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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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琬将自己所求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謝玦,當然,她隐去了自己要贖元公子的真正原因,只是含糊說到,見他可憐,生如浮萍,無依無靠,被迫流落風塵之地,故而起了恻隐之心。
“皇兄,我生來富貴,一向順遂,看不得這些人間疾苦,自是不忍心。”她努力使自己的理由看上去更冠冕堂皇些。
謝卿琬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謝玦,也正是這時候她才發現,謝玦居然一直沒有說話。
見他微斂的眉眼,抿起的唇角,看不出喜怒,謝卿琬再次生起了一股氣虛。
她的腦中快速轉動了一番,爾後低下頭,輕輕扯了扯他的長袖:“皇兄……”聲音小小的,軟軟的,聽起來很是可憐。
從前每次想求皇兄幫忙的時候,她都會故意用這種聲音,屢試不爽。
如今也算是手到擒來,十分熟稔。
生怕他不同意,她又加碼道:“皇兄,你放心,我最多三月,就把錢全部還給你,将他贖出來以後,我會将他妥善安置好,必不會讓這件事流傳出去。”
“元公子看上去來歷不凡,很有底蘊,皇兄之恩,他必定記在心裏,将來銜草以報。”
“我也會很感謝你的,皇兄。”
謝卿琬說着說着,整個人就差扒在了謝玦的身上,看着皇兄淡冷的側臉,她心一橫:“實在不行,皇兄就當是提前送我生辰禮了。”
謝玦終于側眸去看她,往年裏,她的生辰之禮均是他精挑細選的珍貴之物,多是地方貢品,遠不是銀錢可以換得。
結果,如今為了救一個楚館裏的男人,卻連今年的生辰禮都不要了。
謝玦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他只是發覺,她似乎是第一次如此急切地一口氣和他說這麽多話。
他沒有立即答複,只是攏上一抹虛虛的笑,低眸看向她:“你如今還住在宮中,想将他安置在何處?”
謝卿琬對這個問題早有設想,她拍了拍胸脯,大氣道:“這個皇兄放心,我已經考慮好了,如今我的公主府不是已經在建了麽,部分堂屋應當已建好了罷,先将建好的房屋粉飾一番,将元公子暫且安置進去,待他找好了出路再離開。”
謝玦這次是真的笑了:“琬琬,你忘了麽,公主出宮立府,有哪些條件?”
“什麽條件?”謝卿琬還真不知道。
謝玦将手擱在她的肩上,似是安撫,又似是鼓勵地輕輕拍了拍,慢悠悠道:“依晉朝皇律,本朝公主,凡出宮立府者,須得在太學順利結業,并通過一位考官的考察。”
“琬琬,你如今課業溫習幾何?可有不懂的,皇兄可以輔導你。”
謝卿琬一下子就想起來了,好像确實有這一茬事,頭皮瞬間緊了起來:“皇兄日理萬機,怎好麻煩你來教我?”
開什麽玩笑,皇兄在政務工作上是出了名的嚴苛細致,許多頗有能力的官員都受不住他的工作強度和給予的壓力,叫苦不疊,她當他t的妹妹還行,當他的學生或者下屬,就大可不必了。
聽說前朝皇子公主出閣,也需得通過考官考察,但這考官人選,卻并不固定為太學的夫子,而是由皇帝委派,或自行薦舉。
而自古以來,都有太子作為會試主考官的先例,相應會試考生,将來入朝為官,也可稱一句太子門生。
既然太子連會試主考官都當得,還當不得一個小小太學的考官?謝卿琬突然就有了一個很有建設性的想法。
她的臉頰布上了甜美的笑容,攥緊謝玦的衣擺,連身子都微微靠了過去:“皇兄,當我的夫子就不必了,太耗時間和精力。”
當然,也怕你年紀輕輕就氣死,謝卿琬想起自從教她和城陽以後,一下子老了十歲的太傅,搖了搖頭。
“不過,我倒是覺得,皇兄可以來當我的考官。”只要他來當她的考官,那放水不是很有希望争取的一件事?
