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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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琬來到風月樓的時候,專門挑了白天的日子,畢竟元公子如今是京中炙手可熱的當紅藝倌,若是到了晚上,還不知能不能得見。
她拿銀錢在風月樓換了塊木符,作為去見元公子的憑證,拿到手裏的時候,才發現這木符竟是一朵梅花的形狀。
謝卿琬看了一眼,只是覺得有些別致,未想太多。
當她登上三樓,到了此行終點,一推開廂間,一股清雅的香氣就從裏彌漫了出來,她擡頭望去,發現元公子一身鮮豔紅衣,已坐在了琴案之前,正伸手調試着琴弦。
元公子未擡頭,卻對她道:“公主殿下,您來了。”
謝卿琬輕輕地走進去,坐在了他的對面,看着他垂斂的眉眼,胸腔中有無數話想脫口而出。
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元公子先道:“公主為何愁眉不展,不如先聽我為您彈奏一曲。”他擡眼,睇視着她,微微笑了笑。
他的确生得很美,哪怕是這種清淺的笑,都在一瞬生起風華絕代之感,看上去實在不像是一個在秦樓楚館中做這種卑下之事的藝倌。
謝卿琬有些心不在焉地随意點了點頭,元公子便輕攏衣袖,将十指置于琴弦上,撥動起來。
他的曲藝如同他的外貌一樣令人驚豔,曲婉的曲調從他的指尖傾洩而出,向四周緩緩流淌,這曲子哀而不傷,如同一個人充斥着對往昔繁華的懷念,當昔日破敗,周身再起高樓之時,感傷之餘又有些慨然。
新生替舊,四季輪回,生生不息,似乎是恒定的真理,哀傷無用,應及時行樂,珍惜如今大好時光才是。
一曲作罷,元公子緩緩收手,側首向她解釋:“此曲名為“玉樓春”,乃魏朝覆滅之後,樂人王簡于昔日瓊樓玉臺的戰火廢墟之上,有感而作,過往歡谑皆為幻境,而周身之人早已開始新的生活,不由令人感慨。”
謝卿琬從美妙的樂聲中回過神來,贊了一句:“元公子琴技高超,實乃人間少見。”
她将目光投在了那琴面之上:“這琴,應當也不是普通樂器罷,方聞之,音色純淨明麗,似用上好木材,出自大師之手,上了些年頭。”
元公子略挑了挑眉,沒有否認:“公主好眼力,此乃虞弦。”
虞弦?謝卿琬怔了怔,少時她亦看過古琴譜,知曉幾大古琴,虞弦便是其一,只是一百多年前就失去了蹤跡,有傳聞其藏于魏朝皇室之手,後來魏朝覆滅,更是難尋身影。
她仔細将那琴瞧了瞧,這才确認的确是虞弦。
可如此名琴,一旦問世,便是天下人求之的珍寶,怎會流入一個藝倌之手呢?
元公子,究竟是什麽來頭?
謝卿琬的心中再次升起了這個深深的疑惑。
她看着元公子,見他神色輕松,又侍弄起了他手下的古琴,突問道:“公子從前可見過我?”
莫非他們之前,有過她所不知道的淵源?
元公子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笑看着她,狹長眼角中染着醉然豔色:“我卑賤之身,在民間流離多年,朝不保夕,公主長居宮中,金尊玉貴,怎會見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倒是沒有什麽負面的情緒,反而帶着一層無所謂的笑意,但謝卿琬看在眼裏,不知怎的,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淡淡酸澀。
她遲疑了片刻,道:“若公子願意,我可為你贖身。”
其實僅憑他手中的虞弦便價值千金,但既然他一直沒有當了琴去贖身,想必有自己的理由,比如這琴或許對他而言意義頗深。
既然他否認了和她有過幹系,她也不再追問,如今提出為他贖身,權當報了前世之情。
元公子雖然日常眉眼帶笑,看似對什麽都不在意,她卻總覺得他的外表之下,藏着一絲不得志的郁愁。
也是,畢竟誰在大好年華之際,願意被拘困在楚館,幹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活計,而不是出去堂堂正正做人,争取一份功名呢?
