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親紅
親紅
越襄幾乎下意識的就放開了沈闫的手臂。
這庫房裏存放着武昭元年至武昭五年的奏章原件, 不知多少萬件。
書架與書架之間的空隙其實是比較小的,大約也就夠一個人轉身來回走的程度。
兩個人這樣站着,越襄實在是不自在, 她又不能往後退,要不然就真的貼到了沈闫的懷裏,便只能往前靠近架子。
便是這樣松懈的時候,沈闫借着燭火看清了手上奏章的內容。
“武昭元年六月柳州水患?”
沈闫垂眸, 目光落在越襄小巧潔白的耳垂上,“娘娘怎麽看起這個了?”
“予是太後, 你方才也說了,予這是憂國憂民。關心國家大事, 又有什麽不對的?”
越襄打定主意不與他說實話, 趁着這會兒兩個人雖貼着,沈闫卻不曾制住她,她便微微彎了身子,想要從沈闫的手臂底下鑽出去。
這當然不符合太後娘娘的懿範,但都這個節骨眼了, 也顧不上這些了。
沈闫的動作卻比她更快。
他直接攥住了越襄的肩膀, 不許人逃走, 還将人轉過來,面對着他。
沈闫往前走了兩步,将兩個人之間的空隙填滿,直接将越襄卡在了他的懷中。
除非越襄往後退,直至撞倒後面的書架, 否則絕不能逃出沈闫的懷抱。
沈闫是料定了太後娘娘舍不得這樣做的。
這書架上不止存放了奏章, 還擺着照明的燭火,太後娘娘若用些力氣, 将書架撞倒了,後面的書架也會跟着傾倒,這些奏章一定會付之一炬。
那将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沈闫想,憂心國事的太後娘娘一定會這樣想的。
沈闫心安理得的把人禁锢在懷裏,依舊微微俯身側頭望着懷中的小太後。
太後娘娘實在小巧,他若是站直了,太後娘娘要仰頭踮腳,實在是有些欺負人了。
沈闫質問她:“臣是柳州人士,梁卓成也是柳州人,娘娘看這些,究竟是為了國家大事,還是娘娘自己的私心呢?”
貼的這麽近,越襄身上就有點熱了。
她幾乎是動彈不得,将人推也推不開,念及心裏的那麽一點點別扭,幹脆躺平不掙紮了:“都有。”
是為民生大事,也為她的私心。
懷裏的人垂了眼眸,連臉蛋也跟着低下去,為瞧她臉上的神色,沈闫幾乎是貼上去了。
他輕着聲音說:“在覺空寺的時候,皇上說不允準土地重新丈量。娘娘後來也問臣的态度。臣記得當時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娘娘翻出這樁舊案,是想做什麽?”
“武昭元年,單柳州一地,便有十之三四的土地被世家圈住。放眼整個大周,先帝登基的那一年,有根底得新寵的世家大族,圈地的不在少數,娘娘不僅想重新丈量土地,還想将這些人都翻出來,一一治罪嗎?”
越襄沒說話,心裏卻在想,我頭鐵嗎?我傻嗎?
她要是真這樣做了,那就成了整個大周所有世家的公敵了?不用送天青的毒發作,來殺她的人肯定是應接不暇的。
沈闫遲遲得不到回答,沒了耐心,燭火明滅不定,太後娘娘臉上的神情總是不大清明,他幹脆伸手,用食指和中指指尖挑起越襄的下巴,迫使她的目光與他對視。
“娘娘之私心,是想借此斷了梁家的根基,釜底抽薪讓梁卓成一無所有,以至于無法與越家聯姻,最後娘娘棒打鴛鴦,要将梁卓成據為己有嗎?”
越襄忍無可忍瞪着他:“你是不是越說越離譜了?”
沈闫卻輕輕的笑了:“原來娘娘不是這麽想的。”
兩根手指的指尖在越襄的下颌上來回輕輕的撫弄,他的聲音也似溫柔如水:“臣說過,不會幹涉娘娘行事,娘娘有做任何事的自由。可娘娘一面拒絕臣,叫臣滾出去,卻又暗中派人去柳州勘察臣的過往,很難叫臣不多想的。”
越襄悚然一驚,還是被發現了。
沈闫手中的力道加重了些,幾乎要在那柔嫩的臉頰上弄出紅痕來:“這些年,不是沒有人去柳州探過臣的底,但是去過的人都叫臣殺了。”
越襄擔憂元生等人的安危,急道:“我并不是要害你。”
“哦?”沈闫微微一笑,“口說無憑。娘娘對臣一句實話都沒有,臣如何信娘娘?”