想到這裏,她的笑意越發真切了幾分。
謝卿琬一眨不眨地盯着謝玦,見他沒有回答,只是在與她的目光對視後,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聲。
她讀不懂他的意思,又搖了搖他:“皇兄,你覺得呢?我覺得這樣非常不錯。剛好我對這方面考察的內容也不是很熟悉,你可以提點我一二,我好回去加倍努力複習。”
她故意将“努力”這兩個字加重了些。
告訴他,自己絕沒有讓他假公濟私的意思!只是想讓他透露點重點提綱。
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然而,謝卿琬卻發現,謝玦的臉色慢慢地沉了下來,她心中一個咯噔,還以為他要對她發怒,卻在下一刻,看見他突然捂住胸口。
謝玦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以帕掩唇,再拿開帕子時,上面已經沾滿了鮮豔濃稠的血色。
他面無表情,冷着臉,将手帕慢慢合上,丢到了一旁,又拿起一塊新的手帕,将唇角剩餘的血跡擦淨。
謝玦做這些動作的時候,不疾不徐,無比冷靜,甚至眉目都沒有動過,好似早已習慣了一般。
謝卿琬卻被眼前突如其來的情況給吓到了。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半晌都沒有眨動,像失了魂一樣地怔怔看着他,眼眸中倒映的除了他蒼白的臉,便是那刺目的紅。
待謝卿琬回過神來,幾乎是頃刻之間,種種情緒便一同湧上了她的心間。
驚吓,恐慌,害怕,茫然,擔憂在瞬間充斥了她的整顆心。
她想撲上去,但是又怕碰到了他身上不舒服的地方,而不敢貿然上前,只是咬着唇,眼眶裏盈滿了淚水。
“皇兄……”雖然她努力保持不失态,但最終,淚水還是落了下來,一顆顆滾落在她的衣裙上,滴在他的手上。
謝玦被滾燙的淚珠驚得手背一顫,垂眸看向她,先前複雜的情緒盡數消散,只剩下此刻的溫情與無奈嘆息。
他的嗓子有些啞,但還是安撫她道:“皇兄沒事。”
謝卿琬卻不信,問他身上疼不疼,在得到否定的答複過後,她終于再也忍不住地撲了上去。
她的手心布滿了薄汗,濕濕地黏在了他的衣料上,她知道他素有潔癖,但她還是不肯放手。
她緊緊擁着他,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嘴裏的聲音已經發起了顫,卻還是要撐着說完:“皇兄,你騙我,你都咳血了。”
小時候,她也見過他咳血,每次過後,都要病上一些時日,成了她最不願意回憶起來的記憶。
“你之前每次咳完以後,哪次不是病了好久,你還想騙我。”
“真的沒有騙你,琬琬。”謝玦輕喚她的小名,有些無奈,又有些溫柔地嘆氣道,“我若是真不好,現在就當躺在榻上了,哪還有力氣與你說話。”
謝卿琬這才發現,謝玦說話的語氣,并不是如從前那般虛弱,有氣無力,這才微微放開了他些,盯着他的雙眼:“那你是怎麽回事?”
自從為他治病以來,他的身子一日日地看起來是越發的好了,如今這般,她還以為他病情反複了,她很難形容方才內心一瞬間的絕望,那是一種前功盡棄的挫敗感。
“是我最近在服用一些藥。”謝玦耐心地與她解釋,“或許有些副作用,有時候情緒稍微波動,就會引發某些症狀。”
“什麽藥?既然有這麽大的副作用,為什麽還要服用它?”謝卿琬不滿地皺起了眉,“回頭我要去問問顧應昭,看他是怎麽給你開的藥。”
謝卿琬如今離謝玦極近,她身上的梨香便不可避免地鑽入謝玦的呼吸,這梨香其實已比前幾日淡了很多,但依舊讓人難以忽視。
謝玦神色微微發緊,不動聲色地将謝卿琬往外推了推,漫不經心道:“不過是補藥罷了,補藥上火,你應也知道。”
謝卿琬皺了皺鼻子,總覺得哪裏怪怪的,補藥是容易上火,但一般不都是流鼻血嗎,哪有吐血的。
還是皇兄的體質異于常人。
她終歸是不放心,道:“罷了,我回頭問問顧應昭,就什麽都知道了。”
說着,謝卿琬撐着謝玦的胸膛與肩膀,準備站起身。
只不過,在方才的大喜大悲之下,她的腿腳有些虛軟,此刻陡然起身,腳下一軟,竟又滑了回去。
她聽見皇兄發出一聲緊沉的悶哼聲,當下大驚,迅速轉頭朝他看去。
雖然她不重,但從半空中落下來,皇兄又是病弱之體,想必定是承受不住。
心下當即又愧又羞,握住了皇兄的胳膊,轉瞬便又是紅了眼眶:“皇兄,你沒事吧?”
謝玦的臉色很不好看,不是純粹的蒼白,而多添了幾分潮紅和青色。
他閉了閉眼睛,眉蹙得很緊,再次睜開時,眼中已經充滿了某種深黑的暗潮。
“琬琬……”他輕輕地喚她,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你先放開我……”
謝卿琬更急了:“皇兄,到了這地步,你還要強撐麽,我這就去将顧太醫叫來,你就別逞強了,哪裏不舒服就說出來。”
“我是不會笑話你的,只要你別諱疾忌醫。”她補充道。
“不是——”謝玦輕舒一口氣,呼吸立即又沉重起來,他看了她一眼,眸中滿是難耐的情緒,下一刻,便再次吐出了一口血。
鮮血淋漓,染紅了胸前衣襟,甚至還有些落在了謝卿琬的衣袖上。
謝卿琬再也忍不住,當場泣涕出聲,淚雨漣漣,場面瞬間亂作一團。