元公子想必也是如此,只要她幫他脫了賤籍,他日後無論是從軍還是科舉,或是行商,都大有可為之地。
而不必将滿心郁愁寄托于飄渺琴曲。
所以謝卿琬覺得元公子并不會拒絕。
誰知他只是看了她一眼,用纖長的指尖敲了敲琴面,輕輕笑出了聲:“公主身上所帶銀錢有幾何?”
謝卿琬一下子紅了臉:“若是不夠,我可以回宮去取。”她出門的時候,倒是沒想這麽多,只是随便帶了個荷包,自然只有一些碎銀。
元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周身豔冶氣息越發濃郁:“公主,我是風月樓中的頭牌,自然也很貴,公主的私庫還是自己保存比較好,犯不着為了我這等人破費。”
“身入此處,便再無回頭之路,髒了的東西,再怎麽清洗,也還是髒了,誰來也無用,我不值得公主來拯救。”他語氣淡然,聽起來絲毫不像是在貶損自己,而像是在談論一個與他無關之人。
謝卿琬有些急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倔的人,頓時深吸一口氣:“元公子不必替我擔心錢財,這些年我雖然沒怎麽攢銀子,但也還是有些積存,我回宮取一趟,很快就能回來,公子今晚就別再接客了,以你的琴技,和這虞弦之琴,想必出身亦是顯貴,何故如此自貶。”
“此間不是你應待之地,外面的天空才是自由廣闊。”
或許是他前世救過自己,又或許是同樣被拘困過,因而同病相憐,她看着他被拘于這一方天地不得志,可能還要每天面對一些老男人惡心的目光和言語——京中權貴亦不乏有好男色之人,他們若是起了興,可顧不上你賣藝不賣身。
就覺得無比的惋惜和同情。
她只當元公子是當她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公主,沒有多少俸祿,攢到的錢或許也在母妃那裏,才如此回答。
謝卿琬看了看他,不再t多言:“我這就回宮。”
元公子神色微動,手不小心一滑,撥動出一個錯音,琴弦在空中顫動,久久未能平息。
他似是第一次認識謝卿琬一樣,用一種奇異又微妙的眼光望着她,微微張開的唇瓣又合攏,最終什麽也沒說,沉默地看着她離去。
……
謝卿琬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宮,生怕晚一步,到了晚上去尋元公子的時候,他已接了客。
結果到了昭陽殿,翻翻自己的小金庫,才發現比她想象中的少許多。
謝卿琬愣住了,努力回想一番,才想起最近幾月她買了許多東西,再加上被謝槿羲拉着出宮游玩,也甚是耗錢。
平日的賞賜和俸祿大頭,她都交給了母妃保管,母妃說等她出嫁之時,就将這些年她餘下的賞賜俸祿都規整到一起,她再添添妝,作為她嫁妝的一部分。
剩下的錢她平時也夠用,畢竟吃穿用度都是宮裏供應,她亦用不着買些大件,這麽多年也算寬裕。
可如今去贖元公子,顯然就不太夠了,甚至有了一種囊中羞澀的窘迫。
想到先前自己誇下的海口,謝卿琬不由得幽幽嘆了一口氣,誰能想到,堂堂公主,居然有一日會為錢財發愁。
那些陛下賞賜的尊貴物件,顯然是不能動的,禦賜之物,都有檔案記載,平時放在宮中,也都是供着。
皇兄這些年送她的各種稀罕寶貝,更是不能動。
如此一想,能立即動用的現銀,竟當真沒有多少。
謝卿琬撐着下巴發起了愁,若是做別的事,她或許還可以去找母妃讨要一些這些年她積攢下的銀子,但她如今卻是去花樓中贖人,她可不敢。
她望着窗外,用手指在自己的腮幫上輕點,看着遠方東宮隐隐露出的屋脊,忽然想起,她已經三日沒有見皇兄了。
他最近似乎很忙,中間有次,她想看他解毒後續恢複得如何,去東宮探訪,卻再次被告知,皇兄不在東宮。
大概去了京中的朝廷機構罷,她沒多想。
但今日,他應該不太可能又不在宮中吧。
謝卿琬靈光一動,瞬間坐直了身體,她怎麽沒想到呢,她可以去找皇兄借錢。