沈闫将越襄的下巴挑得更高些,誘.哄她:“娘娘的人拿着娘娘的信物,臣的人不會動他們。娘娘對臣講一句實話,臣就放了他們。”
越襄覺得沈闫快要親上她了。
那明明是小太後,是越家與他的糾纏因果,卻不知怎麽就背負在了她的身上,她又有什麽不好意思說,不好意思見的?
又不是她牽累的他如此境地。
越襄定了定神,才說:“你對越家,對我的恨意,不會僅僅只是因為我年少時屈從附和家中的政治主張。我想知道還有沒有別的什麽。”
沈闫聞言又笑了,他似乎笑得很是歡暢,胸腔的震動帶動了越襄,越襄感覺自己的胸骨好像也在跟着顫動着。
他們實在貼的太近太緊,這樣夏日的季節裏,這麽近的距離,她幾乎都可以用身體描摹出他的線條與形狀。
“娘娘。”沈闫含笑注目于她,“娘娘刨根究底,一心一意要查臣的過往,這會讓臣想,娘娘是不是鐘情于臣,才想要知道臣的一切事情呢?”
“娘娘害怕臣的恨意嗎?怕臣時至今日,還在深深恨着您?”
他難得用了一個您字,越襄卻被那話中的冷意冰的忍不住心口顫栗。
越襄不得不将自己放進小太後的角色中:“你進宮時,我尚未出生。”
沈闫笑道:“是啊。您尚未出生,甚至都不知道柳州發生了什麽事。”
“臣在宮中掙紮求存四年後,娘娘才出生了。”
“臣漸漸長大,見到了越蘅的長子長女,還有次子。都是風姿卓越的人物,風度翩翩端莊賢淑,可唯獨見了娘娘,才覺得上天怎麽還能如此偏愛越蘅,竟給了一個清透漂亮的小女兒?”
越襄定定望着他:“你對越家的小女兒一見鐘情了?”
“怎麽會呢?”沈闫矢口否認,“臣平等的恨着越家的每一個人。”
越襄想,看吧,這就是他心中深切恨意的來源。
可是他的瘋狂也昭示着他對小太後不僅僅是有恨意的。
越襄的不甘心在望t見沈闫身後有一盞燭火燃盡了的時候,忽然就有些灰心了。
是不是小太後欠的債,就靠着她來還了
越襄說:“所以你要找我補償你?找我讨要彌補你失去的可能永遠也找不回來的意趣?”
掌控了主動權的沈掌印沈大人意外的坦誠:“臣恨娘娘,娘娘為何一定要是越家的嫡女?娘娘高高在上,清高孤傲,連帶着恨意都杜絕着臣接近娘娘的每一種可能。”
“娘娘進宮後,臣甚至都不預備報複娘娘的。可是娘娘生了病,你說,你失憶了。”
沈闫道,“失憶可真好啊,娘娘什麽都不記得了,變得如此柔軟可愛。臣願意找失憶後的娘娘讨要那些臣命裏應得的東西。”
越襄不知被哪一句話所蠱惑,一時忘了言語,心裏卻悶悶地想,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她可沒有說自己失憶的。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不預備報複的。
若越蘅果真說的沒錯,先帝也留了東西給沈闫,沈闫要殺她,幾乎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娘娘在想什麽?”沈闫盯着越襄嫣紅柔嫩的唇。
“我想——”越襄的話尚未說完,唔的一聲就被迫吞了回去。
沈闫竟深深的吻了下來。
他來勢洶洶,壓根就不預備淺嘗辄止,他甚至在她的上唇深深流連,越襄的唇珠都感受到了痛意。
這樣被人摁在書架上的姿勢,是完全動彈不得了。
曾經有過很多次的時候,越襄覺得沈闫會碰她,會動她。他似乎根本不滿足于那些隔着衣裳的觸碰。
但他都沒有罔顧她的意願有下一步的接觸。
甚至在成功的将人趕出去後,越襄以為,她找到了拿捏沈闫的辦法。
可直到沈闫用他的唇舌輕輕挑動她的舌尖時,越襄才猛然顫抖的發現,那是沈闫自己願意才有可能實現的。
若是這位心狠手辣的掌印大人不憐惜,她又能如何呢?
