罵了,這時候罵人也是無用的,幹脆攔下了,叫她先冷靜冷靜。

折桂年紀大些,眉目之間同樣是一片沉肅:“掌□□裏什麽都是知道的,人人都說掌印年輕,可論宮中沉浮,沒有人比掌印體會的更多了。”

“既明知會帶累娘娘,掌印何必火中取栗?落花是到了時節,春去流水也是走往不知名的地方,娘娘高高在上,奴婢勸掌印放放手罷。”

沈闫眸中帶累起一片厲色:“若我不肯放手呢?”

折桂微微垂眸:“奴婢說過了,高處不勝寒,掌印一味強求,若求不到想求的,掌印登高跌重,豈不是辜負了先帝的囑托?”

兩個丫頭都擋在越襄前頭,越襄還坐在榻上,離沈闫就有些遠了。

花團錦簇的房間裏,合該是一片春色的,沈闫望過去,鎖定太後娘娘的眉眼,卻覺得屋裏的宮燈還不夠明亮,太後娘娘的眉眼隐在一點點的光影裏,怎麽就看不清了呢?

她高高在上,她不可觸碰,她們說高處不勝寒,那她一個人站在上面,冷不冷呢?

沈闫輕輕問了一句:“娘娘願意看着臣登高跌重,死無葬身之地嗎?”

越襄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們兩個先出去吧。”

鵲枝轉頭:“娘娘?”

越襄笑着安撫她:“沒事的。出去候着吧。”

折桂望了越襄一眼,順從的應了是,便牽着不是很想走的鵲枝出去了。

鵲枝是出去了,心卻還揪着:“姐姐,咱們就這樣出來了?我不放心。”

“娘娘不會有事的。”折桂道。

鵲枝郁悶:“你怎麽知道?娘娘身邊就只有咱們兩個。現在咱們也出來了,誰來替娘娘擋住t沈闫呢?”

折桂道:“沈闫殺蟲子的時候你沒瞧見,他身手利落,身上還藏着匕首,若果真脅迫娘娘,娘娘根本無從招架。若他真是急不可耐,也不會到現在遲遲沒有動娘娘了。”

鵲枝擰眉:“我不明白。”

折桂道:“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總覺得是看明白了,但又不大能相信。一個太監也能有真心麽。大約還是要聽娘娘的話,要查一查。”

“但是叫你出來不是為這個。是娘娘方才試出來了。”

鵲枝問:“試出什麽了?”

折桂說:“旁人這樣說,沈闫早就将人殺了。卻與咱們說話至今,娘娘說的是對的,因咱們是娘娘帶進宮裏的人,是娘娘的身邊人,沈闫不會動咱們。”

鵲枝自個兒想了一會兒,悄聲問折桂:“姐姐,那以後怎麽辦呢?娘娘的命還牽扯在他的手裏。咱們得罪了他……”

“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折桂望了望眼前濃重的夜色,輕聲說,“咱們還是一切照舊。咱們一心護主,咱們有什麽錯呢?在娘娘跟前,咱們要懂事,沈闫也要懂事。你放心,他不能記這個仇。”

聲音又低了幾分,“況且,咱們若是不護主,沈闫之後怕不是就要擔心咱們護不住娘娘了。是以往後,也不必對他太客氣。咱們是娘娘的人,不是司禮監的人。不用跟他親如一家。”

鵲枝這下放心了:“這個我知道。以後他要是欺負娘娘,我該罵還得罵。”

兩個丫頭也只敢自己說話,這樣的對話,可是萬不能被別人聽見的。

-

沈闫慢慢走到越襄身前。

太後娘娘方才為了毒蟲一番慌亂,又下來瞧他挂的美人圖,面上瞧着還好,其實裏頭的襪帶都有些松了。

沈闫看見了,走過去跪下來,輕柔将越襄的軟底鞋脫了,一點一點的給她整理襪帶:“夜深了,她們都走了,臣服侍娘娘洗漱安歇吧?”

“她們也沒說錯。你就是不安好心,不懷好意。”

他跪的熟練,整理襪帶的動作也熟練,越襄卻覺得那指尖有點不老實,怎麽還老碰她的小腿呢?

越襄幹脆自己動手将襪帶脫了,不給沈闫一點作亂的機會,十分迅速的将腳藏到了小被褥底下。

她既然要把沈闫絆住,當然不會只送去幾本奏章,她早早的就洗漱過了。

沈三太過乖順,沈闫又過于強勢霸道。不管是哪個,偏偏皮囊之下,都藏着一顆不安自身的心。

現在倒是好了,折桂鵲枝一走,他切換自如,又成了那個沈三的模樣。

折桂和鵲枝是小太後的身邊人,從小伺候長大的,本就比別人親近。這幾個月越襄不遺餘力的言傳身教之下,這兩個丫頭其實并不是那麽的乖順和死板了,身上有了些人氣兒,不是死氣沉沉的奴才樣兒。

越襄瞧着跪在她腳邊的不說不動的沈三,心裏總覺得不痛快。

他就一定要用這幅樣子來博取她的同情,指望她心軟嗎?

“起來說話。”

越襄見他不動,忍不住用手拽了一把。

下一刻就看見了沈闫笑吟吟的擡眸。

越襄氣悶不過,冷道:“在先帝跟前伺候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嬉皮笑臉動手動腳的嗎?”

沈闫起身,太後娘娘将自己裹在小被褥裏,那邊鼓鼓囊囊的他不好湊過去,幹脆将榻上的案幾挪開,與太後娘娘相對而坐。

天氣熱,沈闫将越襄身上的被褥扯開了些,是怕她出了一身的汗不舒服,回頭又要洗一回。

轉念又想,兩個丫頭不在,要是娘娘再洗一回,豈不就是他伺候了?

這位沈掌印沈大人不安好心不懷好意,又把扯下來的被褥給太後娘娘蓋上了。

嘴上卻不肯說先帝半點的好:“先帝喜愛貴太妃德太妃那樣端莊賢淑出身高貴的女子。娘娘若早年入宮,出身高貴占了一條,可娘娘失憶前太過孤清冷傲,失憶後太過嬌氣,先帝不會虧待娘娘,但也不會寵愛娘娘的。”

越襄啼笑皆非:“誰和你說這個了?”他還點評起來了。

誰樂意做什麽寵妃?

越襄收了笑意,意味深長的望着沈闫道:“現在,予是太後。不必伺候先帝,也不必取悅世間任何男子。”

沈闫卻仿佛還沉浸在之前的思緒中,他眸深似海:“臣不能說太後娘娘不好。”

“臣是說,娘娘是太後,娘娘沒有同先帝有過一日肌膚之親,這是天大的好事。臣心裏很高興。”

他竟也有目光澄澈清明的一日。

這樣柔順歡喜的态度,常常會讓越襄沉吟思索,他充沛豐富的情意是從何處湧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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