皇兄是晉朝儲君,東宮便是一套獨立的小朝廷,有自己的財務運作,他參政多年,座下門客三千,向來必不可能缺現錢。
皇兄一向疼愛她,這點小事,他應當不會拒絕,她也只是找他借一小段時日,待後幾月的俸祿發了,她立即就還給他。
想法一定,謝卿琬立刻就坐不住了,連忙起身,朝着東宮的方向而去。
……
謝玦坐在含章殿書案前,聽着門外周揚的禀報,難得沉默了下來。
周揚還在小心翼翼地詢問:“殿下,可還是向先前那樣,對公主說您不在東宮中。”
謝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着案角方飲盡了藥汁的藥碗,這幾日的調理下來,他的心火總算是平複了不少,睡夢也終于得以安眠。
應當不會是如前幾日那般了。
于是他沉定了目光,用拇指在案面上輕叩了一下,其上戴着的玉扳指發出清脆的一聲響,他冷靜回道:“不用,如實告知公主,讓她進來。”
周揚有些驚異地看了一眼謝玦,又在他的目光投過來之前趕緊收回了眼,低頭将紫檀木案上的藥碗收走,躬身退了出去:“是,殿下。”
待他走後,室內又重新歸于謝玦一人,他卻并沒有立即拾起筆,而是身子微微後仰,靠在背椅之上,肩背舒展,阖上眸子。
鴉青睫毛輕輕顫動,他放慢了呼吸,調整了幾個周期,确定自己徹底心無波動之後,才重新睜開眼,執起筆山上擱着的墨筆。
謝玦沒有接着在文書上批改,卻是在空白宣紙上練起了大字,他不像往日那般筆走龍蛇地書以行書,而是難得地,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
狼毫沾了徽墨,在宣紙上緩緩滑過,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時間仿佛被放慢了無數倍。
于案前玉立的謝玦,側臉沉着平靜,本無什麽表情,但被籠于窗外透入的光影之下,也無端生出了幾分光華昳麗。
半晌後,他提筆,望着宣紙上未幹的墨跡——一個大大的,端正的楷體“靜”字,眉目越發冷清。
……
謝卿琬是從殿外奔進來的,但當真到了謝玦門前,遠遠看着他淡冷的側臉,她還是本能般地放慢了腳步,慢慢走了進去。
來的路上,她已經打了幾遍腹稿,确保在面對皇兄時說話流利自如,可真被皇兄盯着的時候,她當即就生起了一股心虛。
謝卿琬将手背在了身後,頭回如此扭捏,站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謝玦見她面有難色,欲言又止,眉目微動,示意周揚搬來座椅,放在他的對面:“先坐下再說。”
謝卿琬坐下了,她頭一次覺得東宮的椅子是如此的如坐針氈,口中也莫名十分幹燥,于是便徑直抓過了案上的一杯水,仰頭灌了大口。
謝玦眉尖輕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杯先前被他喝過的水,到底沒有說話。
謝卿琬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看穿了失态,猛灌一大口水後,喉間濕潤,仿佛也有了說話的勇氣,深吸一口氣:“皇兄,我有個不情之請,想求你幫忙。”
謝玦這時也看向她,有些訝然,但并不算出乎意料。
不出乎意料是因為,她方才的小動作,已經看出了她有心事藏着,或許還是件大事,訝然的是,以她對他的依賴和信任,便是再大的事,剛來也該說了。
謝玦微微直起腰背,用手肘撐着案面,越發打起了精神,凝視着她,打算看她到底準備說些什麽。
這幾日他刻意叫屬下除了大事以外,不用再向他禀報她的消息,故以,他還真不知道她這幾日去做什麽了。
便是她惹了禍事,也無什麽,他總會為她擺平。
誰叫她是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