越襄的手被制住,她甚至無法動彈,被動的任由沈闫為所欲為。
何談什麽咬舌自盡。
她甚至都無法推開他。
在這樣疾風驟雨的親吻空隙中,她甚至聽到了沈闫的低語。
他說:“但願娘娘不要恢複記憶。娘娘別忘了,娘娘的人,還掌控在臣的手裏。”
越襄的手攥成了一個圈,又被沈闫捉住,被一根一根手指的舒展開,然後被沈闫十指相扣在掌心,他甚至霸道的不許她擁有自己的小動作。
也不知過了多久,越襄才覺得自己被放開了。
好像渾身上下只有唇是自由的。
她拼命的呼吸,卻在一屋子飄搖的燭火中輕聲說:“不要殺他們。”
沈闫擁着她滿足的低語:“娘娘聽話。臣就不殺他們。”
越襄的心好似掉進了落不到實地的空谷之中,怎麽能這樣就輕易的被沈闫拿捏了?
她現在就好像眼前躍動的燭光,明明滅滅有些亂,想逃脫,卻好似被釘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緩緩的燃燒,有人用光照亮,她也無能為力無法阻止。
可問題是,蠟炬成灰是自願的甘願的,她是自己甘願的嗎?
她禁不住喃喃低語:“你害怕我恢複記憶嗎?”
“你怕我恢複了記憶之後,對你也會有冰冷的恨意嗎?”
如果是真正的小太後,根本就不會給沈闫接近她的機會。她會一直吃越蘅給的藥,會按照和越蘅約定好的一切繼續前行。
沈闫又怎麽可能近身呢?
也或許這三五年的宮中生活,會讓沈闫找到近身的機會,但真正的小太監若果真被如此輕薄,她一定不會茍活,要麽是她死,要麽就是沈闫死。
總之兩個人你死我活,就只能活一個。
沈闫怕她恢複記憶,不就是深知以小太後的個性,是一定會玉石俱焚,絕沒有妥協的餘地麽。
越襄的低語換來的,是沈闫再度兇狠的貼近,是深深的掠奪,她甚至只能模糊感受到燭火放大之後的模糊,沈闫太過灼熱,她感受不到外間世界的任何了。
……
鵲枝在外頭望風,她真是操碎了心。
這些庫房之中燭火甚多,一個看守的都沒有,就怕有什麽意外,鵲枝幾乎将幾間庫房都巡視了一遍,瞧着處處妥當了才回到第一間來。
結果剛過來就聽見了來時路那邊有聲響。探頭一瞧,就瞧見幾個年紀小的小內監匆匆跑回來。
路上叽叽咕咕的互相催促,可見就是看管庫房的幾個當差的。
他們年紀小貪玩,跑去遠遠看了禦花園那邊的熱鬧,但也因為年紀小膽子小,看了一會兒又怕自己的差事出事,禦花園那邊沒完就匆匆回來了。
鵲枝生怕被撞見,就趕忙去通知越襄。
她也不知道主子這會兒走到哪處書架那裏了,自己也不敢亂闖亂撞的怕匆忙撞倒了燭火出事,便只在外頭壓低了嗓子喊,說小內監回來了,請主子出來。
鵲枝也是機靈,就怕隔牆有耳使人聽見,不叫娘娘,只管稱呼主子。
越襄被親的迷迷糊糊的站都站不住,幾乎軟在沈闫的身上了,哪還能聽見鵲枝的聲音呢?
倒是沈闫聽見了。
他眸光微動,目光重新落在了越襄的臉上。
懷裏的人臉蛋小小巧巧的,紅暈更深,他嘗到了貴太妃所釀酒的味道,可更多的,是屬于太後娘娘的清甜香氣。
就好像是嶺南送來的,新鮮的荔枝那般柔軟清透。
他喉結微微滾動,直接将懷裏的人打橫抱起,小心翼翼的避開那些燭火,一眼也不曾望越襄拿出來的奏章,只輕柔低聲道:“娘娘醉了。臣送娘娘回宮。”
他悄無聲息的出去了。
就好像抱着一個人對于他來說是毫不費力的事情。
行走的依舊穩健,從容。
沈闫剛離開片刻,就有個身手矯健的小內監從黑暗中走來,将越襄拿出來的奏章一一放回了遠處,速度快的好像根本不需要查找,就對此處得布置了然于心了。
眼瞧着外頭的小內監快要到了,鵲枝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這要是被人發現了——
片刻後,鵲枝想,發現了又如何?難道太後娘娘來查些東西也不許了?
就在鵲枝要豁出去的時候,她赫然瞧見那幾個擅離職守蹿回來的小內監在路上就被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黑乎乎的人影撲倒了。
一聲沒吭的就被制服了,然後就被拖走了。
宮燈微晃,鵲枝似乎看見了司禮監的衣裳。那似乎,都是沈掌印手底下的人。
鵲枝就瞧着有個小內監悄聲走到她的跟前來,對她行禮後,輕聲說:“此間事了,姑娘請回長樂宮。”
鵲枝愣了愣,心想我主子還在裏頭呢。
片刻後猛然回過神來,這小內監看着眼熟,這不就是常跟在沈掌印身邊的人麽?
那這麽說,沈闫知道了這裏的事?
再一想主子長久的沒出來,鵲枝心念微動,大概也猜到是怎麽一回事了。
她沒有立刻走,只說:“奴婢是不是還該在此伺候?”
那小內監還挺客氣的:“姑娘伺候的人不在此處。這裏該整頓一二。只怕血腥污了姑娘的眼睛。姑娘若願看也無妨。”
鵲枝一聽,立刻站直了要走:“不必了。奴婢這就回長樂宮。”
她看什麽?娘娘只怕都回去了,她留下來看沈掌印的奴才殺人麽?
鵲枝到底還是沒忍住,都走了許久了,還是回頭瞧了一眼。
那邊不甚明亮,只能瞧見那庫房前頭的空地上,被丢了幾個沉重的人形包裹,發出沉悶的聲響,是有人舉着板子在重重的打。
沒有什麽求饒的聲音,可正是這樣的無聲無息,夾雜着禦花園那邊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還有主子們若隐若現的歡聲笑語,越發的叫鵲枝冷不丁脊梁一顫,渾身發寒。
越襄在回長樂宮的半路上就清醒過來。
鬧着要下來走,沈闫不允她。
那雙手穿過她的脊背還有膝蓋彎處,緊緊的抱着她,怎麽掙紮都沒有用。
小太後的身體太過于柔軟,哪怕只是這樣的掙動,都會令越襄感到疼痛。她不能為了跟沈闫置氣而為難自己。
越襄不動了。這樣鬧下去,受傷的只會是她自己。
現在上唇還火辣辣的疼呢。
她只能圈着沈闫的脖頸防止自己掉下去,這個姿勢無處着力,只有這樣能稍微舒服一些。
沈三伺候太後娘娘總是盡職盡責的,沿途似乎叫人清場了,他們回去的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遇見,哪怕是奴才也沒有。
好像這是一個寂靜的沉睡的宮城的夜。
而明明就在那邊的禦花園裏,人們還在歡歡喜喜的看戲臺上的人唱戲取樂。
沈三虔誠的維護着太後娘娘的威儀,沈闫卻不管不顧的将太後娘娘的衣襟都扯壞了。
越襄被送回長樂宮的柔軟坐塌上時,折桂和鵲枝還沒有回來。
長樂宮內外一個人都沒有,真是見了t鬼了。
也是見了沈三通天的手段。
越襄望着自然而然跪在她腳邊,輕輕撫平她裙擺褶皺的沈闫,心裏一時竟不知該盤算些什麽。
她好像什麽都沒有想,但好像又有萬千種念頭在心間躁動。
小太後走的突然,走的莫名其妙毅然決然,帶走自己生命的同時也帶走了自己的記憶。
有越襄在,小太後是不可能再回來了的。
可她的記憶呢?還會有恢複的一日嗎?
最開始的時候越襄多希望能擁有小太後的記憶,這樣也不至于開局就這麽艱難了。
可現在呢,她竟然和沈闫有了同樣的想法,失憶了挺好的。
小太後的記憶,好像也沒有那麽的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